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永勝
從前天和地是攪?yán)p在一起的。怎么個攪?yán)p法呢?家安斜歪著頭,青白的臉朝向頭頂枝丫搖曳樹葉嗦嗦作響的青杠樹,目光透過青杠葉間的縫隙,投向更青白高遠的天空。他皺眉躊躇片刻,對攪?yán)p法有了比方,得意地在右腿上拍了一巴掌。架在左膝上一直悠悠晃動的瘸腿,像是突然受驚,腳尖猛然往上踢了一下。就像一鍋攪好的糨子。
我們七八個孩子心情復(fù)雜地圍著他。我們都知道,家安愛吹牛撒謊編筐兜筢,可他又總能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我們聞所未聞的。一個小學(xué)二年級都沒讀完就輟學(xué)的瘸子,居然曉得用攪糨子來打比方。我們都知道攪糨子的過程。鍋里燒著水,麥粉一邊放著。水燒開了麥粉投進去再不停攪和,水和粉漸漸就融洽了,成了黏稠的一鍋。這可見攪?yán)p得多么密不可分。家安說,這時候出來一個叫盤古的人,他覺得天和地糨子一樣不行呀,就薅起把大斧子劈呀砍呀。家安揮動手臂豪邁地左砍右劈。于是天和地就分開了。輕的往上升成了天。重的往下落成了地。家安咂巴幾下嘴皮,豪邁劈砍過的手,遺憾地薅了薅草靶樣亂蓬蓬的頭發(fā)。斧子劈得有輕有重,又免不了有偏有斜,于是地就高的高低的低了。他拍拍屁股下生著青苔的石頭,像我們青杠嶺,就成了高山。嘴朝前面樹林里嬉鬧撿柴的馬家姐妹呶一呶,鼓動腮幫,臉頰上的青筋凸現(xiàn)。像她們螺螄壩,就成了平地。天和地劈開了,盤古又抓了把豆子,往地上一摔,豆子落到地上蹦起來,就成了人。
家安講完,我們中間大一些的孩子立刻提出了質(zhì)疑。盤古得有多高,才能掄著斧子砍出青杠嶺這么高的山,我們爬上嶺頂可得半天工夫。我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知道天地廣袤遼闊,大到無法想象。比如我們?nèi)ペs場的金華,走路得兩個小時。天地既然糨子樣攪?yán)p在一起,那他站在哪里掄斧頭呢?
家安撓撓頭皮嘿嘿笑,盤古高得很呢,他上嘴皮頂天,下嘴皮頂?shù)亍?/p>
吹牛。吹牛。不等他繼續(xù)爭辯,我們?nèi)麻_了。有天的地方一定有地,天和地密切得像鍋蓋和鍋的關(guān)系。如果天是鍋蓋地是鍋,盤古等于是上嘴皮抵鍋蓋,下嘴皮抵鍋頂了,那他的腦袋肩膀屁股腳桿放哪兒呢?再者說,他撒了豆子后這世上才有人,那盤古他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他的爹媽又是誰呢?
盤古的爹叫扁盤,媽叫圓盤。家安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爺爺叫盤子。說完了,自己哈哈笑起來。
嶺下有人在吼了,是家安的爹魏安術(shù),站在衛(wèi)星地里,手里端著勺糞水立在兩只糞桶中間,周圍是齊膝高的苞谷苗。他朝我們所在的位置仰著臉,兇神惡煞地吼。家安,你個狗日的又在扯謊捏白偷懶哈?要是撿不滿一箢篼糞,落屋看老子不敲斷你腿桿!
