劉培金 吳婷婷
【摘? ?要】《錄鬼簿》中將“折”用于劇本劃分,《太和正音譜》中進一步明確“折”與“套曲”的對應關系,且完成了“折”的理論確認。實踐中,“折”表現(xiàn)為與“楔子”的對應錯亂和一折之中兩個套曲的混亂用法,并且有套曲、科白表演、樂舞表演等多重含義?!罢邸背尸F(xiàn)為縱向發(fā)展和橫向深入的兩種流動性,這種流動性是戲曲作為活態(tài)藝術在發(fā)展中的本質屬性。
【關鍵詞】《錄鬼簿》? 《太和正音譜》? 朱有燉? 雜劇? 折
中圖分類號:J8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23)13-0165-06
《宋元戲曲史》有論:“元劇以一宮調之曲一套為一折。”但“折”的用法和含義并非一以貫之,從“折”引入雜劇到理論確認,再到歸正“一折為一套曲”,經(jīng)過繁復多變的流動才得以完成。
一、“折”的理論確認
(一)《錄鬼簿》中“折”的理論認識
元代曲家將“折”引入劇本體制,用“折”劃分劇本。以元代曲家言論為根據(jù),考證后世存本,尋以“折”的含義和用法演變?!吨性繇崱分械摹斑 弊执嬖诋愖h?!吨性繇崱贰白髟~十法”中“定格”條錄【仙呂·金盞兒】載:“此是《岳陽樓》頭摺中詞也?!薄睹}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存《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第一折確是一個完整的套數(shù),【仙呂·金盞兒】屬于第一套曲,但問題在于“摺”與“折”是否為一字,《中原音韻》“車遮”韻中“入聲作上聲”條載:“哲褶摺折浙。”可見,在《中原音韻》中,“摺”與“折”是并列存在的兩個不同的字,此“摺”字或許是雜劇中“折”字來源的另一種解釋。周貽白先生《中國戲劇史長編》從形制角度解釋道:“按舊日昆曲班劇本,多抄于一種計賬所用之手摺上,一摺即一段?!辈⒖计湓从凇罢朴洝?,可備一說。但“摺”與“折”是否相通沒有確論,故此不將《中原音韻》中“摺”納入“折”的理論確立之中。
《錄鬼簿》多次增訂,版本繁多,不同版本出入較大?!朵浌聿尽匪d,“折”應按不同版本分論,據(jù)《校訂錄鬼簿三種》,可將其版本分為簡本、繁本、增補本。簡本以《說集》本和明孟稱舜刻本為主,簡本修正時間“當在至正二年至五年之間”。繁本以尤貞起抄本和曹寅《楝亭藏書十二種》刻本為主,繁本修正時間“在至正五年以后,又在至正六年以前”。增補本即賈仲明及無名氏的增補本和《續(xù)編》本構成的明抄本,據(jù)葛云波先生考證,此劇本的修訂時間為“公元1341年至公元1342年間”。
《錄鬼簿》中共存有五處“折”的記載,其中三處未見傳本,兩處有傳本可考。其一,對于張時起雜劇《秋千記》,賈仲明《錄鬼簿續(xù)編》下注“《賽花月秋千記》”,《說集》本僅記為《秋千記》,并注“太新”,而孟本注為“六折”。今《秋千記》不存,雖明代雜劇選本確實存在六段式元雜劇,卻無“六折”之論,故鐘嗣成稱之為“太新”。
其二,對于“汪勉之”,簡本均未錄。繁本錄“汪勉之”,并注曰:“鮑吉甫所編《曹娥泣江》,公作二折?!痹鲅a本“汪勉之”下注:“鮑吉甫所編《曹娥泣江》,內有先生二折?!薄恫芏鹌方褚巡淮?。
其三,《說集》本錄“紀君祥”雜劇《販茶船》下注:“第四、庚清。”孟本下注:“第四折、庚青韻?!毕匆妭鞅?。
其四,對于李時中雜劇《開壇闡教黃粱夢》,孟本作簡名《黃粱夢》,并“注文第三折作者別題‘放學士”。繁本有注:“第一折馬致遠,第二折李時中,第三折花李郎學士,第四折紅字李二?!泵魈煲婚w鈔本有賈仲明補挽詞,記載詳備,與繁本相同?!睹}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和《元曲選》都存有《黃粱夢》,兩本“第二折”與“楔子”在體制上存在差異,但兩本第三折體制相同。兩本第三折即為第三段,即為第三套曲。
