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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父親及其他
——試論葉舟詩歌的精神譜系

2023-08-21 05:41木夕
星星·散文詩 2023年11期
關鍵詞:葉舟尋根菩薩

詩歌,是精神的言說。一個成熟的詩人,總是在自覺不自覺地構筑著自己的精神譜系。葉舟即是如此。這位從1980年代走來的詩人,就像蒼茫云海間的“一葉扁舟”,一直走在“尋根”或“返鄉(xiāng)”的路上,奮進不止,行歌不倦。從起點蘭州,到圣地敦煌;從圣地敦煌,到更遠的“北方”,他不僅為當代漢語詩壇留下了《大敦煌》《練習曲》《邊疆詩》《葉舟詩選》《敦煌詩經》《引舟如葉》《絲綢之路》《月光照耀甘肅省》《自己的心經》《詩般若》等大量詩歌文本,也為我們揭示了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心路歷程,彰顯了一個以“北方”為宏大視野的獨一無二的精神譜系。

一 葉舟:自我的體認

殷翔在《現(xiàn)代作家筆名現(xiàn)象探究》中基于“廣義文本”理論指出,“若把作品的正文視為正文本,就可把環(huán)繞在正文本以外的引語、題辭、注釋、筆名等視為作品的副文本,副文本既是文本的構成因素,又是正文本的闡釋因素”。因此,在探討葉舟之名及其文化意蘊的生成時,走進文本內部,不失為一把密鑰。

公開資料顯示:葉舟本名葉洲,曾用筆名格羅;祖籍甘肅武威,1966年生于蘭州市城關區(qū)一只船南街。由葉洲、格羅到葉舟的真實原因,除了葉舟本人,恐怕無人可知。但作為讀者或旁人,我們可以作出三種重構。

其一,取自諧音。洲、舟同音,而志趣有別?!兑住は缔o下》有云:“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痹谶@里,舟楫已經被賦予“濟不通”“利天下”的使命擔當?!逗鬂h書·郎·傳》記載,“臣聞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海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以“刳舟剡楫”喻“聘賢選佐”,以“濟江海”喻“安天下”,更使舟楫具備了某種“君子品格”。如是,以“舟”代“洲”,則可視為一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自我價值取向。

其二,取自出生地。一只船老街是詩人出生、成長的地方。葉舟在《半個蘭州城》中講述這里留下了他的“早期記憶”,也鐫刻著他“難言的幸福和神秘”。作為一個文化原型,“一葉扁舟”同樣閃爍著孤獨、智慧、野性、自由和溫存的光芒。黃光溥的《題黃居·秋山圖》詩云:“暮煙冪冪鎖村塢,一葉扁舟橫野渡?!碧K軾的《前赤壁賦》一文也指出,“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王丹藝在《論葉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此有了進一步的研究,歷史上一只船老街曾是“客居者修建的墓園”,因其“主體建筑形似一艘帆船”而得此雅稱,又因“船頭指向歸鄉(xiāng)的方向”,從而“帶上了一種漂泊和歸航的隱喻”。文中的“漂泊”和“歸航”即“尋根”與“返鄉(xiāng)”,這是現(xiàn)代人共同的宿命所在。由出生地(一只船)生發(fā)出筆名葉舟(一葉扁舟),也許正好體現(xiàn)了詩人深厚的“故鄉(xiāng)情結”,以及對時代命運的深刻體悟,更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高度契合。

其三,取自蘭州。說起蘭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蘭舟”。李清照的《一剪梅》中,“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龔自珍的《過揚州》中,“春燈如雪浸蘭舟,不載江南半點愁”,等等。如果說在蘭州的版圖上,“一只船”就是“一葉扁舟”,那么在中國的版圖上,蘭州又何嘗不是“一葉扁舟”呢?葉舟曾在《何謂邊地生活——以蘭州為例》的文章中寫道:“在西北偏西,當古老的落日、孤煙、駝隊、流放和異族語言消失在蘭州以西的中國西北腹地時,蘭州這個旱地的碼頭,也同樣消失了河上的舟楫、船帆以及過去青銅般的舊時光?!碑敋v史的“舟楫、船帆”消失之后,詩人就是這個時代、這座碼頭最后的“方舟”。

