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文冰

第一章 兩個小時

一

周子昆這一生做了許久生意，沒掙著錢，還生了病，欠了不少債。逢年過節(jié)回鄉(xiāng)，親戚們聚會，他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位，不聲張，不招呼。晚輩們進來，依例要一一叫長輩們，說些給你拜年的話。有些不諳世事的晚輩少年也要招呼他，他就點點頭，不說話，也不起身，表示受了禮。平輩和長輩們看見他，就只點頭了——有點身份的長輩和平輩，進門就忙著應(yīng)付像春節(jié)鞭炮般噼里啪啦的招呼，顧不上他。頂多事后看見，也朝他點點頭，或者招招手，有時見他低頭刷手機，就略了過去。

他招呼長輩和平輩，是抬起屁股，按平時稱呼叫了“叔”“伯”或“哥”，就坐下了，沒話?！暗堋笔遣唤械?，老家的習(xí)俗，“弟”要叫名字。逢著被團團圍住，有身份的長輩和平輩，他就不湊那個熱鬧，脧上一眼，沒有對上目光，就走了出去，站在外面抽煙，或者刷手機。對上了目光，就微微一笑，不吭聲，說了，人家也聽不見。再說，新年大節(jié)，一個病人湊上去，要跟人家拉拉手，也怕人家嫌晦氣。

后來，那些少年知曉了世事，也不招呼他了。他們終是長大了，成長很快，畢竟家里有父母兄姐教誨。周子昆不以為意，他甚至記不得那些招呼他的少年，到底是哪家親戚的孩子，反正不是他的至親。他的兄弟姐妹們的兒子女兒，叫他舅舅或叔伯，都是在人少的時候；更多的是叫他吃飯或做事時，不得不叫——總不能叫他名字吧？

他的高光時刻，是兩個小時，就掙了二十萬元，還是現(xiàn)金，沒有賒欠。

其實他認為自己真正的高光，是以前，那時他開著一家三百來人的工廠，一年做六千多萬元營業(yè)額。

親戚們的高光計算方法，跟他的公式不同。親戚們認為，不管你做了多大生意，沒有見著你的別墅豪車，都是失敗，都是在黑暗里，連微光都沒有。沒光，誰能看見？

親戚中的有些人，見到過他的豪車別墅，所以愿意借錢給他。另一些人沒有見過，因為那些年，他回家時，都還是十多年前他外出打工時的樣子，地攤鞋、街邊衣服、大路貨低檔煙，開一輛十來萬的舊車。有人問起，他就說是做了點小買賣，但掙不著啥錢。

他說的實話。他的主營業(yè)務(wù)，是給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做配套，量大，毛利低，大進大出，流水是高，到手卻沒有多少。那家五百強公司不是他的直接客戶，它的業(yè)務(wù)外包給另一家公司，他再從那家公司接訂單過來。直接訂單，他接不到，實力和關(guān)系，都沒有那么硬實。

借錢給他的親戚認為他謙虛，所以他開口時，沒有多少猶豫；沒借錢給他的親戚倒不是認為他低調(diào)，而是看他的樣子就不像有錢人。

后來這兩撥親戚達成了共識。五百強公司撤走了，他的生意也黃了，收到的錢還不夠付貨款、工資；沒收的債，后來也沒有收到；賺的錢全在倉庫里。他不甘心，開始轉(zhuǎn)型，欠親戚們的債就在那時候背上了。他越陷越深，越來越累，錢沒賺著，病卻生了。兩撥親戚終于形成了一致看法。

他在親戚們眼中的高光，是這二十萬是純利——他們說，是無本生意。親戚中的債主里，有一個厚道人還一直跟著他，在他的小工廠里干活兒。他到手二十萬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親戚，然后債主們或電話，或上門，收到了積欠不少年的幾千上萬元、幾萬元，還有利息。

他們說：“子昆這輩子，這筆生意最劃算?！?/p>

他們還是厚道，沒有直呼其名“周子昆”，去掉了姓，多少表示了一些親近。

周子昆當(dāng)時沒有聽見這句話。他跟親戚們的交流少，雖然還錢時他感恩戴德，說了不少好話，親戚們還是沒有轉(zhuǎn)告他這句話。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就算聽見，他也不會贊同，倒不是他覺得掙這二十萬元并不是高光時刻，而是這錢不是來自生意。它是別人的賞金。

后來，他聽見廠里的親戚無意中轉(zhuǎn)述了這句話，想，還有什么不是生意呢？

他現(xiàn)在白天在自己五個人的工廠里操作機器，給別的工廠生產(chǎn)鈑金件，偶爾用那臺已有些年頭的CNC數(shù)控機床，做一些精度不需要太高的模具，掙點加工費，養(yǎng)家糊口。那臺CNC數(shù)控機床已經(jīng)人老珠黃，表層的漆掉了不少。斑駁歲月爬上機器全身，刻下一片片故事。那些深淺不一的殘影，在不同的年和月里留下。周子昆甚至可以指著某一處，說出它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為哪個客戶生產(chǎn)哪個產(chǎn)品時出現(xiàn)。

周子昆每每啟動機器，都有些傷感，要繞機床走一圈?；蛘咦聛?，在機臺前邊點上一支煙，抽完，才輕輕按下啟動按鈕。有客戶過來，說，“老周，你怎么不換一臺，現(xiàn)在二手機床多得很，又便宜?！彼托π?，說：“這個夠用了。”

他想過換，但這臺賣不出什么錢，得補一大筆，才能夠買一臺稍微新一些的機床。二手機床刷了新漆，有點像二婚三婚娶的中老年女人，硅膠、厚粉、人工注射的膠原蛋白下面，不知道有多少暗疾，不用上一段時間，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找不著人家，得自己擔(dān)著，可能還不如自家的舊機床好用。

別人對他的稱呼，從“周董”變成了“周總”，然后又改為“周老板”，現(xiàn)在是“老周”。周董或老周，周子昆都不介意，但怕別人叫他“子昆”。以前人家叫他“子昆”，他感覺親切，那時他鬢角還沒有染白，頭上也水草豐茂，扒開來不易找到發(fā)根?，F(xiàn)在，他害怕親近。

以前有個負責(zé)操作的師傅。他出圖紙，編好程，輸入機器，師傅只操作，這樣人工便宜點；如果雇一個既會出圖編程，又會操作的師傅，那份工資他出不起。后來，這個操作師傅也走了，周子昆就自己操作，一個月可以省下一萬多塊，夠一家的生活費，偶爾還可以補貼點醫(yī)藥費。

不忙的時候，他晚上開網(wǎng)約車。二十萬賞金，就是開網(wǎng)約車掙來的。

開網(wǎng)約車不是為了掙錢，或者說主要目的不是掙錢。他不喝酒，自從生意垮掉后，請他喝酒的人越來越少，就像深圳的驟雨，開頭砸得人們分不清東西南北，不久就稀疏了，頭上再也落不上一滴。他僅存的那些客戶，大多跟他一樣，無心喝酒?，F(xiàn)在做生意，也不像幾年前那樣，要吃吃喝喝，拉近感情，才有單做?，F(xiàn)在純粹多了。他打電話過去，對方說：“你請我喝酒，還不如把喝酒的錢給我，就在訂單里扣吧?！彼R一句：“滾你媽的?！本蛼炝穗娫?。

都是些老客戶，也是些相互依偎取暖的客戶。量少，價低，類雜，不容易找到人做——往往要求著人接單。他也不全接下，沒辦法接；但對那些長期客戶，不管多雜多低，他都咬牙接下來，大不了不把自己的工資算進成本。對方電話過來，他就給對方算賬，人工要多少，原材料要多少，電費要多少，房租要多少，末了說一句：“連電費都不夠?！?/p>

不用他算賬，對方心里清楚得很，連他幾個點的利潤都能說出來，但不會說，只是許諾不久以后有大單，但不會答應(yīng)加價。說了幾分鐘，他就說：“好好，我就用愛發(fā)電吧?！本徒酉铝?。不過，大單來不來，完全看天。也不是人家毀諾，而是真沒有，有了自然會給他，這一點，他還是相信。他理解對方，就像對方理解他的加工精度和交貨速度一樣。大家都難。他的生意就這樣維持下來。

有時候也有人請他喝酒，或者他請人喝酒。生意他還在做，他的病，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喝酒，但酒還是得喝。他知道哪些人能約出來、哪些約不出來，約得就很精準(zhǔn)。不過幾個人、十來個人的酒局，喝著喝著，就變成了訴苦大會，酒就不香了，就有人罵一句：“跟你們喝酒，還不如去開網(wǎng)約車爽?！?/p>

他們常常在這座城市大街上看見對方的車，一腳油門踩下，追了上去，按聲喇叭，降下車窗，打聲招呼：“老曾叫喝酒，沒去？”對方往往回一句：“沒勁。”或者說，“粥都喝不起了，還喝酒？”加大油門開走了，客人在催。

這座城市的人們都忙。他們說，像趕著投胎。他們以前忙的時候，也互相笑罵：“去投胎么？”現(xiàn)在，他們懷念那些被罵投胎的日子。

開網(wǎng)約車爽，是因為可以看美女。這座城市從不缺乏美女，以前他們在夜總會看，現(xiàn)在大街上看。有人說，在哪里不是看？就有人斜覷了眼，慢悠悠地接上一句，是嗎？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笑。往日的快樂仿佛酒局飯桌下的那攤污水，淌了過來，腳下依稀有它的余韻。

這個晚上，周子昆一個美女也沒有看見，卻拉到二十萬元。

二

這筆二十萬的生意——如果它是生意的話——開始就透著怪異。不是在軟件上下單的，是直接電話過來，說你來羽山西墅南門接我。周子昆問：“去哪里？”那人說：“光陽街58號?！?/p>

羽山西墅是本城有名的別墅區(qū)，那個地段約車的少，代駕的多。周子昆想不起來打電話這個人是誰。他開網(wǎng)約車的時候不多，評價還是全五星；如果是老司機，全五星評價就很不容易了。

周子昆又問：“你怎么知道我電話？”那人有些不耐煩，說，“我坐過你車，留了電話。”這話有點牽強，網(wǎng)約車都是虛擬號，不會顯示真實號碼。但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在開網(wǎng)約車的過程中，一個真實電話都沒有留下。

他欠的債其實并不多，大多是老家的親戚。這么謹小慎微，倒不是怕親戚跑到深圳來，用這種方式找他。他根本就沒有躲，親戚債主找他很容易，一個電話過來就行了——事實上每年年尾，他也常接到這樣的電話，然后多多少少付一點，事情也就過去了。

他怕的是他還欠著錢的供應(yīng)商們設(shè)套。盡管他沒有換過電話號碼，供應(yīng)商們也能打電話找著他，但他一直沒有處理過這些貨款。生意場上，我欠你，你欠別人，別人又欠別人，都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生意沒有好轉(zhuǎn)前，索要也要不到，誰都是先還借債，有余錢了再付貨款——很多貨款都是拖著拖著就沒了。不只是他，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是這樣處理；要得狠了，你就把配件，或者成品拖回去抵債吧。那些破銅爛鐵，拖回去也值不了幾個錢，還笨重，運費都花費不少。

也有人拉配件或成品回去，不過不多。大多數(shù)人問了幾回，也就算了。周子昆也是如此。他的錢全要回來，早就發(fā)達了，但要不回來。生意場上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除非你生意好轉(zhuǎn)了，供應(yīng)商債主就上門了，那時你不給，就說不過去；在此之前，大家心知肚明，打幾次電話，問過幾次，也就作罷。

不過也怕有人窮兇極惡，設(shè)套綁人，索要貨款。這種事雖說不多，也不能完全排除，尤其這幾年，時有所聞。

那個時候，周子昆恰好沒事，正坐在工廠狹小的辦公室里，透著辦公室玻璃，看著燈光昏暗的車間里面，一臺臺沉默無語的機器，一個人喝茶。

他沒有說馬上過去，只是說：“你等一下，現(xiàn)在有點事?！彼肟纯磳Ψ绞遣皇菍ｉT沖他來的，如果不是，就會去約別的車；如果是，再做打算。

結(jié)果對方真是沖著他而來。半小時過后，電話又來了，問他：“忙過沒有？現(xiàn)在來行不？”過了半個小時，語氣里卻沒有先前的不耐煩，平和了許多。

周子昆的好奇心被激了起來。他不是個怕事的人，倒想要看看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專約他的車？就算是設(shè)套也不怕，難道還撕票不成？不撕票，綁了人，成了刑案，貨款說不定可以賴掉。這筆錢應(yīng)該不小，不上五十萬，恐怕沒人下這樣的狠手；上了五十萬，賭這么一下，這筆買賣就劃算了。除非撕票——他都這樣了，還怕死么？

那人坐在羽山西墅南門外遠處的樹蔭下，看見他的車駛過來，沒有起身。四周沒有別人，連車都很少。周子昆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看來那人并不認識他。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個人約的他，就打了電話。那人從兜里掏出電話，沒有接，四處張望，看見了他的車，就走了過來，掐斷了電話，算是確認了。

