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宮不遠處,有一酒坊。
酒坊有窖池六口,掌柜和幫工,都是高明遠一人。
高明遠既釀酒,也賣酒。
天麻麻亮,高明遠挑著兩只黝黑的木桶,推門出來,去營溝頭的龍泉井取水。營溝頭不遠,挑一擔水,半炷香不到。挑完六擔水,高明遠吃早飯,然后釀酒。整個上午,酒坊緊閉,只有醉人的酒香,從門的縫隙飄蕩出來。
到中午,太陽爬上龍透關(guān)頂。打開門,把那面寫有“高家酒”三個大字的望子,插在當街的木柱上,字用隸書,大如斗,然后拉開一排遮得嚴嚴實實的門簾,陽光像酒般潑進來,整個屋子,酒香四溢。
有人勸高明遠,門簾拉那么緊干啥子?拆了!怕人家看你釀酒?
高明遠像碰了什么禁忌,連聲說,要不得,一打開,氣,全跑了。
勸的人不明白,你酒坊里,有什么氣?他們進去看。和其他酒坊,沒什么兩樣啊!搞得神神秘秘干啥子?
高明遠煞有其事,說,天地之氣,酒之氣。
大家使著勁,用眼睛看,用鼻子聞,把酒坊的旮旮旯旯兒都看了,聞了,沒有??!
高明遠得意地笑,露一排雪白的齒,如果你們都聞到了,看到了,就可以來我家釀酒了。
高明遠開始賣酒。
酒在柜臺上,一個黑黑的陶壇裝著,上面壓一個碩大的柚子。可能是吸了酒的芬芳,那個作壇蓋的柚子,到第二年新柚子上市,還黃澄澄的,不爛。陶壇不大,能盛白酒三十斤。等三十斤白酒賣完,高明遠收酒望子進屋,關(guān)門,沖那些沒買到酒的顧客,作揖拱手,說,對不起,明天請早。
高明遠的酒賣得快,時常開門不到一個時辰,那三十斤酒,就賣完了,好像他的酒坊,一天都沒開過門似的。
有人勸他,干脆把旁邊幾間土屋幾塊菜地,買下,擴建成窖池。勸的人看過,算過,酒坊周邊,擴建上百口窖池,都行的。這樣一來,每天,能釀五百斤酒,那樣,有多少錢款跑進來?你錢不夠,我們投。
勸說的人,一撥一撥地來。尤其是近些時候,有一股風,傳得厲害,說不遠處的溫家酒坊,前些年,送到海外獲金獎的酒,不是溫家大曲,是溫家人來高家買回,裝在溫家酒壇,送到海外參加評獎。說得有眉有眼,溫家人,在酒城,有頭有臉,哪兒會去高家買酒,人托人,轉(zhuǎn)幾道拐,每天兩斤,整整半月,才裝成一壇三十斤的溫家大曲。高家賣酒,買酒的,一天只能一次,一次只能兩斤,少買可以,比如,半斤,或二兩。多了不行,比如,五斤,或十斤。高明遠的父親喜歡對買酒的人說,喝酒,少飲,對身體好。多了,要不得。兩斤酒,夠了。高明遠的父親死了好幾年,規(guī)矩,傳了下來。話,通過高明遠的嘴,時常對買酒的人說。
一位《酒城新報》的記者,覺得是個大新聞,找高明遠,準備問個究竟。
高明遠擺著手,說,純是謠傳。
記者不死心,說,謠傳正在傳。用高家酒去評獎,挖出來,對高家,天大好事。
高明遠說,那我們就不要傳。
高明遠對擴建沒興致,推脫說,忙不過來。怕傷了臉面,對勸說的人講,天沒亮,要去龍泉井擔水。春種秋收,要回高家壩,種高粱,收高粱。那些糯紅高粱,從栽種,到收割,得有人陪著。
勸說的人問,你家沒井?都是街坊鄰居,清楚得很。高家酒坊,有一老井。
高明遠說,我家那井,煮飯喝水可以,釀酒,要不得。獨獨龍泉井的水,才出得了那酒味。
高家釀酒,連洗滌高粱,都用龍泉井水。
勸說的人問,溫家酒、舒家酒、李家酒,都用龍泉井的水,難道龍王爺,給你家的水,不同?
