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第一次看《伊斯坦布爾》，是在2007 年的晚夏， 當(dāng)時的讀書筆記里這樣寫著：“帕慕克描述他黑白的伊斯坦布爾， 那些在冬天的傍晚時分裹著黑色大衣、穿過年久失修斑駁暗淡的街道回家的人們， 那些在寒風(fēng)中顫抖的枯枝， 那些凝固在伊斯坦布爾上空揮之不去的排山倒海的憂傷……這不是一種簡單的容易被稀釋的懷舊， 而是一種宿命般的生存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現(xiàn)實。帕慕克不動的、反復(fù)的、持續(xù)的凝視，底片似的影像儲存， 呈現(xiàn)出來一個極富魅力的舊日帝國斜陽映照下的古城， 其要素就是黑白兩色， 里面蘊涵著‘呼愁’（土耳其特有的說法，意謂集體憂傷）、雪、一個被稱為廢墟之城的城市那完美的天際線?！?/p>

行前數(shù)年，只要提到伊斯坦布爾，我就有一番幻想， 雖然那時并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去。行前數(shù)月，確定了行程，只要有空，我就會做一點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功課， 伴隨著一點激動；行前數(shù)天，只要想到過幾天就會踏上伊斯坦布爾的街道， 幻想和激動突然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幻的沉醉。

這種沉醉， 我認為是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那個夾縫特有的，狹窄、黏稠，同時又短暫、稀薄。這種沉醉， 首先是由幾個詞匯組成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爾；東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土耳其共和國……漫長的歷史和所有在時間中沉積發(fā)酵的故事，最終都因為詞匯的確定而開始凝固。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沉醉還是源自《伊斯坦布爾》這本書。我是文字崇拜者，很多的情感和情結(jié)都由文字而生發(fā)和延展。

二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里說：“若是冬天， 走在加拉塔橋上的每個人都穿同樣暗淡的茶色衣服。我那時代的伊斯坦布爾人已避免穿他們榮耀的祖先們穿的艷紅、翠綠和鮮橘色?！?/p>

我是夏天走在加拉塔橋上的。橋上的人們穿著鮮艷，配合著艷陽藍天，要是仔細一點去尋找，艷紅、翠綠和鮮橘色，都是有的。

加拉塔大橋是伊斯坦布爾金角灣上的一座跨海大橋。這是一個有趣的地方，橋上站滿了釣魚的人。這些釣魚的人一般都是男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他們的魚竿從橋欄桿處伸展出去， 長長的釣線沒入深藍的海水中。因為人多，成規(guī)模，許多的釣線在夕陽的余暉里熠熠閃光，頗為壯觀。他們的臉也浸在晚霞中，有一種金屬般的質(zhì)感。

也許就是要跟帕慕克的黑白基調(diào)開個玩笑， 伊斯坦布爾給了我一個鮮艷到炫目的場景：香料市場。

金角灣碼頭邊上就是著名的香料市場，現(xiàn)在還被當(dāng)?shù)厝私凶鳌鞍＜笆袌觥?。它建?664 年， 位于金角灣加拉塔大橋起點處，緊鄰新清真寺。之所以現(xiàn)在還冠以“埃及”之名，是因為香料的鼻祖是埃及人，這個市場是埃及人創(chuàng)立的， 后來溫和的埃及人被強悍的奧斯曼人給打跑了。很多個世紀以來，在這個市場里，阿拉伯的香料和中國的瓷器、印度的象牙、歐洲的玻璃制品等，以物易物地流通，吸引了全世界的冒險家和商人前來發(fā)財。

差不多是2003 年，有一部希臘出品的電影叫作《香料共和國》。影片主人公是一位從小生活在伊斯坦布爾的希臘人， 小時候就跟著好吃會吃的爺爺嘗遍了當(dāng)?shù)孛朗常?并與一位土耳其小姑娘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之后，土耳其政局發(fā)生變化，主人公和家人一并被驅(qū)逐回了希臘，中年以后，這位希臘—土耳其人受不了味蕾的鄉(xiāng)愁之苦，毅然返回土耳其，在重新品嘗兒時記憶里的美食中回首童年往事， 追憶早已無影無蹤的愛情。

對這部電影， 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里面的各種香料。這部片子里還留下一句很有名的臺詞——

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看地圖的人和看鏡子的人， 看地圖的人將要遠行，而看鏡子的人準備回家。

進入香料市場， 首先刺激感官的是氣味。那是一種濃黏到幾乎凝固的氣味，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香了，就是無法分辨的濃郁。那些香料一般都碾壓成粉， 加上標(biāo)簽上的字一個不認識，所以完全蒙圈，不知究竟。回國后查了一下資料， 說是土耳其香料一般有肉桂、茴香、豆蔻、胡椒、牛至、生姜、芡蒿、薄荷、麝香……好像還有九層塔、歐芹、百里香、迷迭香、月桂葉、墨角蘭等地中海的典型香料。