其五,在鄭光祖雜劇《虎牢關三戰(zhàn)呂布》下,《說集》本、孟本注曰:“末旦頭折?!贝藙∮忻}望館抄校內府本,頭折即為第一段,即為第一套曲。
綜上,《錄鬼簿》將“折”用于劇本劃分,且可見明顯的次序關系。因五處記載中簡本系統(tǒng)記有四次,并且三個系統(tǒng)都有《黃粱夢》中“折”的記載,以增補本和簡本系統(tǒng)的修訂時間推測《錄鬼簿》在至正元年至五年間的修訂中明確了“折”在劇本體制中的劃分意義。兩處可考證的存本中,“折”確指為“套曲”之意,因此可以確認這兩處中的“折”與“套曲”存在對應關系。但《錄鬼簿》是否明確了“折”與“套曲”的對應關系則有以下兩點考量:其一,《錄鬼簿》以后世存本為對照的研究方法為旁證,與《太和正音譜》自證的確認方法不同;其二,“折”在應用中多樣、混亂,在實際劇本中一折并不一定對應一個完整套曲。即《錄鬼簿》用“折”將劇本劃分為段落,而這個段落是否為完整套曲,套曲的完整與不完整是否會影響以“折”分段的認定,《錄鬼簿》中并沒有正面直接明確回應。以“折”劃分的段落是否為完整套曲,取決于劇作家具體創(chuàng)作時是否遵從這一理念,是理論與實踐相互依附、相互影響的復雜交織。
(二)《太和正音譜》中“折”的理論確認
如果《錄鬼簿》多次修訂的繁復和多種版本的混雜無法在嚴謹?shù)目紦?jù)下確論,那么《太和正音譜》在繼承《錄鬼簿》體例的同時,也完成了“折”的最終理論確立。其一,在“群英所編雜劇”部分馬致遠雜劇《黃粱夢》下注:“第三折花李郎,第四折紅字李二。”范冰壺雜劇《鹔鹴裘》下注:“第二折施均美,第三折黃德潤,第四折沈珙之?!逼涠?,“樂府”部分極為詳細地選出案例,標明平仄,如在【大石調·六國朝】下選錄《黃粱夢》,并且明確標注為:“花李郎《黃粱夢》第三折?!薄菊龑m·端正好】下注:“費唐臣《貶黃州》第二折?!边@部分多次提及“折”,其來源記載詳備。
《太和正音譜》中具有爭議的是《西廂記》“第十七折”的注釋,由此可推斷朱權所秉持的“一折為一套曲”的理論認識?!短驼糇V》中【越調·小絡絲娘】所載曲詞為:“都只為一官半職,阻隔著千山萬水?!毕伦⒊鎏帪椋骸巴鯇嵏Α段鲙洝返谑哒??!贝饲~屬現(xiàn)存通行版本《西廂記》第四本第四折,為全本第十六折,為【雙調】套曲。朱權為何標注為十七折?并非朱權將“楔子”記在內,如將全本中出現(xiàn)的“楔子”各記為“一折”,那么此折應為第二十折。只有將第四本“楔子”記為“一折”,其他本“楔子”不記為“一折”,才能得出此折為第十七折,但是哪有只記第四本“楔子”而不記前三本“楔子”之理?并且《太和正音譜》對楔子有明確認知。其一,【仙呂·端正好】下注:“無名氏《拂麈子》楔兒?!笨梢姡鞕鄬Α靶ㄗ印笔怯忻鞔_認定的。其二,【越調·拙魯速】下注:“前人《西廂記》第三折。”即為現(xiàn)存通行版本《西廂記》的第一本第三折【越調·幺篇】,前一曲牌為【拙魯速】。可見,即便是《西廂記》第一本有楔子【仙呂·賞花時】,朱權也認定【越調·拙魯速】為第三本,而非第四本。
經(jīng)考證,問題出在第二本“楔子”處。此“楔子”為【正宮·端正好】套曲,其體制為【正宮·端正好】→【滾繡球】→【叨叨令】→【倘秀才】→【滾繡球】→【白鶴子】→【二】→【一】→【耍孩兒】→【二】→【收尾】。可見,這是一個完整的套曲,此套曲為“一折”還是“楔子”,這決定了《西廂記》劇本體制為二十折還是二十一折。對此,后世眾說紛紜。張燕瑾校注《西廂記》在此“楔子”后注:“楔子:第二本之楔子,應為一折?!毙W⑦€引用凌濛初對此問題的看法,凌濛初認為此為變體,改“楔子”為“一折”則多了,并前曲又非正體。其實元雜劇在體制探索之初多有“變體”,如關漢卿《劉夫人慶賞五侯宴》體制為五折一楔子,白樸《董秀英花月東墻記》體制為五折一楔子,高文秀《劉玄德獨赴襄陽會》體制為四折兩楔子。凌濛初的看法代表了明中后期多數(shù)曲家的看法。《西廂記》戲曲文學地位高,傳播范圍廣,被后世曲家奉為圭臬。明代曲家重文學體制而輕形式體制,在“體”的確認中盡量選擇一本四折的“正體”,少其爭端。
