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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與墓園

2023-08-21 07:01劉萌萌
四川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祖父祖母母親

□文/劉萌萌

我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坐在她面前,看她端出孫二娘的架勢,手上夾著煙卷兒,來來回回挪動沾著泥巴的小腿,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吆五喝六。天剛蒙蒙亮,她坐在馬扎上,蓬著頭發(fā),腳趿俗艷的泡沫拖鞋。刀與案板的撞擊中,碎白菜彈跳著迸濺出來。扶著案板的手時不時遞到唇邊,來上一口。梨樹葉還沾著昨夜的清露。藍(lán)色的煙霧,像一條上升的河流,蕩漾在一早的晨光里。

一支煙差不多了,她終于停下來,用手背抹了把汗津津的鬢角??諝馍l(fā)著熱烘烘的青草氣息,像是對剛剛沒走多遠(yuǎn)的夏天的補充和追憶。眼前,廢棄的白鐵皮洗衣盆,黃燦燦的玉米面,堆成小山的白菜,隆起半坡參差白綠。她挺著肥沃的肚皮,像傳說中膂力過人的大力士,一手抱盆,一手快速而均勻地攪拌。隔著橫斜的梨樹枝丫,我驚訝地望著幾步之外朝雞柵走去的婦人:穩(wěn)健的步態(tài),粗壯而靈活的腰身,胡蘿卜似的手指靈巧地?fù)荛_插銷,群雞跌撞,沸騰而出,帶著一地雞毛的歡騰沖向食盆。

半年前,她打來電話,說從大哥手里租了一塊地,就在一片開闊的梨園里?!罢尹c事做,就不那么悶了?!甭犕怖镞赀昀怖步豢棾鲆黄s音。這些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各種消息,零星地灌入耳朵。那些渠道不同的真假難辨的傳聞,像喋喋不休的小人兒,激烈爭吵,各說各話。輾轉(zhuǎn)于這些言談之間,時間久了,懶得浪費力氣,隨它吧。烏云在父親臉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兀自飄走了。祖母寵護(hù)的老姑娘,香甜的老幺,他當(dāng)哥的,說得出什么有分量的話?這些年,她過得并不順心。人間種種,唯有掙扎自渡。很快,她像意識到什么,大談菜園的規(guī)劃,雀躍之態(tài),張揚著兒童般的歡喜。之后,她打來的電話,每每沾著泥土氣,和著風(fēng)聲,招搖著久違的生機:水靈的生菜,脆嫩的黃瓜,長藤繞架的絲瓜,鮮艷的西紅柿圓得天真,老生般垂著紅須的玉米……三面通窗瓦舍……生機翻涌的菜園似乎真的掩住了隱秘而荒涼的洞穴。

“老姑這輩子,吃過太多苦?!彼粍勇暽匚鵁?,不動聲色地拋出五味雜陳的大半生。天黑下來了。交錯的枝丫,漏過幾粒遠(yuǎn)遠(yuǎn)的燈光。她猛一揮手,一截?zé)煹賱澲【€消失在深濃的夜色里。

父親慢慢老了,說話不多的他,越發(fā)傾心往事。他和族中的晚輩,似乎隔著一個漫長的世紀(jì)。反而是那些久已過世的老人,回想起來,像是推門剛剛走了出去,空氣中還殘留著溫?zé)岬臍庀ⅰ?/p>

祖父吹著莫須有的胡子推門而入,一把掀開熱乎乎的被窩。兩個兒子手忙腳亂穿衣下地,挎上背簍,一陣風(fēng)地跑出門,去往河邊的樹林拾柴?!霸缙鹱詭重敋狻!北蛔娓阜钭髦晾淼拿耖g話兒,許多年后被一陣熱辣的風(fēng)遞送到我的耳邊。