那是一部全按鍵老人機。周子昆有些奇怪，看他的年紀并不大，應(yīng)該不到三十，怎么用這樣的手機？就算是備用機，也說不過去，市面上千元智能手機多得很。

他的樣子也不像有多落魄，格子衫，牛仔褲，上衣扎進牛仔褲里，干練，神態(tài)從容，比他那些同行還要有精神一些。只是臉色有些白，白得不正常，是灰白。周子昆猜他以前可能真坐過他的車，說不定就是這座別墅區(qū)的住戶——這里住著許多深圳的電子行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新貴。羽山西墅的有名，不是它有多么高檔，房價有多貴，這座城市的高檔別墅區(qū)多了去了，輪不到羽山西墅；而是這里的住戶，據(jù)說大多是新近崛起的新經(jīng)濟富人，IT行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還有在本城有名的各類電子市場發(fā)家的老板們。

那人沒有坐進后座，打開副駕門，就坐了進來。周子昆的心又往上跳了幾下。那人坐下后，沒有猶豫，拉開安全帶就戴上了，說：“走吧?！?/p>

周子昆就時不時瞟他一眼，看他取不取安全帶。那人好像沒有這個意思，上車就跟他攀談起來。

他說：“你不記得啦，我以前坐過你的車，我叫張鎮(zhèn)，你把我從光華市場送到大塘西街，那時我還住那里。”

光華市場里，從事電子行業(yè)生意的老板，沒發(fā)跡前，住大塘的人很多。周子昆在光華市場拉過人到大塘，不過不算多。雖然這里的客人確實比其他地方的多，但他還是記不得他在這里有熟客——他又不經(jīng)常跑網(wǎng)約車。

周子昆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來。他沒有回應(yīng)。張鎮(zhèn)笑笑，說，“周老板貴人多忘事啊?！敝茏永擂蔚匦α诵?，說：“哪里哪里，我記性不好?！?/p>

張鎮(zhèn)看來是個開朗的人，話多，上車嘴就沒有停過。周子昆叫他張總。張鎮(zhèn)說：“周老板，你看看我這張臉，像個做老板的樣子嗎？”周子昆就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臉干凈，還有些帥氣，嘴耳清晰，眉眼分明。既沒有擁擠不堪地糊成一團，像是寒冬里的猴子們要相互取暖；也沒有分得很開，要各自垂淚遠遠相望；都在它們應(yīng)該在的位置，恰到好處。各部位也是自守本分，既沒有恣意瘋長，放肆得不像話；也沒有低眉垂首，害羞得放不開。

周子昆就說：“怎么不像？你不像老板，我看沒有人像了?！?/p>

這句話他由衷說出，不是恭維。這個叫張鎮(zhèn)的人看起來順眼、和善，讓人心生好感，不像窮途末路鋌而走險的人。他也不是真去看他像不像老板。像老板不是老板的人，不像老板卻是大老板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呢？

他是想認真看看這個人的長相，在他的記憶里撞撞庫，試試能不能想起這個人是誰。他接這單生意，是好奇心驅(qū)使。不過他在腦子里飛速過了幾圈，都沒有覺得很熟悉這個人——但這個名字卻有點印象，好像在哪里見過，或者聽說過，卻怎么也無法準(zhǔn)確地抓取出來。像隔著一片毛玻璃看人，很像某個熟人，卻不知道是誰。

張鎮(zhèn)接著他的話：“那周老板最好還是記住我，說不定哪天跟著我發(fā)達了。下次我叫車，你得快點來?！?/p>

這話令人不適，不像他剛剛的謙和，周子昆對他的好感減去了幾分。他沒有接話，專心開車。過了一陣，他才開口：“下次有空，我一定早點來。”

張鎮(zhèn)大笑，說：“沒有下次啦，開個玩笑。”他咳了幾聲。那咳嗽聲極力壓抑著，還瞟了周子昆一眼，帶著不好意思的謙和。

不接話不好，周子昆不是小肚雞腸的人。面對一個年輕陌生人的張揚，犯不著生氣。他順著說：“怎么，要離開，不回來了？”

張鎮(zhèn)說：“對，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了。”他的語氣低了不少，好像還有些傷感。周子昆問：“回家??？”

張鎮(zhèn)：“回家，回老家?！?/p>

異常簡潔。說完他就不再開口，身子后靠，躺在座椅上，頭向右側(cè)去，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行人、高樓、燈火、車輛。

周子昆輕輕說：“要不要聽歌？”

過了好一陣，張鎮(zhèn)好像才聽見，回過神來，問：“有沒有《漂洋過海來看你》？”

周子昆把手機遞給他，說：“你來搜?！?/p>

張鎮(zhèn)沉浸進了這首歌。車里異常安靜，只有這首歌在循環(huán)播放。周子昆轉(zhuǎn)頭瞄了他一眼，看見他的眼角似乎有淚滲出。

看來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周子昆沒有打擾他，專心開車。他不知道這首歌反復(fù)播放了多少次，但他知道眼前這個自稱叫張鎮(zhèn)的人，正是聽這首歌的時候。

他對這首歌沒有多深的印象。在張鎮(zhèn)這個年紀，他正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汗流浹背，嘴里、鼻孔里都撲進了黑黑的金屬粉末，幾層厚的口罩都沒有完全隔絕。那些遠遠超過安全分貝的噪音，給他的那些歲月抹上一層厚厚的底色，上面還有粗糲的顆粒，摸上去有點硌手。所有的日子，都是一道道粗大的線條，清晰可見，中間沒有過渡，全是蒼白的時間。那些空白間距不大，容不下涂抹其他顏色。他和妻子的婚姻，也是老家修了房子后，家里叫他回去相親，相互都覺得不討厭對方，然后就走了程序，訂婚、結(jié)婚。就連結(jié)婚證，也是家里人代辦，他和妻子都沒有回去。

他聽著這首歌，突然有點生氣。生什么氣，生誰的氣，為什么生氣？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好像有點空落，那塊本來應(yīng)該有東西填充的地方，一片空白。他有點煩躁。

車到光陽街。張鎮(zhèn)下了車，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周子昆沒有接，說：“手機轉(zhuǎn)吧，沒有現(xiàn)金找零。”

張鎮(zhèn)說：“不用找，你記住就是了，下次還坐你車，到時扣吧。”

周子昆笑，說：“不是說回家，不再來嗎？”

張鎮(zhèn)也笑，說：“開玩笑的?！彼男τ悬c勉強。

周子昆堅持要手機轉(zhuǎn)。張鎮(zhèn)有點不耐煩了，掏出老人機，說：“我身上就這個手機，怎么轉(zhuǎn)？”

周子昆就說：“你在這等我一陣，我去買點東西，找開。”

張鎮(zhèn)說：“你去吧?！?/p>

周子昆走了幾步，轉(zhuǎn)過頭來，叮囑道：“你等我啊，我馬上回來。兄弟，事情總會過去的，人生在世，沒有過不去的坎?！?/p>

張鎮(zhèn)道了聲謝謝，說：“周老板，你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p>

零錢并不好換。周子昆走了好幾家小店，才換回幾張紙幣和一堆硬幣，回到車前，張鎮(zhèn)不見了。他四處望了望，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打他的電話，提示關(guān)機。

這個地方，車不能停太久。周子昆只得開車走了。

回家的路上，周子昆想著這事，覺得還是有些蹊蹺。張鎮(zhèn)為什么叫他“周老板”？一般來說，稱呼網(wǎng)約車司機，都是叫“師傅”，很少有人叫老板。盡管這座城市里，老板滿天飛，路邊攤販一天都能被人叫上幾十上百聲老板；但是開網(wǎng)約車的人，人們的稱呼，大多還是“師傅”，而非“老板”。

他去問老婆知不知道一個叫張鎮(zhèn)的人，卻不是時候。那幾天老婆正為錢的事跟他生悶氣，好些天沒說話。她在煮飯，剛從車間回來，時間不早了，手忙腳亂地洗菜淘米，沒好氣地說：“我認識牛正、馬正，不認識什么張正?！边@女人，還以為周子昆疑心她什么呢。周子昆搖搖頭，走開了，腦子里還搜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莫非，他真是他熟悉的陌生人？

三

南方的雨說來就來，先前還天高氣爽，艷陽高照，沒多久有了雨。密密麻麻地下來，砸在腦門上，有些隱隱生疼。屋外的鐵皮棚頂，“啪啪”悶響，像一口化不開的痰吐出。一陣大風(fēng)吹來，雨點斜飄進屋里，斑駁破舊的寫字臺上，濕了一大片。

周子昆把腳從桌上放下，跳了起來，嘴里罵了句：“日你媽。”起身去關(guān)窗戶。窗戶在他的身后，身子躺在椅子上，身后的墻恰好擋住了風(fēng)雨，沒有被淋到；桌子伸出窗戶角的那一邊卻受了災(zāi)。

他著急慌忙地跳起，慌張中帶倒了椅子，他伸手去扶椅子，在將倒未倒之際，身子失去了平衡，右手下意識地抓住了窗簾，身子卻向左倒下，窗簾連同它上面的架子墜落下來，劈頭蓋臉掉在他頭上。

他向空中伸出雙手，胡亂扯下了窗簾布，氣哼哼地踩在腳下，還跺了幾腳，才伸出右手，拉過玻璃窗，將滿城風(fēng)雨關(guān)在了窗外。

妻子就在這時候進來了，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沒有吭聲?？匆娝汛昂煔夂艉舻夭仍谀_下，還踮起腳尖，在上面旋轉(zhuǎn)了幾下泄憤，火氣就上來了。她走過來，從地上扯起窗簾，團了幾下，一下扔在周子昆頭上，說：“一個男人，沒別的本事，就會發(fā)火，你給我洗干凈，掛上去?！?/p>

周子昆坐在椅子上，沒有挪身，任窗簾布蓋在身上。他想把腳伸出，再擱在寫字臺上，卻被窗簾困住了，伸不出去。他伸手扯了扯，布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被勾住了，沒有扯動。他呼地站起身來，抱起窗簾布，拖著窗簾架，來到屋外的鐵皮棚底下，掏出打火機點著，然后點燃一支煙，抽著煙，看著慢慢燃起的火，心里覺得快意。

他那位親戚聽見吵嚷聲，從暗著的車間某處鉆了出來，跟著他到了鐵皮棚，看見他點火，叫了聲表哥，想要叫住他。周子昆沒看他，說：“你不要管?！?/p>

表弟就沒有管。他望了望慢慢燃起來的火，又望望周子昆，說：“表哥，缺料了，再不訂點坯，王老板的貨交不出去?！彼侵茏永ス樟艘粋€彎的老表。人前，他叫周子昆老板；人后，叫他表哥。他跟周子昆很久。以前，他是周子昆帶進的工廠；后來，周子昆出來創(chuàng)業(yè)，他也跟著出來，在他的工廠里干，還借錢給了他。

周子昆說：“我曉得了?！彼麄冇眉亦l(xiāng)方言交談。除非關(guān)起門，在閨房里，周子昆跟老婆都說普通話；對他的這個老表，他卻一直說方言。

周子昆老婆不知從哪個地方也鉆了出來，抱著雙臂，看著周子昆點那堆火，從鼻孔里噴出一聲哼，返身回了屋。不用轉(zhuǎn)身，周子昆就能感受到那聲哼里全是鄙夷和不屑，從他的身后襲來，罩滿了他的全身。如同此時屋外那遮天蔽日的雨。

周子昆回了屋。表弟踩熄了火，拾起殘余的窗簾，丟進車間外面的洗衣機。后來的某天，他去窗簾店買了塊差不多的布，補上了燒掉的部分。周子昆估摸著價錢，想給他轉(zhuǎn)三百塊，才發(fā)現(xiàn)余額不夠，他切換了兩次賬號，又拿另一部備用手機，才湊夠三百，轉(zhuǎn)了賬。

表弟沒有收。二十四小時后，那筆錢自動退了回來，周子昆用那錢買了幾天的煙。

他開著那輛破舊的長城，去老張的廠子。老張是他的坯料供應(yīng)商，他們合作了好多年；按理來說，供應(yīng)商是要送料上門的，斷沒有甲方還上門拉貨的道理。但他現(xiàn)在不是甲方，或者說他不敢自認甲方。他欠老張不少錢，每次要原材料，都得叫幾聲張大爺。老張的日子也不好過，跟他差不多，也親身下車間坯料了。

老張自然姓張。那天他拉的那個客人，叫張鎮(zhèn)。周子昆想去探探此張和彼張之間，有沒有蛛絲馬跡可尋。他開網(wǎng)約車的時間雖然不多，但遇上的這個張鎮(zhèn)，卻如此怪異，好像專門沖著他來，卻又無所圖——不像臨時放棄圖謀，而是壓根就沒有打他的啥主意。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老張在他的鐵皮棚外蹺著二郎腿喝茶。看見他來，打了招呼，一切如常，沒有異樣。但這次，老張沒有被他的幾句“張大爺”打動。他說自己的料也不多了，機器不敢開。機器一動就要錢，做出來的坯卻沒有人買。

他知道老張這道門是撬不開了。他們交往那么久，彼此的行事方式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何對癥下藥。行的話，幾句軟話就拿下了；不行，說再多好話，也是無益，更無趣。

他就說起張鎮(zhèn)，原原本本地說了。老張臉上沒有一絲異常，像個完全不知曉內(nèi)情的局外人，八卦心被勾了起來，興趣盎然，纏著他問起細節(jié)。周子昆笑，罵他：“又不是你小子派人來搞我的，知道那么多干啥？”

“這日子，打屁都不響，總得找點樂子。”他如此回復(fù)周子昆的玩笑。

和周子昆一樣，他也認為這個張鎮(zhèn)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周子昆，也許有什么企圖，也許沒有，但總的來說，這事并不尋常。