高明遠微笑著,哪會?擔水的時候,我要和水說話。
勸說的人奇了,難道你高明遠會念魔咒?就問高明遠和水說什么。
高明遠說,哪有那么神奇,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難道你沒說過話?
勸說的人說,我想賺很多銀子,也給水說?一說,水就把銀子,給你送到口袋里?
高明遠滿臉不悅,怎么能說銀子?他說,從第一粒高粱種下地,到每滴酒進陶壇,從沒說過錢,連想都沒想,如果想錢,酒味,就變了。
勸說的人不解,那你想什么?
他說,釀酒,釀好酒。
高明遠得意地談起釀酒的高粱。他家用的高粱,來自高家壩。高明遠講,其他地方的高粱,出不了那個味兒。高家壩的糯紅高粱,像孩子,得伺候。所以,時不時地,得回去。
勸說的人,沒收到半點成效,就勸高明遠,挑水那樣的事情,該請人。使氣力的,好找。用得著你使勁?
高明遠說,自己擔,放心。
勸說的人開起玩笑,有什么不放心?你怕挑水的人,把尿給你撒在桶里?
高明遠發(fā)了怒,不許他們開這樣的玩笑。他說,龍泉井的水,聽得見。
開玩笑的人更加好笑,龍泉井離這里好幾百步,水有耳朵?懂人話?
高明遠一本正經(jīng)地說,龍泉井有龍王。他從不敢亂說亂干,龍王聽見了,看到了,會生氣,一生氣,把水收回去,還釀什么酒?連飯碗,都沒有了。
勸說的人差點把口水笑出來,龍泉井有龍王?你看到過?
高明遠滿臉端莊認真,說,我倒沒看到過,我父親講,我祖父看到過。我們高家,釀出的新酒,第一壇,必送龍王爺。逢年過節(jié),最好的酒,必敬龍王爺。沒有龍王爺,哪有高家酒?
勸說的人死纏擴建的事情。畢竟,窖池一多,酒就多,入了股,就有錢來。
高明遠扭過臉,看龍透關(guān)那邊的天,看藍田壩那邊的云。他說,我把人家的土屋買了,菜地買了,人家干啥子?不戳我背脊骨才怪。高明遠釀酒的酒糟,任周邊人取,不收錢。周邊鄰居,用他的酒糟,喂豬。過年,殺豬,給他送三兩塊肉。他把肉煮了,從陶壇鉤舀出酒,和鄰居,喝得面紅耳赤。
勸的人沒辦法,搖著頭,走了。
賣完酒,關(guān)了門,如果不回高家壩,高明遠去三瀘茶園。
三瀘茶園在軒轅宮西,不緊不慢,一桿煙的工夫。
高明遠喜好川劇,還著迷。
三瀘茶園由易連三創(chuàng)辦,劉三鳳、王三品、李三綱、傅三乾等“三”字科班名角都在那里登臺唱戲。
那些名角的戲,高明遠也看,卻不上癮。獨獨陳三卿的戲,場場不落空。還時常打探演出日程,像等著盼著。
陳三卿在“三”字科班,名頭,沒師兄師姐響。
高明遠不以為然,說,看戲,不是看名頭,是看戲。
看著臺上陳三卿的一招一式,高明遠時常按捺不住,一邊打著節(jié)拍,哼唱著,一邊向旁邊的玩友評頭品足。他不是評陳三卿的招,也不指陳三卿的式,他是評點陳三卿這人。他說,過些時日,此人,定是三瀘茶園的臺柱子。她那些師兄師姐,不如她。
高明遠這話,很沖。劉三鳳、王三品、李三綱、傅三乾等人,不要說在酒城赫赫有名,就是在省城,名氣也不小。據(jù)說,為了留住這些名角,易連三下了大功夫,單單演出酬金,就高出省城一成。
高明遠繼續(xù)大發(fā)宏論,說,能把酒城川劇唱響省城,唱響全國的,只有陳三卿!
