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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老吳

2023-08-21 08:20馮積岐
四川文學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青青

□文/馮積岐

老吳死了

老吳死了。

老吳是我的鄰居,住在我家西隔壁。

也許,老吳有預感,他的時日有限了。半年前,老吳把他的九本日記和幾張照片交給我,托付由我保存。那天,他的神情肅穆而凝重,面部的黯淡仿佛是從沒有刮的胡茬上生長出來的。他說話的語速慢下來,音調(diào)也矮了許多。他似乎向我作最后的告別,他說,山子,這不是啥值錢東西,我?guī)状蜗霟羲?,又不忍心,我交給你,你看著辦吧。我叫了一聲老吳叔。還沒等我推拒,老吳堵上了我的嘴:就咱倆這些年的交情,你不會拒絕我吧。我說老吳叔,你今年七十五六吧?再活十多年沒有問題的。不是我撿好聽的話給他說,老吳身體結(jié)實,激情飽滿,在我的記憶中,他沒有生過病,沒有住過一次醫(yī)院。衰老沒有駐留在他的面部,也沒有把他擊倒。老吳慘然一笑:山子,等你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會明白,活八十歲和活七十歲是一樣的,活六十歲和活五十歲區(qū)別不大,人的最終歸宿是死亡,誰也無法逃脫。我真不明白,對人生興致勃勃,對生活十分貪饞的吳明光老先生為什么一夜之間會變得如此絕望?是他的“頓悟”,還是悲觀?我是出于無奈,才接住了老吳給我的日記和照片。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交給我來保存呢?他有兒子孫子,為什么不交給兒孫?他說,我是他最真誠的弟子,他相信我就像相信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一樣。他對我超乎尋常的信賴,使我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惶恐——盡管,這些日記和照片不能換算為鈔票,可它們畢竟是老吳隱私的一部分,是他人生密碼的縮寫。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默認老吳對我的信賴呢?

我和老吳是兩代人。我尊老吳為師,向他學習寫作。老吳是我們鳳山縣名氣很大的農(nóng)民作家,是全縣十個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的一個。

每個禮拜天,我從任教的南堡中學回到松陵村,和老吳聊半天讀書和寫作。

我的父親對老吳很不以為然,言語中,常常有微詞。當我從院子里向外走的時候,父親就說,又去找吳明光?我只是點點頭,沒接父親的話茬。父親說,你和他不要走得太近,他不是地道人,你不是不知道。在父親的眼里,老吳不僅人品有問題,神經(jīng)也有點不正常。父親對老吳的評價代表著松陵村大部分人的看法,不只是父親一個人的觀點。如果叫父親給老吳挑瑕疵,肯定會挑出一大筐。在這個筐子里,最刺父親眼目的就是老吳對女人太隨便——父親曾經(jīng)當著我的面把這件事挑明了。他最厭惡——不,是憎惡,父親憎惡的是,老吳換過好幾個女人。也許,因為我們和老吳不是一個姓氏,不是一個家族,父親和老吳見了面,說話的言辭還是溫和的,父親從來沒有給老吳當面難堪。而吳姓人家,不論輩分大小,一旦和老吳說事,出言很辣,舌頭很毒,他們不顧忌老吳的輩分,當面喊他流氓、色鬼。我并沒有因為松陵人不待見老吳就和他斷了交往,我依舊尊稱他為吳叔,或者吳老師。

說是和老吳聊讀書和寫作,大多時候,是他說,我聽。老吳一旦來了興趣,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邊說邊打手勢——他慣用的手勢是,說幾句,用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推一把;他推得并不重,確切地說,只是用一只手把他強調(diào)的語氣和感嘆號掛在我身上,只是用一只手把他迫切希望我記住的心情像印章一樣蓋上我的記憶。聽老吳談文學談創(chuàng)作,我必須承受——承受他嘴里哈出來的厚重的紙煙味兒,承受他口腔里蹲守的大蒜味兒韭菜味兒以及一不小心從食道中溢上來還沒有來得及消化的食物味兒,還有一些無法命名的奇奇怪怪的味道——因為,他總是要蹭到我跟前才開口,仿佛地理上的距離會減輕他言語的分量,仿佛只有近距離才能把他的見解或者是教導注入我的血液,而不是灌進我的耳膜。即使這樣,我也愿意承受。他的心情我理解。他是一個毫不隱瞞自己觀點的好老師。他的學識使我折服。他闡述他的見解的時候,面部的表情隨著詞語的含義而變幻,時而燦爛如彩虹,時而莊重如塑像,時而蒼涼如老秋。我不眨眼地看著他的面龐,看著那些貼切而生動的語言由他的口腔涌出來——我注視著他的嘴,就是這兩片毫無特色的嘴唇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貼上了年輕女人豐滿而紅潤的嘴,這些女人在接納他嘴唇的同時也接納了他的氣味。盡管,松陵村人給他貼上了“流氓、色鬼”的符號,他使女人甘愿獻身以至于欽佩不已的“本事”不由得使我對老吳刮目相看,這也是松陵村人把對老吳羨慕、嫉妒、厭惡一壺收的原因吧。

無論松陵村人怎么詬病老吳,我依舊一心一意跟老吳學習寫作。老吳曾經(jīng)鄭重其事地給我說,馮山子,你以后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作家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力,我不會看走眼的。我沒有吭聲。他推了我一把,用目光逼視著我:你不相信我的判斷?我只是不出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他搖了搖頭,盯著我:山子,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自卑,缺少自信。你要蔑視權(quán)威,相信自己,具有氣吞山河的氣勢。我嘆息了一聲,我也是喜歡聽好話的俗人,可是他的褒獎(也許是恭維),卻撐不起我自卑而瘦弱的精神。老吳說,你不要以為自己在底層就不能成功,在底層生活并不是壞事。對于作家來說,沒有所謂的壞生活和好生活,所有的生活都是好生活,你的經(jīng)歷,無論坎坷也罷、順遂也罷,將來都是你寫小說的好素材,你信不信?還沒等我回答,進來了一個人——不打招呼,門簾一撩就進來了。進來的是個年輕女人。我認識這個年輕女人,她是鳳山縣廣播電視臺的記者,叫梁蕓蕓。她在老吳家里來過好幾次了,恰巧,每次我都會和她相撞。梁蕓蕓在省作家協(xié)會的刊物《秦風》月刊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我是在鳳山縣文化局舉辦的業(yè)余作者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認識梁蕓蕓的。我和梁蕓蕓打了個招呼,告辭了。老吳一邊把我向外送,一邊裝模作樣地說,梁蕓蕓是熟人,走了干啥呀?我急忙說,你招呼客人,改天聊。

臘月二十七,我在院門前和老吳打了個照面,他佝僂著腰身,布滿皺紋的臉龐上缺少色彩,有一絲倦容,有一絲愁楚。他的神情似乎一夜之間坍塌了。他手中提著一個帆布包,一個塑料袋。還沒等我問他,他說,去縣城里買了些年貨。老吳單身幾十年了。每年,都是一個人過春節(jié),他從沒有表露過孤獨和凄涼。也許,老吳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人的習慣比不好治愈的癌癥還頑固。人的習慣既可悲又可恥。我站在街道上看著老吳委頓的背身。他拖過去的腳步聲仿佛冬日里的樹枝一樣干枯。我忽然意識到,老吳老了。老吳的衰老仿佛一夜之間擠出土地的幼苗,細嫩而真切:他的老去似乎是斷崖式的,生命的旺盛和枯萎的界限十分清晰。

正月初一吃畢早飯,我走進了隔壁老吳的家。幾只麻雀蜷縮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上,仿佛節(jié)日的書卷上灰色的標點。本來就寡味的春節(jié)的氣息被院子里龐大的寂靜淹沒了。我喊了一聲老吳叔。老吳沒有應聲。我推開虛掩的房子門進去了。眼前的一幕把我嚇住了:老吳趴在腳地,半邊臉貼在地板上,一條腿半曲著,一條腿伸展開;一只腳上沒有鞋,一只腳上趿著鞋,另一只鞋在炕跟前。我連喊幾聲老吳叔。老吳一動也不動。我蹲下去,用手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上冰涼如鐵。老吳已經(jīng)僵硬了。他的臉龐上掛著淚痕,這淚痕令我吃驚。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分去世的。他的死如同戛然而止的秦腔樂曲,連一絲拖音也沒有。我不可想象,當大限到來時,老吳做了怎樣的努力和掙扎。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眼前閃現(xiàn)的畫面是不是他交往過的、給他帶來無盡愉悅和痛苦的女人們?也許是吧——他這一生,總是和女人們在糾纏中。我走出院門,喊來了老吳的弟弟吳勤光。

老吳死了,死在2022年正月初一。

我問老吳的弟弟,有沒有老吳兒子的電話。老吳的弟弟說,他哪里有兒子呀?我說,吳輝不是老吳的兒子嗎?我知道,吳輝在西水市第一中學任教。老吳的弟弟說,父子倆早就不來往了。我說,你還是給吳輝打個電話說說吧。老吳的弟弟托人找來吳輝的電話。老吳的弟弟電話打過去,吳輝并沒有拒接,他只是說,知道了。還沒等老吳的弟弟再說半句,吳輝掛了電話。老吳的弟弟再打時,吳輝關(guān)機了。吳輝沒有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

在老吳弟弟的操持下,松陵村人安葬了老吳。

人死如燈滅。老吳那盞燈滅了。老吳的人生故事并沒有即刻熄滅。

我知道的老吳(一)

對我刺激最深的是老吳臉龐上已經(jīng)死去卻未消失殆盡的淚痕——我記得,病中的母親昏迷了十多天,不能言語,在她臨走的前幾個小時,突然,眼淚涌出了眼眶,我一看,心如刀割。由此,我猜測,老吳撲倒在地之后,意識尚有,已經(jīng)喊不出聲。他哭了。眼淚噴涌而出,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的淚水濃縮了他的全部情感——這是用言語無法詮釋的、極其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的傾吐。也許,他留戀人生,留戀這個世界;也許,他極其痛苦;也許,在那一瞬間,他的人生凈化了,凈化為對他交往過的每一個人的寬容和理解——他被淚水點綴的臉龐是平靜的,平靜地和人生分了手。

他的平靜,平靜在我的記憶里。

記憶中的老吳平靜地站立在公社里的舞臺上。他的平靜反襯著站在他兩邊的那幾個人的痛苦和恐懼。一起被批斗的有全公社的七個人,老吳站在中間。老吳胸前的木牌子上寫著“壞分子吳明光”幾個黑體字。老吳站得很直,他平靜地平視著,目光從舞臺下面近千人的頭頂上擦過去,從容地掛在遠處的一棵樹上。站在舞臺上的老吳不具備戲劇意味——他是被批斗的。他沒有流露絲毫的害怕和痛苦,也不能用習慣或麻木概括他的心態(tài)。他在全公社十個生產(chǎn)大隊輪流被批斗了一次,他的罪名是:“壞分子”。他曾經(jīng)把在水庫邊上一個洗衣服的外村女人領(lǐng)回家,睡了一夜,村里人發(fā)現(xiàn)后,舉報了。他拒不認罪,還辱罵大隊里的干部。我記憶中的老吳是一個年輕的“壞分子”。此后,他被生產(chǎn)隊管制了兩年。

在那兩年里,我放學回家后,依舊朝隔壁跑。我去老吳家必須躲過父親的眼目,如果我被父親瞅見,他就會說,松陵村那么多好人,你不交往,偏偏要交往一個“壞分子”?父親的言語不是很重,但責備的味道如烏云一般罩著我。可是,我在心里卻建立不起“壞分子”的圍欄,真看不出老吳壞在哪里。