周子昆一邊和老張聊天，一起在微信上打字，聯(lián)系王老板。他知道王老板是開老張這扇門的鑰匙。果然，老張接了王老板的電話，就開罵了：“老周你個狗日的，拿老王來壓我？老子不怕他。喏，坯在那個地方，自己去裝?！?/p>

怕不怕另說。周子昆知道，是王老板做了承諾，保證這筆貨款給他，周子昆不給，就從他給他的貨款里扣。

周子昆開著叉車，裝坯料上車。叉子下降高度不夠，沉重的坯料從高處掉下，砸得他的車子晃了幾晃。老張急得直罵：“你這破車再搞幾次，開都開不了了，滾開，我來?！?/p>

坯料拉回來，妻子的臉色好了些。沒有燒完的窗簾，還是她開的機洗，晾干，只是還沒有掛上去，表弟就拿去配了塊布，補上了。

周子昆知道妻子為什么發(fā)火：八成又是她家的那個親戚打電話來催債了。他借的錢，每家都不多，卻是東拉西扯，那些債務(wù)像是百衲衣，每塊補丁面積都不大，數(shù)量卻不少。工廠賺回來的錢，付掉當(dāng)期貨款——現(xiàn)在訂貨，都是現(xiàn)金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可以賒欠——工資、家用開支，手里沒有多少留下，緊繃繃地擠出一點點，還那些催得急的債主，還安排不過來。她娘家的債主催債，她沒說出來，已經(jīng)是極大的忍耐。她雖然嫌他背了這么多的債，卻從沒對他的病說過什么。到底還是夫妻。

他想，老王的這筆訂單出了貨，款回來，怕是得還妻子娘家債主一部分，不然以后家里雞犬不寧，日子不好過。

他站在那塊約四分之一新的窗簾前，看著窗外高照的艷陽，想，自己的多巴胺是不是少了？以前他看見晴空、太陽、花草，聽著車間里的噪音，心情會莫名地振奮起來?，F(xiàn)在，那些東西激不起他任何情緒。

有人說，人生的三個階段，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他確認自己已經(jīng)過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年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階段，好像有過，又好像沒有過。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呢，難道現(xiàn)在就是？

可是，他才四十出頭，正當(dāng)壯年。

一個多月后，他拉一個客人到格來云天酒店，這次是個美女。他的工廠又停工了，他打開了手機上的軟件，接單。老張收了他轉(zhuǎn)過去的貨款，說：“沒事做，咱們還是去街上看美女吧？”

他們把開網(wǎng)約車叫成“看美女”，約定誰接到了美女，客人送到了，要在群里分享。從各個部位談起，黃金分割，膚色好否，聲音軟硬，儀態(tài)如何。從頭到腳品評一番，因為審美的差異，他們常常爭吵起來，罵得不可開交，然后，總有一個人發(fā)出一條語音：“你們他媽煩不煩，美不美關(guān)你屁事？”

樂趣就被打斷了，眾人就收了聲，說聲“掙錢”，群里就沉寂下來。

周子昆錯過了這條消息。是老張轉(zhuǎn)過來的一個鏈接，還艾特了他。他們這群人群多，客戶、家人、同學(xué)、老鄉(xiāng)、公司同事，每個群體都有群，大多數(shù)群開了免打擾，艾特也看不到。除非正在做跟那個群里的人相關(guān)的事，想去瞧個熱鬧，才會打開那個群。或者閑了下來，沒事做，去翻翻記錄，看他們又干了些啥事，吵了哪些架。

第二天上午，周子昆打開軟件，想要接單，習(xí)慣性地調(diào)出那個群，想看看有沒有人在跑車，哪個地段堵，哪個地段好走，以便參考，才看見老張在群里艾特他，點開了那個鏈接。老張沒有私發(fā)給他。

是一個大V自媒體發(fā)文，懸賞20萬征集線索，末尾有電話。還附了公證書，意味著線索有價值的話，錢肯定跑不掉。群里都吵瘋了，聊了些七拐八彎真假難辨的小道消息。有人贊作案的人聰明，懂的招數(shù)多；有人分析，說這案子雖然沒死人，但手段惡劣。還有人說得頭頭是道，說受害者是個暴發(fā)戶，怕是有些不干不凈，這次雖然沒人死，但不抓到的話，那人說不定還會回來弄死他，所以他才懸賞；后邊有兩三個人附和，了解的情況好像多些，說受害者在電子市場做生意的，住羽山西墅，近幾年賺了不少錢……更多的人是在互相打趣，相約去找線索，說比跑網(wǎng)約車強多了。

電子市場、羽山西墅這些地名觸動了周子昆。那片毛玻璃好像磨光了許多，稍微透明了一些。他隱約猜到了什么，撥了文末的號碼，頓了頓，沒有按下?lián)艹鲦I。又撥號碼，掐掉……他在車里坐了許久，抽了兩支煙，盯著群里的消息，從頭到尾看完了。隔了一天，群里還有人在問誰有線索，說要是有人拿到了賞金要請客，這可是跑一年網(wǎng)約車也掙不到的錢。

周子昆好幾天都心緒不寧。直到他收到一條只有短短兩字的信息：報警。后面附了一串?dāng)?shù)字，看起來是坐標(biāo)，終于撥出了電話——他事后才知道，短信是定時發(fā)的——他多了個心眼，先問了賞金的事，得到了肯定答復(fù)，就跟事主約好，去公安局報案，當(dāng)著公安的面提供線索。

報完警出來，事主要請他吃飯。周子昆瞟了他一眼，短短說了一句：“不了，有事。”就走開了。他把車停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得咳出的痰都帶了血絲。他邊哭邊抽，淚水糊了一臉，沒有擦去。

四

是個年輕的警官，大約三十歲左右，女的，雙眼皮，眼睛很大，五官分明，皮膚白晳，長得不像南方此地的女人。不僅僅是長相，她的普通話也咬字清楚，聲調(diào)準(zhǔn)，周子昆據(jù)此得出這個結(jié)論。但也不好說，現(xiàn)在的孩子，普通話都標(biāo)準(zhǔn)，方言倒是不會說了。

她剪著齊耳短發(fā)，攏在耳朵后面。周子昆想，可惜了，要是一頭長發(fā)，一定是個大美女——不過就是短發(fā)看來，也是美女，只是蓄長發(fā)的話，就更是個大美女了。

女警官大約也見慣了驚詫于她美貌的男人，盯了他一眼。眼神沒有她這個職業(yè)常見的凌厲警惕，但也絕不溫柔嫵媚。平平常常的一眼，就把周子昆的思緒拉了回來。

該問的都問過了。詢問他的是個男警官，大約是刑警。每句話都飽含陷阱——至少周子昆如此覺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認為是同謀。好在他心中無鬼，不怕走夜路。

刑警的疑問是：你不常開網(wǎng)約車，為啥他打電話叫你的車？

周子昆說：“我也想知道?！闭f出這話，他感覺有些心虛。

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案子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排除了周子昆的同案嫌疑，問他只是例行公事。詢問時的氣氛很輕松，從警官們閑聊的只言片語里，周子昆猜出了他怎樣逃脫的視頻監(jiān)控。

他騎的共享單車，用別人的手機卡，在滿大街的口罩人群里，根本不好查。而且，他的背包里裝了好幾套衣服，每騎行一段路，他就換一輛車，還換了外衣。就這樣一路騎行到了海邊。

刑警問詢后，就是女警官接手了。女警官可能負責(zé)媒體或公共關(guān)系，還有些后續(xù)事情要辦，帶周子昆去走程序。大約是職位不同，女警官要開朗些，問起來又是老鄉(xiāng)，話就多了一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周子昆了解了案件的大體經(jīng)過。

女警官說：“他很——”她頓了一下，周子昆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說“聰明”，只是覺得這個詞不妥，才換了個說法?！白靼甘址ㄒ埠芨呙?，懂得一些反偵查常識?！迸俳又f，“很少見，可惜沒走正道?！?/p>

周子昆幾乎可以肯定公安已經(jīng)把案子查得一清二楚，他在這個案子里清清白白，面前這個女警官才會不提防他。

女警官說：“你說那個老板——哦，就是別墅被炸的受害者——咋這么看不開呢，人家為他掙了那么多錢，五十來萬的傭金對他來說又不太多，憑啥不給？這下好了，那別墅花幾百萬都復(fù)不了原。”

周子昆接了一句：“說不定那五十來萬，他就是拿去買別墅了，沒錢給他。當(dāng)老板的，不一定有表面那么光鮮?！?/p>

女警官嗯了一聲，表示贊同這個可能。她接著說：“可惜了一個讀那么多書的人，還留過學(xué)，一個孤兒，憑自己的能力，小學(xué)、中學(xué)，985本科，拿獎學(xué)金去國外讀碩士，全是自己的努力，沒人幫，不容易哇?！?/p>

周子昆嘆息道：“得了絕癥，沒了路了，能不極端么？”

“他很有頭腦，也有耐心，怪不得能一路沖出來，拿獎學(xué)金?！迸僬f，“買別人的身份證來辦手機，裝民工去煤氣配送站，跟人套近乎，幫送氣工送煤氣，說要掙零花錢，每罐氣他少收三元，那三元就歸了真正的送氣工；為了更像真的，他還不常常去，只是偶爾去一趟；一送就是大半年，為的就是找機會進到那個別墅區(qū)；借這個機會，把自家訂的兩罐煤氣帶進去，藏在花壇里，把管子伸進那家的廚房，慢慢放氣，還裝了攝像頭監(jiān)看他家，當(dāng)晚就用手機引爆了。”

這些情況，公開的通報上都有，只是語焉不詳，但大體都能推測出來。通報上說，這起案子無人傷亡。周子昆不明白這么強烈的爆炸，怎么會沒傷到人?，F(xiàn)在清楚了，他在別墅外面裝了監(jiān)控，可能是看見里面沒人，才去引爆。他沒有想傷人，只是想讓那家蝕財。

先前的男刑警告訴過周子昆。實施犯罪那天，他沒帶自己手機，去鄰近工地偷了一部民工的老人機帶上，戴了口罩；那天下雨，他穿了一件送氣工的雨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監(jiān)控上根本看不出面貌。引爆的手機是別人的身份證，打電話的是民工的老人機，從手機歸屬上也沒法查出。所以，周子昆去接他，他付的現(xiàn)金，連找零都沒要。

警方去煤氣站查，找到那個當(dāng)天本應(yīng)送氣的煤氣工，才知道不是他送的。煤氣站老板一迭連聲地叫屈，說那個煤氣工最近的業(yè)務(wù)量怎么暴漲，問他，他說是老家來了個親戚，偶爾幫幫他的忙，才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送氣工本來就不好找，站里大多是些五六十歲的民工老頭，智能機都用不靈光，要教好久，畫出一步步教程來，才會在APP上完成整個流程，哪敢挑人，管這么嚴？

煤氣站老板一臉晦氣的表情，嘟囔道：“我還說運氣好，多些這樣的呢？誰知道帶來的是霉運，唉，這下虧大了。”

煤氣工說羽山西墅業(yè)務(wù)量不大，里面有管道氣，訂煤氣的都是一些吃火鍋、打邊爐的業(yè)主，便于移動，訂的都是些小罐。不在煤氣站的主要送氣線路上，平時都沒人愿意跑。煤氣站老板也證實了這一點，說常為這事頭疼。那人隔三岔五地幫他跑，一送都是大半年，都沒有出問題，又快，準(zhǔn)時，哪想到他下的是一盤大棋。這位半頭白發(fā)的老人憋了一陣，才想出“一盤大棋”這個時髦的詞。當(dāng)聽到要被處罰時，他快要哭出來了。

周子昆不解：“怎么這么久才發(fā)現(xiàn)？按理說，幾天就能浮上來啊？”

女警官白了他一眼：“你打聽這么多干什么？”

周子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干啥，好奇么?！?/p>

走了一陣，快到辦公室了，女警官才輕聲說：“所以我說這個人聰明么。他吞了大量安眠藥，計算了藥效時間；身上綁了海邊的碎石塊，用網(wǎng)兜裝起來，坐在海邊的斜坡上，又計算了石塊的角度，和下滑的速度、時間；就連地點都選過，摸清了那里是深水。藥效發(fā)作，進入深度昏迷，才被帶入水中?！?/p>

說話間，他們進了女警官辦公室。好些男男女女在里面辦公，快到下班時間，警官們放松了，閑聊起來，約起周末怎么過，吃點什么，看什么電影。都是些年輕人，臉上浮著一周疲累后的輕松，和對周末休閑的憧憬。屋里充滿了快樂的氣氛。

辦完手續(xù)，臨走時，女警官叫住了他，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唐芙蓉的人？”

周子昆脫口而出：“她在哪？以前她在我的工廠上班?！?/p>

女警官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眼神沒有了剛見時的審視，柔和了許多。

周子昆追問：“她在哪里，怎么樣了？”

女警官沉默，沒有回答。過了一陣，才輕聲說：“死了，一年多前。”

周子昆有些吃驚，下意識地問：“怎么死的？”

女警官說：“車禍?！?/p>

周子昆不便多問，轉(zhuǎn)身要走。女警官又問：“她一定很美?！?/p>

周子昆說：“是的，是個美女，跟你一樣漂亮?！彼D了頓，又加了一句，“還是個好人。”

后來，周子昆跟老張說到這件事，問他：“你說，他那么決絕地走，為啥又要讓人知道？”

