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大型音樂劇《蝶》全球首演于北京保利劇院,這部由三寶作曲、關山、徐晴編劇、吉勒·馬嗚導演,沙寶亮、譚維維等聯(lián)袂出演的作品引發(fā)了業(yè)界內外的關注,獲得了一致的好評。音樂劇《蝶》是中國首部全球巡演的音樂劇作品,世界巡演多達150場。“它被譽為‘中國音樂劇開始飛翔的起點及‘中國音樂劇發(fā)展的里程碑?!盵1]并獲得第十三屆“文華獎”特別獎、第二屆韓國大邱國際音樂劇節(jié)特別獎等獎項,同時也貢獻了《心臟》《詩人的旅途》等經典唱段?!兜返某晒σ蕾囉诙喾矫嬉蛩氐募?,在這些因素中,作品的風格最能直觀呈現(xiàn)給大眾,根據(jù)首因效應,風格的先入為主能夠最鮮明、最牢固存在于受眾的意識中,并且決定著對作品的認可程度。
一、戲劇層面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
音樂劇《蝶》的故事開端是詩人梁山伯因為內心的獵奇驅使,去往世界盡頭闖入了蝶人的婚禮;故事的發(fā)展是與身為蝶人的祝英臺相識并產生情感,與蝶人部落形成了矛盾;在發(fā)展中蝶人浪花兒之死引發(fā)了矛盾的激化,使故事到達了高潮;結尾是在愛情與蝶人部落的對立下,梁山伯與祝英臺堅守真愛,相擁化蝶。
從故事的層面上看,《蝶》的戲劇故事對中國十大悲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進行了反轉時空式的建構,將民間故事的浪漫主義風格建構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所謂反轉時空是將原故事的時間、空間進行改變,把故事代換到不同的時代或世界中,如英劇《神探夏洛特》、電影《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就分別對《福爾摩斯探案集》《哈姆雷特》和《雷雨》進行了反轉時空式的建構。而《蝶》并不是在簡單的進行時空改變,通過對故事核借用來完成故事的平移,而是借用了故事的核心主題和人物,提取了《梁?!饭适聝仍谠⒁猓⑵溲由旌头糯?,“除保留傳統(tǒng)民間故事中‘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名字外,其題材立意皆具現(xiàn)實性意義。”[2]在改編的過程中,首先《蝶》保留了《梁?!吩适碌膼矍楸瘎≈黝},最后梁山伯、祝英臺共同赴火海,因愛而死,浴火重生,在悲劇中控訴了社會的不公;其次,《蝶》在創(chuàng)作中削弱了原故事的浪漫主義神話色彩,故事的時間也從中國古代變?yōu)槲磥恚猿F(xiàn)實世界觀代替了中國傳統(tǒng)民俗的世界觀,這讓悲劇的現(xiàn)實色彩更加濃重;再次,《蝶》對《梁?!吩适戮€也進行了重塑,加入了浪花兒、老爹、老醉鬼、小女孩等新的人物,拓展了原故事的矛盾沖突,從更的多方面映射現(xiàn)實,同時也使故事更加耐人尋味。
從更深的戲劇層面上看,音樂劇《蝶》是傳統(tǒng)悲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流變,它的源頭是中國傳統(tǒng)民間故事,對傳統(tǒng)進行了繼承,在本土化文化歸屬感的基礎上又融合了西方的諸多元素,進行了全新的拓展,體現(xiàn)出中國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格局與潛力,使傳統(tǒng)文化在這部作品中不僅僅作為元素的點綴,而是有著如根、莖、葉一般生長的完整生命力,彰顯了作品內在的民族性?!兜吩跂|方悲劇的主題下注入西方“莎士比亞”式悲劇的手法,使中西方的文化在同一語境下進行交互,故事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手法聚焦了愛與人性的矛盾與反思,梁山伯的高貴性格雖然值得歌頌,但在被欲望包裹的蝶人的群體中顯得格格不入,蝶人的社會容不下干凈的梁山伯,而故事結局的批判內涵對受眾的沖擊也是一種國際語境下的共鳴。
由此可見《蝶》是一部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民族文化基礎上而重新建構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音樂劇作品,它根植于中國人民乃至世界人民都熟知的《梁?!饭适拢葘χ袊緡鼙娊⒘艘环N民族文化的歸屬感和親切感,同時對中國以外的受眾而言這是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標簽。在本土化的過程中,戲劇的建構去除了本土化過程中大眾對于西方音樂劇產生的一種外來認知,用顛覆式的戲劇重構賦予傳統(tǒng)以全新的生命力,又使其具有西方的文化特點。在故事的內涵層面,將個人的愛情悲劇升華為群體之間的矛盾,人和蝶人的對立與反差凸顯出梁山伯高貴的人性,而這種高貴卻不被兩種群體所接納,客觀地折射了當代人在競爭社會中的無奈,欲望充斥著人的種種行為,卻不能掙脫,而一旦選擇做真正的“人”追求自由只能以悲劇收場。這種內涵的設定與結局符合在新時期全球化文化視閾下的整體審美,這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內涵形成一種無形的推動力,使具有中國文化屬性的《蝶》邁向更為廣闊的國際舞臺。