葉舟的詩文里往往有這樣的落款:“葉舟于蘭州一只船上”。事實上,無論是作為墓園的建筑,還是作為交通工具,“一只船”早已不復存在,但在詩人眼里,也許蘭州就是“另一只船”。葉舟就是佇立船頭的行旅之人,行進于滔滔大河之上;或是系于船尾的“一葉扁舟”,搖蕩于茫茫宇宙之中。我認為從地理意義上的“一只船”,到文化意義上的“一葉扁舟”,再到文學意義上的“葉舟”,詩人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條意義生成的完整路徑,可以從這條路徑窺見詩人葉舟對自我(一葉扁舟)的體認。這種體認,蘊含著詩人對自身角色、歷史使命、創(chuàng)作理想等的基本定位;同時作為文本的構成因素,對我們把握葉舟詩歌文本的文化意蘊,闡釋文本的深層內涵具有羅盤、引擎或鏡像功能。

二 北方:神圣的父親

馬丁·海德格爾在《講演與論文集》中提出,“作詩并不飛越和超出大地,以便離棄大地,懸浮于大地之上;毋寧說,作詩首先把人帶向大地,使人歸屬于大地,從而使人進入棲居之中”。葉舟在詩歌中試圖構筑的大地,便是“北方”。

每個人都會面臨終極之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對此,在《葉舟:書寫敦煌是我一生的宿命》一文中,詩人有著更加自覺的認知,“生而為人,一定有巨大的來歷和神秘的歸途。”當他選擇以“葉舟”作為筆名的時候,已經觸及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問題,為我們大致揭示了他“巨大的來歷”——我是“一只船”,來自蘭州的一只船;我是“一個兒子和戰(zhàn)士”,來自河西走廊、絲綢之路。他甚至將公眾號取名為“葉舟的北方”,將微信名標為“引舟如葉”,進一步觸及了到哪里去的問題,為我們隱約揭示了他“神秘的歸途”。從“巨大的來歷”到“神秘的歸途”,通過內心的追問與體認,葉舟逐步確立了自己的精神疆域和精神追求——“北方”,追求的是如葉度己、引舟渡人。

作為詩人,自然難以割舍所處地域的深刻烙印。正如希臘詩人卡瓦菲斯在《城市》一詩中所言,“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新的土地,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別的大海/這城市將尾隨著你,你游蕩的街道/將一仍其舊,你老去,周圍將是同樣的鄰居”(西川譯)。對葉舟而言,這樣的“城市”及“街道”,顯然并非他所期許的“故鄉(xiāng)”。關于蘭州,葉舟在《何謂邊地生活——以蘭州為例》一文中有著深入精到的解讀,“雖然它處于中國版圖的地理中心,但究其里,它是邊地,是深處于東方大陸腹地的一座旱碼頭;它是青藏高原、黃土高原和內蒙古高原交匯處的一個起點,一個驛站,一座安詳地靜臥在層巒疊嶂的褶皺深處的城市。它的日常生活波瀾不驚,與其它的城市毫無差別,但在日常生活的內里,則是湍急的宗教,是信仰的走向。由是,它的特點就是邊地,是遼遠與蒼茫,是廣袤和神秘”。文章里詩人所說的“蘭州”,似乎已經超越行政區(qū)劃,走向了“邊地”,走向了“曠野”。換句話說,“邊地”和“曠野”才是詩人內心默認的“故鄉(xiāng)”。在葉舟看來,一只船老街乃至整個蘭州只是“一種情結,一個出發(fā)地”,去向哪里?那就是更加遼遠、蒼茫、廣袤和神秘的“北方”。