老張說：“他在這個世上孤獨了那么多年，不想自己走了，也沒人知道?！?/p>

周子昆被猛然擊中。他別轉(zhuǎn)了頭。

他想起了那個叫唐芙蓉的女孩。她幫過他，他也幫過她。

他想跟人聊聊她，可是，他找不到人聊。

第二章 太平寺的樹

五

僧名是自己起的，凈空堅持要用“凈空”這個釋家名，配上釋姓，就叫釋凈空。那年他約二十來歲。民政局的人說，一個孤兒，他想怎樣就怎樣吧，尊重他。省城來的大和尚，太平寺主持——其實太平寺就大和尚一人——有些為難，但看了看民政局的人，又看了他一眼，說：“那你就叫釋凈空吧?！?/p>

太平寺不大，五六間瓦房，三面圍成一個開放的小院；院子里是青石板鋪成的壩子，也不大，約有兩三百平方米。從院壩上來，是十來級青石階梯，拾級而上，就是大殿，擺了一尊釋迦牟尼像，掛了大紅的斗風(fēng)，座前插了三支香。香爐是一個青瓷大碗，那碗大得像一個缽，燒了青瓷，花紋別致；盡管如此，張鎮(zhèn)還是認出它就是本地常見的青花大碗，并非專門的香爐。

佛像前香煙繚繞，快燃到盡頭了。凈空重新點燃三支香，取出殘香，插進新香，移了一下香爐，以讓它在佛像案桌的正中間。那案是一張條桌，桌面開了裂，香爐里的灰跑了出來，填滿了案桌的裂縫。

正殿兩邊各有兩間廂房，也供了佛像。張鎮(zhèn)只認得觀音菩薩，其他的佛像就不認得了。轉(zhuǎn)過正殿，后面還有一進院子，里面卻供了玉皇大帝。張鎮(zhèn)雖不信佛，卻也曉得玉帝是道教，佛主卻是佛教。

他問凈空：“這兩個可以一起拜嗎？”

凈空說：“施主何必執(zhí)著于佛道之分？佛在心中，即是有佛；道在心里，即是有道?！彼噶酥傅顐?cè)的觀音菩薩像，又說，“對施主來說，信道即是道，信佛即是佛。就像觀音菩薩，在佛教被稱作觀世音大士，在道教被叫做慈航道人。重在信，而不是分佛或道?！?/p>

這個關(guān)節(jié)，張鎮(zhèn)是真真不知道。他知道凈空不會亂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在這個地方出生，在這里長大，這里就是他的故鄉(xiāng)，但他在這里沒有任何親人。宕州城里的福利院撤了，和市福利院合并，以前的保育員或去了市里，或退了休，沒了聯(lián)系方式。他在這里的唯一親人，就是凈空。

還有唐芙蓉，但她也不在了。

他們都被福利院收養(yǎng)。至于怎么出生，怎么被遺棄，說不上來，總之都是從外面進來，然后又分別被不同的人家收養(yǎng)了一段時間。張鎮(zhèn)因此姓張，唐芙蓉因此姓唐，凈空俗姓劉——他的名字，倒早就忘了，三個人彼此都不提他俗家的名字，心照不宣。那段歷程，對凈空來說，是漆黑的過往，暗黑中看不到一絲光亮，以及那個環(huán)境中存在的任何事物。

收養(yǎng)凈空的劉姓男人被判刑后，他們就不再提凈空的劉姓俗家名；隨后，凈空在十八歲那年，可以自主選擇后，出了家，他們就連他的俗姓都不再提。起初，凈空、他、唐芙蓉，都是不屑提起那個名字；后來，是自然而然地忘卻。有些記憶，久不翻找出來溫習(xí)一番，就會失去。

不過，偶爾，夜深人靜時，張鎮(zhèn)會想起：真的是忘了嗎？好像并不是，尤其對凈空來說。但他知道，大家愿意忘記。

就是在凈空出事后，福利院把他們這批送養(yǎng)出去的孤兒重新接了回來，在福利院撫養(yǎng)。起初，張家和唐家還按月支付他們的撫養(yǎng)費用，算是盡到撫養(yǎng)義務(wù)。后來，他們看見角落里陰郁的凈空，和他臉上那條巨大的傷疤，看著前來探望的張家、唐家人，就再也親熱不起來。天長日久，張家、唐家也就淡了心，終于解除了撫養(yǎng)協(xié)議。

是凈空自己劃的，傷好后的疤痕，有半個小拇指粗，像一條蛇，橫亙在臉上，還有心里。沒有蜷縮，它就在那里直挺挺地躺著，舒舒服服地從上到下，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田。

那是一道他們?nèi)藷o法翻越的大山，足有喜馬拉雅那么高。不管多少心理輔導(dǎo)，都沒有激活他們翻過去的想法。他們好像憑空降臨到世上的三個人，圈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自成一體，與外界隔絕開來。

他們?nèi)藥缀踉谕荒赀M來，合得來，從小就玩在一起。凈空讀初中時，就愛看佛經(jīng)，勉強上了高中，沒考上大學(xué)，就在太平寺出了家。唐芙蓉高中讀完，到了十八歲，就出去打工了。只有張鎮(zhèn)讀了大學(xué)。

是張鎮(zhèn)提議，他的姓還是用以前收養(yǎng)過他的張姓，畢竟他們養(yǎng)過他一年，后來也支付過一年的撫養(yǎng)費用，多少也有報恩的意思。唐芙蓉自然是聽張鎮(zhèn)的，也就姓了唐。其實，張鎮(zhèn)真實的想法，是想讓自己的姓氏普通一些，不那么與眾不同，像個標(biāo)簽貼在身上。

凈空在太平寺出家后，張鎮(zhèn)和唐芙蓉得知消息，回了一趟家，來太平寺找到他。他們看見的不再是以前那個他，只是凈空和尚，平和、淡泊，天地間的萬物，在他眼里，就是萬物本來應(yīng)有的物理形態(tài)，沒有任何附加情緒：無悲、無喜、無嗔、無怒、無形、無色、無味。

唐芙蓉邀請凈空去宕州城里玩玩，凈空看著她，沒有回應(yīng)。張鎮(zhèn)扯了扯唐芙蓉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說。轉(zhuǎn)身出來寺外，凈空追了上來，遞給他們一人一塊布，三角形，藍色。張鎮(zhèn)看了一陣，才認出那是剪下的衣角。唐芙蓉說，這是他以前常穿的夾克。

張鎮(zhèn)手里捏著那塊衣角，站了好久，又轉(zhuǎn)身回到寺里，要了凈空師傅的微信。出來后，他對唐芙蓉說：“我們以后不要來了?！?/p>

唐芙蓉眼睛紅了，追問了一句：“就這樣了嗎？”

張鎮(zhèn)說：“就這樣了。”

張鎮(zhèn)和唐芙蓉就沒有再來過。

這里以前本來是一座道觀，叫太平觀。后來，太平觀住進了本地鄉(xiāng)民，道觀成了住家。前些年，省城一家大寺派人來，看中了這里，報批后，遷走了村民，稍加改造，就成了太平寺。

遷走的村民中有人提議，說這里以前就是道觀，是不是復(fù)興道觀的好？但既然改成了太平寺，再作道觀，好像于理不合；但前業(yè)主有這個建議，不聽好像也不對。于是又有人說，反正有兩進院子，后院就供奉神仙吧？然后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道觀、寺廟，各取所需，只是同一道門出入而已。不過這樣一來，太平寺的香火倒是旺了不少：遠鄉(xiāng)近村的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留下的人本來就不多；以前只有拜佛的來，后來信道的也來了，主要是求玉帝保佑，來的人就多了。

晚飯是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盤炒豆角，兩碗米飯。凈空吃不了一碗，撥了些給張鎮(zhèn)。張鎮(zhèn)說：“再這么下去，你就成竹桿了?！眱艨照f：“沒啥，習(xí)慣了。”

就是現(xiàn)在，如果不正面看凈空的臉，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張鎮(zhèn)都會想到這個詞：玉樹臨風(fēng)。寬大的暗色僧袍，也藏不下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那是平和、溫潤，還有一絲憂郁，透著不可親近的神秘，卻又沒有拒人千里之外，愈加讓人想去探究。

這是好些年后，張鎮(zhèn)第一次回來看凈空。他想聊點輕松的話題，勸他還俗，說：“你要去外面，不曉得要迷死多少青春少女?！?/p>

凈空微笑，臉上心如止水，不起一絲波瀾。張鎮(zhèn)抓起一根筷子，塞到他手里，說：“拿上這朵花，就更寶相莊嚴了?！?/p>

凈空不接，也不回他。張鎮(zhèn)來了勁頭，問他：“有沒有大姐姐小妹子沖著你來上香的啊？”

凈空就肅容了，說：“不可亂說。”

張鎮(zhèn)大笑，說：“一定有，哈哈，一定有?！?/p>

張鎮(zhèn)聽過一些，這種事是真有，還鬧了一些糾紛，有人找到廟里來，要趕走凈空。大和尚和村委會的人出頭了，說，他本來就是這里的人，跟你一樣，你把他往那里趕，還有，他到底犯了什么錯？

沒犯錯，又是這里的人，天經(jīng)地義在這里，說到天邊也沒法。那人只好回去把自家老婆打了一頓，卻又是無憑無據(jù)，憑空猜測鬧事，惹得老婆要與他離婚，只得蔫眉耷眼求村委會調(diào)解。村委會的人叫他去廟里找和尚。那人就帶著老婆去到廟里，聽了大和尚一番“不可妄生疑心”的訓(xùn)誡，回家賣力侍候了一番，安撫好了老婆，從此總算是老實了。

當(dāng)然，凈空真沒啥可挑剔。女施主上香，他離得足有一丈遠，低眉垂目誦經(jīng)，從不與她們搭話。更多的時候，是大和尚接待，或者還有旁人，才交談幾句，從不多話。信眾都知道這個小和尚清靜自守，崇敬之外，閑談中或多或少透出惋惜之意，正是張鎮(zhèn)玩笑話里的意思。

當(dāng)天晚上，張鎮(zhèn)住在太平寺。凈空洗了碗筷，沒做晚課，陪他坐在院子里。清風(fēng)明月，疏星點點，四周寂靜無聲，有蟲鳴鳥語，還有遠處人家電視里傳出來的喧笑和幾聲對月狂吠的狗叫；不知誰家的鴨棚里，有鴨子相互擁擠打鬧，傳出一陣呱呱聲。人間的煙火氣息，撲進這間小小的寺廟。

凈空打破了沉默，終于問道：“芙蓉呢，沒和你一起回來？”他用的老人機，所有關(guān)于唐芙蓉的消息，都經(jīng)張鎮(zhèn)轉(zhuǎn)達，他們是一對戀人。

張鎮(zhèn)的淚沁了出來。

六

張鎮(zhèn)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凈空沒有回答，卻把椅子移近了些。

張鎮(zhèn)說：“說的是南方一座城市，有個年輕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國外讀書，讀完后沒有馬上回國，在外面又混了幾年。為啥說混呢？是因為他讀的專業(yè)，在那個國家不好找工作，回國雖然能找工作，收入?yún)s不高。他想在外面掙點錢回來，和女友結(jié)婚，成家、立業(yè)。相對來說，國外的錢好掙點。

“他干過幾乎所有的體力活兒，洗盤子、送外賣、搬運貨物、給人家修剪草坪，總之啥賺錢就干啥。一兩年下來，手頭有了點積蓄，就想做點小買賣。他聽人家說，從國外弄點東西來這里賣，賺錢比打工快。

“他試了一下，在國內(nèi)網(wǎng)站上找了一些貨源，自己掛在網(wǎng)上賣，結(jié)果還真是的，利潤雖然低，但架不住量大，算起來雖然和打工收入差不多，卻可以看見未來。不像打工，手?？谕＃桓苫顑壕蜎]有收入。做小買賣，收入持續(xù)不斷，只要不過季、不斷貨源，收入就會源源不斷。過了季，哪款商品貨源斷了，換一個商品上架就是了。

“這么干了又差不多一年，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貨源不穩(wěn)定，你永遠也猜不準(zhǔn)上家的貨什么時候下架換款，什么時候缺貨，有點難以把控；他就想找個穩(wěn)定的貨源，就在網(wǎng)上找。找了不少家，有些貨不太對路，卻對產(chǎn)品迷之自信，賣得不好，說是他不會做；有些吹得牛皮哄哄，實力卻不夠，試了一段時間，不是這個款缺貨，就是那個款沒原材料，理由一大堆，總之貨發(fā)不出來。他就一邊試，一邊再找。

“終于找到了一家。這一家自家的網(wǎng)站做得像模像樣，實力雄厚，貨品也對路。他拿產(chǎn)品上自家頁面賣了一段時間，銷路確實過得去，用戶評價也不錯，看起來值得做下去。

“起先，他聯(lián)系的是這家公司的運營，拿他的產(chǎn)品試運行一段時間后，準(zhǔn)備大干一番，就得跟老板直接談，這樣才穩(wěn)妥，才有保證，對不？

“但他在國外，回國的話，時間和路費，都花不起。好在他女朋友在國內(nèi)。他就叫女朋友去和老板談。

“那家公司的運營引薦的，老板就當(dāng)然了解了情況。他女朋友上門談，老板就答應(yīng)了。看起來，老板是個挺穩(wěn)重的人，他建議雙方先加深一步合作，待到他了解了公司的供貨能力，公司了解了他的運營能力，再談下一步。

“這比那些開頭就承諾一大堆，吹得天花亂墜的公司強多了。做事有一套，既沒有亂吹，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叫人跟他合作，而是先深入試試，等到雙方加深了了解，再談一下步。