玩友間都熟,對高明遠的宏論,嗤之以鼻,卻不好表露,又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刺刺他,就問,陳三卿,高師傅家親戚?
高明遠搖頭,非親非故。
玩友故意做出很吃驚的樣子,高師傅要捧陳三卿?
高明遠不悅,我一個釀酒的,怎捧?人家用得著?
玩友不解,那高師傅為何獨獨喜好陳三卿?
高明遠說,我相信我的眼睛。
玩友故意刺高明遠,高師傅沒有走眼的時候?
高明遠像不知道人家在刺他,說他最得意的就是眼睛。他的眼睛在兩件事上不會錯,一是釀酒,一是看戲。
玩友像要狠狠地刺上他一陣,說,如果沒記錯,高師傅的眼睛好像不是特別好,城隍廟旁邊楊記眼鏡行的楊老板,親口說過,高師傅到他那里,配過眼鏡。
高明遠對配沒配眼鏡不在意,說,我釀酒,看戲,是用心釀,用心看。
玩友繼續(xù)刺他,你是說,你釀酒,你看戲,不用眼睛?玩友差點笑起來,可能已經(jīng)笑了,笑聲,被臺上鑼鼓,掩蓋了,吸納了。
高明遠像皮肉厚,感覺不到人家的刺,說,在用。又沒用。他問玩友,你看我,釀酒的時候,戴過眼鏡?看戲的時候,戴過眼鏡?
玩友想,釀酒的時候,你把酒坊關(guān)得嚴嚴實實,戴沒戴眼鏡,哪個曉得?不過,和他看戲,倒確實沒見他戴過。
高明遠去三瀘茶園看戲,買票,有講究。如果是陳三卿的戲,必買一個好位子,似乎離陳三卿越近越好,不怕花錢。如果沒有陳三卿的戲,不管是“三”字班中哪個名角,都花最少的錢,進園即可,找一角落,隨便一坐。
相傳,陳三卿七歲亡父,九歲亡母,十歲時,鎮(zhèn)上唱“清醮會”戲,她去看,一邊撿拾看客棄物,一邊跟著唱。幫忙撿拾棄物,把場地打整干凈,可以免費看戲。剛好班主遇見,被她聲音吸引。細看,卻見她臉上有幾點麻子,是否收入戲班,很猶豫。正好老族長陪著班主同行。老族長向班主懇請,這娃,父母雙亡,衣食無著,又愛此道,能步入梨園,等于上了天堂,何愁她不勤奮成才,雖麻又何妨?班主遂收容,每天讓她踩蹺挑水,胯下夾木棒走臺步。此外,還教她認字識文。陳三卿刻苦認真,求解戲文時,連班主也時常為她的咬文嚼字弄得頭疼,常罵她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好像不長記性,該較勁仍較勁。班主罵雖罵,卻一臉喜色,時常拍打她腦袋,說,此女,可教!