七八歲的祖父,去給姨父打長工。姨父是親姨父,也是如假包換的真地主。外甥認(rèn)真放牛、干活,換來幾袋高粱抵付工錢。欺負(fù)他年幼,大人們把剩飯給他,即便這樣,也填不飽樹苗似的身子。小男孩實在捱不住,跑回家向母親哭訴。母親兩手一攤——高粱米我們都吃完了,拿什么還人家?天一亮,祖父又拾起放牛的鞭子,跟在慢吞吞的牛群后邊,看著太陽越過山坡,又慢慢落到山的后邊。牛群,日出,日落,手執(zhí)牛鞭的小小少年,樸素而自然的元素疊加成一幅歲月的剪影,講述著一個兒童的三百六十五天。

祖父長成少年,離開熟悉的村莊,去關(guān)外謀取生路。晚年的祖父一直為還鄉(xiāng)做著準(zhǔn)備。作為接應(yīng),小兒子先他返回村莊,像忠心耿耿的莊稼,迎候祖父的歸來。這對父子,在差不多的年紀(jì),一去一返,無意間,完成了一次接替與輪回。

“人到天邊喜勤勤?!币簧慈雽W(xué)堂的關(guān)內(nèi)少年,樸素的道理中,我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起伏。做學(xué)徒,打下手,送貨,照顧師傅一家的日常起居,亂紛紛的,是生活也是工作。祖父用一生的經(jīng)驗兌換生存的教訓(xùn)和智慧。

有一回,送貨途中經(jīng)過學(xué)堂,年輕的學(xué)徒趴在窗下,聽得入了迷。不敢多耽擱,每天聽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也好啊。時間一長,窗內(nèi)探出幾顆好奇的腦袋。一來二去,彼此成了朋友。祖父到底沒能掌握樹枝般曲折伸張的筆畫,僅能認(rèn)個囫圇樣兒……我時而打斷父親,問一些蠢話,比如藤蔓般繁復(fù)的家族關(guān)系。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聊中,祖父似乎從未離去,他不過是去了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繼續(xù)著從前的生活。

瘦削的曾祖母,有一張黧黑的面孔,似乎她一出生就那么老了。生養(yǎng)了五個兒子的老太婆,執(zhí)著的偏愛近乎一個謎。她接受祖父的照顧和供養(yǎng),卻一直為長子圖謀。曾祖母打著戰(zhàn)事將起,恐被充軍的由頭,將祖父誑回老家暫避,生意由長兄代為打理。含混的述說,莫測的時代背景令人如墜云霧。令我不解的是,同值壯年的大爺爺怎么無充軍之虞?父親這樣說,我便這樣聽。翻年,躲過兵燹的祖父興沖沖返回,作坊已不復(fù)存在,他抬頭張望,巨大的謊言如同蠶繭,徹頭徹尾將他蒙蔽其中。兄弟著手分家,大到資財,小至一塊杉木門板、粘著蛛網(wǎng)的斧頭、青花瓷碗、生銹的螺絲釘,在家族的口頭敘事中神奇地保留下來。吃虧的是祖父,忍氣吞聲的也是祖父。性情溫良的男人,一生也沒學(xué)會與人爭搶,在父親身上,我辨認(rèn)出那與生俱來的孱弱和羞澀。

四爺口訥,他的晚年幾乎沒留下任何消息。悄靜的燈燭,不知幾時斂滅了聲跡。五爺晚年癡呆走失,兒女們張貼過幾張尋人啟事后草草收場。健壯的三爺,十頭牛拉不回的犟老頭,一氣兒活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八十三,離百歲還有將近二十個年頭,毫無預(yù)兆地意外退場,想必心有不甘吧。溫和遲緩的祖父,在最終的去留上,匆匆走在了幾兄弟的前頭。

