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鐵凝的短篇小說《孕婦和?!吩煌粼髟u價為“俊得少有”,并將閱讀感受用吳語形容為“糯”,即強調(diào)其作品的細膩、柔軟而有彈性。[1]如果說,小說中的“細膩、柔軟”主要是出于其獨到的心理描寫和女性視角,那么,“彈性”則很大程度上源于其作品中的時空敘事魅力。而關(guān)于《孕婦和?!吩凇凹毮伵c柔軟”方面的妙處,已有不少評論家做過討論,[2][3]但由于時空敘事而使得小說產(chǎn)生的“彈性”,還少有人問津。
細讀小說《孕婦和?!?,會發(fā)現(xiàn)其時空敘事不僅為作品提供了文本空間與時間,也與作品的主題表現(xiàn)、人物塑造、心理刻畫有著極為緊密的關(guān)系。小說的空間轉(zhuǎn)換與主人公的啟蒙緊密相連;小說時間的綿延感奠定了作品的情調(diào),又與所抒之情和諧相應(yīng);女性身體空間的書寫與生命和成長的主題緊密相連,成為文本中畫龍點睛般的空間意象。本文即以空間轉(zhuǎn)換、時間敘事和女性身體空間三個角度分析文本,探求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與彈性。
一、空間轉(zhuǎn)換與啟蒙
(一)空間變化引發(fā)啟蒙
《孕婦和?!菲芏?,仔細看,其中也沒有具體的地名,有的只是“集上”“村子”“土路”“原野”“漢白玉牌樓”“山里”“平原”“墳塋”“城市”“石碑”“學校”這樣象征性的地點名詞,但正如汪民安所說,“空間從來不是一個與社會無關(guān)的自然事實,相反,它是社會和實踐的產(chǎn)物,是歷史的產(chǎn)物”。[4]所以,這些地點雖然在文本中看似極為平常,卻有著不同的象征意味。這些地點可以簡單被劃分為城市空間和鄉(xiāng)村空間,如“村子”“土路”“原野”“平原”“漢白玉牌樓”“山里”“石碑”“學校”都可歸納為鄉(xiāng)村空間的景物,而只有不在場丈夫所在的“城市”才代表城市空間。但這樣的劃分方式對于《孕婦和?!愤@篇小說而言,顯得過于絕對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小說因空間產(chǎn)生的多義性和多維性,妨礙了讀者對文本更深入的解讀。
文本中的鄉(xiāng)村空間和城市空間不是絕對化的,而是多層次的,帶有過渡性的。“村子”“土路”“原野”“平原”是孕婦每日生活的環(huán)境地點,是鄉(xiāng)村的生活空間,但是這個空間和娘家的“山里”相比,就具有其特殊性了:這里比娘家“山里”更為開放,更為富裕,更接近外面的城市,也更接近現(xiàn)代化。正如文本中所寫的:“每回見到牌樓,孕婦都不免感嘆她的出嫁”,氣派、堂皇的“漢白玉牌樓”作為“平原”上的一個標志性建筑物,提醒著孕婦“山里”與“平原”的不同?!昂杖粊辛⒌臐h白玉牌樓”對于孕婦的父母而言,是“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同時,它的存在又在向孕婦提問:對于她而言,“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是什么”,已有身孕的她,“該讓即將出世的孩子去往什么樣的世界?看到怎樣的與自己平生所見都迥異的風景”,這個問題對于這位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得到滿足的孕婦而言,是她內(nèi)心最為困擾的問題,是她對未出世的孩子的期望,是她渴望贈予孩子的禮物。
小說用詩化的語言說明著縈繞在孕婦心間的這個問題,“初到平原,孕婦眼前十分地開闊,住久了平原,孕婦眼里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里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盡頭又是些什么呢?”仔細揣摩會發(fā)現(xiàn),在這里,作者似乎在著意說明這樣一個事實:孕婦從“山里”來到“平原”,因為視線更為開闊,所以對外界產(chǎn)生了原本沒有的好奇。孕婦在山里生活時,沒有產(chǎn)生對外界好奇的那份“憂愁”,來到平原后,卻產(chǎn)生了這種因好奇無法得到滿足的“寂寞”,恐怕不能單用“視線開闊與否”來解釋。想必作者在這里所要傳達的深意是:從“山里”嫁到“平原”,對孕婦而言,不僅意味著她見到了父輩們未曾見過的世面,更意味著一種啟蒙。一種使她在蒙昧中感受周遭有些許自己未曾見過的光亮的啟蒙,一種喚醒其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欲的啟蒙。
當然,如果細加推敲,文中也有一個疑點,既然孕婦的丈夫非常愛她,并且有機會隨建筑隊去城里給人做工;既然孕婦好奇平原外面的世界,那么借著丈夫進城務(wù)工,和他一起走出平原,看看大城市,不正是一個好機會嗎?即使因為懷有身孕,一時不便,為何孕婦會在面對平坦的原野時感嘆:她是一輩子也走不到平原的盡頭了呢?對于這個問題,在后文再作詳細討論。
(二)啟蒙引發(fā)新空間的開拓