陳三卿剛到三瀘茶園演出,因相貌平平,臉上還有麻點,同行和觀眾,并不看好。她演的是《挑簾打餅》。陳三卿一出場,步法身段,時如蜻蜓點水,螃蟹行沙,時如電閃風掣,云行雨驟,時如垂柳搖曳,時如海棠婀娜。疾徐有致,臺板了無聲響。蹺功之深,腰腿之活,洞見無遺??磻虻娜耍瑒傞_始,漫不經(jīng)心,殊不知,待幾步金蓮挪動,眼睛和耳朵,全到了陳三卿身上。至打餅時,玉筍伸懷,秋波蕩意,香肩聳趣,媚臉輸顰。場面鑼鼓,絲絲入扣。潘金蓮雖未得到臺上武松青睞,陳三卿卻讓臺下觀眾似醉如癡,掌聲如雷。
那天,高明遠在觀眾席。
陳三卿有了名氣,常有人請她到家中唱戲。這種時候,都是喜慶時刻,要么家中老人或自己或夫人做壽,要么家中娶媳嫁女生子,要么是貴客到家。為了熱鬧、喜慶,這中間,會有一個名角獻酒。名角在演唱中,根據(jù)劇情,靈機一動,增添某一情節(jié),把一盞盞芳香四溢的美酒,送給主家的父母,送給做壽星的主家或夫人,送給剛剛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的新郎新娘,送給前來祝賀祝福的親朋貴客。親朋不是來的都能喝到獻酒。必是主家中輩分高的至親,至于友人,則必在那地方有頭有臉,比如,或在政府某部門當差,甚至帶了某長,或在某街某巷,置有什么產(chǎn)業(yè),叫作某某經(jīng)理或某某老板,或在某某學堂任教,某某醫(yī)院坐診,甚至是校長、教務(wù)長、院長、某某科主任……名角獻酒,另外計費。如果來的客人都獻酒,一是費用多,二是人家名角也不干。都獻酒,不分三六九等,和那些摻酒的師傅有什么區(qū)別?哪還有一點名角的派頭?給再多的錢,也不干。
陳三卿獻酒,手中酒壺,必盛高家酒。
請得起唱戲的主家,都不是販夫走卒,自然有氣,話,卻得體:陳師傅,你是曉得的,高家酒,一天只買得到兩斤。
陳三卿不慍不火,說,你家做事,未必今天說,明天辦?
如果確實是明天,或者高明遠酒坊關(guān)了門,回高家壩種高粱收高粱去了,陳三卿也松一松,獻給客人喝的酒,可以是其他酒坊的,獨獨自己喝的,必是高家酒,否則,寧愿不掙你那個錢,找別人去。獻酒時候,陳三卿喝酒,只是做做樣子,想辦法,都能找到一點高家酒。有主家,很困惑,問,難道陳師傅和高家,有什么淵源?
陳三卿目光泉水般清澈,說,哪有什么淵源?是獨獨喜好高家酒。高家酒,和其他酒坊的酒,味不同。
主家問,陳師傅喝得出?
陳三卿沒正面回答,月牙般的嘴角掛滿微笑,說,同一出戲,張三唱,李四唱,你們聽不出?酒,一個道理。
城隍廟北邊的張記桐油店張老板,母親七十八歲,生了病,怕滿不了八十,臨時決定,提前替母親辦八十大壽,沖沖病痛,也臨時邀約,請陳三卿前來唱戲喜慶喜慶。因是臨時,一時難以湊上那么多高家酒。陳三卿也直率,問張老板,我那幾杯,應(yīng)該準備好了吧?張老板直點頭。其實,張老板藏有心眼兒,他就不信,你陳三卿,能把酒城這家那家的酒,喝出來?張老板也是愛酒之人,他喝的酒,何止百斤千斤,沒有酒席的時候,沒有客人的時候,也端著酒壺,時不時地,就著幾顆花生米,或幾塊豆腐干,喝上幾口。就是他,喝了那么多酒,并且還只喝酒城這些酒坊的酒,如果先不告知,也喝不出,哪一杯,是哪家酒坊的。
張老板準備的是溫家酒。溫家酒,前些年,漂洋過海,拿過金獎。拿這樣的酒待客,供你陳三卿獻酒,有面子了。
正當鑼鼓敲得昂揚激烈嗩吶吹得高亢喜慶,陳三卿端著酒獻老壽星,她執(zhí)酒壺,捧酒杯,正陪飲,酒剛進嘴,即如彩虹般噴射而出。陳三卿笑盈盈的臉陡然間結(jié)滿冰霜,冷冰冰地說,不是高家酒!
張老板驚訝得嘴都合不攏,正要狡辯,陳三卿卸妝,對張老板拱拱手,告辭走人。
張老板還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問,陳師傅,怎了?
