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界普遍將阿城視作尋根文學(xué)的主將,將《棋王》視作“尋根文學(xué)”的代表作,對于《棋王》的研究,也大都基于“文化”的角度,把“吃”和“棋”看作是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發(fā)掘其在現(xiàn)代人身上的力量表現(xiàn)。之前,青年作家們和青年批評家們爭相發(fā)文,圍繞“文化”展開過論述,阿城也參與其中,探討文化對于人和文學(xué)的重要性,但阿城本人反對將自己與尋根文學(xué)綁定在一起。因此,脫離宏大敘述,從文本中豐富的世俗性角度出發(fā),再結(jié)合阿城的人生經(jīng)歷和其知識結(jié)構(gòu),或許更有利于人們把握《棋王》和了解阿城早期的思想。
一、文本之中:世俗性的展示
20世紀80年代,文學(xué)往往訴說著宏大語言,規(guī)劃著宏大藍圖?!镀逋酢吩诋敃r的文壇上呈現(xiàn)出異質(zhì)性,它以一種淡然的態(tài)度去描寫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因此,在當時,阿城以日常生活為主題來寫作是遭到輕視的,如王蒙所說:“下棋畢竟是下棋,《棋王》這篇小說無法完全擺脫它的題材的局限性。它和《煙壺》等,都是奇文?!雹侔⒊遣灰袁F(xiàn)代生活為主題,反而書寫世俗生活,這或許是阿城在有意為之。
《棋王》開篇便描寫青年們在車站告別家鄉(xiāng),遠去他鄉(xiāng)的場景。反常的是,文中的主人公“我”既感受不到詩歌中離城的悲壯,也沒有激昂的情感?!拔摇敝挥X得“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又因為朋友相繼離開,父母雙亡,“我”覺得“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于是先鉆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臺上千萬人話別”。②“我”沒有因朋友離開,父母雙亡而憂傷,只覺得不耐煩。在阿城筆下,“我”只專注于當下的世俗生活,決定離開的原因,也僅是覺得在城里有一頓沒一頓地活著終不是個頭。所去的地方毗鄰別國,被選上反而意味著一份榮耀,“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quán)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在這里,“我”沒有思考父母死亡的合理性與否,反而因獲得的信任而歡喜,每月有二十幾元工資的快樂生活才是此時值得向往的。阿城沒有從理性的角度去探討時代和命運帶來的影響,以及所遇的種種不合理之事,他只是置身事外般冷峻又飽含感情地描述日常生活和生命感受。這種不同于宏大語言和宏大敘述的描寫,正是阿城對主流話語的疏離,似乎選擇世俗生活才能最好地“隨心所欲不逾矩”。
為突出世俗性的價值,阿城在小說中描繪了豐富的世俗生活畫面,特別是關(guān)于“吃”的描寫,蘊含著世俗體驗中原初的生命感覺。如阿城在《棋王》中細致入微地描寫了王一生“虔誠”的吃相。王一生“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jié)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③王一生“吃完以后”,便“把兩只筷子吮凈,拿水把飯盒沖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凈,然后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④青年們圍在一起大快朵頤吃蛇肉的場景,最叫人動容。阿城在描寫吃蛇的場景中,展現(xiàn)的是歡聚一堂的興奮和快意。小說還描寫了青年們一起洗澡的畫面,互相開著玩笑,以及身披幕布席地而睡的場景,等等。這些世俗生活的細節(jié)書寫正是《棋王》獨特魅力的來源,阿城以此來禮贊世俗性,表達對平凡普通人生的尊重,以及對普通人自在的生活態(tài)度的欣賞和認同。在《棋王》結(jié)尾,“我”更是感嘆,倘如不做個俗人,哪兒會體驗并明白這般樂趣。
