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翻譯家,率先將中譯本《老人與?!穾肓藝说囊曇?。本文立足于張愛玲扎實的雙語功底和特殊的譯者身份,以同時期譯者海觀的譯本作為參考,結(jié)合具體譯例從語言風(fēng)格和文化改寫兩方面對譯本進行研究,探討了其譯風(fēng)、翻譯策略、女性意識等因素對譯作的影響,旨在進一步肯定張愛玲所譯《老人與?!返膬r值,從而為讀者從事翻譯實踐以及研究張愛玲的譯作提供有益的指導(dǎo)。
【關(guān)鍵詞】《老人與?!罚粡垚哿?;語言風(fēng)格;文化改寫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9-01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33
一、《老人與?!泛喗?/p>
《老人與海》是美國作家海明威創(chuàng)作于1952年的一部富有宗教色彩的中篇小說。故事圍繞一位老年古巴漁夫展開,講述他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頑強不屈,憑借勇氣、毅力與智慧和一條巨大的馬林魚在離岸很遠的灣流中搏斗的歷程,表現(xiàn)了一種奮斗的人生觀。此作品是海明威“冰山原則”的最佳體現(xiàn),他用簡潔的對話,自然的筆調(diào),質(zhì)樸的語言,以電報式風(fēng)格為讀者呈現(xiàn)了鮮明的“硬漢”形象。
二、《老人與?!纷g本簡介
本文將選取張愛玲所譯的《老人與海》進行研究,同時選取同時期的譯者海觀的譯本作為參考。作為一位女性譯者,張愛玲的譯作充滿了女性主義色彩,她以細膩的筆觸再現(xiàn)了原著的“硬漢”形象。由于特殊的受雇翻譯身份,她在翻譯時盡可能再現(xiàn)美國文化。由于譯本的受眾是漢語讀者,她在對異質(zhì)文化的處理上多處靈活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譯作中出現(xiàn)了較多地道的漢語流水句式,既與海明威的語言風(fēng)格保持一致,又順應(yīng)了中國讀者的表達習(xí)慣。
三、《老人與?!纷g本特色研究
(一)張愛玲譯《老人與?!返恼Z言風(fēng)格
1.簡潔的用詞風(fēng)格
海明威的文風(fēng)一貫以簡潔著稱,他避免華麗辭藻的點綴,運用短句和簡潔的語言表達事物。[1]張愛玲憑借扎實的語言功底和細膩的文筆,以簡單樸實的用詞再現(xiàn)原著的語言風(fēng)格。本文將以景物描寫為例,對此譯風(fēng)進行研究分析。
例1 原文:The clouds over the land now rose like mountains and the coast was only a long green line with the gray blue hills behind it.[2]
張愛玲譯文:陸地上的云氣現(xiàn)在堆得像山一樣高,海岸只是一條長長的綠線,背后是灰藍色的山。[3]
海觀譯文:陸地上面的云彩現(xiàn)在像是巍峨的山巒似的升到上空去,海岸只剩下長長的一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一叢淡青色的小山。[4]
張愛玲將“The clouds over the land now rose like mountains”譯為“陸地上的云氣現(xiàn)在堆得像山一樣高”,海觀將其譯為“陸地上面的云彩現(xiàn)在像是巍峨的山巒似的升到上空去”。同一句話,前者用了15個字,后者用了23 個字。張愛玲的譯文更為簡潔,她進行意譯,將“rose”譯為“堆”,用詞簡單,貼近生活,生動形象,整個畫面的層次分明感躍然紙上。海觀的譯文具有較重的翻譯腔,他將“mountains”譯為“山巒”,該詞本就有“相連的高山”之意,他又增譯“巍峨的”,給人以堆砌辭藻之感,書面化的用詞與海明威的文風(fēng)相違和。因此,張愛玲的翻譯更勝一籌,寥寥幾筆便為讀者呈現(xiàn)了清新的畫面,在不經(jīng)意間再現(xiàn)了海明威的寫作風(fēng)格。
2.女性主義色彩
張愛玲小說的女性意識是非常強烈的,她對女性的命運、生存真相、自身的缺陷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正是因為這種清醒的女性意識,張愛玲把自己的女性身份、愛好和細致感受全部帶進了創(chuàng)作當(dāng)中。[5]她的作品的語言風(fēng)格帶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其譯作亦是如此。而《老人與海》是一部由男性作家塑造硬漢形象的作品。雖然張愛玲文筆細膩,具有扎實的中英雙語功底,但是充滿女性意識的她能否將原著中老人的硬漢形象給予準確的刻畫呢?本文將從以下譯例進行比較研究:
例2 原文:He felt the light,delicate pulling and then a harder pull when a sardine's head must have been more difficult to break from the hook.[2]
張愛玲譯文:他覺得那輕微的細致的拉拽,然后有一次拉得重些,一定是有一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鉤子扯下來。[3]
海觀譯文:他感到輕輕的,小心的一扯,接著又是猛烈的一拉,這時一定有一個沙丁魚的頭不容易從鉤子上扯進去。[4]
海明威一反平時力求語言風(fēng)格簡單的常態(tài),在此處使用“l(fā)ight,delicate pulling”來描寫老人所能感覺到細微的拉拽感,體現(xiàn)了老人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海觀將其譯為“輕輕的,小心的一扯”,雖然該男性譯者翻譯得比較準確,但是未能傳達出魚上鉤時老人內(nèi)心細致的感受。而張愛玲將其譯為“輕微的細致的拉拽”,以細膩的筆觸再現(xiàn)原文的含義,兩個具有女性色彩的形容詞反映了老人敏銳的觸覺,且展現(xiàn)了老人精湛的釣魚技術(shù)。其中“拉拽”和“一扯”相比,更為溫柔,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同時使譯文更具文學(xué)性。從此例可知,在翻譯時,女性譯者細膩的文筆更有助于還原原著的細節(jié),其措辭更能細致地傳達人物的感受,體現(xiàn)了女性主義意識在翻譯中的優(yōu)勢。
例3 原文:And pain does not matter to a man.[2]
張愛玲譯文:疼痛是不礙事的,并不傷人。[3]
海觀譯文:痛苦在一個男子漢不算一回事。[4]
男性譯者海觀將“man”譯為“男子漢”,與原著所塑造的硬漢形象相契合。而張愛玲將“man”譯為“人”,對“man”的性別色彩進行模糊化處理。作為一位具有強烈女性意識的譯者,她在翻譯時難免會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注入女性色彩,強調(diào)男女平等。但《老人與?!匪坍嫷恼怯矟h形象,該男性譯者的翻譯更為準確,張愛玲的翻譯過于主觀,過度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不能準確地還原原著的風(fēng)格。譯為“疼痛對男子漢不值一提”更符合原文的語言特色。
3.流水句式
“所謂流水句,是由多個句段組成的一種復(fù)雜句子,其特點是:句段與句段之間結(jié)構(gòu)松散,不借助顯性的關(guān)聯(lián)詞語,常含多個主語,或隱或現(xiàn),時??缇涠沃刚J,而且短語和小句在流水句內(nèi)頻繁共現(xiàn)?!盵6]流水句是漢語句式的一個鮮明特征。在張愛玲的譯文中,出現(xiàn)了許多流水句式,不僅符合漢語讀者的表達習(xí)慣,而且與海明威的語言風(fēng)格保持一致。
例4 原文:Just then he saw a man-of-war bird with his long black wings circling in the sky ahead of him.[2]
張愛玲譯文:正在這時候,他看見一支軍艦鳥,長長的黑翅膀,在天空中盤旋著,就在他面前。[3]
原文通過顯性銜接手段,使用“with”結(jié)構(gòu)和介詞短語組成一個句子。張愛玲擺脫原文的葡萄串式結(jié)構(gòu),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向目標語讀者靠攏,將原句拆分成5個小句,通過語義銜接還原原著畫面,鳥兒盤旋的場景躍然紙上,更符合漢語讀者的表達習(xí)慣。這種流水句式通過頻繁的停頓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時間和想象的空間,而且使語言顯得更簡潔樸實,與海明威的寫作風(fēng)格完美交融。如果將原文譯為一個長句,不僅會增加讀者理解譯作的難度,而且影響讀者欣賞譯作的美感,更加緊迫的節(jié)奏不能給讀者留下足夠的時間去構(gòu)建畫面,從而難以再現(xiàn)原著的表達效果。
在《老人與?!分校嬖谠S多描寫人物心理和夢境的句子,形成了意識流句式。張愛玲譯文的流水句式特征在此類句式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例5 原文:He was asleep in a short time and he dreamed of Africa...He smelled the tar and oakum of the deck as he slept and he smelled the smell of Africa that the land breeze brought at morning.[2]