陳三卿不停腳,說,你壞了我的規(guī)矩。
張老板和眾親朋,想攔截,說一些勸慰話,這樣的日子,像這樣,不好。張老板小聲說,戲錢,可以翻番。
陳三卿說,戲錢,我不要。
這時,張老板的鄰居馬老板,攔住陳三卿。馬老板開綢莊,也賣一些從上海、南京沿長江運上來的洋貨,比如,仁丹士林布、華達呢、條絨什么的。不知何時,馬老板手里,多了一個酒壺。他要陳三卿止步,嘗嘗,這酒,是不是高家酒。他愛喝高家酒,長年累月,家里,都備幾斤。
陳三卿也不客氣,仰著頭,把壺里的酒,往喉里倒。那壺里的酒,像一絲銀線,掛著一粒一粒珍珠,往她嘴,一粒一粒地滴。還沒滴到十粒,唰地收了酒壺,那些還沒滴到嘴巴的銀線銀珠,全跑回馬老板的酒壺。有人說,陳三卿這是在顯功夫。有人說不是,陳三卿的功夫用得著這樣顯擺?人家是不愿喝馬老板的酒壺,馬老板那個嘴,缺兩顆牙,臭熏熏的,陳三卿愿喝他的酒壺?
陳三卿邊還酒壺,邊對馬老板說,這酒,高家酒坊的。
馬老板不接陳三卿還回的酒壺,說,陳師傅,這戲,繼續(xù)唱吧!你獻酒,喝這個,如何?馬老板特意說,酒壺,從沒用過。剛才,特意讓家人,拿的新壺。
確實是一把新嶄嶄的酒壺。
陳三卿說,好!執(zhí)了那酒壺,往回走。
那天,陳三卿喝獻酒,一直像先前,脖頸仰著,酒,像銀線,珍珠般滴在嘴里,一次,吃七八顆,次次,嘴,都沒沾壺嘴。
這事,很快傳開了。高明遠心里鼓脹著一句話:以后,陳師傅,你喝高家酒,收成本價。高明遠這話,沒機會說。陳三卿喝酒,用不著她到高家酒坊買。
這天,排輪子買酒的長龍中出現(xiàn)了陳三卿。盡管換了戲裝,一眼,高明遠就看到了。嘴巴,差點驚歪了,但很快鎮(zhèn)住神,問,陳師傅,今天什么日子,你親自來?不管如何掩飾,還是有些磕磕巴巴,語氣里,是滿當當?shù)捏@詫,甜絲絲的歡喜。
陳三卿像還在舞臺上,甩出很多笑意,像要把陽光摘下來,給高明遠拋過去,說,高師傅,未必你家的酒坊,我就來不得?得看日子,才來得?
高明遠被晃得有些頭暈,說,陳師傅那么忙,完全可以叫人來。本來,他要說,我這里很快就忙完了,你捎個信,我給你帶過來。高明遠沒說出口,那些買酒的眼睛,像全盯在他臉上,從脖頸,到耳根,一瞬間,紅通通一大片。哪兒還說得出,連已經(jīng)說出去的,也恨不得收回。
陳三卿說,今天得親自來,其他人來要不得。
高明遠的腦子使勁轉(zhuǎn),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陳三卿說,駐藍田壩的皮團長,叫衛(wèi)兵送來信,要下午去他那里唱戲。買上高家酒,帶過去,正好。
皮團長的隊伍歸袁旅長調(diào)遣,駐扎在離酒城一江之隔的藍田壩。皮團長喜好聽戲,喜歡喝酒城的酒。有人給高明遠出主意,要他備幾斤,抽時間,給皮團長送過去。皮團長剛在藍田壩落腳,溫家、舒家、李家,就捧著酒壇子,跑過去了。高明遠沒去,說,我一個釀酒的,操那些閑心干啥子?要喝酒,他來買。勸說的人一臉惶恐,說,人家有槍!高明遠說,我沒犯王法,他的槍,敢打我?