家安一挺左腿站起來,一邊拍打屁股上粘著的泥星草節(jié),一邊用虛點在地上的右腳尖朝他爹的方向踢了一下。嘴里小聲嘟囔著。雞貓老鼠的吼個錘子!敲敲敲,你敲個雞崽崽哩!有本事你給我這腿敲長一截嘛。小兒麻痹癥讓家安的右腿比左腿短小了一號。嘴朝向他家屋旁的院壩呶一下繼續(xù)抗議。四娃子只比我小兩歲,好手好腳,你咋啥都不讓他做?我們看見安康手里捧著本書在屋后曬壩里來回走動,腦袋雞啄食樣一點一點的。家安把箢篼挎在臂彎上一瘸一拐走了。我們也站起來,拿起自己的背篼箢篼遺憾地散開。
這一天,我們打的青拾的糞比哪一天都少。我們頻頻眺望螺螄壩,大塊大塊剛栽上秧苗的水田,齊齊整整畫格子一樣鋪展。那些散落在田角路邊的房屋,青色的瓦褐色的墻?;仡^再看看我們青杠嶺,藏在青杠林間高低起伏婉轉(zhuǎn)如雞腸的地塊,頂著茅草的屋尖,我們的沮喪無以言表。我們頻頻朝馬家姐妹的方向吐口水,說怪話。我們想大聲詛咒。如果天地真是叫盤古的人劈開的,第一個得先罵他。罵他咋就不把斧子挪一挪,至少挪過青杠嶺。還罵他撒下的豆子,那些代表我們先人的豆子,為啥你們偷懶?;?,就不肯多蹦跳幾下?至少也蹦跳到螺螄壩嘛。
我們曾經(jīng)把螺螄壩所在的第五生產(chǎn)隊和我們第三生產(chǎn)隊做對比,家安舔著嘴皮總結(jié)說,第五生產(chǎn)隊產(chǎn)谷子麥子,吃白米白面。但我們還是有一樣好的,萬一漲大水,我們青杠嶺絕對淹不到??偨Y(jié)出這一樣好,家安的眼珠熠熠發(fā)光。而他們么,就一定在汪洋大海里了。他探出手憑空劃出一個圓圈,把螺螄壩囊括進去。還有,我們生產(chǎn)隊有燒不完的柴,青杠柏樹黃荊馬桑。我們燒出的煙子都是筆直從煙囪里沖出來的,像一根杠子樣往天上鑿。螺螄壩的人燒什么?麥秸稻草豆葉瓜秧。他們燒出的煙子又散又亂。要是不到我們青杠嶺來撿柴,他們的米是夾生米,他們的面是夾生面。家安這么一說,我們差不多也要跟著自豪了??蛇@時家安打了個嗝,玉米糊和酸菜的味道立刻讓我們心灰意冷——再多的柴,哪怕最扛燒的青杠疙瘩,也無法把玉米紅薯燒出白米白面的味道。
家安兄弟四個,他爹魏安術(shù)用富貴安康分別給他們命名。家富家貴家安家康,全是吉利字眼??墒俏覀兌紩缘?,老天爺才不管你心心念念些啥呢。往往是,你愈想要啥他愈不肯給,讓你的念頭碎成粉散成渣。比如說大名長壽的那個人,在崖腳地澆完一擔(dān)糞水,肩著兩只空桶前后晃蕩,正邊走邊扭頭跟地里的婦女調(diào)笑,突然打了個嗝,梗著脖子踉蹌兩步,倒下就死了。三十歲還不到,離向往的長壽還差八帽子遠。
家安家里就和富貴安康沾不上半點邊。生產(chǎn)隊?wèi){工分分口糧。工分多口糧就分得多,工分少就只能按基本口糧分。基本口糧也要足夠的工分,不然就超支了,要在來年的工分里扣除。他們家一直是超支戶。魏安術(shù)的老婆宋道珍有肺病。從前只是咳咳喘喘,那一年冬天,七歲的家貴掉攔河堰里了,她跳進堰里人沒救上來病從此更重了,走幾步路,就得手撐腰桿呼嚕嚕喘一陣,好像胸腹里硬塞進去了一大群貓。再也沒法出工干活了,家里的藥罐一直沒空過。我們?nèi)パs家安拾糞打青,宋道珍佝腰坐在階沿上,面前一口小瓦爐燃著火,爐上瓦罐咕嘟咕嘟響,草藥的氣息沸沸揚揚。她耷拉眼皮好像在瞌睡,聽見我們的腳步聲,突然抬頭睜眼向我們張望,在柴火煙霧和草藥蒸汽繚繞下,她青灰的臉皮像生了層濕漉漉的霉銹,整個臉龐像被搟面杖搟過般擴展,擠得眼睛像條黑線,黑線里的光亮鬼祟又黯淡。我們心里打了個突只覺脊梁發(fā)寒,趕緊拔步繞到屋后等家安。老大家富遺傳了她的肺病,干活只能和婦女們一起,掙的工分和婦女們一樣。家里就兩個健全人,魏安術(shù)和十五歲的老四家康。魏安術(shù)發(fā)了狠,發(fā)誓要把家康培養(yǎng)出來。
家康在八里外的磨眼橋念初二了,一直是年級的尖子生。
家康實在和我們有些不一樣。他居然每天都要漱口。要知道,不只我們沒有漱口的習(xí)慣,青杠嶺的大人們也沒有。他沒有學(xué)校老師那樣用牙刷牙膏,不能銜一嘴白泡子。他把食指打濕了在鹽罐里戳一下,指肚子就粘一層細密的鹽粒。咧開嘴皮,露出叩著的兩排牙齒,蘸過鹽的指頭摁在牙床上抹抹戳戳,喝口清水仰起脖子,鼓動腮幫哇啦哇啦響一陣,撲哧吐出來,居然下巴不沾一點水。我們也學(xué),要么水咕嘟咽肚子里了,要么吐水時下巴濕了胸口濕了。還是免了吧,作業(yè)本破了課本紙破了,指甲摁在牙齦上刮一刮,黃色積垢糨子樣好用。