葉舟所謂的“北方”即“大敦煌”。就地域而言,“北方”是以敦煌為軸心,貫穿整個陸上絲綢之路,涵蓋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帕米爾高原等幾大高原,如此宏偉的建構,將其視為“天下”亦不為過。葉舟在《大敦煌》一書的《序:一份提綱》中認為,大敦煌不是一個地理名詞、歷史概念、時空界限或偉大遺址,“它是文化的整合,是一個信仰最后的國度”。在《北方于我》一文中葉舟這樣為“北方”定位,“北方,是我全部寫作的詞根之一……北方更是一位神圣的父親,扶我上馬,斷喝我,命令我趕緊。在我的心目中,北方還意味著七星高掛,少年血勇,帶著蒼涼的熱情,讓一個兒子和戰(zhàn)士,找見最后的肅穆與皈依——說到底,一個人的書寫是有特定的版圖和疆域的,是宿命,亦是挑戰(zhàn)。惟其如此,天空將打開,人民和美,大地與歌哭,才能展示出她燦爛的細節(jié),以及莊嚴的法相”。對于“兒子”的身份,在《葉舟首談〈敦煌本紀〉:敦煌是一種偉大而沉靜的力量》一文中這樣確認,“我很清楚,自己確鑿是干旱的兒子,荒涼的兒子,曠野的兒子……當我這一只船劃進了萬頃黃沙、千里戈壁時,我才能碰見這一生真正的命題,也才感覺安全”?;谶@樣一種“父子關系”的認定,詩人獲得了“一種偉大而沉靜的力量”,擁有了更大的“疆域”。當一些詩人的書寫版圖不斷收縮,偏囿于一地、一城、一村,當地域寫作被不斷強化,甚至淪為張?zhí)抑拊凇兜赜驅懽鞯臉O致與囿限——讀雷平陽的詩》中認為的“一個詩人自我束縛的風格標記”時,葉舟卻選擇自我放逐,借著“七星”指路,走上“尋根”之旅。葉舟在《大敦煌》一書中的《心愿》就是,“穿州走府,提燈還家”,試圖在浩渺時空找見一個兒子和戰(zhàn)士“最后的肅穆與皈依”。我認為葉舟所彰顯的無疑是一種高度的文化自覺,也正是這種文化自覺,使其詩歌從“地域”進入了“化境”。

透過一些詩歌文本,我們可以窺見“北方”作為“精神之父”在詩人內心的投影。如《石窟下的麥地》中,“一個少年/在禾穗中奔跑,/骨骼在拔節(jié),/鷹隼提攜,偶爾的跌倒,像一次/勇敢的試煉……燈下,/一家人圍坐,/這個晴朗的少年,/原來是,我的父親”。詩中的“北方”被幻化為一名“晴朗的少年”,也可以想象為“少年中國”——奔跑、成長,帶著骨骼拔節(jié)的聲響;像鷹隼一樣向往天空,“偶爾的跌倒”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次“試煉”;一家人圍坐燈下,“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就是“我”的父親。從對“英雄”的體悟,到對“父親”的確認,又何嘗不是一次入腦、入心的“家庭教育”?在《萬物生長》中,“我比天空明凈,比云朵堅定/比一切過往的愛恨/更加溫馨……我比一本古籍悠久,比一堆/暗夜的篝火響徹……在人生的海拔上,我比一捧雪/比一爐時代的鋼鐵/更加熱烈”,我們“前赴后繼”“馬不停蹄/走在錦繡的春天”。如果將詩中的“萬物”視為“世上的好兒女們”,那么“一個兒子和戰(zhàn)士”則可解讀為代表兄弟姐妹對“父親”的“復命”。這樣的“自述”或“對話”,還可以找出很多。如在葉舟的《魯迅》中,“父親,一根脊骨秉燭而行/大風吹你,如吹祖國”;在《父親》中,“騎馬的人。挖井者。高個青年。微笑之公社社長。/掌燈人及其呼喊。收割者。秋天的帝王。/童子軍和父親。城樓上朗誦的詩篇。大丈夫”;在《卷軸:馬廄》中,“馬廄里 我跟父親/秘密點燈 開始了修行”;在《西北偏西》中,“大雪封山,只剩下我和敦煌/于最后一片草原,占山為王”;在《月光大地》中,“月光大地,在地為馬,在天如鷹。/除了源頭,你還是我世上的一只藥箱”……從以上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葉舟的每一次書寫,無疑都在強化詩人對于“父親”的體認。

對于葉舟而言,以敦煌為核心支撐的絕對高地“北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安身立命的疆土,一命所懸的天空,神圣而又威儀的“父親”。馬春花在《父系想象、文化民族主義與尋根文學》一文中提出了“原初中國”的“父族根系”概念。我認為從劉徹、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到張騫,從法顯、玄奘、鳩摩羅什到李白、王昌齡、岑參、王翰……這一幫天縱之才,就是他尋根所向的“原初中國”的“父族根系”。作為“父親”,北方賦予葉舟的則是信仰、責任、夢想、追求,是行走的力量和書寫的魂魄。