望著排著輪子買酒的人頭,高明遠喊叫起來,陳師傅,前面來,你要去皮團長那邊,你先買。邊說,邊對那些排在前面的人作揖打拱。
不知道是皮團長的名頭鎮(zhèn)人,還是陳三卿的名頭響亮,高明遠話音剛落,那些排隊的人,紛紛讓出道,說,來,來,陳師傅先請。
陳三卿沒挪腳步,說,排起,排起,挨著輪子,規(guī)矩,壞不得。
陳三卿不動,高明遠沒辦法。陳三卿前面,排著十好幾人。高明遠打定主意,如果到陳三卿那里,酒,賣完了,就去酒坊取,破規(guī)矩,也要陳三卿買上。
運氣還好,輪到陳三卿,壇里,還有三四斤。高明遠問,陳師傅,兩斤酒,夠不?
陳三卿眼波如酒般明媚亮堂,邊笑,邊問,不夠又怎樣?規(guī)矩,高師傅忘了?
高明遠的臉又是大紅一片,他心里有些抱怨,你就不能找一個人和你一起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陳三卿像根本不知道高明遠的心思,說,夠了。多了,誤事。
其實,高明遠心中,早有念頭,纏來繞去:一個女子,去軍營唱戲,如何得了?這酒,帶去,別說兩斤,一斤,都多了。可是,連一斤都不足,又如何拿得出手?
陳三卿接過高明遠遞過來的酒壇,那是她自帶的一個翡翠綠瓷壇,從手袋里拿出一張戲票,遞給高明遠,聲音像從街石下面飄上來,明天晚上,我的戲!
戲票上那個座位,高明遠一看,驚訝得不得了。陳三卿的戲,每一次,他都買最好的位子,不怕多花錢。陳三卿給的票上那個座位,花錢都買不到。那種座位,留給重要人物,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自己是重要人物?高明遠的心,跳上跳下。
《殺端方》,高明遠看過,講的是清末,清政府將已歸民辦的川漢鐵路收歸所謂國有,四川組織保路同志會,尤其在酒城一帶活動頻繁,端方奉命入川鎮(zhèn)壓,同盟會發(fā)動民眾,組織力量,聯(lián)絡(luò)鄂軍起義,殺了端方,掀翻了大清朝。高明遠看過的《殺端方》,不是陳三卿演的,陳三卿演這出戲,演什么角色?端方?議員龔向全?
陳三卿笑,到了,就知道了。
陳三卿的笑聲像鉆進了陶壇瓷壇,酒香,比往日,濃了好多。她的眉眼上,似乎掛著什么期許,聲音壓得很低,說,謝謝你,天天都來捧場!
高明遠像被電擊一般,原來,那個臺上演出的陳三卿,看到了臺下的自己啊!并且還場場都記得清楚!他原本要退回一些錢給陳三卿,對她說,陳師傅,你用高家酒,收成本價。哪曉得,等陳三卿的背影飄過巷子,錢款,還沒從袋子拿出,話,也沒說出口。高明遠拿著戲票,像丟了魂。
下午,高明遠沒去三瀘茶園,去長江邊,在瓦窯壩一段河灘支起釣竿。
瓦窯壩對面,是藍田壩。隔著長江,能看到對面的樹木、竹林、瓦舍、茅屋,聽到對面的雞叫、狗吠、牛哞,也能望見皮團長的軍營,一面紅旗在風中呼啦啦地飛。