啟蒙激發(fā)了孕婦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欲,對此,孕婦的外在行為表現(xiàn)就是“常常去趕集”。在鄉(xiāng)村,“集市”是最為熱鬧且新鮮事物最多的地方,也可謂是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相互聯(lián)系的紐帶。而“趕集”或許是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為數(shù)不多可以了解未知世界的一種方式。文中還有一處關(guān)于孕婦將來帶著孩子去趕集的想象描寫,并將她的心理形容為“有著近乎狂熱的向往”,這一想象和心理描寫,微妙地言說了孕婦盼望將自己對世界最為新鮮的認識傳達給孩子的心理,對于此事,孕婦懷有極大的熱情,可見孕婦將和孩子一同葆有好奇心,一起分享見聞視為極其重要的事情。
當啟蒙所生發(fā)的求知欲在她心中繼續(xù)生長,孕婦對僅僅通過“趕集”這種方式來了解外界就感到了不滿足,她隱隱地盼望更多地了解世界。于是,“石碑”作為她所能接觸的新領(lǐng)域再次出現(xiàn)了?!笆背闪怂牡诙粏⒚衫蠋?,她以“抄寫碑文”的實際行動,開始了第二次求知之旅,她要認識這些字并將字和意思教給未來的孩子。如果說“趕集”是她因好奇而做出的自發(fā)的、無意識的行動,那這次“抄字”卻是一件自覺的、有著清晰目標的自我求知行為。而“石碑”和“請教教書先生”則自然地成了孕婦為探求新知而進入的第二個空間。
二、時間的綿延與抒情性
(一)以自然時間為主導
小說之所以呈現(xiàn)出了如鄉(xiāng)村田園牧歌般的情調(diào),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作品中的時間敘事常常體現(xiàn)著自然時間觀的特點。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間點為“節(jié)氣已過霜降”,這是一個利用二十四節(jié)氣作為標記的時間,二十四節(jié)氣是世代傳承的自然時間觀,是天象、物候、人事的統(tǒng)一。[5]而“節(jié)氣已過霜降”又比“霜降”本身多了幾分模糊性,更多的是一種氣候的表征。接下來出現(xiàn)的一個時間概念是:“清朝距離今天有多么遠”,由于作者對敘述時間的淡化,筆下人物對時間概念也模糊,就使得小說的時間感處于一種隨性、自然、綿軟、悠長的情調(diào)之中。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三個時間概念就是“農(nóng)閑”,它是孕婦丈夫進城務(wù)工的時間。而“城市”本身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化特征的名詞和空間,尤其是“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與鄉(xiāng)村的田園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它對應(yīng)的是精確的“商品時間”。文中在“農(nóng)閑”時進城,反倒使鄉(xiāng)村的自然時間成了支配丈夫進城的決定性時間,“城市”對應(yīng)的商品時間成為附屬,由此維持了小說整體田園牧歌式的風貌與情調(diào)。
(二)抒情性
這里探討一下上文提到的疑點,孕婦為何不和丈夫一起去看看大城市來滿足其好奇心?有一種可能是,丈夫外出務(wù)工時,孕婦在平原山村這樣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里并沒有清晰地產(chǎn)生想看看外界的想法,這念頭是隨后慢慢產(chǎn)生的。而念頭產(chǎn)生后,孕婦也沒有要立刻告訴丈夫的沖動,這只是她個人藏于內(nèi)心的困惑,是要交由時間和生命慢慢解答的。這一行為和思想邏輯正符合孕婦恬靜的性格、閑適的生活。孕婦內(nèi)心的那一聲喟嘆——“只覺得似乎是一輩子也走不到平原的盡頭了”,看似是孕婦無知,但實則是人在自然、宇宙的面前頓感渺小而生的思索和感嘆。
無論哪種解釋,孕婦在認識未知世界這一課題面前,沒有選擇及時滿足的方式,而是偏向于選擇一種古老的,從父輩那里承襲下來的方式,即與后代同行,一起去探索更為廣闊的天地,以生命傳承的方式,繼續(xù)對未知世界的探求。這種淡然和恬靜,緩慢而意味悠長的生活方式,都與現(xiàn)代化生活的節(jié)奏迥異,商品時間在這里銷聲匿跡。正是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才營造了時間的綿長感,使全文流淌著鄉(xiāng)村牧歌般的悠遠情調(diào)。
作者以時間的綿延感、田園牧歌的情調(diào),抒發(fā)的是孕婦內(nèi)心的滿足和從容,她在生命的自然節(jié)律中,認識生命、享受生命、傳遞生命。文末寫道,“她檢閱著平原、星空,她檢閱著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樹上黑帽子樣的鳥窩,還有嘈雜的集市,懷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來的嬰兒,那嬰兒的未來……她覺得樣樣都不可缺少,或者,她一生需要的不過是這幾樣了”。孕婦內(nèi)心因為生命而感動,因為感動而滿足,情感在對生命的禮贊和敬意中得到抒發(fā)。