我一進隔壁,老吳就拿起一本書,開始給我朗讀。他讀完一首詩之后,說,這是普希金的詩。我不知道普希金是誰,只是傻乎乎地說好聽。什么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名字是我第一次從老吳口中聽到的。老吳放下書本,不認識似的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郏荷阶?,松陵村人都和我劃清界限了,大白天,你少往我這里跑,叫你老師知道了,你會受批評的。我搖搖頭。我說,我是來聽你講普希金的,沒有干啥壞事,我不怕的。

這是我最初知道的老吳。

我知道的老吳(二)

我不是刻意要寫一篇懷念老吳的文章,更沒有給他寫傳記的打算。當我讀完老吳留給我的日記,面對老吳和他交往的幾個女人的照片,我完全、徹底地否定了我的自負——我自以為,我很了解老吳,很懂老吳;其實,我觸摸到的只是老吳情感的邊緣,目擊到的只是他精神地圖的輪廓,閱讀到的只是老吳人生故事的簡介——一句話,我不懂老吳。可是,我總是想寫點有關(guān)老吳的文字。思來想去,不知從哪里切入。在埋葬老吳的當天,沒有悲切苦寒的嗩吶聲,沒有眼淚鼻涕流淌的哭喪聲,連埋葬老吳的悲痛儀式感也變了味——味薄如紙,我頭腦里閃現(xiàn)著四個字:不孝之子。因為吳輝是不孝之子,才使老吳的安葬變得如此輕薄。我問父親:吳輝是老吳的兒子嗎?父親對我的疑問大惑不解,他堅定地說,松陵村誰不知道吳輝是吳明光的兒子?這還用懷疑嗎?我相信父親的話。老吳和兒子的父子關(guān)系只有倫理的外殼,沒有親情的內(nèi)容。我這才覺得,用“不孝之子”把吳輝推向人倫、道德品性的低洼之地,有點簡單、粗暴。于是,我只能從老吳的婚姻探究——

一九六六年正月初二,二十二歲的老吳和來家莊一個來姓姑娘結(jié)了婚。這樁婚事是老吳的父母親給兒子定下的。這個叫來招弟的姑娘五官周正,一雙杏核眼撲閃幾下,還是挺逗人的。雖然沒有人用漂亮給老吳的媳婦加分,可她的健康、開朗、不扭捏、不做作卻贏來松陵村人的稱贊,而老吳討厭他的女人,因為他忍受不了這種大骨架大身胚的女人,他給“好看”定下的標準是小巧玲瓏,來招弟的身形恰恰是老吳對漂亮女人評判標準的反面?;橐霰緛砭褪莾蓚€陌生人在一張炕上用身體簽訂的契約。老吳對契約半認真半敷衍,其標志是,婚后一年,來招弟沒有生娃。父母由此斷定:兒子和兒媳沒有“那樣”做。當然,兩個人在炕上的活動只有老吳和來招弟知道,老吳的父母親抓住的把柄是結(jié)果——來招弟沒有生娃。父母對來招弟的抱怨被她一句話捅破了:你兒子和我不睡覺,哪里來娃娃?來招弟的話語證明,父母的判定是正確的。

兩年以后,老吳的媳婦生了一個兒子,老吳給兒子取名吳輝。這個兒子是愛的光輝,還是宣泄欲望的結(jié)晶,只有老吳知道。吳輝一月剛滿,老吳去鄰縣的馬家山水庫工地上勞動。馬家山水庫是全地區(qū)的一個大的水利工程,勞力分派給了全地區(qū)十一個縣、市。南堡公社給松陵村分派了11個民工的名額。老吳自告奮勇要去水庫工地,生產(chǎn)隊長就叫老吳去了。在水庫工地上,老吳沒有掄镢頭、拉土方,他被抽調(diào)到指揮部搞宣傳,老吳能寫稿,會畫畫,會刻蠟版,又有一手好毛筆字,他給工地上辦簡報、出板報,恰到好處地給領(lǐng)導敷胭抹粉,領(lǐng)導由此而賞識他。沒多久,老吳被指揮部任命為宣傳股的股長。權(quán)力是鴉片,吸幾口,就會使人上癮。在生產(chǎn)隊里,連一個小組長也沒有當過的吳明光有了股長的權(quán)力之后,手下的幾個人被他使喚的得心應手。吃飯的時候,他不再去食堂排隊,手下的人會把打好的飯給他端到辦公桌跟前來;他拿架子作勢,常常拉下一張臉,不給手下的人好臉色看。他知道,他的權(quán)威必須建立在對手下人輕賤甚至羞辱的土壤中。他裝作很莊重的樣子。盡管,他手下有兩個女孩兒,整天像鴿子一樣,在他的身邊盤旋,他還是不茍言笑,一副不向女孩兒示好的面孔。一個來自寶倉縣、叫馬云俠的女孩兒,偷偷地給他的辦公桌子上放過一把水果糖、一包廉價的紙煙。當老吳充分解讀了馬云俠的舉動,仔細打量這個女孩兒的時候,心頭不由得一震,他好像才發(fā)覺,馬云俠的漂亮在高挑的個子上,在白皙的皮膚上,在滿含柔情的目光中。老吳的心情像大藍大藍的天一樣明朗,他激動得手握住在辦公桌子上猛地一捶,刻臘版的鋼筆興高采烈地落在了地上。馬云俠低頭去拾鋼筆的時候,他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在馬云俠彎下的腰際處按了一把,馬云俠站起來,朝她靦腆地一笑,滿臉的嫵媚如雨水一樣灑向了他。老吳也笑了,連聲說,我來拾。馬云俠把拾到手的鋼筆遞到了他的筆中,他在接鋼筆的時候,滿懷深情地瞟了馬云俠一眼。馬云俠全神貫注,目光不肯挪走,圓臉上泛起了紅暈——歌聲一樣嘹亮的紅暈。老吳不出聲地笑了笑。兩個人用默契而熱情的眼神回答了對方。從沒有談過戀愛、只在小說中讀過愛情故事的老吳似乎醒悟了:這就叫戀愛。老吳咽下去了已婚的事實。馬云俠也隱瞞自己訂婚的真情。老吳和馬云俠偷偷地戀愛了。兩個人歷經(jīng)了由相互暗示到開誠布公,由偷偷摸摸到公開行事兩個階段。農(nóng)民式的戀愛缺少小資情調(diào),老吳對馬云俠的表白很直接——他那張嘴很會說,這個情竇初開的姑娘在老吳連續(xù)不斷的甜言蜜語進攻中終于倒進了老吳的懷抱。夜闌人靜之時,馬云俠悄悄地溜進了老吳的房間。老吳一個人睡在宿辦合一的房子里。雖然,老吳對她的媳婦來招弟興味不大,他畢竟是結(jié)過婚的,畢竟深諳此道,馬云俠因此享受了老吳成熟的、有經(jīng)驗的愉悅。

馬云俠懷孕之后,老吳沒有退路了,他的甜言蜜語淹沒不了一個小生命在女人體內(nèi)的孕育。老吳答應馬云俠,他要娶馬云俠為妻。

初冬的一天,老吳回鳳山縣和妻子辦理離婚手續(xù)。他在縣城下了長途客運車,回到松陵村的時候,村里人已上炕入睡了。他進了院子,敲媳婦的門。門不開,他繼續(xù)敲,敲了好大一會兒,門還是不開。老吳突然有了預感——來招弟并非睡熟了不開門。他摸了一把镢頭,站在窗戶下威脅媳婦:再不開門,我進來就一镢頭把你砸死了。老吳聽見一個男人說,去開門。門開了。電燈拉開了開關(guān)。老吳進門一看,炕上躺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生產(chǎn)隊長李黑黑。李黑黑下了炕,他半眼也沒看老吳,說道:吳明光,你砸呀,用镢頭砸我。你還是個男人嗎?你在馬家山,大半年不回來,你兒子高燒四十度,是誰掏錢給看病的?是我。你兒子、你婆娘身上的棉衣是誰掏錢給買的?是我。你連婆娘娃娃都不管,算個啥男人?老吳長長地吐著氣,他向李黑黑跟前走了半步,剜了他一眼,把手中的镢頭一撂,蹲在了地上,雙手抱住了頭。他用雙手在自己的頭上捶了幾下,站起來后,只給媳婦說了一句話:明天去離婚。他頭也沒再回,走出了房子。

第二天,老吳和媳婦辦了離婚手續(xù)。兩歲的男孩子老吳也不要了,而且撂下了一句狠話:那是野漢的娃,我要他干啥呀?老吳不要兒子,老吳的父母要孫子。法院最終將兒子判給了老吳。老吳的母親懇求老吳的媳婦:娃太小,你暫且把娃管帶著,等娃讀小學的時候再送回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老吳的媳婦答應了,她將兒子帶走了,一直管到了兒子七歲時,才把他送到了爺爺奶奶跟前。

吳輝的小學是在松陵村讀的。小學的學雜費是爺爺掏的。吳輝和爺爺奶奶住一個房間,睡一張炕。吳輝的吃飯、穿衣由爺爺奶奶負責,老吳從不過問。孩子斷奶早,體質(zhì)不是很好。爺爺奶奶夜半三更背上孫子去村醫(yī)療站打針是常有的事。吳輝對父親的印象極其淡漠,就像一滴墨水滴在了一張宣紙上,洇開去,越洇越淡。他幼小的心靈中并沒有積累下對父親的仇恨,父親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一陌路人,與他互不相干。老吳沒有強迫吳輝叫他一聲爸爸,吳輝也很少叫過他爸爸。因為,兩個人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沒有交集。老吳從來沒有過問過兒子的學業(yè)、身體狀況,吳輝即使在學校被其他孩子欺負,或者受到老師的批評,他從來不給老吳訴說,哪怕因為血糖太低暈倒在操場上,也不給老吳說。在這個家庭里,爺爺奶奶已經(jīng)取代了父親。

吳輝的初中是在南堡鎮(zhèn)中學讀的。那時候,來招弟改嫁到了南堡鎮(zhèn),吳輝就吃住在南堡鎮(zhèn)——母親改嫁的那個家。每逢禮拜天,他一定要回到松陵村,看望爺爺奶奶。吳輝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爺爺去世了,吳輝回到松陵村,給爺爺送了葬。大學還沒有畢業(yè),奶奶去世了,他回到松陵村,給奶奶送了葬。

吳輝考上大學那一年,老吳聞訊后,拿上五千塊錢,到了來招弟改嫁的南堡鎮(zhèn),找到來招弟,要來招弟收下,作為吳輝的學費。第二天,來招弟把五千塊錢給老吳送到了松陵村,來招弟給老吳實話實說:吳輝不要老吳的錢。吳輝說得很堅決:他就是不讀大學,也不要老吳的錢。老吳這才意識到,他不只是吳輝的陌路人,吳輝視他為仇人了。老吳找到來招弟的丈夫,叫來招弟的丈夫收下這五千元。來招弟的丈夫希望這父子倆和好,他收下了老吳的錢。他給吳輝沒有說,學費是老吳掏的,只說是他借的。大學四年,老吳以來招弟丈夫的名義,給吳輝支付了二萬多元的學費。老吳至死也沒有把這事給吳輝挑明,他也不想挑明。他知道,吳輝心目中沒有他這個父親,他也不把吳輝當兒子看。