從小說的人物形象出發(fā),更能體會到阿城對世俗性的贊揚。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會無意識地折射出其對現(xiàn)實生活的生命情感與倫理指向?!镀逋酢分腥宋锏男蜗蟠篌w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我”和王一生為代表的世俗人物,一類是以文教書記為代表的主流人物。小說中的世俗人物大多具有“仁”“義”等特質(zhì),在他們身上很難看到利己的私心?!拔摇睂η皝砜赐约旱耐跻簧⑶榭畲?,將自己一個月的油全部提出用以做飯,甘愿一個月只吃生菜,不領(lǐng)熟食。無論是在窘迫之境中仍盡力照顧大家的畫家,還是為朋友冒險的文化館電工,都展現(xiàn)出一種樸素的人性美。特別是王一生的母親,她在小說中是一個相當動人的人物,在她身上,似乎濃縮了生活中所有的艱辛。她出身貧寒,無依無靠,還受盡欺負。因此,王一生母親無奈跟人逃跑,可后者沒過多久就逃不見了,她身懷王一生,連吃穿都沒有著落。后來跟了王一生現(xiàn)在的父親,以為能過上一段好日子,結(jié)果雙方的身體又不行了,沒有文化,掙的錢只能越來越少,添了王一生的妹妹后,更是入不敷出。為此,王一生幼時逢班上組織看電影、春游都不愿意去,想著能給家里省一點是一點??赡赣H卻不愿委屈王一生,拖著病體四處找活兒做。這一幕幕飽含溫情的畫面,是阿城對于世俗人物的禮贊,即使處在困境中,他們也依然堅強地生活,并沒有因此沉淪,始終堅守著人性中的善。
而有的人,擁有一幢大房子,卻不愿為三五青年提供一個歇腳的地方,看似客氣友善,實則處處瞧不起青年。在專為運動員舉辦的演出中,哪怕時間到了,他未來,演出也不敢開幕。即使已經(jīng)離開了,前兩排也不敢有人落座,可以想象他平時的所作所為。面對“腳卵”想讓王一生參賽的愿望,他最初認為王一生沒有取得縣一級的資格,很不好辦??稍凇澳_卵”愿意獻出一幅烏木棋之后,又變成了“一個地區(qū)的比賽,不必那么嚴格,舉賢不避私嘛”。⑤這一形象蘊含著阿城對醉心名利的人的不信任和挖苦,在他看來,世俗生活才有更大的價值。
最值得注意的還是小說中“腳卵”這個形象,他出身名門世家,后背井離鄉(xiāng),與其他青年共同生活,其身上既有主流話語的影響痕跡,又烙上了世俗的印記。最初登場時,他便給人一種文縐縐的印象,如講話把手捏在一起,端放在肚子前,說話也不同于其他世俗青年,持有一種在身份上的自信,認為其他青年的文化水平很低。他出身于上層社會,過去吃燕窩等奢華的生活和優(yōu)越的教育使他自認為自己高其他青年一等,在文化上近于自負,從而產(chǎn)生了對普通青年的疏離感。當青年們圍聚在一起吃蛇肉,向“腳卵”要醬油時,他有所保留,沒有拿出全部存貨。不似“我”為了款待王一生,毫無顧慮地拿出了一個月的油。這也意味著“腳卵”還與世俗青年之間存在隔閡,難以認可世俗青年的平凡和知足。但在與王一生交手之后,“腳卵”認可了他的棋藝,也認可了“王一生”背后的世俗文化,愿與世俗青年交朋友了,并拿出了珍藏的美食。隨著與大家交往的深入,“腳卵”與其他青年的差異在緩緩減少,他身上的世俗性也在不斷增加,為了王一生能參加比賽,他更是付出了許多。阿城并不認為“腳卵”與其他青年是二元對立的,因為他自身也有從中心跌落到邊緣的經(jīng)歷,只是在這種遭遇之后,他依然不卑不亢地探索生命的意義,在世俗生活中隨心所欲不逾矩。
二、文本之外:世俗書寫的緣由
阿城在小說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大量世俗性的書寫,都源于他早期的身份認同經(jīng)歷。阿城的《會餐》獲首屆《作家》小說獎?!蹲骷摇冯s志主編提出“每位獲獎?wù)呋鼐┖蠼o雜志寫一篇短文,就《作家》首次小說獎活動談?wù)勼w會希望等等什么都可以。說這話時,老王正握著阿城的手。阿城轉(zhuǎn)過臉來看看大家,不緊不慢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老王……說著用下巴環(huán)指在場北京諸位,‘這些才是有名有姓的作家,找他們寫?!雹薨⒊怯脴O為難聽的話形容自己,并以此與其他知識分子劃開界限。阿城自覺地遠離中心,甘以農(nóng)民自居。有人曾問阿城,“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農(nóng)民?”這正是阿城思考過的問題,所以阿城“隨口就說,我就是人民,我就是農(nóng)民啊”。⑦這與阿城自身的人生經(jīng)歷和知識構(gòu)成有密切的關(guān)系。
因家庭變故,阿城的母親帶著五個孩子從機關(guān)大院搬到宣武門一帶,在狹小簡陋且遍滿蚊蟲的房屋內(nèi)住了長達20多年。宣武門外就是琉璃廠,清朝時,各地來京考試的舉人多住在這一帶,書商們也紛紛在這里設(shè)攤、出售大量藏書,于是形成了較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阿城在琉璃廠的舊書鋪、畫店和古玩店中,看到了各種古玩和舊書,學(xué)到了許多雜知識,“這樣就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知識結(jié)構(gòu)了”,和同班同學(xué)不一樣,甚至和同代人不一樣,“最后是和正統(tǒng)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不一樣了”。⑧阿城從琉璃廠的藏書中填補了這些內(nèi)容,阿城的認知方式也受到了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話語的影響,因而更傾向于民間和世俗書寫。