除了釀酒、看戲,高明遠還喜歡釣魚。釣魚,是他賣完酒,三瀘茶園沒唱戲,也沒回高家壩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少,主要是三瀘茶園沒唱戲的時候少。三瀘茶園下午即使不唱戲,晚上也唱;晚上不唱,下午就會唱;下午晚上都不唱的時候,有,但非常少。這樣的空隙,高明遠去江邊釣魚,聽魚兒淘氣地碰釣竿,看江水歡快地逗魚餌。他從長江釣起過各種各樣的魚,包括江團、石爬子、烏魚、麻花、鲇巴郎、花斑鰍、胭脂魚,連很難見的鱘魚,也釣到過。
這一次,他釣黃辣丁。把黃辣丁放入瓦罐,添點酸菜,加入龍泉井水,文火,慢慢熬,那湯,養(yǎng)胃,潤喉,提氣。
高明遠去香樟林腐葉處,挖出十余條白白的雞婆蟲,放進竹筒,那些家伙,一碰,縮成一團,像一個個滾圓的粑粑。把這些粑粑,掛在魚鉤上,是釣黃辣丁的好誘餌,尤其是大的黃辣丁,恨不得一口吞下這肥家伙。雞婆蟲釣黃辣丁,常常釣到大家伙。高明遠曾在這地方,釣到過兩斤多的黃辣丁。
高明遠準備把釣到的黃辣丁,送三瀘茶園,或干脆熬成湯,用瓦罐盛了送過去。黃辣丁湯,陳三卿用得著。陳三卿去軍營,肯定賣力演唱,肯定喝不少酒。聽人講,那個皮團長,喜歡鼓搗人喝酒,不喝,就罵,甚至動手腳。高明遠擔心,皮團長會強迫陳三卿喝酒,他想到了黃辣丁熬湯。他有些遲疑,把熬好的湯,送過去,會不會拿閑話給人家說?想著想著,臉就紅起來,熱辣辣的。還是把活鮮鮮的黃辣丁放在桶里,連魚帶桶,送過去妥當些,送幾條長江邊釣的黃辣丁,說什么也攪不起啥子話頭。問題是,如果陳三卿回來,酩酊大醉,誰給她熬湯,那湯,什么時候能喝上?
高明遠煩躁著。
到天黑,竟沒釣上一條黃辣丁,以前,是從來沒有的。
他呆望著對岸。
軍營里,已亮起燈。高明遠的耳朵,一直在聽,聽川劇唱腔,聽場面鑼鼓聲從軍營那邊傳過來。他恨不得把耳朵,貼著沙灘聽,貼著江水聽,哪有唱腔?哪有鑼鼓?只有滾滾江水,奔騰不息。
第二天,賣完酒,高明遠急匆匆去三瀘茶園。
賣酒的時候,聽人講,昨晚,藍田壩那邊,在抓共產(chǎn)黨。駐扎在城里的張團長,帶著隊伍,去藍田壩那邊,沖進皮團長的軍營,抓人,還放了槍,打死一個,抓住一個,其余的,跑了。張團長是李旅長的人,皮團長是袁旅長的人。李旅長、袁旅長都歸賴軍長指揮。李旅長和賴軍長關(guān)系好,賴軍長讓他駐防城區(qū)。袁旅長是賴軍長收編的,賴軍長一直防著他,讓他駐防藍田壩。城區(qū)稅收多,尤其是酒稅,李旅長已經(jīng)收到1931年,還說不夠,加了這樣那樣的捐。高明遠交了很多錢,忒恨李旅長。藍田壩那邊,是鄉(xiāng)下,沒什么酒坊、商鋪。為稅收,袁旅長和李旅長,爭得不可開交,袁旅長還時常聯(lián)合陳旅長,和李旅長干。陳旅長也是賴軍長的部下,以前干過土匪,投了賴軍長,賴軍長也防著他,讓他駐防小市。小市和城區(qū)隔著一條沱江,酒坊、商鋪,比藍田壩多,比城區(qū)少。袁旅長、陳旅長帶著隊伍到城區(qū)收稅,李旅長的隊伍,和他們,槍對著槍,人對著人,像要干起來。有一次,就發(fā)生在高明遠酒坊門口。
高明遠責怪自己,昨晚,為什么不守在瓦窯壩河邊釣一夜?說不定,就聽到江對面的動靜,聽到皮團長軍營的槍聲。問題是,聽到了,又怎樣?難道說,找一漁船,跑過去?就算過去了,又能怎樣?