據(jù)《太和正音譜》論“第十七折”可知,朱權遵從了“一折為一套曲”的理論認識,將此【正宮·端正好】套曲視為“一折”,至第四本第四折才為“第十七折”。還可根據(jù)朱權后世刊本佐證此論,據(jù)《太和正音譜·序》可知,此書成書時間為洪武三十一年,即公元1398年?!缎驴婷钊嘧⑨屛鲙洝窞楹胫挝煳缒昕瘫?,即公元1498年,此刊本卷之二在【正宮·端正好】套曲前標注“第二折”。由此推測,從《太和正音譜》成書至弘治戊午年刻本,《西廂記》刊本都將第二本【正宮·端正好】認定為“一折”。需要指出的是,《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除上述體制外,還有【賞花時】和【么】兩曲,這兩曲應在套曲之外另做“楔子”,勘誤之源可能由此出,但未見原本不可定論。雖不得見朱權所依《西廂記》為何本,是否套曲后另作“楔子”,就其載“第十七折”而言,朱權并沒有像后世刊本一樣將此套曲認定為“楔子”,而是遵循“折”與“套曲”的對應關系。由此,《太和正音譜》完成了“一折為一套曲”的理論確認。
二、“折”的流動性
“折”的流動隨雜劇的形成而出現(xiàn)。可從兩方面闡釋“折”的流動性:一是縱向發(fā)展的角度。“一折”在俗語中為量詞,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為省略用語,還可用于劇本劃分和作為舞臺用語?!耙徽邸钡暮x在俗語中為拇指與食指張開的距離,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代指科白表演,又拓展為“舞曲”“樂曲”“表演”等,還可指稱“套曲”?!罢邸钡挠梅ê秃x自雜劇形成到元末明初的開拓,再到明末的收窄,呈現(xiàn)為縱向發(fā)展式流動。二是橫向深入的角度。如果將視角固定于某個時間點,以某個時間點為橫截面切入上述縱向流動中的“折”,那么此時的“折”既存在規(guī)范的,又存在變格的,既用于舞臺實踐,又用于劇本劃分。所以“折”一直處于橫向深入式流動。兩種角度的共存構成“折”流動性的多種側面和表征。縱向發(fā)展的流動在雜劇發(fā)展史中一目了然,而描繪橫向深入的流動則需要描述“折”的“變格”,即“折”在具體應用中的流動表征。“折”的流動表征有兩種:用法混亂和多重含義。
(一)“折”的用法混亂
以元初、元末明初時的“折”為例,用法混亂主要為兩點:一是體制的探索與變革;二是“折”與“套曲”對應關系混亂。其一,元初表現(xiàn)為對體制的探索,而元末明初表現(xiàn)為對體制的變革。元雜劇劇本創(chuàng)作初期有“五折一楔子”“四折兩楔子”等特殊體制,結合現(xiàn)存特殊體制劇本內容,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情況:一是內容太少,用楔子捏合兩段故事;二是內容太多,故事未講完,則多加一折。這種現(xiàn)象既是《劍舞》“又一曲之中演二故事”探索的延續(xù),又是劇作者對體制適應。而元末明初時雜劇體制的探索方式有劇作家礙于體制進行的變格,但仍以雜劇體制為基礎的《曲江池》《神仙會》《仗義疏財》雜劇,有受到南戲影響大變其體的《嬌紅記》《西游記》雜劇。元初的探索表現(xiàn)為劇作家向雜劇體制的靠攏,是劇作家對雜劇體制的構建和適應。而元末明初則表現(xiàn)為劇作家向雜劇體制漸離,此時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雜劇體制初顯斷裂,遠沒有達到明中后期的疏離。雜劇發(fā)展至元末明初已處于從頂點而下的下坡,但明初宮廷雜劇延緩了雜劇下滑趨勢,也掩蓋了藝術創(chuàng)作和體制之間的矛盾。但正因為宮廷雜劇追慕元人規(guī)范,使得雜劇更加封閉和僵化,雜劇體制內部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桎梏更加不可調和。另外,元末明初雜劇賴以生存的空間和觀眾進一步收縮,南曲的興盛等外部環(huán)境變化與此相關。