我們洗頭就一盆水。腦袋埋進去打濕頭發(fā),抓抓撓撓,再浸一浸完事。除非大人守著,洋堿我們一般不會用。那玩意兒抹在頭皮上,一抓一撓,像在往頭皮上摁圖釘。家康洗頭得兩盆水。頭發(fā)打濕了,從洋堿盒子里挖一撮洋堿,撓一點水揉開,然后抹在頭發(fā)上抓撓,直到腦袋上泛起一層淺薄的白泡子,澆水清洗一遍,再打一盆水,拈一撮鹽在掌心用水化開,抹在腦袋上再次抓撓。家安說,你是要腌豬頭么?家康說,你曉得啥呢。鹽能更好清潔頭發(fā),還有營養(yǎng)作用。家安跺一下瘸腿,身子憤怒地向右邊傾倒。我啥子都不曉得,就曉得你把鹽用貴了!正用贊賞甚至崇拜的眼光看著家康的魏安術(shù),朝向家安狠狠一瞪眼,起開!回頭軟聲對家康說,家康,你洗,你隨便洗。鹽隨便用。
家康不跟我們斗雞撞拐子分派打仗,不跟我們扇三尖角撣陀螺。上學(xué)徑直去,放學(xué)徑直回。回家了,立刻攤開課本作業(yè)本。生產(chǎn)隊的人見家康的樣子,就對魏安術(shù)說,魏安術(shù),你狗日的攤了個好娃兒哦。我屋頭幾個狗日的,讀書做作業(yè)像上尖刀山。魏安術(shù)挺直腰桿謙虛一笑。我都累死累活了,哪有時間管他嘛。他自己,都是他自己。這娃兒肯定是我們青杠嶺第一個端鐵飯碗的。魏安術(shù)笑得更謙虛了,唉唉,哪里,哪里。他們老師說,要他一定考大學(xué)呢。一定要考到成都去。魏安術(shù)的目光越過螺螄壩,山高水長望出去,跋山涉水好像已經(jīng)觸碰到了遙遠的成都。聽的人身子抖一下,一潑糞從桶里濺出來,濺在了鞋背上。于是一邊憤怒地跺腳一邊連聲附和,啊啊,成都、成都。
我們說過,比較第五生產(chǎn)隊,我們第三生產(chǎn)隊除了有不會被水淹的優(yōu)越,還有永遠不缺柴火的實惠。第五生產(chǎn)隊雖然暫時不會被水淹,缺柴火卻是隨時的。星期天節(jié)假日,我們第三生產(chǎn)隊的孩子打青拾糞。第五生產(chǎn)隊的娃兒女子,背背篼扛竹耙,手提鐮刀砍刀,成群結(jié)隊朝青杠嶺浩蕩而來。青杠嶺上好撿柴嘛。青杠葉桉樹葉桐樹葉散落在草地上石頭上,散落在馬桑叢黃荊叢間。他們揮動竹耙,在草地上耙在石頭上耙,把分散的樹葉耙到一塊攏進背篼。他們舞動鐮刀砍刀,斫馬桑條黃荊條,砍青杠枝柏樹丫,扎成把擰成捆塞進背篼。膽子大些的,甚至去砍腕粗的柏樹青杠,裁成短截裝進背篼,周圍墊一層樹葉遮掩。青杠嶺的林坡是生產(chǎn)隊的,第五生產(chǎn)隊的娃兒女子來撿柴,大人們都不管的,反正我們不缺燒柴。掉落的樹葉子不耙走,也就在風(fēng)雨地氣里漚爛了。馬桑黃荊砍就砍吧,下兩潑雨,它們又蓬蓬勃勃了。青杠柏樹枝丫砍就砍吧,少些枝丫分水分樹長得更快。只是聽到鐮刀砍刀斫擊樹干空空空響時,聽到的大人會揚聲叱喝。狗日些砍樹子哈,再不停手,老子來踏背篼了。斫擊聲只要消停了,大人們也就不再管了。
但家安想踏他們的背篼。踏幾只背篼,多少有些快慰。
馬家姐妹撿柴從來都是自成一隊。十三歲的老大馬小清走在隊伍前面,背篼闊口大肚比她的個頭還寬闊。她在上四年級了。老二馬又清十歲,背篼比肩膀略寬一點,篼底子總拄腿肚子。老三馬再清八歲,背篼齊著臀。老四馬繼清六歲,也背了個背篼,小巧得像個玩具,恐怕只裝得下三把樹葉子。她們走過螺螄壩田埂,走過攔河堰堤,從地角崖邊的小路,一路邐逶上了嶺。
半坡里我們遇見馬家姐妹時,她們的背篼已經(jīng)裝滿了,正圍在一棵青杠樹下。樹下有塊突出的石頭平整面簸箕樣大,她們在玩抓籽。正該著馬小清,她蹲在石頭前,向前俯著身子,三粒米樣的牙齒壓在下嘴唇上。握著石子的拳頭湊在嘴前吹了口氣,亮出手臂晃一晃,猛地往石板上一擲,幾粒白色的石子落在石板上咕嚕嚕還在滾動,攤開手掌沿貼著石面飛快一刮,石子不見了,一枚不剩都攬進了掌心,向上一拋石子離手,翻過手背翹起的五指和手背間的坑窩,穩(wěn)穩(wěn)接住了下墜的石子。
家安不看馬小清抓子,他氣勢磅礴地踮過去,一腳蹬翻一只背篼。先聲奪人大聲嚷。哪個喊你們砍樹子的?