三 母親、兄弟及其他

李瑾在《地域寫作:全球化的、革命的以及想象的》一文中認為,地域寫作有兩個向度:一是,“以本土的方式提供國家、政黨或集體經驗”;二是,“以個人的方式提供價值、精神或宗教圖譜”。葉舟基于“北方”的地域寫作顯然屬于后者,而要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精神譜系,除了“父系”的支撐,尚需“母系”“旁系”等的印證。

作為一位從1980年代走來的詩人,葉舟難免受到那一時期尋根文學思潮的浸染。正如楊毅在《風景、史詩與尋根的意義——葉舟〈敦煌本紀〉》一文中論及葉舟的小說《敦煌本紀》時指出的,“不可否認的是,葉舟對敦煌的歌頌與書寫帶有明顯的尋根意味……葉舟渴望從西部找尋到我們民族失落已久的文化之根、精神之根,這顯然與1985年前后尋根文學的宣言不謀而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葉舟的敦煌書寫流露出昔日尋根文學的余韻,乃至成為‘后尋根’時代的文化證言……更重要的是,《敦煌本紀》對于精神世界的探尋由人心直抵神性”。事實上,“由人心直抵神性”是葉舟詩歌一以貫之的精神追求和書寫實踐。

葉舟雖然將“北方”(少年中國)指認為自己的“精神之父”,并以馳騁于這片疆域上的一幫“美少年”架構了一個“父系族譜”,但他并沒有像一般尋根文學那樣試圖去構建“一個以父親為起源、父子相繼的父系家族系譜”(馬春花《父系想象、文化民族主義與尋根文學》),也沒有片面強調男性主體,排斥對“母親”(女性)的書寫。相反,“母親”“阿媽”“姐姐”“菩薩”“飛天”“鴿子”這些女性或偏女性形象(意象)反復出現(xiàn)于他的筆端,共同構成了他的詩歌的“帝國”,構成了他的“天下”與“蒼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親(女性)的“在場”,不僅使其“族譜”變得更加豐盈,也使其詩歌言說放射出了“神性”的光芒。

我們可以嘗試對《卷軸:月亮》進行一個“家族化”的解讀,“這個孤獨的人 停在/敦煌 若有所思”,這是“我”在尋找的“故鄉(xiāng)”嗎?“這只盛開的羊 臥在/天上 像一塊白銀/這卷打開的經書 鋪在/頭頂 云雨將臨”,這是“父親”給予“我”的神示嗎?那個臥在天上、打開經卷的“羊”或者神秘人,是我一直都在用心供養(yǎng)的“父親”嗎?“這位遠來的菩薩站在/世上 一直笑而不語”,這是慈愛、智慧、拈花而笑的“母親”嗎?從上面的設問中,我認為可以借著對月亮的想象,“我”和“父親”“母親”依次呈現(xiàn)于同一鏡像系統(tǒng),共同完成對“故鄉(xiāng)”或“家園”的構建;借著月光(佛光)的照耀,一個俗世的家庭,三個鮮活的靈魂被悄然抹上了“神性”的光彩。

葉舟的詩中,“母親”常常和“菩薩”共同出現(xiàn)。如《白雪詠嘆調》中,“鴿子一樣的菩薩,/鴿子似的母親;/鴿子一樣的熱烈,/降下鴿子一樣的春天”。在一連串的比喻里,鴿子、菩薩、母親與春天儼然一體,不分彼此。又如《真經》中,“那一日,母親大病初愈,/我抱她回家,猶如/抱起了白發(fā)蒼茫的菩薩”。僅僅一個譬喻,就足以讓人在真切面對疾病或命運的無可奈何時,感受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在一個生命最終不過是蒼蒼白發(fā)乃至虛空中,感受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母親”與“菩薩”身份的切換,則透出一種深重、巨大的悲憫。再如《確認》中,“從壁畫上下來,就再也/沒能回去。/拾柴,吹火,煮粥。/到了正午,/又誕下一群兒女,/放入羊圈。/剩下的事情,就是/一燈如豆,/在傍晚穿針引線。/石窟是黑的,/人世上也沒有一扇/輕松的門。/從壁畫上下來的/菩薩,早已/是我的母親”。在詩人眼里,壁畫上的“菩薩”與現(xiàn)實中的“母親”何其相似,以至于要經過一番“確認”,才能認定“菩薩”就是“母親”。在葉舟眼中,“菩薩”的佛光已經深入“母親”的內心;“母親”就是“菩薩”,只是再也無法回歸“壁畫”。一幅“壁畫”,阻隔了天堂與人間,也打開了天、地、人相融、相通的暗門。再如《卷軸:最好的》一詩中,“最好的/是躲開戈壁 向天空借一只/仙鶴 向北方請求一枚/鑰匙 打開冰河和壁畫 捧出/那一堆火 讓菩薩和母親取暖……”,身處戈壁、冰河、壁畫背景下的“菩薩和母親”,就像一對彼此陪伴的孤苦老人,而詩人(兒子)就是她們最后的溫暖。眾所周知,在中國文化中,菩薩特別是觀音菩薩可謂“尋聲救苦”的化身,但在葉舟詩中,她似乎和“母親”一樣在經歷劫難,等待救贖。通過這種思維“變形”或“換位”,詩人悲憫的情懷仿佛找到了更為廣大的依托,其作為“兒子”的使命與責任,也隨之具備了某種“神圣”的意味。