其次是色彩。所有的色彩堆砌在一起。各種香料、土耳其糖果、手繪彩釉餐具、燈罩、桌布、圍巾……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匯集在一起， 其鮮艷其飽滿其繽紛， 無法言說。我在土耳其購物很少，只是買了很簡單的幾件東西——除了一套錫制小茶具、幾個小碗之外，就是一堆送女友們的鑰匙鏈、小鐲子什么的， 那些之前在做功課時看到的碗、盤、圍巾、桌布什么的，雖然在我行前的想象中已然沸騰，但到了土耳其，在斑斕之中我卻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shù)?/p>

三

去土耳其之前有一個念想， 想看看托缽僧的旋轉(zhuǎn)舞（Sema）。Sema 是蘇菲派的祭祀形式，一般情況下外人不能在場，但近些年來， 游客也能在一些特定的場合觀看到旋轉(zhuǎn)舞的表演了。

蘇菲教派認為萬物都是旋轉(zhuǎn)的， 人從出生至去世， 都是一個循環(huán)， 都是一種旋轉(zhuǎn)， 于是通過旋轉(zhuǎn)這種舞蹈形式與宇宙和神達成溝通和接觸。

《伊斯坦布爾》一書中令我反復(fù)玩味的關(guān)鍵詞——呼愁，就跟蘇菲教派有關(guān)。無神論者帕慕克認為，呼愁是伊斯坦布爾文化、詩歌和日常生活的核心所在。帕慕克進一步分析說， 呼愁與個體憂傷之間有著一大段形而上的距離， 呼愁不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也不是人們需要從中解脫的苦楚。它是一種快樂皆空、甜蜜而憂傷的自愿承載的精神狀態(tài)， 是無人能夠逃脫也無人愿意逃脫的悲傷， 是最終拯救靈魂并賦予意義的某種疼痛。

旋轉(zhuǎn)舞是這樣的——

神秘、悠寂的音樂聲中，旋轉(zhuǎn)舞者頭戴咖啡色高帽、身披及地的褐色披風(fēng)，雙手交抱至雙肩，低頭緩緩走入表演場地，然后褪去披風(fēng)， 露出里面的白色長袖短褂和白色及地長裙。然后舞者慢慢抬起頭，將頭向右轉(zhuǎn)至四十五度的角度，雙臂往上抬起，高過肩胛；右手手掌朝上，表示接受賜福及接收來自神的能量；左手自然垂下，手掌向下，表示將獲得的能量傳給大地和人民。隨著舞者的旋轉(zhuǎn)，白色的裙子飄飛起來，成為一個圓盤……

關(guān)于舞蹈時將頭向右轉(zhuǎn)成四十五度角，宗教的說法是放棄自我，完全接受神的安排；而科學(xué)的說法是，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連續(xù)旋轉(zhuǎn)而不至于暈厥。但一般人就是同樣將頭轉(zhuǎn)成四十五度， 旋轉(zhuǎn)上幾圈就可能匍匐在地了。旋轉(zhuǎn)舞者都是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方能為之的。

以上，是我去土耳其之前做的功課。

去土耳其， 趕上了伊斯坦布爾國際音樂節(jié)，總共看了三場音樂會，一場是小提琴女神安妮·索菲·穆特與柏林室內(nèi)樂團的合作演出，一場是鋼琴專場，還有一場是在托普卡帕宮（老皇宮）內(nèi)拜占庭時期建造的教堂里演出的古樂隊和地中海沿岸舞蹈以及印度舞蹈。這支叫作“L’Arpeggiata”的樂隊很有名， 他們彈奏著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古老樂器，將樂聲與吟唱和舞蹈融合在一起，所以這場演出叫作“Dances of the world”。

最后這一場， 一坐下就感覺頗奢侈，想想這個場景——老皇宮、老教堂、拜占庭……這些元素是任何豪華現(xiàn)代的音樂廳都不能企及的。

想不到，在幾支舞蹈和吟唱之后，臺邊的古老拱門邊靜靜地走出一高個男子，他披風(fēng)及地，高帽聳立，微微低著頭，雙手交抱在肩上，肅穆地緩步到舞臺中央……

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不會吧？

追光打上了，音樂響起了，一喑啞的男聲開始唱起悲傷的慢歌，男子松開披風(fēng)，鮮紅的短褂和及地長裙露出來，他虛了眼睛，將頭向右轉(zhuǎn)四十五度， 手臂抬起， 一掌朝上，一掌垂下，開始旋轉(zhuǎn)起來，直至舞裙成為一個紅色的盤子……艷麗虛空的疾風(fēng)回蕩在斑駁古舊的老教堂里， 帶領(lǐng)著所有的靈魂沖破穹頂，飛升向滿天的群星……