繁茂的梨園,枝葉錯雜交互,一個謎掩上另一個。默思半晌,老姑冒出一句,“命,都是命?!?/p>

我出生沒多久,母親帶著我,和父親匆匆趕回老家,照顧臥床的祖父。這樣說來,我是見過祖父的,就在他身邊的床榻上,咿咿嗬嗬爬來爬去。安靜的下午,祖父忽然睜開眼睛,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腳丫。又一回,祖母端詳我的眉眼,說我像隔壁撿來的孩子。睡中的祖父竟然接過話茬:“胡說,她哪有咱家孩子好看吶!”說完,又睡了過去。

父親兄妹七個,侍奉祖父床前的,只有父親和母親這對年輕的小夫妻。祖父不忍,臨終前,將一塊衣料送給母親。祖父囑咐祖母,家中什物盡給小兒子留著,他剛成家,派得上用場。祖父下葬不久,祖母便向母親索要布料。簇新的凡爾丁,母親愛不釋手。這塊布料就是一場神奇的魔法,藏著一條褲子,也許是一件鑲著盤扣的夾襖??墒?,祖母伸出討要的手,她的美夢瞬間被席卷一空。此刻,其實仍有許多辦法許多伎倆。她大可借鑒黔驢技窮的媳婦們,撒潑、耍賴、倒地打滾,或干脆矢口否認(rèn)。然而,母親二話沒說,噔噔噔折身回屋,捧出整齊的布料,交到祖母手上。母親愛面子,有骨氣,在心里給祖母狠狠記下一筆。她那一筆有什么用呢?直到祖母去世,我也沒看出丁點兒端倪。

祖母瞞著兩個兒子變賣家產(chǎn),勒令父親寫下凈身出戶的文書。目不識丁的老太太,極內(nèi)行地要求文書上加蓋公章。按照民間的傳統(tǒng)倫理,家產(chǎn)由男丁繼承。除非大逆不道,悲憤之下,老人才可能做出有違常情的決定。而這樣的個例罕有聽聞。敦厚的父親,該下過多少決心,吞下多少唾沫,才從口袋里掏出折得爛熟的文書,結(jié)巴著,向領(lǐng)導(dǎo)說出祖母幾近荒唐的要求?

“你爺爺要活著,事情不會這樣。”母親說話時,祖父的棺柩久已融入泥土的黑暗,與地下的蟲鳴和野草結(jié)成一體。

那些慢騰騰的清早,就像一場尚未消退的夢境。祖母倚在炕頭,摸出煙,劃著火柴,“嗤”地燃著了。祖父一粒一??凵弦录~,挺了挺腰,說起他的夜夢。那只兇悍的大鳥,拍著翅膀,哇哇怪叫著從他頭頂飛過。經(jīng)過一片莊稼地,他看見自己扛著鋤頭,從抽著紫紅纓穗的玉米或挎著綠色大刀的高粱下興沖沖走過。逝去的老父,坐在門前,眼望村頭的河水,“吧嗒吧嗒”吸煙……有些情節(jié)模糊了,他使勁搔著頭皮,像是要把散去的夢境從頭皮下捉回來。說完了,祖父一臉茫然,巴望著祖母。沉默的祖母如同觀世音菩薩,稍微彈出楊柳枝上那一點清涼,他的不安轉(zhuǎn)瞬間就會消散。祖母吐出一個煙圈,彈了彈煙灰,低聲說:“抽空,回趟老家,給爹燒點紙錢……”說著,兩人略略欠身,挪蹭著,直到臉對臉、膝蓋碰著膝蓋。經(jīng)常,一覺醒來,老夫妻不忙著下地,湊在一起癡人說夢。就在那些說夢、解夢的辰光里,仿佛有什么,把祖父和祖母的臉,輕輕黏合一處。

電話里,老姑的聲音皺巴巴的,像雨水淋濕的紙團(tuán):“哥、嫂,你們回來吧,媽不行了……”在要不要回去這件事上,母親略微掙扎了幾下,最終決定,“去”,畢竟,“生死事大?!?/p>