張愛玲譯文:他很快就睡熟了,他夢見非洲……他睡夢中嗅到甲板上焦油和碎繩的氣味,他也嗅到非洲的氣味,早晨陸地上吹來的風(fēng)帶來的。[3]
英語是形合的語言,漢語是意合的語言。在不足六行的英語原文中,“and”出現(xiàn)了9次。按照英語語法,當(dāng)出現(xiàn)并列賓語時,只需在最后一個賓語前加“and”即可?!癮nd”的反復(fù)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夢境的斷斷續(xù)續(xù)。張愛玲在此處忽略漢語的意合特點,她的譯文同樣不符合漢語的語法規(guī)則,連續(xù)使用幾個“和”,還原了夢境的模糊不定,與原文形成照應(yīng),增添了真實感,使讀者讀起來感覺仿佛自己在做夢。在最后一句中,張愛玲照搬原文的語序,將“he smelled the smell of Africa that the land breeze brought at morning”譯為兩個不符合漢語表達習(xí)慣的流水句式——“他也嗅到非洲的氣味,早晨陸地上吹來的風(fēng)帶來的”,不合常規(guī)的語序還原了夢境中跳躍的思維,體現(xiàn)了意識流色彩,再現(xiàn)了原著的語言風(fēng)格。
(二)張愛玲譯《老人與?!返奈幕膶?/p>
1.宗教色彩的再現(xiàn)
譯者的翻譯態(tài)度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諸如時代背景、政治因素、經(jīng)濟狀況等。不同的翻譯態(tài)度會促使譯者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產(chǎn)生不同的翻譯效果,在具有強烈西方文化色彩的詞語的處理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例6 原文:“He can't have gone,”he said.“Christ knows he can't have gone.”[2]
張愛玲譯文:“它不會走的,”他說?!耙d知道它不會走的?!盵3]
海觀譯文:“它不會溜走的,”他說。“絕對不會溜走的。”[4]
對比以上兩種譯文可知,張愛玲采取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將具有強烈西方色彩的詞“Christ”直譯為 “耶穌”,而海觀采取了意譯的方法,將其省去不譯。譯者的生活背景對其譯作有著不容小覷的影響。張愛玲翻譯《老人與?!窌r,經(jīng)濟窘迫,受雇進行翻譯,因此,為了滿足贊助人的意愿,她的譯作仍然盡量再現(xiàn)美國的主流文化。但是,海觀在翻譯與美國文化有關(guān)的內(nèi)容時,用詞較為保守謹慎,進行了模糊化處理。雖然海觀的譯文不影響讀者對原著的理解,但是考慮到原著的文化內(nèi)涵,張愛玲的譯文與原文更契合?!独先伺c海》是一部具有濃重的基督教色彩的小說,海觀的翻譯淡化了宗教色彩,不利于讀者深刻理解原著的內(nèi)涵,而張愛玲的譯文還原了宗教文化的背景,突出了老人的宗教精神——不屈不撓的精神,更有助于讀者把握老人的硬漢形象。
2.西班牙語詞匯的翻譯
在上述譯例中,張愛玲采取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再現(xiàn)了原著的宗教色彩,符合美國的主流價值觀。但在許多細節(jié)的處理上,為了方便漢語讀者理解,張愛玲對一些文化詞匯采取了歸化的策略,增添了本土文化色彩。本文將以西班牙詞匯的翻譯為例進行研究。
例7 原文:He always thought of the sea as la mar which is what people call her in Spanish when they love her.[2]
張愛玲譯文:他腦子里的海永遠是“海娘子”,在西班牙文里,人們愛她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她。[3]
海觀譯文:他一向把海叫做La mar,那是人們愛海的時候用西班牙語叫她的一個字眼兒。(注:西班牙文,La mar是把海當(dāng)做陰性的稱呼,el mar是把海當(dāng)做陽性的稱呼。)[4]