同行的朋友、詩人王寅事后評價說：“輕柔、神秘、熱烈、忘我?！笔堑?，忘我。舞者忘我，觀者忘我，我能回想起來的就只有觀看時腦子里空寂無物的感覺， 只有美妙無比的淚意。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震撼的舞蹈，如此單調(diào)，又如此復(fù)雜難言。

因為是表演，舞者穿上了特殊的紅衣。在演出最后的謝幕中，舞者換回白衣，在全場的掌聲中再次旋轉(zhuǎn)起來。我想起有行家告訴我，Sema 的絕景， 就是一群白衣舞者在月光下旋轉(zhuǎn)……

我能想象。我不能想象。

旋轉(zhuǎn)舞， 也許就是呼愁最好的形象化載體了。

四

博斯普魯斯，在土耳其語中是“咽喉”的意思。博斯普魯斯海峽是黑海海峽的東段，位于小亞細亞半島和巴爾干半島之間，與黑海、馬爾馬拉海、地中海相連通，把土耳其分隔成亞洲和歐洲兩部分。

我們從金角灣碼頭登上游輪， 在六月的艷陽下開始海峽觀光之旅。帕慕克說：

在伊斯坦布爾這樣一個偉大、歷史悠久、孤獨凄涼的城市中游走，卻又能感受大海的自由，這是博斯普魯斯海岸之行令人興奮之處。

我按游客慣例坐上海峽游輪， 走馬觀岸， 在強勁的海風(fēng)中一路眺望海峽兩岸一幢又一幢的石頭大宅， 盡量仔細地觀察那些高而窄的凸窗、寬大的屋檐和細長的煙囪。這些是我在《伊斯坦布爾》里讀到和通過那些黑白配圖看到過的。閱讀記憶跟眼前的實在景象有著十分相似但又完全不同的味道：一方面，年代變化所導(dǎo)致的兩岸景觀有所變化；另一方面，書中的黑白照片，與眼前的鮮亮色彩——靛藍的天和深藍的海水、兩岸翠綠的植被、現(xiàn)代建筑的灰紅磚墻以及鮮紅的土耳其國旗， 有著巨大的反差。一時間，我覺得眼前的一切反倒更不真實，仿佛幻覺一般。幸好有一幢又一幢奧斯曼帝國時期的夏宮（皇族或帕夏的夏季行宮）和雅驪別墅（十八至十九世紀奧斯曼大家族建造的海濱豪宅）不斷地涌現(xiàn)在眼前，靠這些古老的石頭建筑， 我的閱讀記憶和現(xiàn)實觀感的連接動蕩地維系著。

帕慕克說他是以黑白影像來理解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靈魂的——

觀看黑白影像的城市，即透過晦暗的歷史觀看它：古色古香的外貌，對全世界來說不再重要。即使最偉大的奧斯曼建筑也帶有某種簡單的樸素，表明帝國終結(jié)時的憂傷，痛苦地面對歐洲逐漸消失的目光，面對不治之癥般必須忍受的老式貧困。認命的態(tài)度滋養(yǎng)了伊斯坦布爾的內(nèi)在靈魂。

對于帝國遺民來說， 個人的憂傷和集體的呼愁， 使他們以一種暗淡又柔情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城市，濾去了色彩，增添了深邃。

土耳其的疆域因為奧斯曼帝國早先的強悍擴張， 總是和希臘有著交錯纏繞的聯(lián)系。我在《伊斯坦布爾》里讀到，博斯普魯斯海峽岸邊的某一處鬧市， 現(xiàn)在叫作海濱大道的地方，以前曾經(jīng)是希臘的一個小村莊，一百多年前， 它是希臘詩人卡瓦菲斯兒時的居住地。在博斯普魯斯強烈的海風(fēng)和炫目的陽光中，隨著身體被吹得越來越?jīng)?，我想起了卡瓦菲斯的《城市》?/p>

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這個城市會永遠跟蹤你。/你會走向同樣的街道，衰老/在同樣的住宅區(qū)， 白發(fā)蒼蒼在這些同樣的屋子里。

面對一個陌生美麗的地方， 我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涌現(xiàn)出隱居的沖動。隱居是一種“遠方”的生活，籠罩帝國余暉滿城“呼愁”的伊斯坦布爾，儼然理想地貼合了我的隱居想象。然而這種想象不待鋪展，我那堅韌的現(xiàn)實神經(jīng)隨即分泌出一種批判并進而阻斷這種念頭的物質(zhì)。正是這種物質(zhì)，讓我從未離開我生長的城市， 哪怕是在最富激情的青春歲月里， 這種物質(zhì)也十分強勁地在我體內(nèi)持續(xù)發(fā)揮作用， 在無數(shù)個最后關(guān)頭撲哧一口吹滅了我內(nèi)心幻想的小油燈。

我的城市永遠跟蹤著我， 讓我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也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但是，我仍然可以在紙上、在文字中找到很多精神的故鄉(xiāng)，比如，通過《伊斯坦布爾》找到伊斯坦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