馬小清跳起來,挑眉揚手,攥在手里的石子一齊砸向了家安。跟著貓樣從石板前竄過來,右手一把薅住家安衣領(lǐng),左手往家安胸膛上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砍樹子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們砍樹子了?我們好久砍了樹子?嘴里放炮仗樣連聲質(zhì)問,微黑的臉蛋漲紅了,兩條細眉毛揚起來,微隆的胸脯上下起伏,瞪圓的眼珠子像兩枚立刻要擲向家安的杏子。
馬小清激烈的反應(yīng)出乎家安預(yù)料。他去掰馬小清薅住他衣領(lǐng)的手,一邊胡亂抵擋馬小清的推掀抓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要曉得,青杠嶺是我們第三生產(chǎn)隊的地盤!藍布衣裳被馬小清揉成一團皺在胸前,現(xiàn)出了肚皮肚臍和皺巴巴的褲腰。
青杠嶺是第三生產(chǎn)隊的,又不是你家的!你喊一聲,看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眼見馬家姐妹也圍過來了,手里還抓著竹耙鐮刀。家安著了慌,猛地一掙,衣裳從馬小清手里掙脫了,幾粒紐扣嘣嘣響著脫離了衣裳。他踅轉(zhuǎn)身就跑,沒了紐扣的衣裳向后鼓蕩,露出干瘦的肋骨。一邊跑家安嘴里一邊說,好男不和女斗。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家安雖然瘸腿,可奔跑起來速度并不慢。他的左右肩波浪般高低起伏,幾乎像野兔樣在林間彈跳蹦躍。馬小清追了幾步?jīng)]追上,只得跺著腳雙手撐腰罵,你個惡霸地主莫跑噻!
跑過半截坡,家安站住了,青白著臉呼哧呼哧喘。他把目光朝向馬家姐妹的方向,她們還在大聲叫罵。我們都以為,家安之所以落荒而逃,是因為雙拳難敵八手。這會兒憑他的伶俐口齒,定要同她們隔空叫陣??杉野补钾?fù)了我們的期望,一點都沒有要作聲的意思。他的嘴唇有些哆嗦,眼神有些迷離,眼睛里竟飄浮起一層薄霧。他把右手五指撮成一團湊到鼻頭前,鼻尖挨個觸碰指頭,指尖跳舞似的在鼻頭前戰(zhàn)栗。家安是怎么了?我們好不奇怪。
馬小清都有奶子了。家安嘴角上揚,臉上現(xiàn)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你耍了流氓。我們中間有人說。啥子耍流氓?我又不是故意的,推她時碰到的嘛。家安爭辯后,微閉眼睛一副凝神回想的樣子,吐詞很慢像在斟詞酌句。雞蛋那么大,硬邦邦的,就像、就像石頭。他怎么能形容成雞蛋石頭呢,原本充滿期待的我們都有些失望。那些奶孩子的婦人,她們的奶子飽滿鼓脹像氣球樣豐盈。但我們來不及質(zhì)疑,家安戰(zhàn)栗的手指蜷曲到掌心攥成了拳頭,他舉起拳頭揚在肩上,像加入紅小兵宣誓的動作一樣。他幾乎咬牙切齒在說,老子要娶馬小清當(dāng)老婆!
