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和羅非魚,是陶小沛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光和暖。在《已然逝去》中,讓讀者跟隨陶小沛即“我”的回憶和那輛摩托車,一次次穿梭于臨水中學和澄碧湖水庫風景區(qū),經(jīng)歷了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少年到成人,發(fā)生在師生間的情感故事。
小說通過“我”的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三段不同的師生關(guān)系?!拔摇?,陶小沛,家庭貧困,上初中時雙休日也留在學校,只吃一頓飯,因為回家要三五塊零花錢會讓母親更愁苦,更因為“不安分”的父母以及四分五裂的家庭生活,令他想人為拉開與家的物理距離。如果說物質(zhì)匱乏是陶小沛的童年陰影,原生家庭情感的缺失則成為他人生中無法逃避的黑暗存在,自卑、敏感、孤獨、悲愴伴隨他左右。暑假在回家路上臨時決定留下?lián)焓掖蚬蓚€月,換來開學后媽媽跑到學校丟下學費的一頓痛罵,這樣不正常的親子相處模式在成年后的陶小沛看來,因為遠離爭吵和令人驚恐的家庭氛圍,竟也算得上是一段雖然辛苦卻寧靜的時光。不曾得到,無法給予。面對父母晚年渴望天倫之樂的需要,陶小沛無法滿足,甚至帶著恨意地表示美好的事物需要付出代價換取——他可能會變成一個冷漠、麻木、無情的人,所幸他在某個不回家的周末,偶然來到湖區(qū)下游鋪滿白色鵝卵石的淺水灘,吃到了班主任張道然釣上來的羅非魚。
穿著皺巴巴T恤和土得掉渣的塑料涼鞋,經(jīng)常被做臨時工的老婆破口大罵的張老師,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家中擺著“蒙娜麗莎”,享受獨自野釣的樂趣。不難看出,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生活中,張道然老師仍葆有對美好事物和美好情感的追求,內(nèi)心充實富足,情感能量充沛,因此,他能夠給予,不露痕跡地給學生以愛、關(guān)懷和鼓勵。一條條烤好的羅非魚時常慰學生的饑腸轆轆,釣魚烤魚的時光,也為學生的生命暗影帶來光亮、暖意甚至隱秘的快樂,就像他肯定陶小沛“暗戀”情愫時所說,“人的心里得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在里頭裝著,才能支撐著你,不然這漫長且瑣碎的一生就沒法度過了”。
張道然老師所給予的溫暖和美好,平衡著原生家庭帶給陶小沛的傷害,而問題學生張寶凌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平衡。陶小沛對張寶凌的上心和努力,源于心里裝著的、得自于張老師的美好;也源于張寶凌的原生家庭和經(jīng)歷讓他想到從前的自己,自己淋過雨而想要給別人撐傘。與張寶凌接觸,陶小沛愈發(fā)想念張老師和臨水中學,他一次次返回記憶,乃至付諸行動探訪舊地,尋找與張老師相處的時光,目的是想像當年張老師將自己帶出黑暗一樣,將張寶凌帶向有光之處。張寶凌的父親和毛大豆都曾隱晦或直接地提醒過他張寶凌有“問題”,但陶小沛認為寶凌的問題只是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因為“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而這是作為老師的陶小沛所愿意相信的一種“美好”。
故事尾聲,面對曾經(jīng)傾注了感情去幫助的學生偷走自己摩托車的事實,陶小沛選擇讓這次盜竊事件到此為止。作為老師,他不忍看學生毀在自己眼前。“失去要比擁有可靠得多,沒有就可以永世避免那些彼此互相傷害的言行。我寧愿沒有?!痹彝μ招∨嬖斐傻膫χ痪褪撬鋵嵑ε?lián)碛?,張寶凌偷車或許是因為母親生病迫不得已,或許是出于陶小沛沒有看到或不愿正視的“問題”,但當美好的愿望被打碎,傷害開始顯現(xiàn)時,陶小沛取消原有約定,并確定以后不會再見張寶凌,未嘗不是出于“失去比擁有更可靠”的自我保護心理。
陶麗群在小說中幾次寫到陶小沛“心里彌漫的尖銳的疼”:得知張老師去世消息時;看到張寶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沉默不語時;得知張寶凌偷車并再次看到他黑白分明、無辜的眼神時。次次心疼都與師生關(guān)系有關(guān),而之所以在這些時刻心疼,是因為它們都指向美好事物的消失、壓抑,以及美好情感的破碎和被辜負。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這句歌詞在陶小沛身上實現(xiàn)了,但又沒有完全實現(xiàn),陶小沛不是張道然老師,張寶凌也不是以前的陶小沛,師生之間的美好時光和理想關(guān)系,就像流動的湖水和游弋的羅非魚,無法重現(xiàn)也不能復制。
除了張老師與“我”、“我”與張寶凌這兩對師生之外,小說還寫到了李清玫和毛大豆這一對師生。不同于前兩對學生在校時得到老師的關(guān)懷呵護,毛大豆是在遭遇了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的現(xiàn)實重擊后,在已遭清退的李老師的廢品收購站才得以被治愈。同樣不同于前兩對學生無法回報老師,毛大豆為李老師在已然破敗的教工宿舍區(qū)搭建了一個家,并時時回來探望,聽老師講幾堂課。毛大豆有著在生活中摸爬滾打所獲得的智慧,看人眼毒,對來向李老師要錢的外孫也頗具江湖智慧。相比之下,作者讓他為李老師建小屋、來上課,帶上了夢幻般超脫現(xiàn)實的色彩,對李老師而言,這是他的理想歸宿;對毛大豆,這里又何嘗不是他現(xiàn)實生活之外的“桃源”。
在某次采訪中,陶麗群曾提起,從寫作開始,每一篇作品里似乎都帶有一些她自己的影子。她也曾提到,小時候因為貧困,對故鄉(xiāng)的生命體驗并不好,充滿著排斥。而師范畢業(yè)后在廣西百色那坡縣一個邊防鎮(zhèn)的中學任教的時光,反而一直在治愈自己,那個地方令她有落腳之地的感覺。不知小說的靈感是否來自于那段任教經(jīng)歷中的某個點,但作者的確在這部作品中展現(xiàn)了老師在“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職責之外,所能為學生的個人命運帶來的改變和影響。當“我”再次回到臨水中學和湖邊,荒廢的操場和教學樓、破敗的教工宿舍和被雜草掩蓋無法尋找的湖岸豁口,無不提示著時過境遷,師生間曾經(jīng)彌足珍貴的情感聯(lián)系已然逝去,這是陶小沛的惆悵,或許也是作者的惆悵:“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時光流逝中獨善其身?!?/p>
作者簡介:王楊,中國作家網(wǎng)副總編輯,有文章發(fā)表于《文藝報》《香港文學》《特區(qū)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