在校園生活乃至背井離鄉(xiāng)的過程中,阿城被迫成為旁觀者。這深深影響了阿城的身份認同意識,他自覺地與其他知識分子劃開界限?!镀逋酢帆@獎后,阿城談及《棋王》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稱他不過是為了稿費。但阿城忠于世俗的另一面表現(xiàn)則是反抗極端話語,在《棋王》之后,阿城緊接著發(fā)表了兩篇小說?!稑渫酢穼懭伺c天爭,人們盲目懷著一腔熱血砍伐樹木,不知意義何在。在《孩子王》中,“我”一心想教些有用的知識,最終卻因此被辭退。阿城因自幼的創(chuàng)傷始終對中心地帶保持一種疏離,甚至懷疑的態(tài)度。廣博的學(xué)識以及深厚的文學(xué)積累,又讓他擁有疏離的自信,甘愿自囿于小人物的身份,書寫平凡生活中世俗的快樂。如同他筆下的人物,并沒有被生活打倒,反而在生活中保持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如“王一生”通過下棋張揚了自我的價值,“老桿”也堅持真理、堅持自我,即使遭遇辭退也心安理得。
或許這種遠離主流,又能從平凡生活中獲得價值的小人物身份才是阿城心之所向。因此,小說大火之后,阿城并沒將全部精力投擲于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反而同芒克開公司賺錢。阿城不僅刷過墻、當過木匠,還在旅美途中組裝過汽車,并且在美術(shù)和電影方面都有頗高的造詣。在小說界,阿城更像是對萬物充滿興趣的生活家。他的人生不像常人那樣墨守成規(guī),回城工作后也頗為自由,不受約束,這使得阿城率性天真、淡泊名利。正是阿城生命和文本的自由狀態(tài),引導(dǎo)著學(xué)者們將《棋王》指向道家哲學(xué)的方向。也正是這種自由狀態(tài),讓阿城反思著當時的限制。因此,他才用世俗性來反抗,“世俗性被阿城賦予了龐大的重要性,他甚至從整個中國文化中去給世俗性一個合法的地位”。⑨
三、結(jié)語
無論是發(fā)人深省的《棋王》《樹王》《孩子王》,還是短小精悍的《遍地風流》,阿城在小說中都書寫了大量的世俗生活,阿城避開世俗的平庸,將人們進行集體化想象,認為世俗生活中自有一股生命力。但也應(yīng)看到《棋王》中的人物對生命的追尋,小說人物的魅力恰恰源于此,如小說中“我”和王一生一直進行不斷的交流、對話,一同探尋生命的意義。不同的是,對于“吃”,王一生認為吃個半飽就行,味道也并不重要??稍凇拔摇笨磥?,“吃”不僅是肉體的需要,而且是靈魂的需要,吃美味的食物更是一種精神享受,因此,“我”不滿足當時的生活水準,一直吃大鍋菜讓“我”覺得反胃,“我”有一種欲望隱隱地埋在心里,說不清楚,但“我”大致感覺是關(guān)于活著的意義。隨著對話的不斷深入,王一生用棋以一敵九時,“我”陷入沉思,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直到一切結(jié)束,我體悟到“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舌笤谄渲校K于還不太像人”⑩的生命意義,終于釋懷睡去。在王一生通過“棋”完成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證明時,“我”也找尋到了生命的意義:生活快樂自在,哪怕受困于條件,也有追求精神快樂的自由。
注釋:
①王蒙:《王蒙文集:第7卷·且說<棋王>》,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97頁。
②③④⑤⑩阿城:《棋王》,上海文學(xué),1984年第7期,第15頁,第18頁,第19頁,第31頁,第35頁。
⑥馬立誠:《木乃伊復(fù)活》,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頁。
⑦⑧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8頁,第22頁。
⑨陳曲:《是否真世俗?——對阿城世俗小說觀中幾個悖論問題的探討》,重慶社會科學(xué),2019年第11期,第122頁。
參考文獻:
[1]程光煒,主編.謝尚發(fā),編.尋根文學(xué)研究資料[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8.
[2]洪子誠,等.著.程光煒,編.重返八十年代[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3]楊肖.阿城論[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4]尹昌龍.1985延伸與轉(zhuǎn)折[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呂梁正,男,碩士研究生在讀,西華師范大學(xué),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