其二,“折”與“套曲”的對應關系混亂。明代選本中“折”的用法混亂歸結于原作者還是選編者已無法考證,但這種亂象無疑貫穿于整個雜劇創(chuàng)作始終。元初及元中期的混亂現(xiàn)象主要是“折”與“楔子”的錯亂和一折之中兩個套曲。如白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雜劇繼志齋刻本中第一折前三曲為【正宮·端正好】→【么】→【仙呂·八聲甘州】,顧曲齋刻本中第一折前三曲為【正宮·端正好(楔子)】→【么】→【八聲甘州】。《兩世姻緣》雜劇《古雜劇》《古名家雜劇》《古今雜劇選》三種選本中第一折體制為【端正好】→【仙呂·點絳唇】套曲。如《呂洞賓三醉岳陽樓》脈望館藏《古名家雜劇》本第四折有【正宮·端正好】和【雙調·新水令】兩個套曲。元末明初“折”與“套曲”的對應關系在理論層面已然確認,但是雜劇創(chuàng)作中“折”與“套曲”的對應仍然混亂,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情況:一是“折”與“楔子”混亂不分。如羅貫中《風云會》雜劇脈望館藏本、顧曲齋本、《陽春奏》 本的第一折體制為:【賞花時】→【仙呂·點絳唇】套曲。如王子一《誤入天臺》雜劇,《脈望館抄校古今雜劇》本第三折體制為【賞花時】→【么】→【中呂·粉蝶兒】套曲,而《古名家雜劇》本第三折體制則為【賞花時】(楔子)→【么】→【中呂·粉蝶兒】套曲。如谷子敬《城南柳》雜劇脈望館藏于小谷抄本第一折體制為【仙呂·賞花時】→【么】→【仙呂·點絳唇】套曲。還有朱有燉雜劇《曲江池》等。
二是套曲不完整。主要是第四折的套曲不完整,如《東堂老》《盜骨殖》《桃花女》《誤入天臺》《城南柳》《玉梳記》《升仙夢》等。另外,朱凱《劉玄德醉走黃鶴樓》雜劇第二折體制為【豆葉黃】→【正宮·端正好】→【滾繡球】→【叨叨令】→【倘秀才】→【貨郎兒】→【尾聲】→【楚天遙】,極為少見。
三是南曲并入,一曲多調。主要體現(xiàn)在朱有燉雜劇中,如《神仙會》雜劇脈望館藏本第一折為【賞花時】→【賞花時】→【仙呂·點絳唇】→【混江龍】→【南曲金蕉葉引子】→【油葫蘆】→【天下樂】→【南曲山花客】→【南曲山花客】→【金盞兒】→【金盞兒】→【余音】。除上述劇作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雜劇體制之間初顯斷裂外,此時“折”與“套曲”混亂的另一面則是明初劇作家藝術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自如。雜劇體制的禁錮和封閉儼然成形,變革和流動更像是劇作家別出心裁保持創(chuàng)造力的方式,以及對藝術主體的豐富。
(二)“折”的多重含義
