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紹清
草木永定寺
大詩人韋應(yīng)物離開蘇州府衙的時候,時年五十四歲,官稱的蘇州刺史加了個“前”字。
深秋,蘇州府西南閶門北的永定寺里,落葉沙沙,靜寂蕭瑟。
去年春天,韋應(yīng)物與外甥盧陟曾攜手游于此寺,斯時心情清閑明媚:
密竹行已遠,子規(guī)啼更深。綠池芳草氣,閑齋春樹陰。晴蝶飄蘭徑,游蜂繞花心。不遇君攜手,誰復(fù)此幽尋。(《與盧陟同游永定寺北池僧齋》)
有密竹可緣行,有子規(guī)可靜聽,有綠池可親近,有閑齋可棲息。有晴蝶可引路,有游蜂可懲心。繁劇大州中獲此佳處,心也瞬間清靜下來。
永定寺,據(jù)唐人陸廣微說是南朝梁天監(jiān)三年蘇州刺史吳郡顧彥先舊居,陸鴻漸書額(《吳地記》)。西晉末文壇名宿張華,褒獎顧彥先不遺余力:“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西湖游覽志余》卷八)這個評價是可以掀起一股旋風的。何況得茶圣陸羽鴻漸題額,洵為至寶。顧彥先與應(yīng)物同官,是個自帶錦繡文心之人。恰與韋應(yīng)物一般。
一年后,韋應(yīng)物期滿罷郡,致仕榮退。凄涼和窘迫卻呼嘯而至:
素寡名利心,自非周圓器。徒以歲月資,屢蒙藩條寄?!X摻挥H責,且為一官累。況本濩落人,歸無置錐地?!ā洞鸸嗜艘娭I》)
韋應(yīng)物自建中三年(782)至貞元元年牧滁州,貞元元年至貞元三年守潯陽,貞元四年迄七年(791)刺吳郡,三為牧守前后計九年。
九年郡守,因為“素寡名利心”,終而“歸無置錐地”。若非過于勤勉廉潔,韋太守活得怎能如此狼狽?都說衣錦還鄉(xiāng),韋太守兩袖清風,以至于貧窮得連返回長安故鄉(xiāng)養(yǎng)老的旅費都籌不齊。萬般無奈,韋應(yīng)物將城郊的永定寺作為退休后的歸宿:
政拙忻罷守,閑居初理生。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農(nóng)興羈旅情。聊租二頃田,方課子弟耕。眼暗文字廢,身閑道心精。即與人群遠,豈謂是非嬰。(《寓居永定精舍〔蘇州〕》)
“羈旅”是怎樣的一種煎熬?秋末冬初,并非播種季節(jié),韋太守,你租的什么田?你讓子弟耕的什么地?深切的苦難,偏偏讓這位遲暮的老者再次故地重履?;蚴茄奂矡o法視書,或是枯燥的羈旅掐斷了鄉(xiāng)思,抑或是閑居的平淡消磨了道心。
南方的冬天異常濕冷。
外甥辟強(這應(yīng)該是韋應(yīng)物見到的最后一個親人,他的親人們都在三千里外的京城),來看望舅父,帶來的是喜訊(“新歲慶”):
子有新歲慶,獨此苦寒歸。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滿衣。深爐正燃火,空齋共掩扉。還將一尊對,無言百事違。(《永定寺喜辟強夜至》)
苦寒來歸,衣沾白雪,夜叩孤寺,空齋掩扉。還有一點點酒,一尊文人最后的滿足,撐起舅甥對酌的排場。如此不堪、如此寂冷中,“無言百事違”,成就了一個中唐詩人如此的博大深沉。幸而還有深爐里燃著的火苗,那是人間持久的溫暖。
韋蘇州前傳
應(yīng)物,本籍唐京兆萬年縣杜陵。八世祖韋真嘉,魏扶風郡守。七世祖韋旭,北周南幽州刺史,卒贈司空。五世祖韋沖,隋戶部尚書,沖女為豫章王暕妃。高祖韋挺,唐太宗朝御史大夫,終象州刺史,挺女為齊王李祐妃。
曾祖韋待價,武則天朝文昌右相,待價妻為江夏王李道宗女。祖韋令儀,唐司門郎中梁州都督。父韋鑾,官至少監(jiān),善花鳥山水。后有四世孫韋莊,字端己,前蜀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宰相),五代西蜀詞人中堅。
韋應(yīng)物出身于高門大族,仕宦傳家,名門貴顯,書香門第:“走馬上東岡,朝日照野田。野田雙雉起,翻射斗回鞭。雖無百發(fā)中,聊取一笑妍?!保ā渡滹簟罚?/p>
走馬,迎日,翻射,回鞭。這干凈利索的射雉場景,任誰也無法和蘇州永定寺內(nèi)“聊租二頃田”的前刺史畫上等號。那一年,韋應(yīng)物十五歲,因為出身高第門蔭,早早就成了玄宗的扈從三衛(wèi):“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ㄩ_漢苑經(jīng)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保ā堆嗬钿浭隆罚?/p>