“他就全力做他公司的產(chǎn)品，將他公司的產(chǎn)品全上架，測款、測評，加大付費推廣力度。做了一段時間，出貨量上去了，投入產(chǎn)出比也不錯。

“公司老板就主動聯(lián)系他，叫他去公司再面談，說可以加大合作力度了。他沒有回國，想省點錢，干幾年就回來，和女朋友結(jié)婚。

“因此，他只能叫女朋友去談。老板提出，他們的合作是時候加深了，他打算將公司北美站的業(yè)務(wù)全部交給他打理，但要在公司的業(yè)務(wù)網(wǎng)站上運行。理由是，一，個人站沒有公司站有優(yōu)勢，這一點他本人也認同，也是行業(yè)的普遍共識；二，隨著交易量的增大，占用的資金肯定會增長，如果交易在他個人網(wǎng)站上，公司方不能管理，資金有可能失控。

“簡單說來，就是，公司方認同他的能力，可以加強合作，但公司要掌控資金。這種合作模式，說起來其實也合情合理。在這個行業(yè)，合伙人賣了貨，拿錢跑路的例子也不少，人家在國外，從哪個方面看，國內(nèi)的公司都是弱勢的一方。

“他們做的是電子產(chǎn)品，包括電路板，就是各種小家電、電子玩具、DIY產(chǎn)品——你不知道啥叫DIY？就是自己動手組裝、修理各類玩具啊、各種小家電啊等等的主控板，利潤率雖然低，占用的資金成本卻不小，量跑起來的話，總利潤也還過得去。

“他沒有可以憑借的東西，除了在國外當(dāng)?shù)?，貼近市場，反應(yīng)能更為快速，這幾年也鍛煉出了運營能力，其他的一無所有，能傍上這么個靠山，也算是運氣來了。

“合同是女朋友代他簽的，他全看過，也正規(guī)，傭金點數(shù)，業(yè)績考核，傭金支付節(jié)點，付款方式，一應(yīng)俱全?？雌饋頉]啥毛病。

“他以為從此就能翻身了。他的估算，這么合作幾年，他回國后，在老家省城買套房子，和女朋友辦了婚禮，還有點余錢剩下來，創(chuàng)業(yè)的話，還有點資本；或者干脆去打工，這筆錢用來生兒育女，還能支撐幾年，從此，他，他的女朋友，就能像普通的人那樣生活。他太渴望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開頭，那家公司支付傭金還挺正常，第三個月支付第一個月的傭金，因為網(wǎng)站交易，會有退貨，他們約定以兩個月為限，第三個月扣除前兩個月的退貨；后面有退貨的話，再另行扣除——這是公司老板主動提出來的，說考慮到他在國外，傭金支付時間太長的話，對他好像不公平——其實網(wǎng)站交易，可能產(chǎn)生的退貨時間，有些遠不止合同約定的一兩個月。

“這么看來，這公司的老板是個厚道人。他有了這么個印象，干活兒也有勁兒了，沒日沒夜地做，全副精力都撲在了業(yè)務(wù)上。

“他沒想到后來卻不是這么個事兒了。隨著網(wǎng)站交易量增大，公司方面提出的要求越來越多，一會兒說國內(nèi)原材料市場變化，采購成本上去了，成本增加；一會兒說國內(nèi)人力成本上升，環(huán)保要求嚴格，貨品出廠價要加；他提出貨品加價，公司方卻不怎么愿意，說競爭激烈，加價不利于銷售，會失去競爭力。說來說去，打的是降低傭金的主意。

“他在國外不是一個人干，一個人干不了，雇了人，租了辦公室，這些成本都是從傭金里支出的，公司方并不承擔(dān)。國內(nèi)環(huán)境的變化，他也從媒體上看過，也能理解；但原材料采購成本，里面太細，水太深，他又不是這個行業(yè)的，吃不透，一個配件多一毛錢、少一毛錢，總算起來錢都不少。他也了解過其他同行，總的來說，成本增加幅度，并沒有公司方報的這么高。公司方的說辭，是不同品質(zhì)的配件，價格自然不同，說起來好像也是這么回事。

“就在這時候，他生病了。他沒有在國外長期生活的打算，女朋友又在國內(nèi)，不管怎么說，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想回國生活，和女朋友結(jié)婚，生兒育女，養(yǎng)一堆孩子，他覺得這才是一個普通人的日子。又仗著身強體壯，想著攢夠了買房結(jié)婚的錢就回國，就沒有買保險。沒有保險，想要治病，可能就是一大筆支出。

“他就提出解除合同，他要回國，一來檢查病，二來錢賺多少是個頭呢，手頭的錢，回省城買個房子，差點的，也差不多夠了，至于其他要用的錢，后面再掙吧，反正他還年輕。

“公司方不同意，說合同沒到期。合同也真沒到期，簽的三年，他原先算過，三年時間夠他掙夠想要掙的錢，只是沒想到身體出了毛病。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后來還苦苦哀求老板，人家都只有一句話，‘按合同辦’，沒有通融的余地。

“他后來還是扔下一切，回國了。不但是身體不能再拖，在國外治的話，手頭這點錢怕是要全花完，女朋友也出事了?；貒鴷r，老板還欠他五十多萬?！?/p>

凈空靜靜地聽完，良久沒有作聲，伸手搭在張鎮(zhèn)的膝蓋上，輕拍了幾下，問：“他后來拿到了嗎？”

張鎮(zhèn)說：“還是沒有。他也不想要了，沒有任何意義了。”

凈空問：“為什么？”

張鎮(zhèn)停了好久，才緩緩說：“他的病是絕癥，治不好，五十多萬拿回來，也治不好，只是延緩病情，多活一點時間。更何況，這種病的臨終時期，非常難受，一般人忍受不了?！?/p>

凈空呆住了。微光下看不清他的臉。張鎮(zhèn)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那方土地如已過去的千百年，一如既往地一言不發(fā)。他沒有看見凈空臉上悄悄淌下的兩道白光。

凈空極力壓著輕微顫抖的聲音，說：“一天即是一年，世間萬物，花落花開，雖有定數(shù)，但花開時間長一點，卻也是風(fēng)景啊?！?/p>

張鎮(zhèn)抬起頭來，說：“話是這樣說，但花開，總有人看，才是風(fēng)景；無人看花，卻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世間千千萬萬的人，誰會在意路邊一朵小小的無名花，是開還是敗？”

凈空失了聲：“人呢？”

張鎮(zhèn)低低地說：“人不在了。”

凈空終于失控了，哭出了聲。張鎮(zhèn)拍了拍他的背，說：“本來想打電話說的，可想了想，還是回家說的好。該說的人，都說了?，F(xiàn)在就剩下一件事，有恩的報恩，有怨的報怨。這件事兒完了，就放心了，也清靜了，無牽無掛?！?/p>

張鎮(zhèn)說得很輕松，還帶有一絲勉強的調(diào)皮。凈空亂了方寸，急切地說：“你說說，怎么不在的。”

七

張鎮(zhèn)說：“那天早晨有霾，很大，在那座城市，這種天氣很少見，它靠海，風(fēng)一吹基本就散了，不容易有這種天氣。”

“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上天的暗示，是叫他們不要出門。他本來就不打算出去，才回來，想在家里懶幾天，躺一躺，女朋友不同意，說好不容易請了一天假，今天不上門去要錢，哪天才有空？他還沒回來，女朋友就知道他生病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兇險。回來確診后，她就像瘋了一樣，一天假都不肯請，周末還主動加班。

“確診后，他就認命了。他知道這種病的最終結(jié)果，不是家里有礦，沒辦法治；家里有礦，無非也是多活點時間，并不能徹底治好。對這種病來說，拿錢買來的不是命，是痛苦。

“他在樓下喝了一碗豆?jié){，一屜小籠包；女朋友喝了一碗粥，吃了兩根油條。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早晨他們吃的東西，他記得很清楚，忘不了。他要打車，女朋友不同意，說坐地鐵去。坐地鐵要再轉(zhuǎn)兩次公交，比較遠。不管他怎么說，女朋友都堅持坐公交，他還生了氣，吼了她幾句。女朋友笑著哄他，說她喜歡坐地鐵，多快啊，地鐵和公共汽車上人多，擠在一起，多有趣。

“他女朋友一直有這個習(xí)慣，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直到出事后，有一天，他才想到，說不定，她是從小孤單，人多的地方，能讓她感受到活在這個世上的樂趣和意義，一定是這樣。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們到了公司，見到老板，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公司的法務(wù)，一個是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一見面，老板就哭窮，說公司看起來大，開銷也大，他這不管不顧地一走，給公司帶來了災(zāi)難性的影響，還不知道怎么度過。

“財務(wù)總監(jiān)拿出網(wǎng)站后臺的數(shù)據(jù)，一筆筆地算賬，說他未經(jīng)公司同意，擅自丟下業(yè)務(wù)回來，給公司帶來了多大的損失。算起來，五十多萬不但拿不到，還得倒給公司十一萬八千元。

“于理來說，公司這個算法是對的，就算有虛報，往大的方面算了，相差也不太大。根據(jù)業(yè)務(wù)損失，就算他不給公司貼十一萬八千元，貼個幾萬是要的。但于情來說，難道他命都不要了，也要完成合同嗎？何況，于法來說，他生了重病，難道不可以辭職治病嗎？

“他這樣說了，沒有打動公司老板。除了假惺惺地表示了同情，其他的事情，他堅持按合同辦。看來談不攏，他都打算走了，這筆錢就算了，不要，反正他的病也治不好，他也沒打算治，手頭的錢留給女朋友就行了，也想看看以后走法律途徑，能不能要到。

“主要是他在談，女朋友在旁邊聽著。他沒想到女朋友眼看要不到錢，竟當(dāng)場跪下了，求老板看在他們可憐的分上，把錢給了。

“他的腦袋‘嗡’地炸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要拉起女朋友，沒有拉動，女朋友像焊在地上一樣?？珊薜氖?，老板看見女朋友下跪，語氣雖然緩和了些，也表示了一些姿態(tài)，說他個人愿意給他們兩萬塊錢，但規(guī)矩還是要的，言外之意，那五十多萬還是沒戲。

“兩萬塊錢還不到他應(yīng)得那份錢的零頭。不管女朋友怎么求他，都沒有用。他們只得出來。

“出來后，他去街道對面買水，女朋友站在這邊等他。買完水后，他想到回去坐公交的話，應(yīng)該在他這面坐車，就叫女朋友過對面來，在這邊坐車。

“他后來最后悔的就是這件事。他不該懶這一下，叫女朋友來這邊，應(yīng)該去對面叫的，和她一起過馬路。他應(yīng)該注意到女朋友神情恍恍惚惚，可是他沒注意到。

“女朋友就是在過馬路時，被車撞到的。開始看起來，傷得還不重，沒有哪里出血。他跑過去看，女朋友還安慰他，說沒事，要撐著站起來。他按住了，說不要動。女朋友要他抱，他沒有動。他知道這類傷，不能輕易移動，先做的應(yīng)該是報警。報完警，他就坐在女朋友身邊，漸漸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兒，女朋友的情況越來越差，叫了他好幾聲，要他抱。

“他還是沒有抱她。他后來也后悔這件事，女朋友不能移動，他至少可以躺下來，躺在她身邊，抱著她啊?？墒撬?dāng)時沒有想到，他怎么能沒想到，怎么可以不想到呢？

“內(nèi)臟破裂，內(nèi)出血，大出血。女朋友就這樣——走——了……

“你知道的，我們這里說人臨終前最后一頓飯，叫做吃衣祿。她吃的衣祿，就是一碗粥、兩根油條。衣祿是一個人下輩子的福分，衣祿沒吃好，下輩子就要受窮。一想到女朋友的衣祿是一碗粥，兩根油條，他就心如刀割。她這輩子太苦了，下輩子卻還要受窮……

“他不能想這些事，想到女朋友的衣祿只有兩根油條、一碗粥；想到她這一生的最后，他都沒有抱一下；想到他懶的那一下，沒有過去陪女朋友過馬路；想到女朋友得知他生病后，沒日沒夜地加班；想到女朋友的身世……他不能想，想到這些就有想死的沖動。

“他還恨。以前他沒有恨過，就連他自己生病，都沒有恨過，天生的苦命，怨不得別人，這病不是別人帶給他的，是他自己得的，怎么能恨別人呢？他后來從公司方的運營那里知道，老板不是沒有錢，他都買了別墅，就是他開始做公司的產(chǎn)品，后來接手公司北美站業(yè)務(wù)，老板的生意才有了大的起色。

“他并不認為老板的別墅是他掙的錢買的，那是老板應(yīng)得的，但是，公司的生意好，他起了一定作用，甚至起了大作用，也說得過去。從這個角度講，老板也應(yīng)該給他那應(yīng)得的五十多萬，對不？

“他恨的是女朋友的那一跪。不是恨女朋友，是恨老板，他逼得女朋友下跪。他逼得女朋友放棄了尊嚴，如果不是他不給錢，女朋友無論如何也不會跪下。你知道，他們以前過得那么苦，什么時候跪過？這個人逼得你心愛的女人為你放棄尊嚴，你還有什么理由不恨？”

那天晚上，張鎮(zhèn)住在太平寺，沒有睡踏實，夜半醒來，大殿里有燈光。是凈空，他跪在一塊牌位前念經(jīng)。牌位上有一行字：故先妹唐氏芙蓉之位。是用常見的春聯(lián)用紅紙寫的，寫好后對折，再用兩根筷子左右插入，底座是一塊泥巴，筷子插上，左右兩側(cè)拉緊一點，就成了靈位。倉促、簡陋，就像唐芙蓉的人生。