胸口微微起伏,頭發(fā)散開,枕上一片耀眼的銀白,白得像月光,白得像冬夜的大雪,無意間,嚇人一跳?;杳缘淖婺赶袷窍闾鸬厮恕W(xué)醫(yī)的燕姐攥著祖母的手腕,默數(shù)片刻,叫道:“跳得多有力啊?!币晃葑尤送驈浟舻淖婺?,現(xiàn)出敬畏與悲哀交織的神色。

祖母八十五歲時,爬樓梯如履平地,倒是身后的大伯氣喘吁吁。九十五,耳不聾眼不花,記憶力驚人。我們私下議論,長壽的祖母,說不定能創(chuàng)造醫(yī)學(xué)史上的奇跡。

生命是一個精密而奇妙的系統(tǒng)。下過多少雪,刮過多少風(fēng),淋過多少雨,生過多少氣,蹚過多少河,走過多少獨木橋,吃過多少鹽……一一幫你記著呢。時限到了,再強健的心跳,也無力挽回肉體的衰朽。九十六歲的祖母,終究要從人世上離開了。

祖母當(dāng)晚吐出最后一口氣。眾人像垮塌的墻,“嘩”的一下,齊刷刷跪在床頭。臥房有如狹小的舢板,哀哀哭聲中微微搖蕩。

長明燭在香案前“呼”地燃起。父親、大伯、表哥、表弟,男丁不論年紀(jì),輪流值守。守靈,是對體力和耐力的雙重考驗。不能打盹,不能分神,時刻留意火苗榮枯。燭火熄滅,于喪家是絕對的禁忌。這燈燭,與祖母此去關(guān)系重大,萬不可大意。

三百六十行,老家新添了“鬼頭”的行當(dāng)。“鬼頭”不可怕,一個健壯而機敏的中年男人。有了“鬼頭”,整套喪葬儀軌有條不紊,家屬松了口氣。老家葬禮有“摔盆子”的習(xí)俗。有兒子的人家,摔盆是兒媳的義務(wù)。民間的說法中,摔盆子、打靈幡這些事,對當(dāng)事人不利,還能帶來霉運和晦氣,更有甚者,身體從此衰微,一病不起。祖父去世,由長媳大伯母摔盆,這一回,自然該由母親完成摔盆重任。這可有些小小的麻煩。我兩歲時的那個下雪天,祖母趕我們母女出門,老太太嘶著喉嚨,聲音從身后追過來:“我死也輪不到你摔盆子!”這么多年過去,母親認(rèn)為祖母理應(yīng)和她一樣,說過的絕情話用小刀刻在心上。就算死了,也不能賴賬。

“鬼頭”在人群中問:哪個是兒媳?母親走過去?!肮眍^”略略打量過母親,再三叮囑,盆子要舉過頭頂,用力摔下去,摔得越碎越好。母親有些不甘:“婆母有言在先……”“鬼頭”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母親,似乎明白了一切。小聲說,“過去的事,莫計較……”

老姑忽然過來?!岸形夷?,我?guī)湍?。”她抱起瓷盆,鄭重地遞到母親手上。老姑一臉懇切,母親不好意思執(zhí)拗下去。她默默吸一口氣,盡全力將瓷盆舉過頭頂,隨即,瓷片炸裂的碎響迸濺得到處都是。在場的人,特別是父親,長長地舒了口氣。

五年前,兒女們選看墓地。祖母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向陽坡,要向陽坡啊。”她可不能忍受山根的陰冷。矯情的老太太,即便死了,也不肯受半點委屈。末了,她交代兒女,要和祖父的骸骨并在一處。

到哪去找祖父的骸骨呢?祖父下葬的地方幾經(jīng)變遷。墓穴先是遭水患,又經(jīng)歷土地遷移的變革,家屬得知消息時,棺木早無從尋找。姑姑們瞞著高齡的祖母,不敢走漏一絲口風(fēng)。并骨這件事,使得前事重新浮出水面。最終,老姑從祖父生前的隨身物件里,選了一副水晶花鏡、一枚象牙手戳,小心地裝入骨灰盒。