“一折”原是宋元俗語,本義為拇指與食指張開的距離?!对s劇三十種》中“一折”則代指一段科白表演,未用于劃分劇本。元末明初仍未分折的有黃元吉《流星馬》、朱權雜劇《獨步大羅天》于小谷抄本、《私奔相如》于小谷抄本和朱有燉雜劇等。雜劇理論與實踐之間對“折”的解釋存在錯位分流,而這種分流至朱有燉雜劇中進行匯合,其進一步拓展了“折”在舞臺用語中所涵蓋的范圍。如雜劇《新編天香圃牡丹品》第一套曲中【寄生草】曲后有:“簫笛旦吹簫一折了,笛一折了?!薄窘鸨K兒】曲后有:“琵琶旦彈琵琶一折了。”此“一折”為一段樂曲表演。又如“唱的旦唱一折了”“舞旦舞一折了”,此“一折”為一段歌舞表演??梢?,“折”可代指一段樂曲表演,或者歌舞表演。更為重要的是“折”的兩種含義共存,如《新編瑤池會八仙慶壽》第四套曲中【太平令】曲后有科白為:“(末云)今日奉獻仙桃,可令仙童來歌道情。(辨四仙童舞,唱蟠桃會第三折內青天歌一折了)?!贝司涑霈F(xiàn)兩個“折”,分別是“第三折”和“一折了”?!绑刺視奔礊殡s劇《新編群仙慶壽蟠桃會》,其第三套曲中載:“辨四仙童四仙女上,唱?!焙蟪厩嗵旄琛考啊久础抗舶饲?,第八遍【么】后載:“舞住?!笨梢姡绑刺視谌蹆惹嗵旄琛敝械摹暗谌邸奔礊榈谌浊?。據(jù)“舞”“唱”等動作性表述,“青天歌”確為歌舞表演,此處的“一折了”即指仙童表演的一段歌舞表演,綜上,朱有燉雜劇中“折”有“套曲”“舞曲”“樂曲”“表演”等含義。孫楷第先生總結道:“以是言之,則北曲所謂折應有三意:一以套曲言,所謂一折等于一章。一以科白言,所謂一折等于一場或者一節(jié)。一以插入之歌曲舞曲樂曲言,所謂一折等于一遍?!焙笥挚偨Y道:“北曲之折,似當以段落區(qū)劃言。”朱有燉的雜劇體制既繼承元雜劇規(guī)制,又有所創(chuàng)新。多重含義的并存在于朱有燉既重視舞臺實踐,又遵循理論規(guī)范。但在雜劇藝術自身桎梏和南戲的沖擊下,朱有燉的雜劇創(chuàng)作也多有“變體”,不乏“一折兩調”和“北調中間用南調”的雜劇。
《元曲選》歸正“折”的套曲之意。《元曲選》中《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將其他選本中的“第一折”拆分為楔子和第一折,拆分點在安祿山封為節(jié)度使后,場上演員全下,符合舞臺演出規(guī)律,且楔子與第一折都具有相對完整的情節(jié),保證了情節(jié)相對完整性,使楔子與第一折在體制與情節(jié)上都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概念。但是,《元曲選》在確定“折”的含義時,也有過度“刪抹繁蕪”的做法?!对x》本《呂洞賓三醉岳陽樓》將脈望館抄校本中的“第三折”改為楔子【仙呂·賞花時】,將郭馬兒用劍殺妻的情節(jié)交代納入第三折開頭,盡力遵循舞臺演出邏輯。但將后面一段【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馬嬌】→【圣葫蘆】→【柳葉兒】這五曲全部刪去,顯得過于激進?!对x》將“第四折”拆分為第三折【正宮·端正好】套曲和第四折【雙調·新水令】套曲,并將“唱道情”關目【道情曲】→【三煞】→【二煞】→【煞尾】刪去,換成【伴讀書】→【笑和尚】→【煞尾】,曲詞相異、情節(jié)相異。雖然《岳陽樓》雜劇自元代已遭篡改,但“唱道情”關目仍屬【正宮】套曲,與劇情有一定關聯(lián),并且劇本中仍留存的上場詩、賓白還透露出此關目細節(jié),導致劇本曲文前后銜接不足,情節(jié)缺失。另外《兩世姻緣》在孟稱舜本中體制改為楔子【正宮·端正好】和第一折【仙呂·點絳唇】套曲,此為應有體制。而《元曲選》直接把三人前情交代關目連同【端正好】一并刪除,改變了原劇本的敘述模式,破壞了原劇作思路,極為不妥。
這種混亂情況并非雜劇創(chuàng)作全貌,宮廷雜劇在體制上已經(jīng)規(guī)范化,個人曲家創(chuàng)作的體制規(guī)范雜劇也為多數(shù)?!罢邸钡捏w制規(guī)范與體制混亂共同構成了這一時期的雜劇創(chuàng)作。所以“折”不僅存在隨時間而縱向發(fā)展的流動性,而且實際創(chuàng)作中的用法混亂和多重含義還構成了橫向深入的流動性。
三、結語