三衛(wèi),《舊唐書·兵志》說:“凡左右衛(wèi)、親衛(wèi)、勛衛(wèi)、翊衛(wèi),及左右率府親勛翊衛(wèi),及諸衛(wèi)之翊衛(wèi),通謂之三衛(wèi)?!边@個位置,任誰都眼熱得不行。
能做上三衛(wèi),非親勛權(quán)貴不可。差不多九百年后,大清少年皇帝康熙身邊,也有個才氣飛揚的三等侍衛(wèi),納蘭容若,彼年二十四歲上下。也有同樣的射狩豪情:“算功名何似,等閑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保{蘭性德《風流子·秋郊射獵》)
人家納蘭公子是才氣沖天,少年韋應(yīng)物,卻是斗氣無賴,頑劣乖張:“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表f衛(wèi)是韋衛(wèi),做不了“氈帳內(nèi)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的翩翩納蘭公子。玄宗皇帝崩后,韋衛(wèi)命運一落千丈:“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xué)題詩。”(《逢楊開府》)
從此,折節(jié)讀書,造就了一代文士韋應(yīng)物。從代宗廣德三年(763)洛陽丞,大歷九年(774)京兆功曹,德宗建中二年(781)尚書比部員外郎,到刺滁州,移江州,貞元四年(788)左司郎中,終于南下蘇州。一路走來,坎壈(lǎn)蹭蹬:“少年游太學(xué),負氣蔑諸生。蹉跎三十載,今日海隅行?!保ā顿浥f識》)
貞元四年七月,韋應(yīng)物出任蘇州刺史,秋冬后到任。
姑蘇的游賞與宴飲
七月的蘇州,暑溽令人心煩:“綠筠尚含粉,圓荷始散芳。于焉灑煩抱,可以對華觴?!保ā断闹帘苁畋背亍罚?/p>
清幽涼爽的永定寺是個好去處,上酒來!與唐代文士一樣,應(yīng)物亦喜酒。早年的“飲酒肆頑癡”總帶著刻意使氣的味道,畢竟還是少年。后來游太學(xué)時,還“負氣蔑諸生”,活脫脫一輕薄小子。直到廣德間當上個小小的洛陽丞,二十七歲,該成熟的年紀了,才終于領(lǐng)悟到“生長太平日,不知太平歡。今還洛陽中,感此方苦酸”(《廣德中洛陽作》)。
永泰元年(765),韋應(yīng)物為洛陽同儕李璀作墓銘,說他“和光挫銳,猶動世人之觀。器而不任,知者為恨”,恐也有銅鏡自照的意味。作為李璀的“道術(shù)骨肉加同寮跡親”,“器而不任”當是今后避免重蹈的自我告誡。
貞元五年盛夏,一場從海上帶來的風雨倏然而過,古老的蘇州頓時通城清涼。斯時,全城的文士高宦涌向市府大廈(郡齋)—今晚太守韋大人宴享嘉賓:
兵衛(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煩疴近消散,嘉賓復(fù)滿堂。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理會是非遣,性達形跡忘。鮮肥屬時禁,疏果幸見嘗。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強。(《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
高規(guī)格是必需的:“兵衛(wèi)森畫戟。”高品位是自帶的:“宴寢凝清香。”環(huán)境一定是優(yōu)雅的:“逍遙池閣涼?!比嘿t畢至人氣爆棚:“嘉賓復(fù)滿堂?!被蛟S是蘇州城近年少有的云集嘉會,韋太守滿面春風,舊日屢屢侵擾的沉疴一掃而光。
百姓康泰否?勿憂!蔬果代葷腥,無妨!有酒則共飲,華章可侑餐。高人飲宴,無需什么時鮮八珍、肥膩牛羊!酒量小一點算什么!我自矯如燕,神清身自閑。我有凌云意,摩天舞翩躚。韋太守本就是一個性情中人,快意隨風飛揚。
繁庶的蘇州城也被驚艷了。吳中名宿顧況,時左遷饒州(今江西上饒鄱陽縣)司戶,欣然與宴,并和韋太守詩一首:
好鳥依佳樹,飛雨灑高城。況與二三子,列坐分兩楹。文雅一何盛,林塘含余清。府君未歸朝,游子不待晴。白云帝城遠,滄江楓葉鳴。卻略欲一言,零淚和酒傾。寸心久摧折,別離重骨驚。安得凌風翰,肅肅賓天京。(《酬本部韋左司》,一題作《奉和同郎中韋使君郡齋雨中宴集,時況左遷饒州》)
顧況此年六十三歲,貶饒州前官秘書省著作郎,從五品上,官不大,但名聲極廣。
顧況背后大樹是李泌,當過杭州刺史,其時剛在同平章事(宰相)任上去世。與顧況同游的,除李泌外,還有從表兄、文壇泰斗蕭穎士弟子劉太真。
顧況將韋應(yīng)物這首《郡齋宴集》詩帶給新貶信州(今江西上饒)刺史劉太真。太真激賞不已:“是何情致,暢茂遒逸如此!”和詩一首:《顧十二況左遷過韋蘇州、房杭州、韋睦州,三使君皆有郡中燕集詩,辭章高麗,鄙夫之所仰慕。顧生既至,流連笑語,因亦成篇,以繼三君子之風焉》。杭州、蘇州、睦州長官同宴集詩,哪怕在大唐,也無愧乎文壇佳話。