在此譯例中,la mar是一個西班牙詞匯。海觀在譯文中保留了該詞,并對其陰性與陽性給出注釋。張愛玲采取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其直接譯為“海娘子”。在此譯例中,張愛玲的翻譯更值得稱道。海觀一方面在盡力保留異質(zhì)文化,另一方面在盡力幫助漢語讀者理解原文,但此處的翻譯不夠直觀簡潔。相比之下,張愛玲的翻譯更簡單直接,讀起來更為流暢,與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完美契合?!昂啙嵉奈淖?、鮮明的形象、豐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是構(gòu)成‘冰山原則的四個基本要素?!盵7]張愛玲用盡可能少的筆墨賦予大海以生動鮮活的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娘子”泛稱女子,也可指妻子。此處的翻譯體現(xiàn)了張愛玲的女性主義意識,賦予大海以鮮明的性別特征,使讀者讀起來更親切自然,同時傳達了老人對大海由衷的喜愛之情——老人把大海當(dāng)作女子,甚至是朝夕相處的妻子。雖然此譯文丟失了原著的異域文化色彩,但是考慮到受眾為漢語讀者,此翻譯可謂出彩,值得借鑒。
四、張愛玲《老人與?!纷g本的評價
張愛玲的女性譯者身份為其譯本增添了不同的色彩。該身份與老人的硬漢形象并不沖突,她在多處使用富有女性主義色彩的詞匯,巧妙地處理使老人的硬漢形象更豐滿。細膩的筆觸有助于譯者還原原著細節(jié),豐富人物情感。但女性主義意識也給其翻譯帶來了不利影響。翻譯不僅是對原文字面意思的再現(xiàn),而且要盡可能地向讀者傳達原著作者的情感。過度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會使譯本喪失原著的風(fēng)格,不能準確地再現(xiàn)原著作者的情感。海觀的文筆雖不如張愛玲細膩,但在翻譯此部塑造硬漢形象的作品時,其男性譯者身份更有助于把握原著的人物形象和作者的情感。每位譯者在翻譯時都會發(fā)揮一定程度的譯者主體性,將自身的情感融入原著,所以在進行譯作賞析時,讀者應(yīng)力求客觀,以辯證的眼光看待譯作,敢于批判,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從事翻譯實踐時,譯者需把握好自己的譯者身份,力求發(fā)揮優(yōu)勢。
張愛玲由于特殊的受雇翻譯身份,為了滿足贊助人的意愿,其譯本在對具有宗教色彩的內(nèi)容的處理上傾向于直譯,再現(xiàn)了美國的主流價值觀,這是其譯本未大受歡迎的一大原因。但是她在翻譯時并非完全拘泥于原著,在一些關(guān)于異質(zhì)文化的細節(jié)上,她采取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增添了本土文化色彩,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從而幫助本國讀者理解原文。同時期的譯者海觀充分考慮時代背景,用詞較為謹慎,翻譯較為保守。由此觀之,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題材和翻譯策略的選擇有著不可忽略的影響。因此,在從事翻譯實踐時,為了使譯文為更多的受眾所接受,應(yīng)充分考慮各種因素,選擇恰當(dāng)?shù)姆g策略,盡力呈現(xiàn)更為完美的譯本。
五、結(jié)語
海明威寫作風(fēng)格簡潔,其作品以電報式文風(fēng)和冰山原則著稱。張愛玲用詞簡單,行文流暢,其譯作語言風(fēng)格與原著相契合。她具有扎實的雙語功底,其譯本中存在的許多具有典型漢語特征的流水句既符合漢語讀者的表達習(xí)慣,有助于其理解原著,同時小句的使用使語言更簡潔流暢,在頻繁的停頓中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給譯文增添了別樣之美??傊?,張愛玲作為中譯《老人與?!返牡谝蝗耍瑢?yōu)秀的作品率先帶到了國人的視野,功不可沒。雖然其譯作存在不足,但還是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的,其靈活的翻譯策略,簡潔地道的用詞,豐富的情感以及細膩的文筆值得人們在翻譯實踐中予以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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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軒萌萌,女,碩士,河南周口人,鄭州西亞斯學(xué)院外語學(xué)院,研究方向:外國語言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翻譯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