《錄鬼簿》和《太和正音譜》對“折”劃分劇本和對應“套曲”的雙重理論確認下,雜劇創(chuàng)作實際并非一以貫之,是實踐與理論相互影響、互為表里的證明。當把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放在同一研究視角下,便看到兩者流動中的統(tǒng)一。明中后期,隨著文化權利下移,明雜劇創(chuàng)作逐漸文人化。在主體意識高揚的文人雜劇中,雜劇體制不斷變革。在明中后期的選本中,“折”仍然處于流動中,至《元曲選》和《古今名劇合選》真正統(tǒng)一了“一折為一套曲”的理論認識,但同時也收窄了“折”的用法和含義。
“折”的流動是對戲曲的基本認識。首先,“折”屬于雜劇,并與雜劇共存,“折”的流動體現(xiàn)了雜劇的發(fā)生、定型、活力、突破、局限與衰落。其次,“折”的流動是藝術內部變革與外部流變決定的,說明變革是藝術主體不斷豐富創(chuàng)造力的必要手段。最后,戲曲是活態(tài)藝術。戲曲的舞臺性與文學性雙重屬性決定了戲曲是活生生且瞬時流變的,戲曲的藝術內部構成和外部環(huán)境包括泛戲劇形態(tài)、社會思潮等,始終在相互影響,戲曲也因此始終處于流動中?;诖耍瑘远ɑ顟B(tài)藝術流動性認識的研究路徑,不必非此即彼,也不必陷入歷史虛無,無論是對當下戲曲傳承問題,還是對戲曲史的發(fā)展遺留問題研究,都提供了一種新的路徑。
參考文獻: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22.
[2]周德清.中原音韻[C]//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一).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20.
[3]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4]鐘嗣成著,王剛校訂.校訂錄鬼簿三種[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5]葛云波.《錄鬼簿》修訂過程、時間及版本新考[J].南京師范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04):126-132.
[6]鐘嗣成.錄鬼簿[A]//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二)[C].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20.
[7]朱權.太和正音譜[C]//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20.
[8]王實甫.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參增奇妙注釋西廂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9]王國維.唐宋大曲考[M].北京:朝華出版社,2018.
[10]朱有燉著,趙曉紅整理.朱有燉集[M].濟南:齊魯書社,2014.
[11]孫楷第.滄州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2]祁彪佳.遠山堂劇品[C]//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新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明代編第三集.合肥:黃山書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