二、音樂層面中西方融合的風格體現(xiàn)
在音樂層面,《蝶》直觀上給人以凄美、抒情的聽覺感受,整體的愛情故事彌漫著浪漫的氣息,同時悲劇的戲劇屬性下又籠罩著壓抑感覺,這在它中西方融合的風格上體現(xiàn)出來。
首先,在音樂主題的方面,《蝶》的主副音樂主題都以西方的調式進行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分為兩幕,主題貫穿于這兩幕之間,兩幕又各自有自己的副主題。主題的旋律較為和諧,音符規(guī)整,音程的組合以純四度和小三度為主,在音程的色彩體現(xiàn)上,用純四度來表達傳說中世界盡頭蝶人世界的存在,這樣一種人們想象中的存在,完全和諧的音程關系使渲染了故事戲劇性的提前預設,而小三度的不完全和諧則預示平穩(wěn)中的暗涌,是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將預設的層次拓寬?!爸黝}在橫向上顯現(xiàn)出了張弛有度的音高運動,顯現(xiàn)出趨于下行的旋律走向與‘級進為主、跳進為輔的旋律形態(tài)。”[3]主題在《婚禮》《欲望之久》《判決》等多處主要橋段都有出現(xiàn),結合劇情走向的發(fā)展增加矛盾。第一幕的副主題是一段帶有平述風格的敘事旋律,規(guī)整并具有進行曲的感覺,其中用到連續(xù)的三連音使故事的敘事性更加深入。第二幕的副主題則隨時故事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明顯的沖突性,音程上在主題的平穩(wěn)旋律的基礎上加入了純五度和小六度,前者則表達對愛情無法實現(xiàn)的憧憬,小六度則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和理想的遙遠,其中音程大跳、浮點等不安定因素一步步將故事推向高潮。
其次,在西方調式主題的基調中插入中國傳統(tǒng)“梁?!钡囊魳分黝},體現(xiàn)出了中西方音樂的融合,加入的元素是中國著名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返囊魳分黝},這部作品耳熟能詳,在國際上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傲鹤!钡囊魳分黝}是五聲調式,但在中西方音樂主題的融合中進行了簡單的修改,考慮到西方調式音級的發(fā)展,將“梁?!币魳分黝}第一句省略了兩個小節(jié),以徵音代替商音向上發(fā)展?!傲鹤!钡囊魳分黝}并不是簡單出現(xiàn),而是反復出現(xiàn),并起到推動作品和制造矛盾的藝術效果,在第一幕《婚禮》,第二幕《為什么讓我愛上你》《化蝶之火》中出現(xiàn)了五次,其中在《婚禮》中以鋼琴獨奏的形式呈現(xiàn),在《為什么讓我愛上你》中巧妙的對比了現(xiàn)實與愛情的矛盾,增加了故事的沖突,在《化蝶之火》即將結束的時候又進行了兩次主要的交響變奏,讓作品走向高潮。
最后,《蝶》在音樂主題也運用了中國傳統(tǒng)的發(fā)展手法,如在唱段《我相信于是我堅持》的第一樂段就運用了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中“起承轉合”的發(fā)展方式,這一樂段由四個樂句組成,首句“當你來到我身邊時”以陳述的表達為“起”,從弱起到發(fā)展處上行六度下行四度的起伏,再進入下一句“愛我仍對你一無所知”的“承”,這句與在第一句相似,但在結尾的“一無所知”延伸發(fā)展,過渡到“轉”句“于是你在我手心”上?!稗D”句與前兩句明顯的不同,旋律進行了六度的大跳,更加曲折,再自然過渡到“合”上。“合”這句“寫下了你的名字”與“起”的旋律相似,將這樂段完結的同時自然地進入下一個樂段中,進入了下一段“起承轉合”;另外《我相信于是我堅持》也用到了“魚咬尾”的中國民間音樂手法,“魚咬尾”是“戲曲唱腔和過門之間以及對唱的民歌中或器樂合奏中,前句(或前段)末與后句(或后段)首音互相交叉,形成各種音程的兩音互相重疊?!盵4]唱段中“都說你像個天使,可是在我滾燙的心,你卻是別的含義?!边@三個樂句就運用了“魚咬尾”的方式,環(huán)環(huán)相扣使聽覺上統(tǒng)一感增強。
三、作品的美學風格與意義