老吳和來招弟離婚后回到了馬家山水庫工地。老吳沒有見到馬云俠。老吳看到了馬云俠留給他的一個便條,馬云俠給他留言:表姐結(jié)婚,她請假三天。三個三天過去了,馬云俠沒有回來,老吳心急如焚。他從水庫大壩旁邊的一條小路上去,站在山坡上朝大路上眺望,過往的車輛在石渣路上揚起的塵土如劣質(zhì)酒一樣灌進了他的腸胃,他遠眺著,只是想吐。他心不甘,跑到長途車的路邊站等候。他渴望馬云俠從車上走下來,他會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她——就像在被窩里,他抱住她一樣。那種甜蜜的感覺火燒火燎,比吃肉還香。和馬云俠在一起,他才意識到,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把女人抱在懷里盡情地揉搓。可是,馬云俠走了。他絕望地跌坐在山坡上,心亂如麻,神情呆滯。他預感到,馬云俠出事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猜不到。

老吳給工地指揮部請了假,他借了一輛自行車,去寶倉縣槐樹林公社馬家莊去找馬云俠。他在馬家莊找了大半天,沒有找到馬云俠。他到馬家莊大隊革委會去打問,革委會會計告訴他,馬家莊沒有叫馬云俠的女孩兒。他一聽,立時像霜殺了的麥苗,蔫頭蔫腦了。這個地址是馬云俠告訴他的,難道她在騙他?她為什么要騙他呢?老吳百思不解。

來回騎了四十多公里自行車,回到水庫工地的時候,天擦黑了。老吳一口晚飯也不想吃,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耳邊是馬云俠甜蜜的聲音:明光哥,明光哥,明、光、哥……老吳坐起來,凝視著在窗戶上舔動的暮色,他恍然看見,馬云俠的身影在暮色中晃動著,搔首弄姿,向他招手。他叫了一聲云俠,仔細看時,暮色破窗而入,塞滿了房間,如石頭一般沉重。他心中一酸,眼淚下來了。

馬云俠回來了。和馬云俠一同來到水庫工地的還有兩個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一個光頭、精瘦的小伙子只問了老吳一句話:你就叫吳明光?老吳說就是。他的話剛出口,小伙子一拳頭打過來,打在他的臉上,他被打了一個趔趄,還沒有站穩(wěn)當,又是重重的一拳頭,剎那間,老吳的兩個鼻孔里血流如注。那個高個子年輕人撲上來,將老吳按倒在地了。兩個小伙子對老吳腳踢拳打。那個光頭擰過身,掂起了立在房子門口的一把鐵锨,正欲向老吳掄去,馬云俠攔腰抱住了光頭,銳聲吶喊:來人呀!如果不是馬云俠抱住光頭,他一鐵锨下去,老吳就沒命了。在指揮部上班的幾個人出來,把兩個小伙子喝喊住了。老吳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喚。他挨了打,嘴還不饒人,一邊呻喚,一邊罵。那個給老吳下狠手的光頭是馬云俠的未婚夫。當馬云俠告訴他,老吳睡了他的未婚妻以后,他到水庫工地來,要殺了老吳。

沒幾天,老吳和馬云俠的風流之事在水庫工地上傳開了。老吳和馬云俠在水庫工地上無法再待下去了,他們背上鋪蓋,各回各家了。

關(guān)于老吳年輕時的故事,他在日記中都有記錄。我根據(jù)他日記中的記錄,將這些片段連綴在一起。老吳的一些日記簡直就是散文作品,客觀老練的敘述中有濃烈的情感色彩。比如,他和馬云俠分手的那天,老吳在日記中寫道——

1971年1月7日 陰

雪花大概是半夜里飄起來的。清早起來,地上有一層雞爪雪。天陰沉沉的,深灰色的云壓得很低,清寒的空氣中帶著苦味。這是一個令人傷痛欲絕的日子。我和馬云俠要在這里分手了。我?guī)婉R云俠打好了鋪蓋。我恐怕這一輩子也難再見馬云俠一面了。馬云俠臉龐上的淚痕未干,她好像幾天之內(nèi)變憔悴了,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凹下去了一些,烏黑的頭發(fā)像電壓不足的燈光一樣黯淡了。我給她說,我回鳳山縣以后想辦法一定把你娶進門。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不甘失敗的,相信我不是平庸之輩,相信我將來會弄出大事的。我說,你和不喜歡的人睡一張炕吃一鍋飯,是糟蹋自己,這一生會毀了的。你的事你做主,你是你自己的。要抗爭,不要屈服,不能這樣就范。馬云俠低下頭,一聲不吭。我說,你回去就和他退婚。馬云俠抬起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說,我的事我能做主嗎?你喜歡我頂啥用?你只知道睡我,你能給我啥?你只是嘴甜,球本事沒有。你把我害苦了。她背起鋪開,快步走出了房間。我攆出來,跟在她的身后,她說,滾一邊去!不要跟我!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漸走漸遠的背影,她的長辮子陽光一樣擺動,擺動,直至被黑暗吞噬。我閉上了雙眼,試圖噙住淚水。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又開始飄雪了,一片,兩片……

我知道的老吳(三)

我所說的知道,是我看到的、聽到的,或者別人給我敘述的。我沒有把發(fā)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搬過來掛在老吳的名下。我是在“回憶”老吳,不是“虛構(gòu)”老吳,因此,我所說的每一件有關(guān)老吳的事情都是有據(jù)可查的。關(guān)于老吳和那個四川女人的“交往”——我的妻子說是“睡覺”——我是目睹了的。

1981年初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從任教的南堡公社中學回到了松陵村——我已經(jīng)有三個禮拜沒有回去了。我一進屋,妻子的雙目中竟然閃動著激動的光點,她說,我以為你今年不再回來了。我說,我給你說去西水市學習,這不回來了?妻子要給我打洗腳水。我說,我去隔壁看看,妻子說,你想老吳,還是想我?我說,當然想你。我去和老吳說說話就回來,天還沒黑。妻說,你不要去了,老吳肯定和女人睡覺了。我一笑:哪里來的女人和老吳睡覺?妻子說,老吳命好,拾的,在街道上拾的,很嫩的一個女人,大概二十來歲吧。我說,你是在編故事吧。妻子說,你不信?那你就去隔壁看看,一個四川女人,還有一個一歲多的娃娃。我說,你這么說,我更要去看看。

我剛踏進老吳家的院門,小孩子細嫩的啼哭聲和我打招呼。接著,是老吳十分粗硬的責備:你看你?連一個娃也管不好?叫娃不要哭了!一個女人說,你兇啥子嘛,娃子嘛,肚子餓了。我叫了一聲老吳叔。老吳從房間里出來了。他那辛辣的臉面,即刻換了顏色:山子來了,進屋坐。

房間里果然有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我掃了女人幾眼,她確實很年輕,二十一二歲,一張漂亮、白凈的娃娃臉,好看的大眼睛閃爍著恍惚不安,她個子不高,小巧玲瓏。女人對我只一瞟,抱著孩子,離開了炕沿,開口道:你坐嘛。女人是四川口音。她的長相有明顯的地域性標志。我說,你坐。女人搖了搖頭。我坐在了炕沿。單身男人住慣了的房間里擁擠著女人的味道和孩子的尿臊味。我找不到話題,窘迫了一刻,還是老吳先開了口:連個娃娃都管不好,叫娃娃把炕席尿遍了。老吳是只知道自己,心中沒有他人的男人。他既耐不了寂寞,要在女人那里尋找安慰,又煩孩子對他的干擾。說透了,女人只是他身體的需要。他沒有帶過孩子,對孩子不存一絲愛心,和老吳交往好幾年了,他的為人處事我了解一些。我說,誰家的娃娃都是這樣長大的,你發(fā)什么躁呀?我第一次責備大我十一歲的老吳。我看見了柜子上的一本書,突然有了話題,我問他:那本何其芳寫的《論紅樓夢》你讀完了沒?我想給人家還了。老吳說他想再看看,我就借給老吳了。老吳說,何其芳寫得太好了,對《紅樓夢》中人物的性格分析得很透徹。我說,這是何其芳當年在延安的魯迅文學院的講課稿,何其芳是研究《紅樓夢》的。老吳說,你給你的同事說說,我再看一遍。我說,那好吧,我過幾周再來取。我要走,老吳沒有挽留我。我每次去老吳家里,兩個人一旦聊起文學,總有說不完的話,老吳每次對我要一再挽留,惹得我的妻很不高興。在妻看來,我周六回來,應該把時間留給她,應該和她在一起。其實,妻的要求也很正常。

我一進門,妻就說,天還沒黑盡,你就回來了,得是老吳和女人要睡覺,把你攆出來了?妻的言語帶著酸味。我說,就是。人家老吳和女人睡覺,關(guān)咱們啥事?妻說,啥人交啥人,我怕老吳把你帶到溝里去。我說,老吳不是壞人,你放心。妻說,他也不是啥好東西。我知道,妻和我的老父親一樣,很討厭老吳,便沒有和她再爭辯。

我去省教育學院進修了兩個月,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十二月了。休息了一天,我要去隔壁老吳家。妻給我說,老吳又單身了,你去不要問他啥。我有些驚詫:那個帶孩子的年輕女人呢?妻說,被老吳攆走了。我說,咋回事?聽三嬸說,老吳和那女人睡了幾個月,還想和她結(jié)婚,要和她一起去四川辦戶口,那女人給老吳說了實話,說她有丈夫,丈夫是軍人,在南邊前線,兩年沒音信,她以為丈夫死了,就帶著娃子跑出來了。老吳一聽,那女人是軍屬,嚇壞了,第二天就把那女人攆走了。老吳還算清醒,睡軍人的女人非挨洋銼不可。你知道,老吳前幾年因為被管制過幾年,他不害怕才是怪事。我說,女人出門在外,嘴里沒有實話,也許那個年輕女人是騙老吳哩,老吳咋能相信呢?妻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老吳這次犯了事,就不是管制幾年能放下的。他真的睡了軍屬,就要進去了。我說,我去隔壁看看。

到了隔壁,我一看,老吳正趴在炕上寫什么。房間里清冷清冷的。既然妻已給我說清楚了,我沒有問四川女人的事。老吳叫我上炕,我沒有上去。老吳給我說,現(xiàn)在分田到戶了,不再去生產(chǎn)隊里勞動,他也要寫一部研究《聊齋志異》的書。我說,那好,只要你有想法,就寫。我一看,老吳的炕頭堆著新出版的《聊齋志異》。

老吳的房間里只有一個老式木柜,沒有寫字的桌子。老式柜子四面有木板,寫字時雙腿無法擱置,老吳只能趴在炕蓆上寫。盡管老吳寫得很艱難,他最終把一本研究《聊齋志異》的專著完成了。

我一進房間,老吳不再寫了。他又開始“教導”我:假如我將來寫小說,要以《聊齋志異》為藍本,要寫有寓意的作品,作品中要有驚人的細節(jié)……老吳一連提出好幾個要怎么寫的“教導”。我說,我現(xiàn)在只能寫些小散文,以后,能否有所發(fā)展還說不準。老吳說山子,你是我吳明光的弟子,青出于藍勝于藍,你要有大志向,將來做大作家。我說,謝謝吳叔教導。