祖父去世時,打幡的是剛剛成年的大伯,這一回,祖父的靈幡,由唯一的孫子、大伯的兒子劉龍來扛。劉龍人屆中年,隆起的肚腹現(xiàn)出頹態(tài),人卻老成持重起來。較之當(dāng)年的伯父,他更像一個沉穩(wěn)的父親。

父親和劉龍坐在車?yán)?,叔侄各自緊握靈幡。靈車才啟動,父親的眼淚雨點一樣落下來:媽,跟我走……劉龍顫聲喊:爺,回來吧……一老一小的呼喊,迅速淹沒于疾駛的車流。

葬禮歸來,母親和老姑互加了微信,荒疏多年的姑嫂情迅速升溫,有如冬寒收盡的小陽春。經(jīng)不住熱情的老姑幾次相邀,母親終于決定去梨園看看。

那一年,老姑陪祖母來我家短住。隱約覺得,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到訪。母親拉著臉,祖母拉著臉,來言去語間夾雜著舊日恩怨。大人的事我看不明白,卻被祖母身邊的老姑吸引過去。老姑剛好二十歲,蘋果綠上衣,雪白的肌膚,站在嘩嘩的水龍頭邊洗碗,腕間的銀鐲輕輕晃動起來,整個人明媚得像一朵花。我暗自可惜。因為是祖母的女兒,這么漂亮的老姑,我卻親近不得。

再見老姑,是在祖母的院子里。那趟行程早已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一覺醒來,老姑赤腳站在窗前,和墻外的鄰居對罵。老姑還那么漂亮,臉頰光潔,披著長長的發(fā)絲。我驚訝的是,即使吵架這種難堪的事情,竟也無損她的美麗。許多年后,我學(xué)到一個名詞——蘋果肌,眼前浮出一張鮮潤的臉,那臉不是別人,正是年輕的老姑。

老姑從小路盡頭快步迎過來。老姑老了,胖了,斑白的發(fā)髻隨意挽在腦后。老姑和母親說著話,一手挽起我這個多年未見的侄女,一瞬間,時光仿佛從未流走,我從記憶中走到這條小路上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一場秋雨給溽熱的夏天畫上了休止符。泥濘濕滑的土埂上,我打開手電筒,三步一滑,兩步一歪,去樹下圍砌的茅廁。夜風(fēng)濕冷,散發(fā)出泥土的腥氣。遠(yuǎn)近眺望,沒有一星半點燈光。老姑的屋舍隱沒在一片漆黑當(dāng)中。自己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片陌生的梨園?這樣一想,竟有些恍惚。

晚飯過后,大家談得最多的是這些年的生活。低沉的講述,痛快的宣泄,眼角的碎淚……千頭萬緒,有如五顏六色的百衲衣,從一雙手傳到另一雙手上。老姑摸出一支煙,銜在嘴上,這嗜好遺傳自祖母。橫七豎八的往事,在嗆人的煙霧中,紛紛落了一地。

老姑的苦水,與記憶中的聽聞,形成巨大的逆流與沖撞。

傳聞中的老姑,和二十世紀(jì)80年代的迪廳、搖擺舞、紅唇、酒精、曖昧的男青年、嘈雜的人群、疾風(fēng)暴雨的音樂攪在一處。游手好閑的老姑,摩登入時的老姑,挺立于時代的潮頭。時間移易,老姑的故事也在延續(xù)。姘居,爭吵,錢財,消費,耳光,激烈的撕扯……祖母的叫罵,姐妹之爭,等等,這些帶有暗示與傾向性的關(guān)鍵詞索引出的,是一個漂亮的老姑、招蜂引蝶的老姑、不得消停的老姑。莫衷一是的我們,最終換算出一個“不正經(jīng)”的老姑,不受拘束、野性十足的老姑。

