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中國古代文化氛圍較為活躍的朝代，一方面，宋代士人們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文人雅士們的審美愈來愈生活化，他們親自設(shè)計園林，或是游戲文墨之間，形成了與唐朝功利進取不同的人生價值觀念。另一方面，在這看似風花雪月的生活風氣下，士大夫們這一系列的休閑活動也檃括了他們對自身價值，甚至自然、天地的思考。作為古代知識階層突出代表之一，蘇軾在仕途上經(jīng)歷了三貶三升，人生經(jīng)歷的大起大落讓他開始由外轉(zhuǎn)內(nèi)，更加注重自省。歐陽修曾提出“詩窮而后工”的理論，蘇軾的經(jīng)歷很好地佐證了這一觀點，蘇軾寫得較為出彩的詞、詩歌、散文大都集中于被貶時期。本文以蘇軾詞為文本研究對象，依照蘇軾的人生軌跡，以黃州為界，從詞作中提煉出蘇軾的休閑審美思想。

一、黃州前期：“游于物內(nèi)”

嘉祐六年到元豐二年（1061年—1079年）是蘇軾創(chuàng)作詞的發(fā)軔期，彼時的他初走仕途，家庭的熏陶、歐陽修等名臣的賞識激勵著他，其渴望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蘇軾任密州知府時期，曾寫下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是蘇軾豪放詞中的代表作，通過寫打獵的場景，表達對朝廷的一片肝膽之心。和任杭州通判時一樣，無論是觀賞鄉(xiāng)村風景，還是打獵，他的詞中始終夾雜著對仕途的欲望，期待能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因此都不是單純地對休閑活動的描寫。而當這一想法遲遲未能實現(xiàn)時，蘇軾便會陷入“仕”與“隱”的兩難境地。從“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到“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可以感受到，年輕氣盛的蘇軾也會在“出世”與“入世”中彷徨，雖然他最后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進行自我安慰，但可以看出，這時的他未能真正實現(xiàn)精神上的突圍和解脫，這種想要求得自適的心靈最終回到了無可奈何的“隨緣自適”里。

可以說，貶謫黃州以前，蘇軾休閑審美思想的哲學基礎(chǔ)以儒家為主，渴望建功立業(yè)始終是他早期的人生追求。但想要達到休閑的目的，則需要人們放棄世俗的欲望，不困于心，不因外物得失而縈懷。顯然，蘇軾在初入仕途的十余年里，內(nèi)心依然對自我、對國家有所期待，即使非常被動，但在困厄中，還是堅守著初心。即使在失意時有“不如歸去”的道家思想，但蘇軾深重的憂患意識使得他無法放下對功名的渴求，儒家忠君愛國的思想始終影響著他的選擇。因此，在這十余年的為官生涯里，蘇軾的休閑活動更多的還是關(guān)注于公共領(lǐng)域，而非私人領(lǐng)域，這從他所作的詞中便可窺見一斑。如蘇軾在《望江南·超然臺作》一詞里寫道：“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痹~作看著超然，實際上是矛盾情緒的反射，在超然中內(nèi)蘊著他內(nèi)心的憂患情緒?！段鹘隆て缴教谩分幸嘤邢嗨频谋硎觯骸靶菅匀f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边@樣的矛盾使得蘇軾始終難以超脫自我，處在“進亦憂，退亦憂”的兩難中，其所進行的休閑活動也就很難達到真正的休閑目的。

總而言之，蘇軾這段時期的休閑是外在的自然化，是在仕途失意時，在公務(wù)勞累時，渴望在自然山水中尋求一份悠閑之道的表現(xiàn)。大自然的美景、友人的陪伴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蘇軾的苦悶，但這種依賴于外界所達到的休閑境界終究是短暫的。蘇軾渴望達到內(nèi)心真正的平和，渴望過上閑適而自在的生活，但對仕途的追求注定他在這段時期是“游于物內(nèi)”的。

二、黃州時期：“游于物外”