我們不約而同笑起來。人家馬小清人長得水靈清秀,又生在螺螄壩這樣的金窩銀窩。我們青杠嶺啥條件?你家安啥條件?你家安家又是啥條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功夫下得深,棒槌磨成針!家安目光灼熱地望向馬家姐妹的方向,微弓左膝右腳尖隨著吐詞一下一下點擊地面,像是給他鏗鏘的話語伴奏。
我們第三生產(chǎn)隊的孩子成群結(jié)隊,穿行在青杠嶺的角角落落,拾牛糞拾狗屎,割好漚肥的牛尿蒿水芹菜,憑斤兩換工分。我們摘野果子掏鳥窩攆野兔,扯開嗓子唱扯白歌:唱歌莫唱扯白歌/風(fēng)把石頭吹上坡/青杠林里魚產(chǎn)籽/大河中間雀擺窩/先生我,后生哥/生了舅舅生外婆/我從外婆門前過/看見外公坐籮窩。我們唱天上下大雨/地下亮晃晃/田里麥浪青/油菜花兒黃/那個大嫂來趕場/左手提個油罐罐/右手拿著硬杚糖……或者纏著大我們幾歲的家安講故事,可自從那天的遭遇后,家安不愛唱歌也不愿意講故事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迷離,常常朝著螺螄壩方向愣神。
又是個星期天,家安獨自一人早早到了半截坡,從腰間抽出磨得亮晃晃的砍刀,對準(zhǔn)一棵腕粗細的青杠樹揮刀猛斫。嚓嚓的斫擊聲驚起兩只棲在樹間的斑鳩,撲棱撲棱飛起來,在樹的上空盤旋幾圈飛遠了。一只灰毛野兔從旁邊的馬桑叢里竄出來,連滾帶跌向坡下藏避。有大人在坡下叫罵開了,狗日的又在砍樹子哈?家安不等他繼續(xù)恫嚇,說我是家安,我砍根鋤把。生產(chǎn)隊的人需要鋤把或者箢篼系了,提著砍刀就上了嶺,看上合意的樹就揮刀。既然是家安,那呵斥的人就住了聲。
家安砍倒了青杠樹,懷抱樹干往前拖。青杠樹枝枝丫丫到處牽掛糾絆,家安拖得十分吃力,才拖一小段路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他站住歇氣抹汗,目光投向螺螄壩,他看見馬家姐妹以浩蕩之勢往青杠嶺來了,立刻力氣倍增,拖拽著青杠樹奮勇向前。枝丫蓬勃的青杠樹從青草上碾過,掃刮過馬桑叢黃荊蘢,草斷了葉碎了莖折了,所經(jīng)之處一片狼藉。
家安把青杠樹拖到土地堡才停下來。土地堡地勢開闊可以鋪張曬席,是螺螄壩撿柴人上嶺必經(jīng)之地。家安揮動砍刀裁截枝丫,鋒利的砍刀下枝斷丫折。枝丫快砍完時,馬家姐妹走到了土地堡轉(zhuǎn)角處。她們望一眼滿頭大汗的家安,嘀咕幾句正準(zhǔn)備走開。家安急忙招呼。哎,馬小清,你們莫走。
馬小清瞪一眼家安,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你過你的獨木橋。你想做啥子?
家安羞赧地笑一笑。我那天是一時糊涂。你莫記仇嘛。再說了,我的衣裳都被你扯爛了,鈕子掉得一顆不剩。還有,他側(cè)過臉,摸著臉頰和脖子,向馬小清說。你那天給我抓了好多血印子,好多天才散呢。
馬小清翕動鼻翼輕蔑地嗯一聲,鼻翼上的幾粒雀斑振翅欲飛。你不是想當(dāng)惡霸地主么?你再當(dāng)噻。扭頭又準(zhǔn)備走了。家安觍著臉笑。我哪里敢當(dāng)惡霸地主嘛。我都說了是我一時糊涂嘛。不管怎么說,反正都是我犯了錯誤,你一定得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馬小清撲哧笑出了聲,笑過了立刻板起了臉。你改不改跟我有啥子關(guān)系?我管你好同志歪同志。
家安說。太跟你有關(guān)系了。只要你給我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往后每星期我都給你們砍根樹子,柏樹青杠樹松樹桉樹,隨便啥子樹都行。馬小清又笑了一聲,目光從家安臉上掃過,落在砍去了枝丫的青杠樹上,落在散在四周的枝丫上。家安趕緊討好說,樹子和這些枝丫,保證你們四個背篼都裝得滿滿的。馬小清撇一下嘴角,說誰稀罕呀?我們不要。她抬起腳邁步要走了,家安著了慌,一踮步攔在前面,伸手抓住馬小清的背篼沿。低聲下氣請求,我是專門給你們砍的呢。馬小清說。你才莫名其妙呢。你專門砍的我就必須要么?放手!快放手!晃了兩下肩膀也沒掙脫。