高明遠三步并作兩步往三瀘茶園趕。他以為,一到三瀘茶園,就有陳三卿的消息了。
剛到門口,看見張貼欄里,貼著一張大大的告示:今天下午,陳三卿演出的《殺端方》,改為王三品演出《思子軒傳奇》。買了《殺端方》票的,可以退票,也可以改看《思子軒傳奇》。
高明遠向賣票的吳跛子打聽。吳跛子以前不跛,參加了袍哥會,一次打斗中,瘸了,被介紹到三瀘茶園賣票。吳跛子問高明遠是不是買了陳三卿的票,趕緊退,或改看王師傅的《思子軒傳奇》,劃算,不補錢,王師傅的戲,還貴點。
高明遠問陳三卿的戲,什么時候演?他不好一上來,就問陳三卿。
吳跛子搖著頭,說,不好說。吳跛子沒等高明遠問,神神秘秘地說,未必高師傅不曉得昨晚藍田壩出了大事?
高明遠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說,一上午,都在酒坊釀酒,賣完酒,就過來看戲,哪曉得,突然不演了。
吳跛子恨不得把嘴巴貼到高明遠耳邊,聲音壓得很低,時不時地,還把眼睛往前后左右看。吳跛子說,共產(chǎn)黨在皮團長軍營開會,唱戲是個幌子,被賴軍長知道了,賴軍長雖在重慶,消息卻靈得很,他給李旅長下命令,李旅長給張團長下命令,張團長從城里過江,給袁旅長說是搞演習,其實是抓共產(chǎn)黨,還打了槍。吳跛子說,連易老板,也被叫到李旅長那里去了。
高明遠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想知道,陳三卿怎么樣了?現(xiàn)在在哪里?
吳跛子說,哪個曉得?有人說,被張團長帶回來關(guān)在軍營;有人說,跑了,是共產(chǎn)黨,她唱戲,是給那些開會的人打幌子;有人說,易老板被叫到李旅長那里,就是因為她。
高明遠握著陳三卿送的戲票,呆立在三瀘茶園門口。
不久,“瀘順起義”爆發(fā)。1926年12月1日,駐扎在藍田壩的袁品文旅長以邀請軍政長官參加軍士訓練學校畢業(yè)典禮為名,將駐防城區(qū)的李章浦旅長誘至藍田壩逮捕。下午四時,袁品文旅長、陳蘭亭旅長宣布起義,所部連夜占領(lǐng)城區(qū),李章浦部各團被擊潰繳械,二團團長張?zhí)正S被擊斃。
中午,高明遠推開酒坊大門,哪有往日排著長龍般買酒的隊伍?
一人立在酒坊前,沖高明遠喊,高師傅,來兩斤酒!
高明遠滿臉驚喜,你還活著?
陳三卿一臉燦爛,像被龍透關(guān)頂上的朝霞涂過抹過,笑盈盈地說,起義成功,來點酒,好好慶祝!
仍是那個翡翠綠瓷壇。
陳三卿接過高明遠打好的酒,說,明晚,川南師范,我演《殺端方》。邊說,邊遞一張票過來。
很多年后,高明遠早已離休,坐在輪椅上,酒城黨史辦的人找到他,送上一份資料,請高老幫忙把關(guān)。
資料寫道:陳三卿,女,四川瀘縣人。1906年生,1924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瀘縣特支宣傳委員、組織委員。1926年12月參加“瀘順起義”,任瀘縣特支副書記,瀘納軍團聯(lián)合軍事政治學校副教導員。1927年4月22日,隨起義軍在與川黔聯(lián)軍激戰(zhàn)中,犧牲于酒城龍透關(guān)。
高明遠捧著那份只有三頁紙的資料全身不住顫抖,過了很久,才說,我是由她引上革命道路的。
黨史辦的人拿著錄音筆,他們希望從高明遠那里,得到一些珍貴史料。
沉默良久,高明遠才說,她的川劇,唱得真是好!《挑簾打餅》你們聽說過嗎?《殺端方》你們聽說過嗎?
說著說著,高明遠就哼唱起來。眼淚,滴在資料上,像一朵朵清明時節(jié)的花。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曾瓶,本名曾平,中國作協(xié)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曾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四川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一百萬字,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zhuǎn)載。有小說集《武若的飛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沒有鳥》《廠子》《奸細》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