黃州時期是蘇軾憂患意識最為嚴重的時候，以旁觀者的角度分析，知道這僅是蘇軾人生中短暫的一個低谷期，但身為局中人，蘇軾并不能在當時準確預(yù)判自己未來的方向，因此，被貶黃州對蘇軾的打擊不言而喻?！俺醯近S州，蘇軾陷入了生活、角色、心理的不適之中，思想極端苦悶?！北藭r家人未能與他團聚，剛到黃州的他惴惴不安，加之友人與之斷絕了聯(lián)系，所以初到黃州的他寫下了“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這樣的句子。但蘇軾的難得在于，他并沒有沉溺于這樣的情緒里，也沒有一味逃避這樣的處境。從元豐五年（1082年）開始，蘇軾的詞較之前的兩年有了很大變化，一方面，他開始了真正的躬耕生活，自號“東坡居士”，同時，還修了“雪堂”，打算長期居住在此。另一方面，因為貶謫帶來的空閑時間，使得蘇軾將注意力放在了對自我生活的改變上，他開始養(yǎng)生自保、著書自見、潛心研究佛經(jīng)，在這一系列的休閑活動里尋求內(nèi)心的平衡。也是在這個時期，蘇軾開始理解并認同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態(tài)度，寫了多首和陶詞。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在詞的上闋，蘇軾點明了自己躬耕生活的樂趣，并與陶淵明的歸隱相比較。閑居在黃州的兩年，讓本懷著致君堯舜追求的蘇軾漸漸接受了貶謫的事實，蘇軾花了近一年的時間讓自己逐漸走出被貶的打擊，在與自我的對話里，在一系列的實踐活動里實現(xiàn)了對自我苦痛的超越。詞中可以清晰感受到蘇軾已經(jīng)從初到黃州的不適進入了一個轉(zhuǎn)折階段，在詞的下片，蘇軾自然道出了“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表明了對陶淵明生活的向往以及隱居的傾向。

黃州后期，蘇軾的詞已基本上脫離了愁苦、郁悶的感情基調(diào)，從詞作中可以看出其對逆境的淡然態(tài)度。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通過這些詞句，可以看出蘇軾在當時找到了心靈的救贖之路，并在努力超越種種困境。做到了“本于儒而不為儒所囿，參釋老而不為釋老所溺”。在《南歌子·和前韻》中，蘇軾雖自嘲“我是世間閑客、此閑行”，但在這份自嘲里也有著安心閑居的曠達。而類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休把閑心隨物態(tài)，何事，酒生微暈沁瑤肌”這樣的句子，又可以從中看出蘇軾回歸到了那個狂放不羈的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以及避禍心理的存在，都使得蘇軾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遠離朝堂，因此，黃州時期的蘇軾對儒家治世的熱情有著明顯退卻，蘇軾的休閑審美思想在此時帶著道家的遁世傾向。但就像李澤厚所言：“蘇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碧K軾終究沒有過上陶淵明那樣避世的生活，他亦沒有選擇完全封閉自己，在空間上與他人隔絕，不是通過對自然界或外物的依賴達到閑適自在，而是在困境中超越了自我，實現(xiàn)了與自己的和解。

在黃州的蘇軾，其休閑審美思想是由開始的“不適”逐漸轉(zhuǎn)變?yōu)椤斑m”的，在自適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升華。如“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只有不以世間得失縈懷的閑人，才能真正欣賞到江山風月之美，這來自天地之間的饋贈不斷充盈著蘇軾的內(nèi)心。從不適到感恩于天地自然，蘇軾完成了對自我的初步超越。雖然蘇軾未曾真正擺脫外物的束縛，也并沒有完全得到解脫，但逐漸走出了剛到黃州時的消極、沉悶。所以可以說，黃州時期蘇軾的休閑審美思想較之以往是豐厚的，它是以蘇軾的苦難為底蘊，以蘇軾對自我以及天地之間的審視所形成的超脫。即使這份灑脫自在并沒有貫穿整個黃州時期，卻也為后面儋州被貶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

三、儋州時期：“物我兩忘”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蘇軾年輕時寫下的這句詩句貫穿了他的一生。接到被貶儋州的命令時，蘇軾已經(jīng)六十歲了，大概是做好了此生在儋州終老的準備，所以蘇軾初到儋州就發(fā)出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喟嘆，表面上看是在詠人生的短暫，實際上是感慨自己壯志難酬之愁。此時蘇軾的思想更加臻于成熟，所以詞中的蕭瑟之意也更為沉重。在《千秋歲·次韻少游》里也有著相似的表達。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詞中反映出了蘇軾內(nèi)心的矛盾，一方面，他對被貶謫于海南心懷憤懣，另一方面，即使自己已經(jīng)六十高齡，但進取之心始終未變，對國家的忠貞之心始終未變。詞末尾的“乘桴且恁浮于?！庇挚煽闯鎏K軾的開闊心胸，未來怎樣暫且不論，就這樣度過余生又如何?！笆恕迸c“隱”的矛盾在這里被消解了，活在當下、改變看待問題的角度使得蘇軾詞中的閑愁情緒沒有了哀怨，而這種閑愁也沒有長期持續(xù)下去，在儋州，他也寫下了：