家安目光凄楚地看著馬小清,好歹是我的心意,你要了樹子我才放手。馬小清臉漲紅了,睜圓眼瞪著家安說你放不放?一邊兩手攥著背帶,一邊用力晃肩膀擰身子。家安牢牢抓著背篼沿不放手,我都砍在這里了,你們裝走嘛。馬小清紅漲著臉不答話了,只管扭動身子用力左右掙。堅硬粗糲的篾條割磨著家安的手指,沒幾下他就攥不住了,手脫離了篼沿,還在用力掙扭的馬小清收勢不住往前一撲,跌倒在砍去枝丫的青杠樹上。跌倒的馬小清立刻尖聲慘叫,仰起來的臉上,右眼眶成了個血洞,涌出黑色的血污——她的眼睛觸在了砍得尖斜的樹疤上。
家安伸出手去扶馬小清,手剛觸到馬小清的肩膀,只聽得馬家姐妹齊聲哭喊,來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跟著馬又清手里的竹筢啪地敲在頭上。家安趔趄一下,一邊瑟縮著往后退,一邊看著馬小清,顫動著嘴皮,只從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顫音。退了幾步,他猛然轉(zhuǎn)過身往嶺上跑,好長時間后,才聽見他絕望地哭號在樹林里流竄。
馬家姐妹的哭喊聲在青杠嶺激蕩。來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來人啊,瘸子把姐姐眼睛弄瞎了!魏安術(shù)挑著擔(dān)糞水剛走到斜坡地角,他怔了下站住了,凝神分辨了下馬家姐妹的哭喊聲,身子一晃扁擔(dān)從肩頭滑落,糞桶哐啷墜地然后傾倒然后咣當(dāng)咣當(dāng)順著坡往下滾,滾不多遠就分崩離析了。魏安術(shù)跺了下腳,跺得汪在腳下的糞水四處激濺。他一邊拍打著大腿往土地堡跑,一邊顫著聲音向身邊人招呼,勞煩你們喊下馬家的人,喊下隊長。狗日的瘸子呀!牛日的瘸子!
魏安術(shù)背著馬小清失魂落魄跑去了大隊衛(wèi)生室,包扎后又送去了區(qū)醫(yī)院。跌跌撞撞從區(qū)醫(yī)院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走到自家院子,看見堂屋的門半掩著,他倚著門框站住了。堂屋里亮著半明半滅的油燈,宋道珍和家富家康都佝頭僂腰圍坐在桌邊,昏暗的燈焰閃爍跳躍,光線在三張黯淡的臉上明明滅滅。桌上盛著幾碗沒動過的苞谷糊和半碗咸菜。宋道珍扶著桌子抬起頭問,啥樣子了喲?魏安術(shù)倚著門框滑坐在門檻上,眼珠破了。醫(yī)生說,只有安個玻璃珠。宋道珍搖晃了一下身子,她的手抓著桌子腿,于是帶動桌子也跟著晃了一下,碗里的苞谷糊晃出一潑在桌上。魏安術(shù)拍了下門檻站起來,那個狗日的呢,老子弄死他!
宋道珍手捫著胸口呻吟。你就算立馬把他弄死,事情還是出都出了。天王老子,啷個辦喲。
事情不出都出了,弄死家安抵得了事?生產(chǎn)隊長走上了街沿,手里掐著半截紙煙。五隊生產(chǎn)隊長在我家里,魏安術(shù)你跟我過去下,看看能不能商量出個子曰來。
家安的身影從院角的茅坑后閃出來,腳步遲滯緩慢像在水草纏綿豐茂的水里蹚,他脧一眼魏安術(shù)又低下頭,我、我賠她只眼睛。聲音像蚊子喑喑嗡嗡。
魏安術(shù)一腳把家安踹翻在地。好,你賠!老子現(xiàn)在就把眼睛給你摳了來賠!他曲起指頭成鉤子狀,揮臂在虛空中憤怒地挖了兩下,探手去抓家安肩膀,卻被隊長拉住了。走吧,人家等著呢。魏安術(shù)走了,邊走邊恨恨地說,你等著,看老子回來怎么收拾你。
家富走到院子把家安拉起來,嘴里直埋怨。媽不是喊你到舅舅家躲幾天,等爹氣頭過了再回來么?你跳出來做啥子?