三、女性身體空間的書寫
正如童強所說:“人的身體不僅本身占有一定的空間,而且有其活動范圍,由此形成某種身體空間?!盵6]身體空間如其他空間一樣具有隱喻性,表現(xiàn)著作者的思想意趣,塑造著人物秘而不宣的心靈世界,成為韻味深長的空間意象。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女性身體,既生發(fā)于隱含作者對孕婦充滿憐愛與共情的觀照,也滲透著孕婦含有羞怯與歡欣的自我欣賞。作者用滿含愛和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孕婦的身體:“健壯的胳膊”“明顯隆起的肚子”“走路的氣勢像個雄赳赳的將軍”“悠長的呼喚”“濕漉漉的紅嘴唇”“她的肚子響亮的蠕動”“浮腫的臉”“晶瑩的鼻子”“茁壯的手腕”“紅彤彤的臉”“被汗珠濡濕的胸脯”“酸麻的腰”。作者細細地、不慌不忙地刻畫了孕婦的健美,而且在他者(隱含作者)和孕婦的自我凝視中,傳達了孕婦在身體和心理上的自我認同。
“自我需要在與世界的愛的聯(lián)系中取得自證”,如果說丈夫、公婆和周圍人的接納與愛護,是孕婦在自證中羞怯與欣喜,在靦腆和愛憐中悅納自己,并取得自我認同的外界力量,孕婦對自己肚子的凝視則是自我認知不斷成長的內(nèi)在力量。當孕婦凝視自己肚子的時候,實則是對即將出世的孩子的凝視。孩子既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又即將和身體分開,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孕婦對這肚子充滿著希冀,這希冀又因為遠處那些越來越清楚的小黑點而變得更加具體——那些放學的孩子?!币驗檫@些跑跳的孩子,孕婦對未來的嬰孩產(chǎn)生了更多具體的想象,孩子滿載著希望。
當孕婦克服一切障礙,將字抄下來時,最觸動她內(nèi)心深處的,不僅是腹中孩子給她帶來的關(guān)于未來的希冀,而是她為了與未來的孩子謀面而做的準備,是她希望與孩子一同成長的美好期待?!八暮⒆訉λ脖赜性S多的愿望,她也要像孩子愿望的那樣,美好地成長?!边@即是她內(nèi)心最為難能可貴的地方,她不僅將無限的愛和希冀給了孩子,同時,也寄托給了自己,讓自身也成為成長中的一分子。對于即將出世的孩子,她不僅賦予了其肉體的生命,也傳遞了豐盈的靈魂。這是對生命莊嚴的體悟,是生命在心靈留下的關(guān)乎成長和愛的印記,為此,她才說“那塊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風水”。
同時,文中不僅書寫了孕婦對自己肚子的凝視,也多次刻畫了她在凝視懷孕的母牛沉笨的肚子時的心理,“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jié)伴而行,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她對懷孕母牛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人對動物的關(guān)懷,那是一種疼惜與愛憐,一種對生命的敬意,一種孕育新生命的喜悅和自豪感。正是因為有了懷孕的母牛這一意象,才使全文彌漫著一股悠長的田園牧歌的情調(diào),它遲緩、沉笨、可靠、寧靜的形象,正如母親一樣堅實溫暖,正如大地一樣包容深沉,使全文中母性的情懷更加濃厚,所傳達的意境更加廣博而深遠。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敘事中,作者在表現(xiàn)孕婦的心理空間時,常將自由間接引語和自由直接引語巧妙地結(jié)合,[7]表達人物和敘述者的雙重聲音。而又由于敘事者對人物的認同,則使讀者獲得了雙重的柔和、溫暖、恬靜的閱讀感受。
四、結(jié)語
在《孕婦和牛》中,作者通過空間的轉(zhuǎn)換,展現(xiàn)了孕婦經(jīng)歷啟蒙的細微線索,以時間的綿延感配合對孕婦形象的塑造和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以身體空間的抒寫,展現(xiàn)孕婦內(nèi)心對生命的贊美和感動,對成長的關(guān)切和感悟。因為時空感和小說內(nèi)容的契合,使得小說從有限的文本中延伸出了更加廣闊的天地,使得小說的中心——對生命與成長的感悟,表達得更加醇厚與悠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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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高嬋娟,女,碩士研究生,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