張鎮(zhèn)問凈空念的什么經(jīng)，凈空說是往生咒。他叫凈空教他，教了幾遍他都沒有記住。凈空找來經(jīng)書，叫他看著經(jīng)書一字一句地念。

經(jīng)文不長，卻很拗口：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訶。

他念得很吃力，開頭磕磕絆絆，卻很虔誠，越念越流暢，慢慢能跟上凈空的節(jié)奏，直到天亮。

第二天張鎮(zhèn)就要走。凈空主動提出送他去宕州縣城坐車，到了縣城，他叫張鎮(zhèn)陪他挑了一部智能手機，下載了微信，讓張鎮(zhèn)教會他使用，加了他。他問張鎮(zhèn)還有什么事要辦。張鎮(zhèn)說，有個叫周子昆的人，是唐芙蓉以前的老板，在唐芙蓉走投無路時，他收留了她，據(jù)說他現(xiàn)在也不好。

他看著張鎮(zhèn)登上高鐵。時近中午，高鐵刺破宕州城尚余的薄霧，向遠方急馳。那個遠方他從未去過，但他知道那不是張鎮(zhèn)的終點。張鎮(zhèn)的終點，他也終將去到。那是每個人的歸途，沒有人能逃過。

以后的每天，凈空都要看好幾遍微信。他等待的是一個徹骨的傷痛，和即將到來的永遠的孤獨。這個傷痛和孤獨已被事先預(yù)告，他希望自己的等待落空，最好永遠不來，但他又知道自己無法躲避，注定要承受，一如他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半年后的某天深夜，凈空被手機鈴聲吵醒。他的微信里，只有張鎮(zhèn)一個人。自張鎮(zhèn)走后，他的手機永遠保持著充足的電量，開到最大的聲音。有時候，他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要充兩三次電，查看好幾次手機音量。

他從床上彈起，打開信息：

再見，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們不見，但又希望我們能見。查看一下你的銀行卡。

凈空馬上回撥過去，沒有撥通，后來也一直沒有撥通過。他跑出太平寺，坐在漆黑的山梁上，無法扼制地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大地蒼茫，眾生沉默。山梁上只有一棵挺拔而孤獨的樹陪著他，其他的小草、野花、石子、泥土，還有泥土中的昆蟲，都被暗黑的夜淹沒。凈空看看夜空，鋪天蓋地的墨色里，只有他和那棵樹。他覺得它很親切。

那筆錢他以張鎮(zhèn)、唐芙蓉的名義，修葺了太平寺。大和尚答應(yīng)為他們立碑，永遠供奉他們的牌位。智能手機，他后來送了人，再也沒有用過。

第三章 有人渡過河流

八

他們?nèi)说哪挲g，其實是個謎；就像他們來到這個世上，沒有來歷，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是誰，好像憑空降臨到這個世界：他們?nèi)沁z棄子。

張鎮(zhèn)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撿到張鎮(zhèn)的福利院阿姨說，那天早晨少見的清爽，沒有霧，太陽很早就出來了，露水還沒有干，她從家里來福利院上班，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包著張鎮(zhèn)的包袱，看起來像一塊浴巾，上面有卡通印花，張鎮(zhèn)躺在包袱里，不哭不鬧，睜著一雙大眼，望著靜默的天空。幸好天氣暖和，他沒有凍著。

福利院的人根據(jù)浴巾上的卡通圖案，推測遺棄張鎮(zhèn)的人可能是本縣職中學(xué)生，或者那一兩所很差的高中的學(xué)生。那些學(xué)校的很多學(xué)生，都是留守兒童，很多人在宕州縣城租房住，不住校，一年也見不到一次父母，談戀愛的多，認真上學(xué)的少，可能是談著談著就談出了張鎮(zhèn)這個孩子，但這也只是推測，并無證據(jù)。

唐芙蓉是在張鎮(zhèn)之后，從街上撿回來的，那時她估計快一歲了。她有兔唇，人中左側(cè)，足有一厘米多長，牙齦露在外面。一個女孩，長了兔唇，可能她父母看來，基本屬于廢物，就當(dāng)廢物給扔在了縣城大街上。福利院撿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除了兔唇，她的心臟也有毛病，好在有國家，福利院后來花了不少錢，治好了她的病，公益機構(gòu)又補上了她的兔唇。她在福利院最受寵，嘴巴甜，治好病，補了唇，長得很漂亮。

凈空從另一個縣的福利院轉(zhuǎn)來。那個縣的福利院收養(yǎng)的人太少，沒必要存在，就合并到了宕州的福利院。他來得比張鎮(zhèn)還早，估計年紀也比張鎮(zhèn)大了一兩歲。他性格孤僻，與福利院的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有些大孩子欺負他，他也不哭不鬧，只是瞪眼看著人家。打得過的話，他就撲上去跟人家對打；打不過，他就躲到角落里，也不跟阿姨們哭訴。人家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像凈空這樣不會撒嬌不會討好的孩子，得到的目光自然就少。不過，還是有阿姨看他懂事，也常常多留意他一些。

說也奇怪，張鎮(zhèn)進來后，凈空就常常逗他玩。那時他已經(jīng)可以幫阿姨照料一些更小的孩子了，凈空守著張鎮(zhèn)，一有動靜，就去叫阿姨；后來唐芙蓉來了，阿姨就叫他也看著唐芙蓉一點。他看了那么多小孩子，就只對張鎮(zhèn)和唐芙蓉好些。福利院的阿姨沒事時，也感嘆兩句，說你看小孩子都喜歡長得好看的小伙伴：張鎮(zhèn)身體沒有毛病，眉目舒展，四肢健全；唐芙蓉乖巧，會討好人，治好病后長相不錯。

他們差不多同時上幼兒園。福利院原先有一個，后來幼兒太少，再加上上面有人提出還是盡量讓孩子融入社會，與普通孩子一樣上學(xué)，幼兒園就停辦了。說來，凈空應(yīng)該最早上幼兒園，恰逢福利院的幼兒園撤了，凈空不愿意去外面上——他和其他孩子不合拍，玩不到一塊，常常打起來，幼兒園和福利院的阿姨都有點頭疼，他自己也不愿意去。這么耽擱一陣，張鎮(zhèn)和唐芙蓉來后，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他又要去幼兒園看著他們。三個人終于湊齊了，一起上了幼兒園，后來又一起上了學(xué)。他們一起去學(xué)校，一起放學(xué)，一起玩耍，從不分開。

福利院里，凈空和張鎮(zhèn)是正常的孩子，唐芙蓉除了兔唇，還有心臟病，其他孩子都有病或殘疾。經(jīng)常有人來院里收養(yǎng)小孩，被看中最多的就是張鎮(zhèn)，但他舍不得唐芙蓉，說要走就一起走，不然就不走；那些人看看唐芙蓉，那時她的心臟病還沒完全治好，后期還要手術(shù)，為難了，只得放棄。

愿意收養(yǎng)凈空的人也不少，但這孩子性情太怪異。人家來收養(yǎng)，把他叫來，他不打招呼，不說話，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人，讓人心里有些發(fā)毛，許多人都說這孩子帶回去，怕是養(yǎng)不熟。也有膽大的，養(yǎng)個孩子的想法實在強烈，自己生養(yǎng)不了，就有將就的想法，說先帶他回去養(yǎng)一段時間看看。他卻不愿意了，說要跟著張鎮(zhèn)和唐芙蓉一起走。誰家能養(yǎng)起三個孩子啊，還不是自己生的，就算養(yǎng)得起，心里也不樂意。

事情就這么一年年地拖下去?？h城里愿意從社會上收養(yǎng)孩子的人本來就不多，都是自己生養(yǎng)。沒有生養(yǎng)的人家收養(yǎng)小孩，大多從鄉(xiāng)下鄉(xiāng)鎮(zhèn)的親友里收養(yǎng)，省心，還多多少少有點血緣聯(lián)系，或者轉(zhuǎn)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論起來，血緣里總有那么一丟丟跟自己相同。就算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介紹人也是親戚朋友，熟悉，知根知底，放心一些。

也有外地人來收養(yǎng)，但這三個孩子太早熟了，只要有陌生人來院里，尤其一男一女來，就猜到是一對夫妻，要收養(yǎng)小孩，就互相串連，勾手指頭約定要在一起。只要一個孩子被叫出去，另兩個孩子就都跟在后面看。他們的早熟讓福利院的阿姨心疼，有人說，自家兩三個孩子，兄弟姐妹間的感情，還沒有他們這么好。還有人說，要不是自己孩子都操碎了心，真想把這三個孩子一起養(yǎng)了。

院長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早年是鄉(xiāng)下的民辦代課老師，丈夫是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她敬業(yè)、認真，民轉(zhuǎn)公后，還當(dāng)了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教的學(xué)生中，有不少人出息了，其中一個后來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在市里任職。那位學(xué)生領(lǐng)導(dǎo)幫了她一個忙，把她調(diào)到了宕州城里，當(dāng)了福利院的院長，辦了她丈夫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到縣里當(dāng)局長都沒有辦成的事。

院長格外疼愛唐芙蓉。這個孩子懂事，知道什么時候什么事情該麻煩阿姨們，不合適的時間和事情，她就忍著，不去討人嫌。連帶地，張鎮(zhèn)和凈空也沾了她的光，被院長和阿姨們高看一眼。上學(xué)后，張鎮(zhèn)特別會讀書，成績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再后來，他在縣里都能排上名次，從沒掉出十名之外，院長就重視起張鎮(zhèn)來，說這孩子搞不好會成為福利院從沒出過的人才。可惜的是，院長沒有看到張鎮(zhèn)成才，她還沒退休，就因病辭世了。

院長離世后，唐芙蓉躺在被子里哭了好幾天，感冒了，連學(xué)都沒上；張鎮(zhèn)也難過了許久；凈空陪著他們兩個人，停了幾天課。

福利院的阿姨們說，這三孩子這輩子這么苦，就讓他們在一起吧，也許，他們上輩子就是一家人。

于是沒人再提把這三個孩子送養(yǎng)出去的事。每每有人要來收養(yǎng)小孩，阿姨們也不列出他們的名字；有人看見了他們?nèi)齻€，阿姨們就說明情況，要么一起收養(yǎng)，要么就看看別的孩子。

如果不是福利院里的孩子越來越少，長大的走上了社會，需要福利院收養(yǎng)的小孩漸漸變少，也許就沒有凈空后來的事情。

福利院收養(yǎng)的孤寡老人越來越多，長大走出的孩子走一個少一個，阿姨們退休的也越來越多。每走一個熟悉的阿姨，凈空、張鎮(zhèn)、唐芙蓉都要失落好幾天，這種情況對他們的成長不利。上面要求，孩子們分散到隔壁縣和市福利院撫養(yǎng)。

分散撫養(yǎng)，就不能保證他們?nèi)齻€還在一起，這是個難題。有好心阿姨告訴了他們，三個孩子恐慌了，唐芙蓉頓時就哭了出來，阿姨也跟著哭了。畢竟是男孩，又上到了五年級，張鎮(zhèn)雖然也慌亂了，到底還是有主意一些。他說，能不能把他們送養(yǎng)出去，但要求收養(yǎng)人住在縣城，這樣他們?nèi)齻€孩子還時不時能見著面，也還能在一個學(xué)校。畢竟縣城不大，雖然有好幾所小學(xué)，但相隔也不太遠，只要他們自己能吃苦，無非就是多走點路。

阿姨向新任院長提了孩子們的這個要求。都是女人，自家也有小孩，都見不得孩子委屈，何況這三個孩子還這么苦，院長同意了，發(fā)動全院上下行動起來，在縣城尋找愿意收養(yǎng)這三個孩子的家庭。

唐芙蓉最先被唐家收養(yǎng)。她哭著不肯走，張鎮(zhèn)像個大人一樣，揩干她的眼淚，安慰她，跟她說如果她不去的話，以后就得分開，可能再也見不著了，他保證他和凈空都會被縣城的人收養(yǎng)，不然就住在福利院，不會去其他地方。他還和凈空一起，把她送到唐家，唐家人也大量，叫凈空和張鎮(zhèn)去唐家住了幾天。

那時候，張鎮(zhèn)讀書的天賦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來，只不過他是個男孩，年紀又不小了，愿意收養(yǎng)他的人沒有唐芙蓉那么多。一個在縣城做生意的張姓家庭提出收養(yǎng)他，張家有兩個女兒，雖然有錢，讀書卻不太行，張家男人看了張鎮(zhèn)的成績單，立馬就同意了，說養(yǎng)大他，可以為張家光宗耀祖。福利院的阿姨們背后開玩笑，說張家是不是在找童養(yǎng)女婿哦。這話被張鎮(zhèn)無意間聽到了，還瞪了他們一眼。

最麻煩的是凈空。唐芙蓉和張鎮(zhèn)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福利院的阿姨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找到了一個從鄉(xiāng)下到縣城賣菜的小販，姓劉，結(jié)過婚，又離了，沒有生下孩子，已年近五十，他沒有條件挑孩子，留下的孩子里又只有凈空最伶俐。于是他就領(lǐng)養(yǎng)了凈空。