家安縮著脖子走進屋,背靠著墻壁眼瞅著腳尖悶聲說。我不想躲。事情是我惹的,躲得了初一,未必還躲得過十五?該殺該剮我受就是。宋道珍撩起眼皮瞪他一眼,喉嚨里呼嚕呼嚕響。你就死鴨子嘴殼硬吧。唉,這咋個收場哦。
家康看一眼娘,又看一眼家安,嘴里低聲試探著詢問,也不曉得會不會把三哥抓去坐班房哦。宋道珍怕冷似的抖了下。她從桌上拈起筷子,瞌睡總要從眼睛里過。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吃飯吧,都冷了。家安搖頭,家富和安康也搖頭,宋道珍低頭嘬了口苞谷糊,嘆口氣也推開了碗。
魏安術(shù)從隊長家回來已是后半夜,家里人守在燈下誰也沒睡。魏安術(shù)的臉色居然舒展了許多。他坐到桌子前,從腰帶上摘下旱煙袋,捏摸裝煙絲的藍布袋,把煙鍋伸進去挖出鍋煙絲,亮出大拇指,把黃色的煙絲理抹摁實,湊到跳躍的燈焰下,煙絲立刻紅亮起來,吐出的煙霧跟著籠罩住他的頭臉了。宋道珍哆嗦著烏紫的嘴唇問,咋個說起的?要賠好多錢?家安得不得坐班房?
馬家女子的老漢也到隊長家了。魏安術(shù)答非所問。銜著煙管又吸了口,煙霧重新繚繞起來。最少要住十天醫(yī)院哦。馬女子的媽在醫(yī)院照顧。
宋道珍急了,浮腫的眼皮崩開來,眼珠子亮晃晃的。到底咋個說的嘛。
我們和馬家以后就是親戚了。魏安術(shù)吁一口氣吐一口煙,說。等兩年家康上門娶馬女子。
家康呼地站起來,屁股下的板凳哐地倒在地上。我不去。憑啥讓我去當(dāng)上門女婿?
縮在屋角的家安竄到屋中。我去,我一人做事我一人當(dāng)!
魏安術(shù)瞪一眼家安,左手往家安腦袋上扇了一巴掌,右手里的煙鍋在桌沿上當(dāng)當(dāng)敲。你當(dāng)個鬼尸羅漢!要不是兩個隊長比前比后做工作,說槍斃你個狗日的事情還是出了,眼睛還是長不出來新的,馬家人會愿意?他把煙鍋戳向家安胸膛,說一個字戳一下,戳得家安前后搖晃。你狗日又耍流氓又弄瞎人家女子眼睛。人家原本要全部湯藥費,還要讓你坐班房。
家安梗著脖子說,我惹出來的事,我去承擔(dān)就是嘛。憑啥子讓家康去?我瘸條腿她瞎只眼,不剛好豺狼虎豹么。郎才女貌這個成語,在他嘴里成了豺狼虎豹。
你又瘸又愛諞誆扯白,人家哪里瞧得上?馬家四個女子,遲早都要招個上門女婿。他們看上家康,說家康知書識禮人也生得伸展。
家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揮著拳頭捶打右腿,淚珠子簌簌往下落。怪我么?怪我么?是我想瘸么?我想瘸么?
那邊家康也嗚嗚哭出了聲,我要讀書!我還要上大學(xué)!
家富走過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安放在家康屁股下,抱住家康肩膀讓他坐。嘴里勸說,家康咧,讀書還不是為了有個好前程?螺螄壩地平田多日子好過呢。再說,你要不答應(yīng),你三哥說不定就得坐班房。
一籃茄子一籃姜,左也是個籃(難),右也是個籃(難)。宋道珍雙手捧著胸口揉抹,邊咳邊呻吟。老天咋不收了我,免得拖累你們。
媽,我不是不肯,家康哭泣著爭辯。只是那女子眼睛都瞎了。
嗨,一只眼睛不礙大事,鑲顆玻璃珠也看不出啥嘛。魏安術(shù)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臉頰上摩,摩得臉皮簌簌響。我們都商量好了,你讀完初中就過去。那馬女子的老漢媽都精明能干,房子也有七八間。馬女子的大伯還是生產(chǎn)隊長。他說過去就讓你當(dāng)計分員當(dāng)會計,都是動筆桿子的輕松活,將來還可以接他的班……
家康又洗頭了。端盆清水放在洗衣臺上,裝洋堿的盒子放左邊,裝鹽的罐子放右邊。他把臉浸進清水里,雙手掬了水往頭發(fā)上澆。竹子在頭頂上空搖曳,竹葉子拍掌似的嘩嘩響。家康從水盆里抬起頭,水滴嗒嘀嗒往下落,他閉著眼睛伸出右手,三個指頭在裝洋堿的盒子里挖一下,摁在左掌心抹一抹,澆一點水在掌心,右手掩上去兩個手掌來回搓磨一陣,然后往頭發(fā)上抹,抹過了開始抓撓,抓撓一陣,家康疑惑地停了手。今天的洋堿奇怪了,一點也不咬頭皮。抬起手臂抹去嗲著眼皮的水,他看見盆里的水墨樣黑,黑墨似的水還在從臉上往下滴,滴在白褂子上現(xiàn)一團團黑污。再看洋堿盒子,一團黑墨樣的東西覆蓋著洋堿。伸出指頭抹一抹,分明是團研磨細了的鍋煙墨。
回頭,見家安環(huán)抱膀子倚靠著墻,懸吊的瘸腿晃蕩著。他說,老四,你離馬小清遠點。不然,下回就不是鍋煙墨了!