睡意漸漸襲來,拉雜的夜談還熱著。故去的祖母突然現(xiàn)身在我們中間。早年的雨雪、陰霾、石子、皮屑、發(fā)炎的傷口,一股腦兒裸露出來。老姑的記憶中,祖母是個得體的老人。那一回,祖母走親戚到了弟弟家,問她可吃過飯,祖母餓著肚子,卻說吃過了。“老太太要強,不給人添麻煩……”娓娓而談的老姑讓我吃驚不小。我聽說的祖母另有一番面貌,自私、懶散、狹隘……缺乏修養(yǎng)。

夜風(fēng)吹來樹木和草葉的清香,夜蟲在樹葉和泥土的掩護(hù)下,唧唧噥噥叫個不停。偶爾,樹葉“欻”地落下來,像某種暗示或提醒,房間里的人陷入短暫的沉默。沒有爭論,沒有辯駁,沒有質(zhì)疑,大家沉浸在對方的講述里。虛幻或真實不再重要。時間像一場豐盈的大雪,蓋住浮動的人心,還有那尖銳的,叫做“立場”的東西。

給祖母送“麻刀”是件大事,老姑提前兩天就在準(zhǔn)備了。

我和祖母的相見,不過六七回。這六七回的雨點,潑灑在我的半生時間里,像一杯水澆在沙漠,不留半點痕跡。和祖母有關(guān)的傳聞,多來自旁人的回憶。母親說,祖母沒讀過書,卻常有連珠妙語。她挑剔兒女買來的水果,“寧吃鮮桃一口,不食爛桃一筐”。她告誡飯桌前的孫兒,“君子略嘗滋味,小人吃一抬筐。”規(guī)矩和禮儀是別人的,她鐵了心做小人。又一回,祖母偷了曾祖母的綢緞。尋上門的曾祖母,敵不過兒媳的伶牙俐齒,悻悻而歸。我暗想,祖母要綢緞做什么用呢?印象里,她總是一件灰夾襖,短發(fā)攏到腦后,露出寬闊的額頭,一口接一口吸煙。

天才蒙蒙亮,老姑輕手輕腳回來,手上抱著細(xì)長的“麻刀”。老姑說,祖母要到“那邊”,得蹚過一條河。過河是有講究的,撐著麻刀才得順利通過。沒有麻刀,過不得河,也就不能抵達(dá)“那邊”。聽起來,麻刀像是唐僧師徒取經(jīng)路上的通關(guān)文牒。

麻刀從開著的車窗斜伸出去,綴著細(xì)碎的花朵。狹窄的路口,老姑雙手環(huán)抱麻刀,躲避往來行人,以防脆弱的花朵被碰掉。她要帶去一枝完整、漂亮的麻刀,讓祖母撐著它,像拄著龍頭拐杖,順利過河,去對岸享福。

墓園松柏森森。密集的墓碑,像一枚枚書簽,嵌在臺階之間。墓碑上刻有逝者的姓名,生卒年月,無一例外地鑲著照片。在一片向陽坡上,我們終于找到了祖父和祖母。大家從包里一件一件掏東西,煙、酒、蘋果、桃子、香蕉,還有祖父最愛吃的桃酥。在這一切之上,是那貴重又脆弱的寶貝麻刀。

寸土寸金的墓園,墓碑間的空隙實在太小,我們勉為其難地站著。一見祖父母的照片,父親眼淚鼻涕稀里嘩啦淌下來。他直通通跪下去,像受盡委屈的孩子,喃喃哭訴著為人子的疏忽和愧疚……他跪在地上,說著一直未能出口的話。