那時候，凈空還不叫凈空。他隨了菜販，姓了劉。

后來就出了事。張鎮(zhèn)得知后，堅決要求回到福利院，要陪著凈空；唐芙蓉也不跟著唐家了，哭鬧著要回來。三個人又聚在了一起，那時他們已經(jīng)剛上初中，長大了些。福利院眼看這種情況，請示了上級，沒有再送到其他地方，就讓他們在福利院長大了。

后來，有一天，張鎮(zhèn)問唐芙蓉：“如果不是我出那個主意，他是不是不會出家？”

唐芙蓉沒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

九

最先發(fā)現(xiàn)凈空不對的人是唐芙蓉。

她找到張鎮(zhèn)，說凈空不理她了，在學(xué)校走廊碰見，他調(diào)頭就走，不跟她照面；她追上去拉住他衣袖，他也不說話，甩開就走；她要再追上去，他就狠狠地盯她一眼，還是不理。

唐芙蓉說：“他好像變了個人，不是以前的他了。”

張鎮(zhèn)起初不以為意，笑了笑，打量了她周身上下，說：“你知不知道你也變了？”

唐芙蓉就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看自己校服遮不住的身材，臉紅了，說：“他是我哥呀，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他也不是這個意思?！?/p>

張鎮(zhèn)安慰了她幾句，說，也許是他心情不好，不是不想理你。

那時候他們正是小學(xué)末尾，盡管都能上初中，但成績好壞，直接決定了是上重點中學(xué)宕州一中，還是普通中學(xué)二中、三中。福利院的人都能看出，凈空還是在意成績，有張鎮(zhèn)這個標(biāo)桿豎在他面前，很有壓力。阿姨們還把三個孩子劃拉在一起閑談，往往會心一笑，心照不宣地打著哈哈。

張鎮(zhèn)心下也有點明白。因此，他減少了主動去找凈空的頻率，下課后，每每完成了作業(yè)，他就去凈空的教室，找他玩，那時候凈空多半還在咬筆頭，他掃一眼他的作業(yè)本，然后裝作無意地說哪里哪里錯了。凈空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補了上去。

慢慢地，張鎮(zhèn)也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凈空不但不理唐芙蓉，連他也在回避了。課余時間，除了上廁所，他就呆坐在座位上發(fā)愣。張鎮(zhèn)在外面沒見著他，去教室里看，看見他要么在那里漫無目的地翻書，要么就趴在座位上睡覺。偶爾在教室外面碰上，凈空也是跟他對視一眼，不打招呼，就走回了教室。他們在不同的班級。張鎮(zhèn)在尖子班一班，唐芙蓉在二班，凈空在三班。

直到有一天，張鎮(zhèn)看見凈空走路一拐一拐，好像受了傷，心里就急了，課都沒上，去找凈空。凈空那個班在上體育課，張鎮(zhèn)在操場上沒有看見凈空，問了老師。老師說，他人不舒服，沒有來，在教室里。

凈空在教室里坐著，雙目無神，看著一個地方發(fā)呆。張鎮(zhèn)走過去，問他哪里不舒服，拉起他，要陪他去看校醫(yī)。凈空掙脫了他的手，說他沒事，只是晚上沒有睡好，沒有精神。

張鎮(zhèn)就陪他坐著。兩人無話，靜靜地坐了十來分鐘，凈空突然冒出一句：“你晚上跟誰睡？”

張鎮(zhèn)說：“一個人睡，他們家房子寬，我有一間房?！蹦菚r候，他去張家還不到一年，還沒有習(xí)慣對外面——尤其是凈空、唐芙蓉——說那是他的家。

“你命真好?！眱艨照f，“還有一間房，一個人睡?！鳖D了頓，他又說，“我晚上睡不好，老是醒?！?/p>

張鎮(zhèn)說：“那你肯定感冒了，感冒了才睡不好?！彼Z氣很肯定，說，“還是去看看醫(yī)生吧，叫你——爸爸——帶你去，要不，現(xiàn)在去校醫(yī)那里先看看？”

凈空說：“我才不要他帶我去，就是他弄得我睡不好，老把我弄醒了，一晚上醒幾次?！?/p>

張鎮(zhèn)問：“他那是喜歡你吧，對不？”

凈空點點頭：“他對我倒是好，就是條件太差了，租的就兩間房，外面做飯，睡覺在里面，只有一張床，還小，好擠?！?/p>

上體育課的孩子們回來了，張鎮(zhèn)回到自己教室。過了幾天，凈空精神好多了，恢復(fù)了正常。張鎮(zhèn)就把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又好幾次看見凈空精神反反復(fù)復(fù)，心下害怕起來，借口要買學(xué)習(xí)資料，用電教室的電腦在網(wǎng)上查了查。

然后，他叫凈空不要在劉家住了，去跟福利院說，回到福利院。凈空反問他：“你們也回去嗎？”這下問住了他，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凈空說：“他對我可好了，給我買好吃的、好穿的，還帶我到處玩?！睆堟?zhèn)看了看凈空，他穿得確實不錯，衣服比自己的還好。

張鎮(zhèn)終究還是放不下這件事。他跟唐芙蓉說了，唐芙蓉睜著一雙大眼，奇怪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叫凈空回福利院。張鎮(zhèn)急得滿頭大汗，張了張嘴，又憋了回去，蹦出一句：“你不懂?！?/p>

他拉著唐芙蓉去了福利院，找到院長，支開唐芙蓉，吞吞吐吐地說了凈空的事。院長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她叫張鎮(zhèn)留意凈空，發(fā)現(xiàn)不對，來福利院跟她說。然后，有一天，張鎮(zhèn)看見凈空走路又不自然，跑去告訴了院長。院長借口福利院例行體檢，到學(xué)校接回在校孤兒，拉去了縣醫(yī)院。

姓劉的菜販被公訴判刑，院長背了個處分，凈空被接回福利院。

他們沒有上到同一所中學(xué)。張鎮(zhèn)去了一中，最好的班級；凈空和唐芙蓉讀了三中。起初凈空懵懵懂懂，不愿意回福利院。福利院的阿姨們說，姓劉的菜販去外面打工了，不要他了，他還跑去了原來住的地方。

已經(jīng)換了租戶，是一家三口。凈空透過打開的房門，看見他們一家人坐在矮桌邊吃飯，一個小男孩正對著房門，兩邊是他的父母，在給他夾菜。男孩的頭幾乎埋進了碗里，夾的菜冒過了碗沿，擋住了他的臉。凈空怔怔地看著，吞咽了幾口口水。男主人轉(zhuǎn)頭看見了他，問：“你找誰？”凈空回過神來，沒有吭聲，跑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初一下半學(xué)期。有一天，凈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敢跟唐芙蓉對視了。他們雖然不在一個班級，卻經(jīng)常在校內(nèi)碰見，唐芙蓉還是愛找他玩，有什么事都跟他說，班里有些男同學(xué)老愛找她的碴兒，她就去找凈空，拉著他的手，要他去給她撐場子。第一次，他拉著她的手，沁出了汗水，很濕，心劇烈地跳起來。他掙脫了。

后來，他再也不敢拉她的手，還老愛做夢，夢境亂七八糟。這些夢境里有唐芙蓉，還有班里那些如花欲放的女同學(xué)。夢見唐芙蓉，醒來后，他還打了自己幾巴掌。有一次夢后，他感覺自己身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摸，觸手全是冰涼的滑膩。

他就在那一刻明白過來。此后的日子，先前那些日子的幸福，都成了恥辱，每過一天，都像那把菜刀又在心上砍了一刀。一些短暫的快樂能讓他暫時忘卻，過后又想了起來，再刻上一刀。那一刀沒有刻在同一個地方，成了新的傷痕。班里、學(xué)校里那些個性各異、青春飛揚的女同學(xué)，每一位都能給他帶來新的傷害。她們愛逗他玩，因為他沉默寡言，還長得清秀，這在女同學(xué)們眼里成了另一種風(fēng)景，激起了她們的征服欲。

終于，有一天夜里，在又一次夢醒后，凈空去了廚房里，摸到了一把菜刀，決絕地朝臉上砍了上去。劇烈的疼痛讓他昏了過去。

早起的阿姨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他。她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包扎好傷口。是唐芙蓉去一中找的張鎮(zhèn)。她在學(xué)校里沒有看見凈空，中午放學(xué)時，跑回了福利院，然后瘋一般地去一中找到張鎮(zhèn)，張鎮(zhèn)連假都沒請，回到福利院問清楚了醫(yī)院，兩人跑了兩公里，見到凈空，他正在輸液。三人哭成一團。

張鎮(zhèn)最先要求回福利院，不再住在張家了。唐芙蓉隨后也要求回來。這并不合規(guī)，院長不知道如何處理，想著先拖一拖吧。張鎮(zhèn)等了一段時間，沒有結(jié)果，跑去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對自己得意門生的堅持有些同情，報告了校長。校長聯(lián)系了福利院院長，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院長只得報告局長。

張家和唐家都舍不得。他們說，兩個孩子愿意住福利院就住吧，他們還是支付撫養(yǎng)費，以后，他們想回家了，隨時回來，不回來也沒關(guān)系，他們還是會履行協(xié)議。

張?zhí)苾杉疫€是把張鎮(zhèn)和唐芙蓉視為自家的孩子?？粗惶煲舱f不了幾句話的凈空，張鎮(zhèn)和唐芙蓉卻對這個世界起了深深的懷疑。在他們眼里，人世間的惡意隨著凈空臉上疤痕的日漸猩紅逐漸成型，把他們?nèi)α似饋恚艚^出一個獨立的空間。這是一個被人們拋棄的世界，里面住著他們?nèi)齻€被拋棄的孩子。

有一天飯后，他們做作業(yè)，少年的唐芙蓉問張鎮(zhèn)：“你為什么回來，張家那么好，對你也好。”張鎮(zhèn)沉默了一陣，反問：“唐家對你不好嗎？”唐芙蓉想了一陣，說：“對我也好?！睆堟?zhèn)從作業(yè)本上抬起來，緩緩說了一句：“劉家對他也好?！?/p>

凈空沒有抬頭。他好像沒有聽見。

張鎮(zhèn)和唐芙蓉對張家、唐家就再也沒有親熱起來。一年后，張家、唐家終于失望了，解除了協(xié)議。他們需要的親情，凈空、張鎮(zhèn)、唐芙蓉卻已經(jīng)失去了，再也沒有找回，或者說，從來沒有過。

凈空終于能直視唐芙蓉和轉(zhuǎn)學(xué)后的二中的任何女同學(xué)，再無波瀾。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的劫難還沒結(jié)束，還得再渡。

十

十八歲那年，唐芙蓉讀完高中，如釋重負，終于可以去打工了。她對張鎮(zhèn)說：“哥，我不是讀書的料，我打工，你讀書，我們總要有個人出頭，你就是?！彼t遲疑疑地看了凈空一眼。

凈空看著張鎮(zhèn)和唐芙蓉，沒有說話。唐芙蓉望著他，眼里滿是期盼，她希望有個人帶著她一起，那樣的話，比她一個人要好得多。凈空靜靜地看著他們，面色平靜。張鎮(zhèn)低下頭，看著地面的腳尖，沒有吭聲。

凈空的目光黯淡下來，移向地面，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甭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姡栖饺馗舻眠h，急切地想要走近些，張鎮(zhèn)脧了她一眼，就站住了。

唐芙蓉和同學(xué)一起去了深圳，她就在那里進了周子昆的工廠。

她很快找到了工作，流水線上的操作員，收入還不錯，只是太累，加班時間多。張鎮(zhèn)在北方讀大學(xué)。她每天發(fā)消息給他，說這一天干了些啥、吃了些啥、遇見了哪些人。不管多忙，這道功課每天都不肯拉下。有時候，張鎮(zhèn)也忙，沒來得及回，她就等著他的消息，不管多晚都等，等著了才睡覺。張鎮(zhèn)把她設(shè)了特別關(guān)注。盡管一南一北，這些零碎的日常，將他們的日子揉在一起，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張鎮(zhèn)也跟她報告所有的生活，甚至某個女同學(xué)老愛跟他說話，找他幫忙，都一一說了。唐芙蓉就有些生氣，許久不回消息。

張鎮(zhèn)語音電話就過來了，哄她：“你是我妹啊，她們只是我同學(xué)?！?/p>

唐芙蓉說：“只是妹妹??？”

張鎮(zhèn)說：“是的啊，你永遠都是我妹啊。”

唐芙蓉沒有吭聲，張鎮(zhèn)明白過來，說：“這輩子我就只有你啊，以后也只有你啊，沒有別人。”

唐芙蓉就笑了，無聲無息地笑，張鎮(zhèn)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就輕聲細語地說：“別亂想，我一直就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還有……”他頓了一下，說，“凈空，我們是一家人?！?/p>

唐芙蓉甜甜地回了一句：“我們是一家人。”

唐芙蓉的心臟不能太累。張鎮(zhèn)勸她不要在深圳了，去北方，和他在一起，北方雖說工資低點，但沒那么累。唐芙蓉不同意，說她要掙錢。張鎮(zhèn)說，現(xiàn)在比以前有錢多了。

唐芙蓉不那樣想。掙來的錢，除了寄給張鎮(zhèn)、開支自己的生活，余下的她全存了起來。她對自己很摳，吃的穿的全是最便宜的。張鎮(zhèn)勸她穿漂亮點，年輕人么。唐芙蓉狡黠地一笑，說，你不怕別人把我勾走了？張鎮(zhèn)篤定地說，你不會。他對此很有信心。