音樂劇《蝶》是具有高審美的作品,在美學的范疇中,它涉獵了三個方向,分別是悲劇、壯美與優(yōu)美。前文提到了《蝶》的悲劇屬性,作為悲劇它聚焦了愛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它的戲劇層面,男女主人公為愛殉情,世間容不下他們的真愛。悲劇藝術之美以極限的震撼重擊受眾的心靈,帶來了無限的惋惜和遐想,論其價值就在于呼吁受眾珍惜和反思,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一切,反思當代人被欲望和利益所牽制,選擇漠視高貴的情操而渾渾噩噩。音樂上的沖突緊緊地圍繞悲劇色彩展開,服化道也與之十分契合,視覺上主要以黑色和藍色為背景,從色彩心理學的角度,黑色給人以壓抑和無助感,象征著無法改變的死亡,藍色則是憂郁希望和浪漫的寓意,盡管愛情無限的美好,但這一切都籠罩于黑色的壓力之下,道具上的金屬色彩也給人以冰冷的感覺,這都使悲劇性能夠更好的展現(xiàn)出來。
壯美往往與悲劇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依然體現(xiàn)在戲劇層面之中,在《蝶》的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為愛而死,化蝶的部分極致地體現(xiàn)了壯美,死亡既可是悲傷也可是悲壯,為愛而死的殉情是一種犧牲,兩人用犧牲的決絕以表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體現(xiàn)了人物永不妥協(xié)的氣節(jié),這是壯美中高尚的情操。壯美的美學風格源自一種氣度,能夠與命運枷鎖對抗,能夠勇往直前不畏生死,結尾處音樂上弦樂的恢弘推動著兩人走向最終的結局,使壯美的氛圍得到最大限度的渲染和升華。
優(yōu)美則主要體現(xiàn)在《蝶》的音樂層面,一方面,音樂緊貼劇情,并不是獨立存在,所以它必須時刻渲染和放大戲劇性,每至委婉凄美之處就會以優(yōu)美的旋律表達,帶給受眾以感動。如在第二幕的中段,小女孩對于新世界的憧憬通過她的夢境展示,音樂充滿了希望,舞美的表現(xiàn)也十分貼合這種美好,之前冰冷的單純金屬色被網狀的可以反光的金屬閃爍所代替,一些植物垂落,干冰制造出夢幻仙境的既視感。另一方面,音樂本身對愛情的描寫就充滿了優(yōu)美,這使本是悲劇的故事得到了更加立體的表達。音樂劇《蝶》的悲劇美學價值使壯美和優(yōu)美融合于一體,在批判世俗的同時也宣揚了真善美之偉大,從而也豐富了《蝶》的內在思想價值和藝術內涵。這其中,音樂承擔了表達了愛情優(yōu)美的職能,無論是梁山伯祝英臺之間獨處的時光,還是浪花兒在示愛時性感、嫵媚的主動,幾乎全部的優(yōu)美都通過音樂傳遞給受眾。優(yōu)美的內涵同時也是創(chuàng)作者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的希望,歌頌著的高尚的情操和愛情的美好。
縱觀音樂劇《蝶》的風格,它有著鮮明的中西方文化交融的風格特點,在戲劇層面上,結合了東西方戲劇的主題與內容;在音樂層面上,對中西方的音樂進行了有機的融合,帶來了獨特的視聽感受,并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如今,在人類全球信息化和智能化的發(fā)展下,走向了一個多元的時代,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必需要主動地流向這種趨勢之中,不能一味固執(zhí)地堅守純粹的主觀自我,應該以自我為主體尋求更多的融合方式,音樂劇《蝶》就是沿著這種方式進行的成功實踐,在中西方文化融合的過程中推動了中國音樂劇本土化的發(fā)展,這為中國音樂劇本土化帶來了新的曙光。
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2021年高等學校基本科學研究項目(面上項目)沈陽音樂學院《三寶原創(chuàng)音樂劇對中國本土化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啟示》(LJKR048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韋平楠:《論音樂劇〈蝶〉的藝術特色與美學追求 》,《蘭州大學》2010年第2期,第1頁。
[2]李睿:《音樂劇〈蝶〉中西并行的本土化重構特征分析》,《南京航空航天大學》2020年,第17頁。
[3]李詩雲:《三寶音樂劇創(chuàng)作特點探析——以音樂劇〈蝶〉終曲〈我相信于是我堅持〉為例》 ,《黃河之聲》2021年11期,第46頁。
[4]汪靜淵:《浙江民間器樂曲中“魚咬尾”與“連環(huán)扣”的音樂形態(tài)研究》 ,《中國音樂學》2013年4期,第83頁。
劉楠楠 博士,沈陽音樂學院現(xiàn)代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