我和母親擠在別人的墓碑前。老姑教我們模仿她的樣子,給周圍的墳?zāi)怪鹨痪淳?,口中念誦有聲,大意是抱歉驚擾,請多多包涵之類的客氣話。一轉(zhuǎn)身,父親紅著眼睛,已經(jīng)站了起來。母親和父親一樣,跪拜,叩頭。不同的是,她叨念的每句話,都說給祖父。即便面對隱入泥土的祖母,她仍無話可說。

我也跪下去,叩了三個頭。奇怪的是,我的眼里,莫名涌上了淚水。母親糊弄幼年的我,說無論和誰結(jié)婚,她都保證把我生出來,而且,我將更加聰明、漂亮。不知哪一天,這個騙局不攻自破。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造就了不可復(fù)制的我。這不是命運是什么?命運讓我成為祖父母的孩子,我就得接受祖父的早亡和一個并不親愛的祖母的事實。我的血脈和遺傳,來自他們?nèi)谌肽嗤粱苫业纳眢w,來自并不完美的家庭關(guān)系。

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我難以解釋自己的眼淚從何而來。祖母對母親、對我們做過的一切,不該被記恨么?為什么,我分明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傷?這個強大到我一度以為將巫一般永生的老婦,也無計逃脫衰朽的規(guī)律,無力掙脫造化的因果,盡管,她看上去有著鐵一樣的骨骼和一副無動于衷的石頭心腸。

祖母的離世,讓老姑感覺自己的某一部分被帶走,一同裝進(jìn)小匣子,埋入地下。她租下梨園,養(yǎng)雞養(yǎng)鴨種植蔬菜,讓無休止的勞動把自己包圍起來,以肉體的疲憊緩解思念之痛?!皨層辛诵碌纳?,我也得過自己的日子……”老姑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復(fù)述旁人的勸慰。

梨園歸來,時不時收到老姑的消息。她說起大哥大嫂的不是,貪小便宜,常來園中搜刮,甚至揚言過年時捉母雞下酒。老姑每日焚香誦經(jīng),從無殺生之念,她要給這些家禽一個善終??擅鎸Υ蟾绱笊恢鯓泳芙^。我知道,老姑拒絕不了的,是來自祖父的一脈親緣。

在梨園,微雨的屋檐下,我和老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老姑說,那時候,祖母正咽下最后一口氣,燕子姐起身急急往外走,扔下一句話——“姥姥去世了,大家的緣分從此斷了?!彼忄忄庀聵?,扔下一屋子面面相覷的人。老姑說,這一幕,她永不能原諒。

說來奇怪,面對老姑,我有一種先天的信任。塵世里,我們注定有所牽系。我想請她講一講祖父母、她自己的經(jīng)歷,還有家族的過往,卻終究沒能說出口。我沒能克服起于祖母的隔膜?抑或是,這近于唐突的請求,終究是一種冒犯?

老姑的消息,總是發(fā)給母親,電話,也打給母親,一年到頭,她和自己的哥哥,幾乎沒有任何交流。父親接電話,總像隔著千山萬水,扯著喉嚨在大風(fēng)天里呼喊。對于電話這種通訊工具,他一直無法得心應(yīng)手、收放自如。我后來漸漸明白,父親對于內(nèi)心的流露,有一種本能的緊張和羞澀。即使對著自己的親妹妹,他也慌里慌張,語無倫次。我無法解釋父親這種奇怪的癥候,然而,我清楚,老姑在電話里哪一回的傾訴,不是對著親愛的哥哥?

梨園的那些早晨,老姑在廚房張羅早飯。父親扔下我們母女,悄悄尾隨老姑而去。隔著窗子,我看見父親站在老姑身邊,問這問那,親近而自然,好像他們兄妹,回到從前童年的家中,從未分別。清透的陽光捕捉住這對老去的兄妹,勾勒出只能用天真形容的笑臉。

一陣風(fēng)吹過,我看見梨園的樹木,所有的枝梢和樹葉,瞬間朝著同一個方向,戰(zhàn)栗著,傳遞出一陣陣輕微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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