至于“兄弟姐妹”,也是葉舟詩歌關照和書寫的對象。就其本源而言,“兄弟”屬于“父親”一支,而“姐妹”屬于“母親”一支。在《葉舟首談〈敦煌本紀〉:敦煌是一種偉大而沉靜的力量》一文中詩人就表示,“對于敦煌的態(tài)度,漸漸地成了我甄別一個同伴高下的準繩。我可以準確地挑出戰(zhàn)友和兄弟,也能夠與冷漠者走失,彼此天涯不問”。言下之意,心向敦煌,即為兄弟;漠視敦煌,則如陌路。這可以判斷是否擁有共同的父親——敦煌,也是判斷兄弟與否的標準。在《葉舟:書寫敦煌是我一生的宿命》一文中,詩人還認為,“你如果到莫高窟,站在那個窟子里就會感覺看到了你的前生,滿壁畫都是飄飄欲仙的神仙,每個人都法相莊嚴,既像你的姐姐又像你的母親”。言下之意,“姐姐”“母親”與“神仙”之間幾乎可以劃上等號。因為,她們都有“莊嚴的法相”。這一譜系,在具體作品中亦多有建構。如《卷軸:沙》中,“在寬大的人世上/覓見那一枚 永不/發(fā)芽的沙子/佛窟為證 義結兄弟/讓它疼在心上/如果敦煌大雪紛飛 我亦/電閃雷鳴”。詩中的“我”“沙子”和“敦煌”,儼然就是心靈相通的“兄弟”?!抖鼗吞分?,“星空是一則漫長的詩篇,來自姐姐……我和少年李白愛你,愛著敦煌姐姐”。詩里的李白和“我”也是兄弟,“敦煌”則是我們共同愛著的“姐姐”?!对谀乔分?,“碰上羅漢,我要追問/世上的好姐妹。/如果迎面而至的是菩薩,我情愿/做一個弟弟”。這里的“世上的好姐妹”不知所歸,但“我”還在,“菩薩”還在,“我”情愿成為她的“弟弟”。還有像《李白》中,將李白視為“囚徒哥哥”;《馬》中,將駿馬視為早年失散的“弟弟”;《帕米爾之夜》中,將高墻、月亮和“我”視為三兄弟;《洛神》中,將洛神視為出嫁的“妹妹”;《春日》中,將“一樹梨花”視為“燦爛的姐妹”;《女兒敦煌》中,將“敦煌”視為諸神的“女兒”,等等,不勝枚舉。

綜上所述,那些生長于皺褶深處的一草一木,包括青草、蘆葦、胡楊、沙棗、香草、麥田;那些奔跑于錦繡春天的一切生靈,包括書生、少年、佛陀、郵差、野孩子、鷹隼、麻雀;還有天空的大量意象,包括月亮、云朵、白馬、鯤鵬,等等,幾乎都可以視為其“兄弟姐妹”。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北方,都有一個共同的“母親”——菩薩。從對“自我”的體認,到對“父親”“母親”乃至“兄弟姐妹”的確認,詩人以深情的書寫,完成了精神譜系的構筑,溫暖了寂寥的“尋根”和“返鄉(xiāng)”之旅。萬物皆為親人,便是神性所至、人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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