我愿意么?是我愿意么?家康摳起盒子里的鍋煙墨甩向家安,家安躲閃不及,鍋煙墨叭地一聲在鼻頭上炸開了。家安忙抬手擦抹,反倒把鍋煙墨涂抹開了,一張臉立刻黑多白少,只現(xiàn)兩個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見他滑稽的樣子,本來還惱怒著的家康撲哧笑出了聲。家安抬起手指指家康的臉,說你那副樣子也像個唱花臉的哈。跟著也咧開嘴笑起來。先只是嘿嘿嘿訕笑,漸漸便大聲起來,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脖子上的青筋在笑聲中像扭曲的曲蟮,眼珠子也泛起了紅。漸漸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不得不彎下腰勾了頭。笑聲止住了,身體卻打擺子似的哆嗦,淚珠一顆接一顆滾落,把腳前的地灰砸出了密密麻麻的坑窩。家安盯著自己的瘸腿,叉開兩只手環(huán)在大腿上,用力抓掐的指頭摁得藍布褲子呲呲響。嘴里喃喃低語,說老四、老四,我就壞在這條短腿上了呀。我要是兩條腿一樣長,你搶不走馬小清!
家康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嘴角又咸又澀。他蠕動著嘴唇,卻不知道說什么。家安突然抬起頭,雙手捧住瘸腿用力往地上一杵,眼珠定定地看著家康。老四,你不還有兩年才初中畢業(yè)么?你安心讀你的書。這兩年我要讓這條腿長出來。他拍拍好的那條腿。我要讓它們一樣!
你怎么弄?
家安不回話,走到洗衣臺前掬了幾捧水,洗凈了臉。走進屋里,從墻壁上摘下條系籮筐的麻繩再到屋后。屋后溝坎邊有棵核桃,樹枝桿虬曲比屋脊還高。家安選了根高過頭頂?shù)臉滂?,繩頭從樹杈上投過去,撿起來捆系在腳踝上。另一頭握在手里,慢慢往上拉。兩邊的繩子都繃直了,右腿離開地面往上升。膝蓋有些彎曲,他往后縱了一步,膝蓋下壓讓腿剛好伸直。腳尖高過了大腿,獨立支撐的左腿搖搖欲墜,帶動身子如風(fēng)中幼樹前抑后仰左搖右晃,左腳不得不在地上跳躍幾下,搖晃的身子才稍微平穩(wěn),又用力拉拽繩子,瘸腿與右腿成一個直角了,家康聽到咯嘣一聲響,忙喊三哥,莫拉了,骨頭斷了。家安,說不是骨頭,是筋。是筋在響。他的臉漲紅了,抿緊嘴唇,又踮著左腳尖跳了幾下。繩子有些打滑,家安喘了口氣,左手捯動繩子在右手上挽了個圈,然后雙手牽住繩子一起往下拉。腳尖高過了胸脯,這時右腿抖閃著往外一趔,立身不穩(wěn)往后便倒。他想松掉繩子,可挽過的圈像結(jié)了結(jié)樣無法松脫。咔嚓一聲響,家安頭背著地摔倒在地,被繩子牽絆的瘸腿朝天杵立,像是要狠狠朝天空踹上一腳。
家康撲過來,手忙腳亂解繩子,一迭連聲哭喊三哥、三哥,你的腿啊。
家安的臉朝向天空,天空高遠蔚藍,太陽就嵌在核桃樹頂上,陽光被核桃樹葉濾下來,落在臉上一片蠟黃。落在眼里,亮晃晃地閃射著明麗的光。家安抬起頭,探出舌頭舔了舔嘴皮上的汗水。他看著朝天杵立的腿,說筋都響了,腿一定會長。只要以后想法子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