寒假期間,我去隔壁和老吳聊天,談文學。從來和我沒有談?wù)撨^女人的老吳主動和我說起了那個四川女人,他的言辭中流露出了惋惜和留戀。他說著說著,竟然詞不達意,只是說,好,好,好,那個四川女人好。當他說好的時候,不停地點頭、吸氣,似乎又回到了和那個年輕女人相處的情境中,似乎不是回憶而是再次咀嚼享用那美妙的時刻。我說,老吳叔,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女人?老吳說,喜歡,確實喜歡。你說,啥叫感情?啥叫愛?他自問自答:感情也罷,愛也罷,都是身體的回應,身體的答卷。我現(xiàn)在才知道,感情、愛是由身體產(chǎn)生的;身體的感覺索然無味,感情就索然無味,更談不上愛了。那個四川女人就是不一樣。我和有些女人在一起,走了就走了,過后不思量。我和這個女人幾個月,好像只有幾天,她剛走那幾天,我真的很想念她的,你不知道,她很溫柔的,晚上,像個暖和的熱水袋,貼在我身上,我覺得,我舒服得跟神仙一樣。她很勤快的,把孩子背在脊背做飯、洗衣服。咱關(guān)中女人做不到這一點。真是個好女人。我說,也許,她是愛上了你。他說,她愛不愛我,我說不準,她走的時候,哭哭啼啼的。我把身上的二百多塊全給她了。說不定,她會記住我的。我說,吳叔真是艷福不淺。老吳笑了:是老天的恩賜吧。

回到家,我給妻子學了一遍老吳的話,我說,老吳還真的愛上了那個四川女人。妻一聽,笑了:愛?老吳還知道愛?老吳睡了好幾個女人了,對哪一個愛過?他還配說愛?她是愛上了四川女人的年輕漂亮,愛上了她的下半身。我說,你說那么難聽干啥呀?哪個男人不愛年輕漂亮的女人?妻眼睛一翻:你遲早就會被老吳教壞的。妻子和我的父親一樣,給老吳套上了道德的枷鎖,一開口,就把老吳推上了道德的審判席。當然,老吳道德上的瑕疵是顯而易見的??墒牵也荒苡纱藢⒗蠀轻斣凇皦娜恕钡膼u辱柱上。

照片和日記中的老吳

剛拿到老吳給我的日記和照片,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說實話,我注視著鏡頭中的老吳挽著他胳膊的女人們,心中泛濫著一股醋意,老吳不就是一個會寫文章的農(nóng)民么,他憑什么把這些年輕、漂亮的女人搞到手的?是老吳真有女人緣,還是他具有拿下女人的特殊本領(lǐng)?我?guī)е苫?、好奇甚至嫉妒在老吳的日記中尋找答案。我相信,老吳也許會在他的隨筆、散文中充塞謊言,而決不會用日記記錄一件未曾發(fā)生過的事情。真實是日記的生命,日記是一個人心聲的流露。安葬了老吳之后,我把沒有讀完的老吳日記全部讀了。我覺得,我不應該無端地猜度老吳,更沒有必要嫉妒老吳。我從老吳日記中觸摸到了他的生活軌跡,生命軌跡,情感軌跡,精神軌跡。在此,我不想評價老吳,只是把他和他的女人們的照片以及老吳日記的一些片段展示出來。

老吳給我的十二張照片,是老吳分別和四個女人的合影。這四個女人的共同特征是漂亮、年輕——比老吳年輕二十多歲的那個女人不是在小說中,而是依偎在老吳的身旁。這四個女人,有三個,我是熟悉的(只能說是認識吧)。老吳的九本日記中,大約有一半的篇幅是記錄他和這四個女人的交往的??梢哉f,這四個女人各有風姿,——要解讀照片,我確實筆力不逮,只能展示。先展示我認識的女人吧。

(一)老吳和章青青的合影。

(1)老吳和章青青在牛家山。

背景是幾座勾掛牽連的青山,中間那座山巖刀截一般,伸向藍天;巖石面向行人這一面用紅漆寫著“牛家山森林公園”幾個自豪的仿宋體字。天很藍,藍得很嘹亮,藍天的盡頭抹著一絲淡云,——相紙上的背景仿佛不是來自鏡頭,而是翻拍的油畫。老吳和章青青身處美景中。老吳的上身是一件淡綠色的體恤,下身是一件白色短褲,一雙棕色的涼皮鞋將他的一身衣服搭配得恰到好處。我雙手捧起照片遠看,這個老吳是不真實的老吳,誰能說照片中的老吳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說他四十多歲,也會有人相信的。尤其是老吳臉上的笑,好像是口袋里掏出來,貼上去的,說確切點,是描繪出來的。由此我想說,照相是一門不可靠的技術(shù),一個人一旦被技術(shù)化,就失真了。章青青一只手挽著老吳的胳膊,身子緊貼住老吳,她的柔情蜜意(也許叫騷情更為準確)沒有在她的臉龐上,沒有在她的眉眼里,而是在她仿佛折彎了的頭一偏,——章青青偏過去的頭顱幾乎枕在老吳的肩膀上。這張照片,遠看是一對情侶,近看是父女倆;再仔細端詳,就看出了老吳的破綻——他老了,他的老相雨點一樣,密集地灑滿了相紙。老吳的眼皮耷拉著,顯得眼睛很??;他一笑,臉龐上的褶子把相紙也弄皺了。老吳的老既是不可抹殺的生理狀況,也是章青青陪襯的結(jié)果——章青青畢竟比老吳年輕二十三四歲。章青青那張五官精致的蛋形臉陪襯著老吳那張兩腮垂吊的老臉。在我有點毒辣的眼里,老吳的笑和章青青故作的親昵姿勢使照片上的內(nèi)容有點不倫不類。我并不是說,老吳和章青青不能有老少戀的情結(jié),我是說,這張照片把老少戀糟蹋了——表演淹沒了真相;照相也是一種表演。

(2)和章青青在牛家山。

第2張照片也是老吳和章青青在牛家山拍攝的。

天陰了。淡灰色的云纏繞在半山腰,從云中伸出來的山頭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老吳換上了一件灰色的長褲;章青青上身是黑色體恤,下身是黑色七寸褲子。兩個人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兩個人中間的兩瓶礦泉水和一包瓜子把本該沒有的距離拉長了——他們不再是肩靠肩、身貼身。老吳的手握著章青青的一只手。這本來是相互牽掛的表達,是相愛的寫實鏡頭,可是,也許老吳的那只手用力太大,他好像緊緊地拽住河堤上的柳枝似的拉著章青青的手,生怕她被風吹走了。也許,這么一拽,稀疏了老吳和章青青之間厚厚的情感,使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顯得很牽強。由于光線不太飽滿,老吳的臉上很陰,章青青的笑好像是掙扎出來的,她的笑容干癟,臉色有點酸。

這兩張照片后面并沒有標明是哪年哪月拍攝的。讀老吳日記,我才知道,這兩張照片拍于2009年夏天。就在那年夏天里,老吳和章青青去秦嶺腹地的牛家山森林公園游玩了一回。

2009年7月16日 晴

清早起來,和章青青坐車到了西水市。中午,在西水市西府飯店吃了飯,坐長途客運車去天壩縣。牛家山森林公園在天壩縣以南十多公里處。下午四點多,到了牛家山森林公園。

章青青給我說,她的丈夫袁大林帶他們的兒子回新疆的福??h了。福??h是袁大林的老家。我問她,為什么不一同去新疆?青青說,你知道,袁大林沒有正式工作,回去一月四十天也無妨,她不能走那么長時間,要上班。青青給我說,她想出去避幾天暑,天太熱了。青青要我陪她去。我沒有立時回答她。在我交往的女人中,我從沒有把哪一個女人帶出去過。雖然,我和青青是情人關(guān)系,她是我的愛,可我必須顧及她的處境,她畢竟在縣廣播電視臺上班,鬧得滿城風雨,對她不好。愛一個人,首先要愛護她。年輕時,在馬家山水庫和馬云俠的不愉快分手就是慘痛的教訓。我不陪青青出去,青青會怎么想呢?她會抱怨我嗎?果然,不出我所料,青青一聽,我有顧慮,擰身就要走,我說,我聽你的還不行嗎?青青說,你不要勉強,你不想去,我另找個男人去,鳳山縣城里的男人比狗屎還多,我就不信沒有一個男人陪我玩幾天,陪我睡幾個晚上。我說,你不要生氣,我是為你著想。我去,明天咱就走。難怪,有人說,交情人,就是找罪受。這話沒錯,牛吃棗刺圖扎,人吃辣椒圖辣。我寧愿受罪,也不舍棄青青。

晚上,我們住在牛家山森林公園山莊。住宿費比西水市貴得多,單間大床,一個晚上400元。

2009年7月18日 晴

昨天,在牛家山森林公園游玩了一天。我們沿著一條河向山里面走。兩面的山峰高聳入云。太陽光不知是被山峰頂走了,還是被頭頂茂密的樹枝葉打掃了,山谷飄動著沁人心脾的涼氣。河水沿著兩面的山搖頭擺尾地游走;河水高興時,就把兩面的山向一塊兒拉扯,河谷立時窄了;一會兒,好像又翻臉了,兩面山不再和它親熱,山峰裂開了,裂得很遠。太陽光趁機飄下來,河谷鮮亮了、開朗了。我們和游人一同走過一段棧道,在棧道的收尾處有一座亭子,我和青青在亭子里坐了一會兒,青青問一個下山的游人,到上邊去還有多遠:游人回答:你們才走了一半路。青青不想再向里邊走了。我知道,即使走到山頂上去,也看不到什么。十幾年前,我去游杭州的靈隱寺,總想知道山上有什么景致,下雨天,打著傘,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山頂上什么也沒有,回來后,我寫了一篇散文:《空山一座》,得以發(fā)表。游山玩水,不在結(jié)果,在過程。結(jié)果只能是一身臭汗,疲憊不堪。我和青青返回去了。

到了山莊餐廳,青青給我說,今天是她40歲的生日。我說,你咋不早說?她說,我以為你記著哩。你認識我那一年,我不是給你說過嗎?是的,她是說過,每年她過生日,我都發(fā)短信給她,或者,給她買一件禮物,今年確實忘記了。我們要了兩個菜,兩瓶啤酒,在這涼爽的秦嶺深山給青青過了40歲的生日。

晚上,看了一會電視。我們都沖了澡。青青還在洗浴間,我上床躺下了。青青從洗浴間出來,瞅了我一眼:這么早就睡?我說,不想看電視了。青青說,我的生日,還不慶祝慶祝?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味道不太正的笑,站在床跟前,褪去裹在身上的浴巾,用目光壓住我,等我回答。我知道她所說的慶祝中的內(nèi)容是什么,她以為我爬了一天山,累了,不行了。我說,慶祝,慶祝。青青說,聽你那口氣,好像響應什么號召似的。青青的語氣酸中帶辣。我說,發(fā)自內(nèi)心的慶祝,天天晚上慶祝都行。

2009年7月19日 晴

中午,我們從牛家山森林公園出來,搭車到了鳳棲縣龍口鎮(zhèn)。

龍口鎮(zhèn)是秦嶺腹地通向西水市的必經(jīng)之地。距離龍口鎮(zhèn)不遠處,就是三國時期蜀國將軍馬謖失街亭的地方。龍口鎮(zhèn)有十多家餐館,一個像模像樣的商場,幾家賣雜貨的商鋪,一個診所,幾家藥店,幾家理發(fā)店。龍口鎮(zhèn)的北邊是嘉陵江,南邊是寶成鐵路。我和青青住進了龍口鎮(zhèn)的龍口旅社。這里的住宿很便宜,同樣是標準間,住一天90元。