劉禹錫夸白居易任蘇州刺史“蘇州刺史例能詩,西掖今來替左司”(《白舍人曹長寄新詩有游宴之盛因以戲酬》)蘇州刺史能詩之例,由韋應(yīng)物打開。斯時正游歷蘇杭二郡的少年白居易,正“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吳郡詩石記》),艷羨得驚掉下巴。后來白居易告訴老友劉禹錫:“分無佳麗敵西施,敢有文章替左司。”(《重答劉和州》)
韋蘇州于白傅,既是陰影,又是超越的目標。后來,白繼鎮(zhèn)了杭,又守了蘇。
勤政
韋應(yīng)物來蘇州的時候,距離當年的安史之亂平定,已經(jīng)是第26個年頭了。
天寶元年,蘇州戶數(shù)不過七萬,到白居易鎮(zhèn)蘇時已達十萬戶,“此后來增衍也”(范成大《吳郡志》)。
白居易刺蘇時,第一印象是“況當今國用,多出江南。江南諸州,蘇最為大。兵部不少。稅額至多”。劉禹錫也附和,說蘇州“當州口賦,首出諸郡”。古人常以轄地戶口增減,來衡量經(jīng)濟貧富趨勢,畢竟,天災(zāi)和人禍最耗的是人丁。不減反增的人口,是蘇州經(jīng)濟扶搖直上的明證。
范石湖還查了下資料,《大唐國要圖》說大唐每年向兩浙收稅六百五十五萬貫,單蘇州一地就繳納一百五萬貫,占全域一成六有余了。四百年后的蘇州鄉(xiāng)黨范石湖說起這事,一邊感嘆,一邊不無自豪。精致的蘇州城,除了地靈,也須人杰:“吳郡地重舊矣,守郡者非名人不敢當?!?(《吳郡志·牧守》)
三載蘇州牧,韋應(yīng)物是個勤政的人,心里頭有人民。剛來蘇州不久的一個清晨,韋應(yīng)物登臨郊外重玄寺,在 “始見吳郡大,十里郁蒼蒼”驚訝之后,他想到的是“于茲省氓俗,一用勸農(nóng)?!保ā兜侵匦麻w》)。那場震動江南的燕集中,他仍沒有忘記:“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保ā犊S雨中與諸文士燕集》)
公務(wù)是有些繁忙的:“大藩本多事,日與文章疏?!保ā顿浨饐T外二首》)“還辭郡邑喧,歸泛松江淥。”(《送丘員外還山》)“為郡訪凋瘵,守程難損益。”(《郡樓春燕》)
當年刺滁州,應(yīng)物“首夏辭舊國,窮秋臥滁城”,“慕陶(淵明)”“效陶”情愫濃郁: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遍空山,何處尋行跡。(《寄全椒山中道士》)
這也成就了韋應(yīng)物中唐山水詩人的文學(xué)史標簽,也稱“陶韋”。明代才子李東陽擊節(jié)稱賞:“世稱‘陶韋,又稱‘韋柳,特概言之。惟謂學(xué)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保ā堵刺迷娫挕罚┨諠撍姁鄣木栈?,在蘇州城開放的時候,韋太守都沒緩過神來:“一為吳郡守,不覺菊花開?!保ā毒湃铡罚?/p>
劉太真說他郡齋宴賓“是何情致,暢茂遒逸如此”,蓋應(yīng)物心中有一團火,是“決獄興邦頌,高文稟天機”(《贈李判官》)而造福一方的雄心和自期。這不,名相房琯之子房孺復(fù)貶杭州刺史,心灰意冷,應(yīng)物開導(dǎo)他:“專城未四十,暫謫豈蹉跎?!保ā端头亢贾荨罚┠阏趬涯?,好好干,前程光明!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效陶”的影子了。
北宋蘇州人朱長文說他:“韋公以清德為唐人所重,天下號曰韋蘇州,當貞元時為郡于此,人賴以安?!?(《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卷上《牧守》)南宋蘇州人范成大說他:“公貞元初由左司郎得郡于此,清德臨民,民樂其政?!?(《吳郡志》卷五《思賢堂》)
青史盛名,刺史韋應(yīng)物當?shù)闷穑?/p>
傷逝
貞元六年秋末冬初,韋應(yīng)物罷蘇州刺史。
兩袖清風付不起返鄉(xiāng)旅費的韋太守,移居西南郊永定寺。
除了永定寺那兩頃瘠田,除了揮不去靠不近的鄉(xiāng)愁,除了給子弟的一點點念想,韋應(yīng)物再沒有寫點什么,直到本年稍后或次年,五十四或五十五歲的韋應(yīng)物悄無聲息地逝去。
噩耗傳來,摯友祠部員外郎丘丹作《韋應(yīng)物墓志》痛悼:
歷官一十三政,三領(lǐng)大藩,儉德如□,豈不謂貴而能貧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