攺火初晴，綠遍禁池芳草。斗錦繡、火城馳道。踏青游，拾翠惜，襪羅弓小。蓮步裊。腰支佩蘭輕妙。行過上林春好。

——《踏青游》

此詞是蘇軾在儋州踏青時所作，詞中雖點出了對過往的懷念，但并不因此而傷感，“今困天涯，何限舊情相惱”之句寫出了蘇軾此時對過往富貴、功名利祿的淡然。在儋州的蘇軾還寫了《謫居三適》：《晨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三首作品，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動蕩后，晚年的蘇軾不再執(zhí)著于對宏大事物的迷戀，而是回歸到日?，嵥橹?，正如李漁所言：“若能實具一段閑情，一雙慧眼，則過目之物盡是畫圖，入耳之聲無非詩料?！闭翘K軾本人具有閑情，才會賦予日常事務(wù)中極為平淡的事物以意趣之美。

蘇軾在儋州還提出了“閑”與“適”的關(guān)系，在《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一》里，他寫道：“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禽魚豈知道，我適物自閑。悠悠未必爾，聊樂我所然?！碧K軾在以“魚之樂”的典故解釋閑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旨在說明“閑”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人自然化的詩意闡釋?！伴e”是人們從現(xiàn)實世界向本真世界的復(fù)歸，而這回歸的終點即是達到身心的安適。在離開儋州時，他寫下了“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可以看出，蘇軾依然可以以曠達的心態(tài)將生活過得悠然自得。

然而，適意而為并沒有貫穿蘇軾的一生。蘇軾的矛盾在于，一方面，他始終對無法實現(xiàn)自己心中的政治抱負而感到遺憾萬分，這份遺憾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有所消減，卻永遠不會消失。另一方面，蘇軾在儋州時期的確達到了物我相忘的境界，于他而言，儋州時期的他是最純粹的自己，被貶帶來的閑讓他慢慢沉淀下來，在大起大落的人生旅程里，蘇軾慢慢回到了道家所追求的“真”。所以儋州時期的蘇軾已經(jīng)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個人意志已不會因客觀環(huán)境而動搖，精神上偶爾的失落乃人之常情，這份自我嘲解根本上還是蘇軾未能達到儒家入世休閑觀的要求：即希望士大夫在修身養(yǎng)性、完善德行中尋求休閑。但蘇軾在困境中超越了自我，達到了天地渾成、物我唯一的境界，這何嘗不是一種生存智慧。如何苦中作樂，如何在有限的環(huán)境下追求相對的自由，如何在人生失意時享受生活的樂趣，蘇軾用自己的經(jīng)歷給了人們參考。

四、結(jié)語

“每一個中國人，若認真審視自己的精神世界，必會發(fā)現(xiàn)有不少甚為根本的東西是直接或間接地來自蘇軾?！碧K軾一生“如鴻風飛，流落四維”，仕途幾經(jīng)坎坷，為官時為百姓盡心辦事，被貶時將個人生活過得自適，可謂很好地實踐了《孟子》中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原則。蘇軾會吃、會玩、會樂，人們喜愛蘇軾，不僅是因為他的才情，更多的是被他散發(fā)出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他展現(xiàn)了古代士大夫的一切可能性，為后代文人的休閑活動提供了借鑒意義。如深受蘇軾影響的林語堂，憑借著對蘇軾的喜愛，寫出了暢銷中外的《蘇東坡傳》。兩人雖是異代文人，林語堂卻在蘇軾身上找到了心靈上的共鳴。也正是由于對蘇軾性情的欣賞，林語堂一生都在實踐蘇軾對待生活的閑適態(tài)度，無論是他所寫的“小品文”，還是他提出的“早秋精神”，都可以看出蘇軾的影子。休閑活動作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它蘊藏在日常里，卻又超越著普通的日常生活，反哺于生活，給人們帶來詩化的感受。

秦觀曾言：“蘇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際。”這種自得源于自身經(jīng)歷的沉淀，并非一蹴而就。適而自得時，便去感悟人生的暢意，困于窘境時，便嘗試去消解低沉的心緒。蘇軾所構(gòu)建的以“情”為基礎(chǔ)，以“適”為特點的休閑思想，并沒有貫穿他的一生，他沒有做到從始至終都保持率性、灑脫，但正是這份真實讓蘇軾離人們更近。在大風大浪后，蘇軾所受到的教育和人生思想指導著他選擇用一種休閑的方式去生活。在他的詞作里，可以感受到他對生活的熱愛，可以感受到他與自己的和解，感受到他的閑適之樂。所以，物質(zhì)的貧困、環(huán)境的艱難都無法困住蘇軾，于他而言，看破生活的艱難最好的態(tài)度還是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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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校級課題“蘇軾詞作的休閑思想與審美意趣研究”（課題編號：zyyb202208）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黃慧，女，碩士研究生，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美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