吃畢午飯,我和青青在鎮(zhèn)街上逛了一圈。青青似乎對這里很熟悉,我像仆人似的,跟在她身后,從東西走向的鎮(zhèn)街上走過去,向北一拐,我跟著她來到了嘉陵江畔。我們坐在了江畔的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江水舒緩而有禮貌,太陽光投射在江面上,閃動的光點仿佛在竊竊私語。湛藍的天空水洗了一般,沒有一絲云彩。和藹的太陽消減了三伏天的暑熱,空氣十分清爽。青青將目光投向了江面,一副沉思狀。我說,青青,你是不是來過這里?青青說,不是來過,是住過。我說,你啥時候在這里住過?她說,二十歲那年。我說,住在這里干啥呀?青青橫掃了我一眼:你說干啥呀?還能干啥?打工。就在咱們住的龍口旅社當服務(wù)員。我說,你咋到了這么遠的地方來當服務(wù)員?青青說,你以為我愿意離鄉(xiāng)背井到山里來?當一個人無路可走的時候,哪怕是一條線,只要能走過去,都要從線上走。你沒有這個體驗?我說,太有體驗了。掉在河水里,只要能救命,哪怕一根稻草也要抓住。青青說,其實,龍口鎮(zhèn)沒有虧待我,這個地方成全了我。冬天里,龍口旅社幾乎沒有人住宿,我就沒黑沒白地讀小說,讀契訶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我在《秦風》雜志上發(fā)表的那兩個短篇小說就是在這里寫的。人是耐不了寂寞的,當你寂寞難耐的時候,你就想干點什么,寫小說是治療寂寞的好藥。你就不知道,一到冬天,山里捂一場雪,到處冰冰冷冷的白,龍口鎮(zhèn)上不見一個人,整個旅社靜悄悄的。我能干什么呢?只有讀書寫小說才不至于寂寞難耐。我說,你在這里待了多長時間?青青說,一年半。我說,為啥要離開?青青沒有回答我,她站起來,抬頭凝視著藍天,仿佛是等待藍天給她一個答案。我一看,樹枝的陰影投了她滿身。她的上身好像一刀一刀劃過去留下的傷痕。我說,你不想說就算了。她苦笑一聲:算了?算不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戀愛了。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他是甘肅徽縣一個企業(yè)的推銷員,長年四季包房住在龍口旅社。他說他沒有結(jié)婚,我想,我嫁給他,離開母親那個家,也是一條活路。我記得是在那年深秋,秋雨下個不停,靜夜里,孤寂而清冷,于是,我用鑰匙打開了他的房門,接下來的事,我不用說了吧。盡管,他欺騙了我,我不責怪他。我想,只要愛過就行了,是我愛上了人家的,不是他糾纏我。我一看,青青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沒再問她是怎么回事。過了一刻,她說,當他的女人領(lǐng)著三歲的兒子住進旅社之后,他雖然做了不少拙劣的掩遮,最終還是露了餡兒。我和他沒吵沒鬧,離開了龍口旅社,回到了鳳山縣。青青說畢之后,狠狠地懟了我一眼,她站起來,不無譏諷地說,滿意了?高興了,得是?想要知道的,我都說了。我說,不是我從你的口中套話,是你主動告訴我的。她說,我不告訴你,你今晚上能睡得著嗎?我說,人生是一段一段的,我沒有把你的每一段都據(jù)為己有的想法。她說,你們這些男人,個個占有欲很強,個個虛偽而又道貌岸然,自己在外面盡管風流,卻要女人給他守住貞節(jié)。我說,青青,你不要給我捎話,不要指桑說槐,我是真的喜歡你。青青說,真的假的,我不管,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是你的女人。我說,青青,你真是好女人。她說,兩個人相愛,等于數(shù)學上的合并同類項。你就在我中,我在你中。

(3)老吳和青青在龍口鎮(zhèn)

老吳和青青的第三張照片也是在鳳棲縣龍口鎮(zhèn)拍攝的。拍攝的地點顯然是龍口鎮(zhèn)龍口旅社門口。背景中有龍口旅社的牌子,有街道中的行人;遠處的青山在霧嵐中面目不清。兩個人并排站著,他們沒有肩并肩,中間有大約二寸距離。照片上的老吳和章青青都是一臉的疲憊。迎面就是太陽,兩個人都瞇著眼。他們的肢體顯得很生硬,老吳垂吊的雙手緊貼著身子,仿佛被老師訓斥的小學生;章青青一只手挎在挎包上,一只手臂垂吊著,手上似乎提著沉重的物件,手臂被拉直了不說,肩膀也塌下去了一點,顯得一邊肩高一邊肩低。從咧開的嘴形看,兩個人都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

照片后面沒有寫拍攝日期。不難看出,這是老吳和章青青離開龍口鎮(zhèn)的前一天下午拍攝的。

我和章青青是在縣文化館舉辦的鳳山縣業(yè)余作者座談會上認識的。主持會議的縣文化館金館長點名叫章青青發(fā)言。章青青只說了三四分鐘,她站起來,目光收斂著,不卑不亢,只是神情有點憂郁。她的言語沒有自我夸獎之詞,只是說,她是偶然發(fā)表了幾篇小說,越寫反而不會寫了。她說,她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路不一定能走下去。她說,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什么東西都要用錢去買,如果活著都有困難,寫作就只能是奢望了。顯然,金館長并不喜歡她的實話實說,她說畢,金館長沒有表示任何態(tài)度。

至于說,老吳是什么時候和章青青相識相交的,在他們的相處中,有什么故事,老吳日記中有幾篇記錄——

1995年12月24日 陰

昨天晚上,從西水市回到鳳山縣,參加鳳山縣文化局舉辦的文藝創(chuàng)作年終總結(jié)表彰大會。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姑娘主動和我打招呼,說她叫章青青,在鳳山縣廣播電視局上班,愛好文學。我一看,這姑娘有二十五六歲,苗條而豐滿,皮膚白皙,單眼皮,眸子特黑,一張嘴,就笑吟吟的。章青青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她在《秦風》月刊上發(fā)表過小說,只是沒有見過面。章青青給我的印象是靦腆、文靜、內(nèi)斂。她張口閉口稱我吳老師,說她拜讀過我發(fā)表在《西水日報》上的散文,說她要向我學習。我告訴她,我在西水市做鋼材生意,寫得很少。我給她說,你還很年輕,多讀書,多積累生活,體驗人生,以后會出大作品的。她靜靜地看著我說,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她說,認識了是緣分,來日方長,以后麻煩吳老師多指導。我說,共勉吧。惋惜的是,我會后要回西水市了,沒有和她多交流。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浮現(xiàn)著她那紅潤性感的嘴唇,我要是把嘴貼上去。她的嘴唇肯定是濕潤的、溫暖的,是令人眩暈而痛苦的?!页姓J我喜歡漂亮的女人。圣人說,食、色,性也。男人喜歡漂亮的女人是常情,不是什么毛病。

1997年9月13日 多云

晚飯前,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章青青打來的。我忙于生意,一年多沒有回鳳山縣了,如果不是章青青給我打電話,我真的記不起她了。和章青青認識快兩年了,第一次和她通電話。我問她,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她說,很抱歉,打擾你了。她說電話號碼是她從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干部許潤民那里得到的。她說,她來西水市兩天了,在西水市廣播電視局參加一個培訓班學習,明天早飯后就回鳳山縣了。我問她住在哪里?她說,住在西大街的廣播電視局招待所。我說,晚飯后來看你。她說,吳老師,不必麻煩你,我來看你吧。我說,你對西水市沒有我熟悉,還是我來吧。她再三推拒。我說,見個面,我就走,不打擾你。她一聽,我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告訴了她住的房間號。

晚飯后,我來到了西水市廣播電視局招待所,見到了章青青。她大概剛剛洗畢澡,烏黑烏黑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身上的薄衣單衫清晰地勾勒出身體的曲線,她的臉龐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和1995年年底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相比,她更豐滿更成熟了。我說,咱們就不必相互吹捧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到縣廣播電視局工作的,可以告訴我嗎?她的眼睛眨動了幾下,把頭發(fā)撩到前胸來,一只手捋了捋,說,沒有茶葉,白開水,你喝幾口。她將茶杯遞到我的手中,岔開了話題:我和龍縣廣播電視局的一個女人同住一個房間,她說,那女人家中有事,晚飯也沒有吃,坐車回去了。我以為她不方便說,點上了煙,吸了幾口,給她說,青青,我的狀況,你可能還不知道,我離婚多年了,一直是單身,改革開放以后,在西水市做鋼材生意,就是把鋼材從鋼廠里弄來,再賣出去。開始是一個人干,小打小鬧,去年,雇了兩個年輕人。給你說實話,也賺了些錢。她說,吳老師,我真佩服你,會做生意,小說、散文又寫得那么好。干啥都能干好。我說,我其實也不愿意做生意,只是想坐下來寫些東西,生活逼著我要放下筆,東奔西跑,去賺錢。她說,你說得對,自己給自己設(shè)計的人生之路往往會被現(xiàn)實生活改變了,向生活妥協(xié),甚至投降,這是很無奈的事。章青青由此打開了她28歲人生房間里的門。她告訴我,她在讀小學的時候,喜歡文學,立志長大后當作家??墒牵驮谒x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父母親離了婚,她判給了父親撫養(yǎng)。父親不叫她再讀書,她勉強地讀到了初中畢業(yè)。她無法和脾氣暴躁的父親相處,就到了母親再嫁的那個家。母親再嫁的丈夫是村里的支部書記,他雖然對她好,可是,她感覺到了這個老男人對她不懷好意,于是,她離家出走,到西水市打工,后來,朋友介紹,又到了龍口鎮(zhèn),從龍口鎮(zhèn)流浪到秦陽市,流浪了不少地方。她在《秦風》雜志上發(fā)表了小說之后,回到了鳳山縣。1991年,鳳山縣雍川鄉(xiāng)政府廣播站招聘一名通訊員,她被招聘了,成為鄉(xiāng)政府吃農(nóng)業(yè)糧的“八大員”之一。她說,她的運氣真好,1993年,全縣的所有民辦教師轉(zhuǎn)為公辦,所有的“八大員”轉(zhuǎn)入到體制內(nèi),她搭上了一輛順車,人生有了轉(zhuǎn)折。1995年,她被調(diào)到縣廣播電視臺做了編輯記者。章青青是一個不愿意訴苦的女人,她對少年、青年時歷經(jīng)的艱辛用輕松的言辭淡化了,淡化為平平淡淡的生活的一部分,好像她的艱辛、她的付出,是人生的必然,不必嘆息,也沒有必要抱怨。我聽得出,她雖然小我二十多歲,可吃過的苦頭不比我少。當然,她有諸多感受,一個少女的感受,一個姑娘的感受,一個承受生活壓迫的感受。她一句也不說她的感受如何。她說畢,站起來,打開了窗戶。我摁住了煙頭,說,不抽了。她說,吳老師,你抽吧。我也抽過幾天煙,這煙一旦上了癮,抽起來很香。她從我的煙盒中抽了一支,點上了火。她在地板上走動著,抽煙,她抽了幾口,摁滅了。她坐下來說,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丈夫的情況,我和他是在省城里相識的。我從龍口鎮(zhèn)回到鳳山縣不久,古都大學中文系舉辦寫作培訓班,我和他是在那個班上相識的,半年以后,我們就同居了,后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這么簡單。我說,我還以為你沒有結(jié)婚。她笑了,吳老師是不是要說我多么年輕,多么漂亮呀?她真精,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了口。還沒等我開口,她笑著說,我剛才說過,不相互吹捧嘛。我說,你年輕是事實,漂亮是感覺。我不說,漂亮也存在著。她說,你也不算老呀。她的這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不由得把目光粘在了豐滿而性感的章青青身上了。我感覺到,她并沒有把我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捎去的意思??伤皇强粗?,并沒有再多說一句。我不想再等了。

我一看手表,快十二點。我站起來,要告辭。我真希望她能挽留我,她卻一聲未吭,跟在我的身后,向房間門口走。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門把手,卻沒有擰。站在我身后的章青青渾身逸散著香噴噴的氣味,她的胸部幾乎貼住了我的后背。我松開了門把手,回過身,抱住了她,她的手臂摟住了我的腰。