張鎮(zhèn)暑假來了深圳，眼圈都紅了。已經(jīng)起球的舊T恤下，她的身子瘦小，仿佛一個衣架；發(fā)白的牛仔褲，一陣風(fēng)吹來，還在飄蕩；手腕、脖子上空空蕩蕩，連最廉價的飾品都沒有；去到宿舍，張鎮(zhèn)看見她用的洗發(fā)水是飄柔，洗衣液是藍月亮，心里“咚”地疼了一下。

他逼著她去了商場，買了衣服和飾品。付款時，唐芙蓉心疼得直吁氣。張鎮(zhèn)說：“你心疼什么，這錢本來就是你的。”

其實里面還有他的獎學(xué)金。唐芙蓉生氣了，不理他。張鎮(zhèn)摟著她的肩頭，跟她道歉，說：“我錯了，這錢是我的，我們的?！碧栖饺夭呸D(zhuǎn)嗔為喜。

張鎮(zhèn)當(dāng)場要她換上衣服，帶她去玩。換下的衣服，張鎮(zhèn)扔在了商場，唐芙蓉撿了回來，提在手里，她連包包都沒有一個。張鎮(zhèn)去買了一個，說用來裝她的衣服，唐芙蓉沒有攔住。

出來時，張鎮(zhèn)眼睛都直了，說：“從來沒看到我妹這么漂亮?！蹦巧砗象w的衣服穿在身上，唐芙蓉像換了個人，身材嬌小玲瓏，該顯山露水的地方，都觸目所及。張鎮(zhèn)拉起她的手，細細瞧著，說：“你看，我妹的皮膚多好，戴一串手鏈，更漂亮了?！蹦鞘且淮悮な执?，也不知道真假。唐芙蓉皮膚細膩白皙，張鎮(zhèn)握了好一陣，沒舍得放下，不自覺地伸手摟住了她的腰。

他們就在那晚托付了彼此。

這份工作丟掉后，張鎮(zhèn)說要過來深圳，幫她找份稍微輕松點的工作，不然就把她帶到北方，和自己在一起。唐芙蓉終于答應(yīng)了，找了好久，都沒有符合張鎮(zhèn)要求的工作；在幾乎彈盡糧絕時，終于找到了周子昆的工廠，做跟單文員。說是跟單，卻連采購、物料管理都一起干了。工資沒有以前高，但輕閑，每日負責(zé)跟進物料和訂單，不用加太多班。張鎮(zhèn)還威脅道不要騙他，他會過來看。唐芙蓉不高興了，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張鎮(zhèn)后悔得掌了自己嘴。他應(yīng)該知道，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說過謊話，連善意的謊言都沒有過。

但不久，唐芙蓉就對張鎮(zhèn)撒了謊。不過也不能算是謊言，因為張鎮(zhèn)不知道這件事，沒有問過，唐芙蓉也沒有說。

是在進周子昆的工廠不久，唐芙蓉的心臟異常。先前她還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得再做一次手術(shù)，這次做完后，就沒事了，跟正常人一樣。唐芙蓉問了手術(shù)費用，查了卡里的錢，退縮了。

周子昆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她上班老是精神不振，集中不起精神，出了幾次差錯，害得周子昆丟了幾筆不太小的訂單。那時候，他正在開發(fā)其他工廠的訂單，不計成本，沒日沒夜地打板。那些單子小，卻是他的希望。

周子昆罵了幾次，終于無法接受，準(zhǔn)備開了她。唐芙蓉也不解釋，低眉順眼地站在他面前，任他罵。周子昆最見不得這種三棒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不僅僅是誤事，誤了事后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就找不到補救方法，簡單說就是無可救藥。

還是他老婆發(fā)現(xiàn)不對。她跟周子昆說，這小孩兒是不是有病，你看她嘴唇發(fā)紫，不像正常人的樣子。周子昆怒回了一句：“有病就走人，我又不是開慈善機構(gòu)的?！?/p>

到底是女人，周子昆老婆晚上還是去廠里宿舍，陪唐芙蓉坐了幾個小時，也陪她哭了幾個小時。回到工廠宿舍后面的家里來，邊哭邊跟周子昆說了。

周子昆就去了前面宿舍，叫唐芙蓉拿出病歷，翻了幾頁，問她：“你還差多少？”唐芙蓉囁囁嚅嚅：“十萬?！甭曇舻偷寐牪磺濉Ｖ茏永ゲ荒蜔┑貑枺骸按舐朁c，多少？”唐芙蓉壯起膽子，聲音稍大點，說了出來。

周子昆回到家里，就叫老婆從銀行卡里取十萬出來，明天陪唐芙蓉去醫(yī)院。同情歸同情，談到錢，女人就不樂意了，不肯。

十萬塊不多，對周子昆夫妻來說卻不少。那時候他們手頭已經(jīng)開始緊了不少，賬上倒不止這點錢，每每卻是今天收到，過不了幾天就要付出去。每個月幾十上百萬地收，卻成百萬地支出。

周子昆對老婆說：“又不是白給她，每個月從她的工資里扣，只留生活費給她?！?/p>

周子昆老婆還是不答應(yīng)，說：“她要是跑了，你找誰要？”

周子昆也有點拿不準(zhǔn)了，想了想，說：“跑了就算了，不過我看她不像那種人。再說，她的身世，還是你告訴我的，想想我們那時候，六親無靠，她更是連親都沒有。遇到我們，能救了她，會有好報的。”

周子昆老婆還在遲疑。周子昆又勸道：“現(xiàn)在招人不好招，我們幫了她，她以后還不是死心塌地幫我們？你知道，跟單的人要是坑老板，是可以坑到錢的，你看她干了年把時間，比以前的兩個文員好多了，對不對？再說外面欠我們錢的，多少個十萬？”

周子昆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話打動了老婆，也許是老婆本就心軟，終于答應(yīng)了。

后來，唐芙蓉有話都愿意跟周子昆老婆講。她叫她李姐。李姐知道張鎮(zhèn)，問她為什么不叫張鎮(zhèn)給錢。唐芙蓉說，他在考研，沒收入，另外，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再動心臟手術(shù)的事。

從她吞吞吐吐的話里和后來的接觸中，周子昆老婆揣摩出了唐芙蓉的心事：她不想讓張鎮(zhèn)知道她再動心臟手術(shù)。

說到底，唐芙蓉是害怕。

她知道她和張鎮(zhèn)的未來，已站在不同道路的起點。這兩條不同的路，也許將會分岔，漸行漸遠，終不再相交；也許，還可以相伴而行，雖然平行，卻相距不遠，彼此還可以守望。唐芙蓉害怕的是前一個結(jié)果。她愿意相信張鎮(zhèn)，卻不愿意相信現(xiàn)實。她心底里，還是認為她和張鎮(zhèn)的聯(lián)系終究是脆弱的，未必經(jīng)得起時間和現(xiàn)實的錘打。她不懷疑張鎮(zhèn)會永遠把她當(dāng)作妹妹，卻害怕張鎮(zhèn)一直把她當(dāng)作妹妹。

后來，周子昆老婆跟周子昆閑聊時，說到這個話題，感嘆了一句：“唐芙蓉終于長大了。”

周子昆的頭埋在電腦前，在拉這個月的盈虧表，有一頭沒一頭地聽著，回了一句：“長大了好?！?/p>

唐芙蓉沒有還完這十萬元。周子昆工廠的境況急劇變化，終于養(yǎng)不起人了。他把唐芙蓉介紹到另一間工廠，跟單和物料的工作，自己和老婆做。唐芙蓉說，她愿意不要工資，原來給的生活費再減少，干到扣完欠款。周子昆抽完一支煙，還是沒有同意。他對她說，這點錢就算了，總比外面的錢收不回來，白扔給人家的好，再說你男朋友還得靠你支持，去個更大的地方，你們以后的日子還長。

唐芙蓉找到李姐，要個銀行卡號。李姐有點拿不準(zhǔn)，叫上唐芙蓉一起，去問周子昆。周子昆對老婆說，算了。李姐又看看唐芙蓉，唐芙蓉嘴動了動，話還沒出口，周子昆看了她一眼，有點不耐煩，說：“我說算了就算了?！?/p>

唐芙蓉后來時不時地送過來幾千萬把塊。逢上周子昆手頭緊了，收過兩三回；后來眼看自己生意如洪水決堤，這仨瓜倆棗扔進去，連泡都不冒，就再也不收了。那時候，他的脾氣好了不少，不是修養(yǎng)提升了，而是無奈之后的接受。他輕聲細語地跟唐芙蓉說：“你這點錢給我，啥忙都幫不上，我給你，總比給外面那些欠我錢的王八蛋好?！闭f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當(dāng)然，在別人眼里，我現(xiàn)在也是那個王八蛋。”

唐芙蓉給他們鞠了一躬。她對李姐說：“等張鎮(zhèn)畢業(yè)，我們掙了錢，我會全部還完。”

十一

周子昆突然想到，應(yīng)該見一見唐芙蓉，他想跟她聊一聊。

這事好像挺無聊，還易引來非議，無緣無故，約一個小姑娘家家？

他覺得生活了無意義。以前，他的目標(biāo)，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富翁，有些接觸過，有些沒有接觸，只是聽說。將他們設(shè)定為人生目標(biāo)，他覺得人生充滿了樂趣，每天都像雞血送服偉哥，亢奮得不成話。

現(xiàn)在，他走了下坡路，那是一條陡峭的路，像是股災(zāi)后的曲線，某一天突然調(diào)頭向下，連招呼都不打。那家五百強企業(yè)的外包公司，拿了五百強公司結(jié)清的貨款，某一天清晨，人去樓空，居然跑了。

他的人生就像失速的飛機，掉了下來，趴在地上，絕望地望著前面那些一騎絕塵的目標(biāo)物。他從地上爬起，環(huán)顧四周摔得七零八落面目不清的軀干和零件，意識到自己真的快死了。

本能還在。他得自救，外力已經(jīng)失去，他就想自己收拾收拾，拼湊一下，試試能不能勉強修復(fù)一點動力；或者，就趴在當(dāng)?shù)?，維持最基本的能源，茍延殘喘。他嘗試從他的那些已經(jīng)掉了下來，或者在低空搖搖晃晃將落未落的同行那里獲取點動力，一無所獲。跟他們聊天，他裝著無意，提起這個話題，人家盯著他，像看一個病人。

許久以后，他才意識到，他真是一個病人：抑郁癥患者。

唐芙蓉以為周子昆是想找她要錢，但不好開口。她帶了一萬，見面就掏了出來，放在桌上，說：“老板，暫時我只有這么多，您先拿著，后面我再給。”

周子昆把錢推回給她，說：“你先收起來，不是這個事，我早說過了?！彼男那闊┰昶饋?，沒想到這小姑娘這么不開竅，或者太開竅？

唐芙蓉看他面色不善，收起了錢，問：“李姐呢？”

周子昆說：“她回老家去了?！?/p>

唐芙蓉不安起來。周子昆意識到她不安的原因，說：“別擔(dān)心，沒啥事，就是想問問你和你男朋友，還有那個啥——和尚？——的事。”想了想，終于想到了一個理由，說，“我想問下他在哪里出家，煩，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靜下。”

唐芙蓉好像松了口氣，說：“他在我們老家呢，很遠，到處都有寺廟吧？”

周子昆說：“廟倒是哪里都有，哪有鄉(xiāng)下的清靜？”

唐芙蓉似乎相信了，他們閑聊起來，是在周子昆那間破舊的辦公室，車間里的燈全熄了，他的遠房親戚被他支開，去外面玩了。屋外有風(fēng)，鐵皮屋頂嘩嘩作響，偶爾還有碎片吹落下來，砸到地上。

周子昆就知道了唐芙蓉、張鎮(zhèn)、凈空的故事。以前他從來沒有問過，只是從他老婆的只言片語里獲得一些碎片，能拼湊出一個大體輪廓，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焦頭爛額的事情太多，誰有那個心情關(guān)心與己無關(guān)的事？

凈空在劉家的事情，唐芙蓉從來沒有講過。她說不出口。現(xiàn)在，周子昆知道了。唐芙蓉終是個聰明的孩子，看見周子昆的狀態(tài)，也許猜出了什么，沒有勸慰的話，卻從頭講完了他們?nèi)说墓适隆?/p>

他找了一輛網(wǎng)約車，把唐芙蓉送了回去。

那個晚上，他沒有睡著，抽了一夜的煙。他盯著地上兩只癟癟的煙盒和滿地?zé)燁^，下了決心。

第二天早起，他就出門去找新的廠房。他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地方，活下來。

他慢慢戒煙，開始跑步。有一天，他早晨起來，出到門外，春日和煦，有微風(fēng)吹動門口的樹葉，輕輕飄動。一輛汽車駛過門前的小路，很慢，他甚至能從開著的車窗里聽見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廠房旁的小吃店飄來小籠包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陣喜悅之情。隨后，那一整天，他干活兒都比往時更有勁頭。終于，他意識到，也許，他已經(jīng)渡過了那條以為永遠也無法泅渡的河流。他掙扎了許久，終于找到了那只渡河的槳。

他知道自己不會再沉下去。他被一個小女孩拉了出來，讓他看見生命的本義就是活著。那些五彩斑斕的外皮剝開來，內(nèi)核其實一樣，就是生命本身。

他知道，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跟渡他過河相關(guān)的人，正在艱難泅渡。他也許能渡過，也許，永遠也無法到達彼岸。

他后來才知道，那個遞槳給他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他沒法定義她，到底是渡過了，還是沒有渡過。

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