凌晨二點多,我回到了租住的地方。

在老吳的日記中,有關(guān)老吳和章青青的篇章有不少,其中大部分記錄他們在什么時候參加了什么文學活動,或者,去什么地方約會,包括在哪里吃過飯,在哪里游玩過,買過什么東西,說過什么話,可以說,事無巨細;有很客觀的記錄,也有充滿情感的感慨、議論,也有像游記、散文式的篇章。其中,有些篇章,寫得很有意味。在此,摘錄一篇。

2002年9月5日 晴

中午,章青青來到了松陵村。一進房間,她一口水也沒有喝,給我打掃房間。她拿出最近寫的短篇小說,叫我指點。小說是寫成長故事的,有七千多字。我讀完后,覺得她對小說中的那個“父親”有偏見,字里行間跳動的是對“父親”的仇恨。我知道,她這樣寫,是和她少年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建議她對“父親”多一點寬容和理解。她說,我寫的這個“父親”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有她的深刻體驗,絕非胡編亂造。我說,能讀得出來。我的意思并非不能“審父”,你應該把父親的性格寫得再復雜一些;女兒的情感世界不會那么簡單,除了仇恨,還會有同情、理解和憐愛的。她說,我再想想。

中午飯是青青做的。

吃畢午飯,我們一覺睡醒,已是下午四點。我和青青一同出了院門。走在村子西頭,只見幾個老太太坐在街道上說閑話。三嬸叫住了我,我只好停下了腳步。三嬸說,明光,這女娃是輝輝(吳輝)的媳婦嗎?我看得出,三嬸假裝不知情,假裝一臉的認真。三嬸話一出口,青青的臉紅了,她的目光好像找不到地方擱置。我更像慌不擇路的小偷,急忙說,不是不是。一走出村子,青青就笑了,放聲大笑,她說,你家三嬸真有意思。青青笑得滿臉通紅,直至上了通往縣城里的小中巴,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失殆盡。只有我明白,這老女人不是“有意思”,她這樣問我,是有意圖,有目的。你都這么大年紀了,管那么多閑事不怕累嗎?還想開我的批斗會?

送走青青,向回走,只見三嬸她們幾個還在街道上。我走到三嬸跟前去,給她說,三嬸,你操心你的棺材老衣,不要操心我們埋你的時候有沒有鐵锨頭。還沒等三嬸答話,我轉(zhuǎn)身走了。

讀完老吳日記,我感覺到,老吳和章青青的關(guān)系中,還是有感情因素的。在老吳的日記中,雖然沒有幾句我多么愛章青青多么想章青青的話,老吳對章青青的愛情用一舉一動寫在了兩個人交往的章節(jié)中。松陵村人都知道老吳是吝嗇的,誰家有紅白喜事也不參與,不幫忙,不隨禮。他的三爸腦出血住進了醫(yī)院,醫(yī)藥費不夠,堂弟去借錢,他一分不借,反而說,他有錢也不能借,給人借錢,等于給自己樹敵。他和村里的每個人,包括他們吳家的自家人都保持著距離,淡于交往??墒牵麑φ虑嗲?,出手卻很大方,有日記為證。

2005年3月31日 多云

青青是上午到松陵村的。她說,她要買房。我問她買多大的房子。她說,九十平米,每平米一千四百元,總共十三萬六千元,還差五萬元。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說,我明天就轉(zhuǎn)給你。她要給我打借條。我說,不用了。你以后有錢就還我,沒有能力還,就算我資助你。她一聽,摟住我,竟然哭了。我說,哭啥哩,不就五萬元嘛。她說,你不知道,小袁(青青的丈夫)是外地人,沒有人脈,我還有幾個朋友的,我給他們張了口,可是,在這緊要處,沒有人愿意給我借錢。人常說,交人遇事按人心。我把人心看透了。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是不是把你當朋友,這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說,可能是你的朋友真有困難。她說,你真這么想?我說,就是。我說,我知道你所說的朋友大都是利益關(guān)系、酒肉朋友。要在情感上,精神上做朋友,才是真朋友。她說,你就是我的真朋友。

2011年9月3日 多云

吃畢早飯以后進縣城。到了縣城西關(guān)的佳慶花園。章青青住在7號樓的五層。青青在床上躺著。她說,有點不舒服,這幾天沒有上班。我問她檢查了沒有。她說,檢查了,沒有大問題。她的面部有點灰暗,眼圈發(fā)青,說話的語調(diào)塌下去,好像沒有充足氣的氣球。我問她究竟是什么病。她說是婦科病,要做手術(shù)的。我問她有沒有困難?她說,借你五萬元還沒有還,再有困難,也不能給你張口了。我說,你不要那么想,我是你的什么人,你知道的。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她說,實在不行,我會給你說的。她垂下頭,避開我的目光,努力地想讓臉上的沮喪神情不進入我的眼簾。房間里的空氣似乎厚密而苦澀。我一看,她不想多說一句,就走了。我下樓時,她把我送到樓口。我看見,她的臉上掛著淚珠,她并沒有伸手揩擦,朝我點點頭,淚珠掉在了地上。

2011.9.6 陰

今天上午去縣城,到佳慶花園,見到了青青,給她八千元。她明天就要去西水市中心醫(yī)院住院做手術(shù)。她沒有推辭,她說,我欠你太多了。我說,我們之間的虧欠不是拿錢多少來說的。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沒法用數(shù)字計算,我只盼望你快點好起來。我問她,需要不需要我陪你幾天?她說,你忙吧,有小袁陪著我,做畢手術(shù)她就回來了。她說話的語調(diào)平靜而溫和,淡淡地一笑,蒼白、澀滯。我看得出,她極力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她的眼圈發(fā)青,頭發(fā)有點亂,臉上罩著的病態(tài)的灰暗是明朗的,她越表現(xiàn)自己的輕松越是說明了她的病沒有好兆頭。

2011.11.12 陰

暖氣還沒有放,青青的房間里陰冷陰冷的,有一種苦寒的味道。青青在床上躺著,是小袁給我開的門。小袁給我說了幾句話,下樓去買菜了。青青的臉色蒼白而黯淡,臉頰塌下去了一些,額頭上細細的皺紋也凸顯了,她偶爾咳嗽兩聲。我能感覺到,她的面部有一種愁楚,一種絕望。文化館的金館長告訴我,青青已經(jīng)由宮頸癌轉(zhuǎn)為肺癌了。金館長的愛人是縣醫(yī)院的副院長,他的話我相信。青青化療過幾次了,頭發(fā)脫得還不算厲害,滿頭烏黑烏黑的頭發(fā)稀疏了。也許,她舍不得全剃掉。她閉口不談她的病情。我說,你應該住到醫(yī)院,咋就回來了?她說,剛化療畢,回來休息幾天。我說,你堅持治療,保持好心態(tài),會好的。她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缺少肉感。我說,你瘦多了。她說,再沒有好辦法了,活一天,算一天。她的眼睛微微地閉上了。我看著她那無奈的樣子,心里升騰著父親對女兒般的痛惜。我知道,這時候,任何言語對她來說都毫無補益,過多的安慰和鼓勵會產(chǎn)生虛偽的副作用。我只好坐在床沿。她又咳嗽了幾聲。我已很難忍受這傷感的氣氛了,我起身要走。她說要下床送我,我攔也攔不住,她還是下了床。我還沒有抬腳走,她突然抱住了我,她說,吳老師,吳老兄,我想活,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她哭了,她依偎在我的胸前,渾身抖動著,嗚嗚地哭。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憐惜和柔情,不知該說什么好,我輕輕地抱住了她。她的身體不是依傍著我,而是壓過來,緊緊地靠著我,似乎一個溺水者極力要爬上生命的堤岸。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臟微弱而很快的跳動。當一個人預感到生命要和他分開的時候,那種留戀,那種痛苦,那種恐懼,是無法言說的。青青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活著才是唯一的。這時候,我?guī)筒涣怂?,誰也幫不了她。她伏在我的肩頭哭了一會兒,突然止住了哭,松開了抱住我的手臂,說你回去吧。我要再陪她一會兒,她搖搖頭:不用了,你走。她把我推出了門。我?guī)е乔逦耐纯喔泻涂謶指?,離開了。

2012.3.4 陰

我原以為,青青捱過了冬天,會好起來的??伤f沒就沒了。今天,去縣城殯儀館參加她的告別儀式。給青青送別的是鳳山縣幾十個業(yè)余作者。青青還沒有過43歲的生日,就這么走了。昨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刮疵?,我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明天,在告別儀式上,千萬不要哭??墒牵斘夷曋稍诒字兴菑埶坪鯖]有抹去痛苦的臉龐時,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青青,放聲大哭了。我記得,第一次和她在西水市廣播電視局招待所,她像孩子似的依偎在我的懷中,給我說,她要和我相好一輩子,直至給我養(yǎng)老送終。到頭來,卻是我來送她。人生無常。命運?命運究竟是個什么東西,誰能說得清?有人說,人的一生,吃多大的苦,就享多大的福。青青短短的一生,大多時候在精神的苦難中,直到離開人世,也沒有解脫,而且,背負著生活的重壓。她的愛人袁林沒有工作,到處打零工,收入不多,要買房子,要供孩子讀書,所有的經(jīng)濟壓力,都是她一個人扛著。她給我說過,為了生計,為了買房子,曾經(jīng)低三下四地求過人,向人借過錢,在單位,她從不在領(lǐng)導跟前獻殷勤,從不低頭彎腰,她是憑本事吃飯。她爭強好勝,在單位里,人際關(guān)系處理得不好,受排擠不說,還要承受流言蜚語的打擊,我給她說過好幾次,叫她低調(diào)做人,忍耐,苦熬,可是,她的性格不是那樣的,在她看來,忍耐,就是容忍自己被欺負,就是容忍自尊被摧毀,就是容忍惡向善的施虐,就是軟弱、懦弱的表現(xiàn)。她哪怕丟了這個飯碗,也要站直做人的。也許,她的身體就是由于情緒影響而一天一天壞下去的。性格決定命運。無奈啊!

(二)老吳和王玉婷的合影。

(1)和王玉婷在西水市公園大門外

這張照片是老吳和王玉婷在西水市公園門口拍攝的。照片中的王玉婷的一只手挽著老吳的一條胳膊。兩個人臉上都堆著笑。老吳的笑是由衷的,嘴咧得太大,黃而發(fā)黑的牙齒特別顯眼;王玉婷的笑雖然看起來很甜,表演的意味還是遮掩不住——如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肯定會漫延到整個面部,眼睛也不會睜得那么大。老吳的上身是碎格子西服,由于西服太寬大,使老吳看起來特別臃腫;王玉婷的上身是黑色外套,下身是黑褲子,她的蛋形臉尤其白,像白瓷娃娃的臉那么白。照片的背景是公園大門,門楣上有西水市公園幾個金色大字。

王玉婷是吳明光在西水市做鋼材生意的時候交往的。我去西水市開會,在老吳的商鋪兩次見過王玉婷。

第一次,見到王玉婷,是在一個下午。我走進商鋪的時候,老吳正在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喝茶。我剛坐定,老吳給我說,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叫王玉婷。老吳沒有說她和那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她給那個女人介紹我:馮山子,我的弟子,我的鄰居,在鳳山縣當教師,是個作家。我站起來爭辯:不是作家,是教師。那女人也站起來了,她伸出了手,出于禮節(jié),我只好和她握了握手。那女人說,吳經(jīng)理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坐下喝茶,不要客氣。女人給我續(xù)上了茶。女人笑吟吟的。我能感覺到,她和老吳不是一般朋友。她是一個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女人。高挑個子,胸很大,五官均勻、精致,丹鳳眼特別好看。她的臉上有一種淺薄的、得意揚揚的神情。她的“漂亮”遮掩不住她被男人一眼能夠看穿的缺陷——她的喜怒于色,比年齡更成熟。女人走起路來,屁股扭動著,仿佛水上漂的一片葉子。女人說一口關(guān)中東府話,吐字清晰,有腔有調(diào)。

女人走后,老吳說,山子,你看這女人咋樣?我故意說,一個老女人,不咋樣。老吳一聽,急眼了:好一個馮山子?說人家是老女人?我告訴你,她今年才二十九歲。這么漂亮的女人,還說不咋樣?就你媳婦漂亮?我說,你說漂亮就漂亮。我問老吳,這女人是西水市的無業(yè)市民?還是農(nóng)村來的混混子?老吳說,你真是農(nóng)村里來的土鱉瓜娃。我給你說,她叫王玉婷,是西水市濱河區(qū)秦劇團的名演。這幾年,劇團經(jīng)營不好,工資也按時發(fā)不到手,王玉婷和其他演員一樣,只能到鄉(xiāng)下趕場子。我去寶倉縣一個朋友家做客,那里有廟會,王玉婷在廟會上唱地臺子,我給她“搭了紅”——披一條紅色被子面,塞了二千元?;氐轿魉?,她拿著我的名片來找我,我們就……老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老吳嘴唇咂了咂,又咂了咂,好像在回味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甜蜜。我說,吳叔真有辦法。老吳說,這事嘛,不用什么辦法,緣分到了,你擋不也擋不住。我心想,什么緣分,是“錢份”吧,沒有不愛錢的女人。男人拿錢擺平女人是常規(guī)武器。再說,老吳是單身,他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呢?還不是為花在女人身上?老吳畢竟是農(nóng)民。有錢就吃喝嫖,老吳并沒有擺脫俗世的囹圄,他和許多人一樣,活著就是為了滿足感官。由此,我斷定,他不會有大的作為的,也不可能寫出什么好作品。老吳又重復著給我說過的那句話:人生兩件快活事:寫文章;和女人調(diào)情做愛。我不認同老吳的人生觀,也沒法改變他的人生“理想”。老吳經(jīng)常說,我是他的弟子,可他從沒有試圖改變我的人生觀,他也改變不了我的人生觀。

(2)和王玉婷在省城興慶公園。

老吳坐在大理石貼面的一棵雪松的圍欄上,王玉婷站在老吳的身旁,她的一只手搭在老吳的肩頭,一只手拎著一朵花,對著鏡頭。王玉婷畢竟是戲子,她極力表演著對老吳的親昵。她的親昵在形體上、在表情上,由于她顯出了和年齡和環(huán)境不相符的輕佻,反而使她的表演露出了破綻。也許,表演不僅是她的職業(yè),是她從事的藝術(shù),表演也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本該是自然而真實的舉止神情,一旦染上表演的色彩,不但有點夸張,也有了虛偽的味道。

我翻看老吳日記才知道,這張照片是他們2000年春天在省城里的興慶公園里的留影。

2000年3月23日 多云

我是無意間給王玉婷說,我要去省城里的一家公司結(jié)賬。王玉婷一聽,說她要跟我去省城里游玩,我沒法拒絕她,就答應了。今天,我陪王玉婷去興慶公園游玩,我正坐在雪松樹下的圍欄上,王玉玲說,在這里拍一張照片吧。她站在我跟前,把相機給了一個不相識的游人。這張照片雖然不盡如人意,也算是個紀念吧。

在老吳的日記中,關(guān)于他和王玉婷之間的事情記錄得不多。從老吳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對王玉婷的感情很矛盾:既喜歡她的漂亮、她的柔情以及她表演的戲劇般的愛意,又討厭她的小氣、計較和對錢財?shù)呢澙贰?/p>

老吳和王玉婷相識于1999年夏天,他講述的和王玉婷相識的過程和日記中記錄的有些不一樣的。

1999年6月24日 晴

今天,和一個朋友去寶倉縣跟“忙畢會”。村里請來了西水市濱河區(qū)劇團唱大戲。午飯后的折子戲還沒有開,朋友把我領(lǐng)到后臺,說是叫我認識一個女演員。這個女演員就是王玉婷。她正在化妝,我和她只說了兩句話。她在折子戲《五家坡》中演王寶釧。她出場后只唱了幾句,我上臺去給她披了紅被子面,給了一個紅包。走下舞臺,朋友問我給王寶釧幾個錢?我說一個。朋友說,你花一千元就想釣一個女演員?我說,我先探探路,如果能到手,我還能虧了她?朋友說,你不愧是做生意的,處處念的生意經(jīng)。我笑著說,釣女人也是生意嘛。

2000年3月8日 多云

昨晚,王玉婷沒有走。我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她閉口不提她的丈夫、她的家庭,不談她的過去。不是我想探究她的隱私,我只想知道,她過去和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我只想知道,她說過好多遍的“我愛你”的話是否出自內(nèi)心。我將我的離婚、我的家庭、我交往過的女人,都說給她聽了。她聽罷,只說了一句話:我們都不容易。她談得最多的是,她們團里的爛事,諸如,哪個團長和哪個演員不清不楚,哪個演員為爭主角,給導演獻身,等等。這些是非之言,我真的不想聽。清早起來,臨走時,玉婷說給她三千元,她想買一身春裝。我沒有遲疑,不是給了她三千,而是給了她五千。她重復著說了一百遍的話:你真好。我知道,不是我的人好,是我的錢好。什么樣的男人王玉婷沒有上過手?比我年輕的、比我有面貌的、比我有錢有權(quán)的、她肯定都交往過。她的資本就是漂亮。漂亮就值錢。一個男人在人世上,必須有錢。有錢就有權(quán),有錢就有女人。這個世道是有錢人的世道,據(jù)我所知,文壇有不少名人還不是用錢墊底,才上了名人榜的。作家和演員一樣,也是藝人。女藝人靠臉蛋,男藝人靠錢。山子是我的好弟子,他有才華,文章寫得好,就是缺錢,人也太老實。沒有錢,就獲不了大獎,獲不了大獎,就出不了大名。惡性循環(huán)。從王玉婷說到了山子?走神了。

2001年8月8日

我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辭退兩名雇員,關(guān)掉門市部,回鳳山縣,到老家去,讀讀書,寫寫文章。錢也賺了,女人也玩了,世事也經(jīng)過了,該回頭了,坐下來寫點文章。我有的是錢。不信擺不平評獎委員會的評委,我也弄個什么獎,過一下名人的癮。我把我的想法說給王玉婷,王玉婷說你走了,我咋辦?我笑了,我說,你繼續(xù)唱下去,唱戲。三年來,我在王玉婷身上花了好幾萬。不是我吝嗇,這種事,她一旦張開口,我就覺得,我交往情人和找小姐沒有區(qū)別了。其實,她不張口,我也會給她的,可是,每一次,她走的時候,總是要張口,這就使我感到,我和王玉婷之間成了赤裸裸的生意關(guān)系。我再也不能和她糾纏了。我不能等到她開口,我才和她分手。

(三)老吳和馬小翠的合影

(1)和馬小翠在店內(nèi)。

老吳坐在沙發(fā)上。老吳前邊是茶幾,茶幾上放置著茶具。茶杯內(nèi)的茶水似乎還冒著熱氣。老吳一個手指頭間夾著一支還剩半根的煙。馬小翠站在沙發(fā)旁邊,一雙手搭在老吳的肩頭,她滿臉堆笑,身子稍微傾斜于老吳這邊。

可以這樣猜測:店里來了老吳的一兩個朋友,他們正在喝茶閑聊了,馬小翠給他們泡茶續(xù)水。老吳的一個朋友新買了一架相機,提議給老吳拍幾張。也許,這個朋友知道馬小翠和老吳不只是雇主和伙計的關(guān)系,于是,吩咐馬小翠站在老吳跟前。馬小翠并沒有扭捏,她興高采烈,一只手隨性地搭在老吳肩頭,只是表示和老吳的親近。于是,有人快門按動,就有了這張照片。

老吳的店內(nèi)有兩個店員,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老吳的鄉(xiāng)黨,也和老吳是多年朋友。一個就是馬小翠,關(guān)于馬小翠,老吳日記中有記錄。

1997年6月2日 陰

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新店員,說是甘肅平京縣人,叫馬小翠。店內(nèi)只有老田一個雇員,確實是忙不過來,這才托朋友給我找一個店員。馬小翠來了。高高的個子,兩個臉蛋紅撲撲的,五官端正,豐乳肥臀,她說她26歲,未婚,我看不像,至少有三十歲了。她叫我看身份證,她生于1971年11月6日,確實是26歲。這也難怪,山里人,風里來,雨里去,面部自然不是很滋潤,她看起來很強壯,如果要將她的形象變?yōu)橛∷Ⅲw,必然要使用“豐滿”這樣的詞匯。馬小翠是高中畢業(yè),她說在平京縣曾經(jīng)給一家五金店做過店員。既然是朋友介紹來的,我自然放心她。

(2)和馬小翠在張良廟合影。

老吳和馬小翠在一片竹林旁邊。兩個人并排站著。老吳一臉倦容,手指頭中依舊夾著煙。馬小翠的一只手握著一根粗壯的竹子,一只手和老吳的手勾在一起。馬小翠笑得很完全,眼睛瞇起來;她一笑,咧開了嘴唇,嘴顯得有點大,不過,這并不影響她的五官的勻稱。而且,看起來很憨,憨憨的一個女人,老吳被她陪襯得有點賊眉鼠眼的樣子,面部的笑也不真誠,看起來有點奸相。

關(guān)于老吳和馬小翠游張良廟的事,老吳日記中有記載。

1998年5月8日 晴

五一節(jié)前,老田回老家兩天。過節(jié)了,我給馬小翠說,放她兩天假,叫她回平京老家看看,馬小翠不回去。她問我,能不能陪她在附近逛一逛?我說,也行。我和馬小翠到了張良廟。張良廟在漢中市留壩縣,我去過一次,我是5月4日和馬小翠到張良廟的。廟門外,只有一家賓館,人住滿了。晚上,要么,回留壩縣去?。灰?,就去漢中市。馬小翠說,她沒有去過漢中,想去漢中看看。我和馬小翠就去了漢中,漢中的游人也不少,住宿的游人很多。走了兩條街道,才找到了一家收費很高的賓館,一個單間,一個晚上要400元。就是四千元也要住的,總不能睡在馬路上吧。到了晚上,馬小翠一旦脫去衣服,我才發(fā)覺,馬小翠是內(nèi)容豐富的女人。她的身體的美好已經(jīng)溢出了“豐滿”的內(nèi)容了。她不扭捏,不做作。我能感覺到,她投入的不只是身體,而是真情。她對我又柔又純的情感使我覺得自己很丑陋,一個只關(guān)注女人下半身的男人就是丑陋的男人。我在心里說,一定要對她好一些。我和馬小翠在漢中玩了兩天,又去勉縣的諸葛亮廟看了一回,5月8日回到了西水市。

1999年7月6日 晴

和馬小翠相處兩年了,覺得她和我的性格有相通之處。相通之處在于:她和我一樣直率,有什么說什么,出口的話不曲折,不拐彎。馬小翠幾次說,她要嫁給我,我沒有答應。我給她說,同居是可以的,但不領(lǐng)證。畢竟,她和我相差25歲。假如,她和我捆綁在一起,再過十年,我六十多歲了,她才三十多歲,正是女人最滋潤的年齡,而我老了,不行了。結(jié)婚,是為了活人過日子。家庭不是秀恩愛的地方。家庭的內(nèi)容是鍋碗瓢盆,吃飯穿衣,米面油鹽。同樣是一張床,賓館里的床和自己臥室里的床承載的是一樣的肉身,但是,內(nèi)容有區(qū)別。

我和小翠一同去了一回平京。到了小翠的家,小翠的父母親才告訴我,小翠二十歲就結(jié)了婚,二十一歲就生了個女孩兒。小翠的丈夫經(jīng)常家暴小翠,小翠是逃婚出來的。小翠逃出來后,小翠的丈夫和村里一個小伙子打架,給對方造成重傷害,判了三年,剛出獄不久。小翠和丈夫還沒有離婚。小翠也提出過離婚,丈夫死活不離。如果要離婚,必須拿出當時的彩禮錢六萬元。那六萬元已經(jīng)被小翠的父母給小翠的弟弟訂婚時付了彩禮。所以,婚沒有離。我沒有責備小翠欺騙我,一個女人,出來混不容易。哪個女人不想嫁一個使她有安全感的男人?安全的必要前提是,必須有錢。小翠提出要和我結(jié)婚,她的想法我能理解。她是從男人的拳頭下逃出來的。她需要呵護,需要撫慰。她想嫁一個比她年齡大的男人,把人生的船只停在安全的港灣。生為女人,誰不想嫁一個好男人?世上的好男人太少了。我也算不上好男人。好男人以10分為準,我只能得5分。

1999年12月3日 陰

馬小翠來到我租住的地方。昨天晚上,她沒有回去。她是來和我告辭的。她給我說,她的丈夫已經(jīng)知道她在西水市火炬路上班,她怕連累了我,她說她這一兩天就離開西水市了。我問她要到哪里去。她說,她也不知道,反正,她不回平京縣。我說,你這樣東躲西藏不是辦法,你還是回去離了婚再說吧。她說,她的丈夫不會和她離婚的,除非她死。我知道,貧困山區(qū)的男人娶一個媳婦確實不容易??墒牵耨R小翠這樣的女人,是用拳頭不能征服的。我給馬小翠結(jié)清了工資,多給了她一萬元。馬小翠說什么也不要那一萬元。我說,就權(quán)當是我借你的,好嗎?你一個人在外流浪是很不容易的,誰能保證你離開西水市后很快能找到工作?馬小翠還是收下了那一萬元,馬小翠在我的店鋪上班二年半,她盡職盡責,使我省了許多事。她像妻子一樣照顧我,很讓我感激。可是,我不能強留她,強留她也許會給她帶來災難的。

(四)和一個陌生女人的合影。

老吳和陌生女人的合影是在一個農(nóng)民的家里。老吳和女人都坐在小凳子。老吳嘴里叼著一支煙,一副散漫無羈的樣子,她的面前有一個水杯;老吳和女人坐在樹蔭下。老吳和女人的身后是二層樓房。從樓房的模樣看,這是一戶不太殷實的農(nóng)民人家;樓房的面孔衰老而陳舊,紅磚墻沒有粉刷,裸露的磚頭十分黯淡,像唱破嗓子的歌曲一樣缺少情調(diào)。端著水杯的女人垂著頭,目光沒有在水杯上,似乎在凝視腳面前的那塊地方。估摸這女人的年齡大約在四十歲上下。

關(guān)于這個女人,老吳日記中只有簡短的幾條。

2013年8月8日 晴

我被縣文化局抽調(diào)去給鳳凰鎮(zhèn)的24個村的“文化墻”上畫水彩畫。我的幫手是鳳凰鎮(zhèn)大營村人,她叫李英鴿,41歲;據(jù)英鴿說,丈夫去西水市打工,2011年冬天的一天,凌晨四點下班,被一輛小車撞死,至今沒有找到肇事者。一個女兒在省城讀大學。公公去世了,家里只有一個多病的公婆。英鴿只能打零工。我知道,這樣的家庭,在鳳山縣農(nóng)村,不是一個兩個。說難聽的話,就像英鴿這樣的女人,雖然長相也不差,可畢竟年過四十,在西水市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人到中年不好活。幸虧,我在西水市做生意,有些積蓄,不然,到了我這般年紀,就活得很艱難了。

2013年10月8日 多云

下午,和英鴿一同來到縣城買顏料,我們岐陽飯店吃畢晚飯時已經(jīng)天黑盡了。我說,不回去了,登記個賓館住下,行不行?英鴿便一口答應了:行。

晚上,我和英鴿住在電力賓館。

英鴿說,男人走了后,她兩年沒有“那個”了。英鴿說,真沒想到,你老了,還很能行。我說,年齡不饒人,確實是這樣。我知道,英鴿只是說好話。不服老,不服輸不行。叫我再活一回,我只能做李白,不做杜甫。李白一生狂放不羈,不缺酒,不缺錢,不缺女人。杜甫憂國憂民,自己卻活得并不好。只有李白才吶喊,人生在世,行樂須及早。這話一點也不假。一眨眼,就六十多歲了,老了。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你的人生再輝煌,最終逃不脫死亡這個結(jié)局。女人是男人的一劑良藥。和女人在一起,可以忘掉所有煩惱、困惑、痛苦。功名利?,全是空的。只有女人給你帶來的快樂才是價值最高的快樂。

老吳再婚

老吳第二次結(jié)婚是在2002年,他從西水市回來,不再做生意了。那一年,老吳已經(jīng)46歲。和老吳結(jié)婚的是雍川鎮(zhèn)的一個女人。女人36歲,有一個14歲的男孩子,讀初中二年級了。女人的丈夫三年前死于肺癌。老吳新批了一院莊基,新蓋了三間大瓦房、二間廚房。按照村里人的說法,如今的老吳已經(jīng)不是經(jīng)常吃“野食”的老吳了。老吳結(jié)婚那天,在家里擺了幾桌飯。他把他和女人的結(jié)婚證掛在桌子前的墻上——很顯眼的地方。我知道,老吳的用心。他是在向松陵村人宣示:他和女人是合法夫妻。老吳的女人比實際年齡年輕。據(jù)說,她年輕時在村里擔任過幾年民辦教師。女人豐韻猶存,年輕時的漂亮依然存留在笑吟吟的臉龐上,存留在端莊的身材上。村里人都以為老吳會和這個女人白頭偕老的。看得出,老吳對女人也十分滿意。

老吳剛再婚那一年,哪里也不去,整天和女人守在一起。星期六,我從學?;貋?,對于是否去隔壁,有點難為情了。一個禮拜天,我和往常一樣去了隔壁,貿(mào)然走進他的房間,大白天,老吳竟然和那女人纏繞在一起,他們連門也沒有關(guān)。我退也退不及。老吳卻若無其事地說,山子,你不要走,進來進來,我起來了。我回去給妻說了此事,妻說,你該明白了吧,對老吳來說,把女人看得比啥都重。談狗屁文學,就是裝樣子,哄女娃娃上鉤。你們這些半拉子酸文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一聽,妻借著老吳來打我臉,只好閉上了嘴。妻多次給我說過,老吳不是文學的忠實信徒,他對女人的虛情假意是和對文學的不忠誠一樣的。搞文學的人,都是喜歡獨處,能耐得了寂寞的人。妻說,她就不相信,一只手抓著女人的奶頭,一只手拿著書本的人,能寫出好文章來。

老吳確實把女人寶貝著。夏收時節(jié),老吳寧愿一個人在打麥場里忙活,也不叫女人出來幫一把。麥子碾打在場里,要裝進口袋里,老吳一個人根本不行,他去叫兄弟媳婦幫忙撐口袋,兄弟媳婦問,你老婆呢?大忙天,不叫你老婆出來,怕曬黑了?老吳嬉皮笑臉地回答:就是。她怕曬太陽。

盡管老吳寶貝著那女人,可是,兩個人還是經(jīng)常鬧矛盾。和那女人結(jié)婚之后,女人就要老吳把他掙來的錢交給她,由她操持家務(wù)。老吳不能不答應。如果老吳不答應,女人就叫老吳不上炕。老吳又不敢把他的積蓄全部交給女人,他對女人不放心。于是,他今天交一張存款單,明天交一張存款單。女人把老吳交出來的存款單拿到銀行去換上了她的名字,老吳把還沒有交出來的存款單沒有地方擱置,就裝在身上。晚上,他脫了衣服睡覺,女人就趁他熟睡之際,在他的衣服中搜。老吳還有一些現(xiàn)金,他沒有地方藏,就把現(xiàn)金藏在了糧食口袋中,結(jié)果還是被女人發(fā)現(xiàn)了。女人和他大鬧一場,幾天和他不著嘴。他實在沒辦法,就把錢藏在書架子上,夾在書本之中,結(jié)果,還是被女人搜去了,又是大鬧一場。女人指責他,說老吳對她不放心,騙她、哄她,老吳反而沒法狡辯了。

這些事,都是老吳告訴我的,也許,老吳出于無奈,拿來一張二萬元的存款單,叫我的妻子替他保管。妻子不愿意,揶揄他:你看你,活成啥樣子了?那種女人你也敢娶進門?我一聽妻子責備老吳,就說,你咋說話?咱家不也是你當家嗎?我還怕你跑了?我把老吳手上的存款單接過來,替他保管著。

老吳和那女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最終離婚了。老吳和那女人離婚的時候,那女人的兒子已經(jīng)讀到了大學二年級。我的妻子曾經(jīng)在我跟前說,等老吳把那女人的兒子供養(yǎng)到考上大學,她肯定會走了的。我說,你憑什么這樣說?我的女人說,憑她和老吳不是一條心。我說,你咋知道的?妻子說,如果她和老吳有感情還能把存款單上的名字換為自己的?妻子還告訴了我一個有關(guān)老吳女人的秘密,她說,老吳去年去了西水市幾天,有一個中年男人天擦黑到了老吳家里,她發(fā)現(xiàn),那男人是第二天中午才離開的。我說,你不要亂說,也許,那男人是女人的什么親戚。妻子說你放心,我還能給老吳說這事嗎?

老吳和那女人離婚前,兩個人吵了一架,老吳出手扇了女人兩個耳光。老吳的侄女兒得了白血病,老吳的弟弟向老吳借錢,老吳的弟弟要帶女兒去西水市住院。老吳便向女人要錢,女人說沒錢,錢花光了。老吳說,我給了你總共36萬元,你幾年時間就花完了?錢花在哪里了?你給我說,女人說,花了就花了,我沒有記賬。老吳一聽,女人是不準備給他一分錢。于是,就動手打了她。女人當天就走了。女人出走了十多天,回來后就提出了離婚。老吳當然知道,這女人根本不會和他白頭偕老的。于是,他們就離了婚。

補 記

還有一件事需要交代,那就是,關(guān)于老吳交給我的照片和日記怎么處置。處置權(quán)在我。這是老吳給我照片和日記時說過的。那十二張照片在老吳入殮時,我趁人不注意給他壓在了枕頭下面。至于日記,我準備在他三周年時,焚燒在他的墳前。因為日記中有許多不宜更多的人閱讀的文字——老吳大概帶著自我欣賞的心情記錄了他和他的女人們在一起時的情景和感覺,文字有美感,確實有“色情”之嫌。燒掉老吳日記,是一件令我很遺憾的事??墒?,我思考再三,這九本日記不能存留,留下來,一旦由于我的疏忽傳到別人手中,也許,有人會把老吳抹得很黑。作為他的“弟子”,這是我不愿看到的事情。我還要告訴朋友們,我的妻子就是經(jīng)常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詩歌的農(nóng)民女詩人亮亮(筆名)。不然,她對生活不會比我更有洞察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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