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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逝去 (中篇小說)

2023-08-15 17:54:55陶麗群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李老師大豆班主任

那片淺水灘在下游??菟竟?jié)萬物蕭條之時,水位下降,河床變淺了,便露出大片的河灘,有時候甚至連河中心也會露出一爿不小的河床,上面堆滿潔白的鵝卵石,在這些鵝卵石中,稀稀落落長出一叢叢拖著灰白色毛茸茸穗子的蘆葦。這時候你便可清楚地看出,河流并不像想象中那樣,越往河中心越深,最深之處其實是河中心的兩邊,像一條經(jīng)常行車的泥道,深陷之處是車輪經(jīng)過之處,而并非道路中間。那時候我常想,河中心兩邊的最深之處或許是豐水期時,那些來往打魚的船只給犁出來的,譬如泥路上那些車轍。枯水最為嚴重時期,我甚至可以涉水到達河中心那些擱淺的灘地。那時候我常常在周末下午,從臨水中學(xué)出發(fā),抄小路走上兩三里路到達這片淺水灘。夏季時,下游淺灘邊到處是玉米地和西瓜地,或者別的什么瓜地。地并不大,都是澄碧湖水庫的職工家屬見縫插針開辟出來的。他們似乎也并不在意這點收成,只管種下去,并不大管理,任由雜草和莊稼一塊安然成長,有些地甚至都沒人來收。他們似乎忘掉那塊巴掌大的土地了。當(dāng)然,收成也并不好,玉米棒子小,瓜也結(jié)得很小,尤其是那些本地品種的小個子西紅柿,比拇指頭大不了多少,委屈巴巴而又倔強地結(jié)在蔥蘢的雜草間。但它們的味道卻極好,別說化肥,連農(nóng)家肥也吃不上,真正的天地自然產(chǎn)物。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早就熟透了,滾在雜草間,破的時候根本不用費勁,往鋪著柔軟雜草的地上一拍,那瓜悶聲一響,輕易便裂開了,露出深紅的、帶著清甜氣息的瓜瓤來。這通常是九月份開學(xué)后才能做的事情。我是在讀初一下學(xué)期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片淺水灘的。我當(dāng)然知道中學(xué)附近有澄碧湖水庫。實際上在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學(xué)校就曾組織三年級以上的學(xué)生來過澄碧湖春游。但那時候我們只觀賞高大的水庫大壩和坐船游水庫,對于水庫下游的情形根本來不及看。在臨水中學(xué),初一下學(xué)期時,有一次我們的班主任來澄碧湖水庫釣魚(他是位釣魚愛好者,除了上課,其余時間釣竿從不離手。班主任的老婆是食堂的臨時工,很彪悍,我們常常聽見她破口大罵班主任,詛咒他早點摔到水庫里葬身魚腹),忘記帶煙了,便托付一位老人來臨水中學(xué)找學(xué)習(xí)委員,讓學(xué)委給他送盒煙去。碰巧學(xué)委的爸爸來給他送生活費,走不開,他便將這件事派遣給我。我順著學(xué)委給我畫的一張八卦圖般的地圖,心急火燎趕去給班主任送煙。那天是周六,我沒回家,一般我不回家。每周都回家的同學(xué)有兩種原因,一是回家吃兩頓好的,學(xué)校的飯菜清湯寡水,一周下來肚腹早就被刮得遭罪了。二是回家拿一周的零花錢,三塊五塊的,買一點零食吃。這兩種因由對我來說都是不切實際的,回家只會讓我媽顯得更愁苦。況且我也沒有自行車,臨水中學(xué)離家四十來公里,如果要回家,我得去找同村的人搭他們的自行車回去,返校時也還得去求人,想想還是算了吧。周六和周日待在學(xué)校是要另外買飯票的,我記得我很少買飯票,買也是買個中餐或晚餐,理由很簡單,實在沒多余的錢。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那些雙休是怎么熬過來的。大概我家里也是不知道這種情況的。

我順著學(xué)校后面一條若隱若現(xiàn)、長滿雜草的小徑一路前行。我猜想這條小徑一定只有我們班主任才知曉,不對,還有學(xué)委,不然不至于如此荒涼。出校門走正道也是可以到達澄碧湖水庫的,但得繞很大的圈子。學(xué)校后面都是荒山,土山那種,不是很高,長著各種樹木,桉樹,杉木,苦楝樹,還有野板栗、野楊桃什么的,樹下也長滿了灌木。通往水庫的小徑就穿梭在其間。我居然發(fā)現(xiàn)有不少野生番石榴,桑葚也有很多,充滿誘惑地垂掛在并不算高的枝頭。這使我欣喜若狂,一路邊走邊吃,混一肚子野果。學(xué)委多半是不認識這些好貨的,因為他不是農(nóng)村人,他的父母都在農(nóng)科所工作。也幸虧他不是農(nóng)村人,不然這些好貨哪還能安然無恙掛在枝頭等我。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趕到學(xué)委八卦圖上班主任常釣魚的那地方,班主任打量了一下我掛在脖子上的回力牌球鞋。我將它們的鞋帶互綁起來,掛在脖子上了。這是我上初中唯一增添的一件新物品,我非常珍惜,走這樣的野路我是舍不得穿的。

“你沒回家?”班主任慢悠悠問我一句。我看見他身邊的水桶里已經(jīng)放了幾條比巴掌還大的羅非魚了。在所有的魚中,我只認得羅非魚,因為每年大年三十家里都會買一條,寓意年年有魚(余)。

“沒?!蔽倚呃⒌鼗卮?,垂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光著的腳板上,直后悔自己粗心大意,應(yīng)該在準備到達前把鞋子穿上的。

“你忙嗎?”他又問我。我忙不迭地搖頭。“你去拾一點柴火來,燒一堆火,會嗎?”他又問。我又一次忙不迭地點頭。柴火撿回來了,他又讓我把桶里的羅非魚收拾干凈。這個難不倒我。我把羅非魚從水桶里撈出來,痛快地用石頭砸了魚頭,魚沒怎么蹦跶就死了,我又將魚拿到水邊處理干凈?;貋頃r發(fā)現(xiàn)班主任已經(jīng)燒起了火堆。

“你來烤魚!”他又吩咐我。這時候我快樂的心情再也掩飾不住了??爵~跟烤老鼠能有什么兩樣?而烤老鼠是從我小學(xué)三年級起就開始干的事,這對我們那一帶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太平常不過了。魚香味很快彌漫出來。我利索地轉(zhuǎn)動戳著魚的小木棍,烤好一條后遞給這個常常被老婆怒罵的可憐男人。

“你吃!”他溫和地說,“想吃多少烤多少?!蔽矣肋h都無法忘記那一刻的心情。我想吃,非常想吃,隨著烤魚彌漫出來的香味越來越濃,嘴里的口水都快兜不住了。我都不記得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葷菜了。他到底是從哪里看出來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綻?我心里又委屈又傷心,跟受多大的冤枉似的,臉慢慢開始灼熱起來。我站在他身邊,一只手垂著,一只手擎著那根叉著烤魚的小木棒。

“吃吧!我早就吃膩了!”他安穩(wěn)地坐在馬扎上溫和地說,并不看我,而是一臉平靜地盯住水面。

班主任叫張道然,四十多歲,大骨架,高個子,因此即便他瘦,看起來塊頭也很大,濃黑的眉毛,普通的五官總是掛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那天他穿一件皺巴巴的棉黑色圓領(lǐng)T恤,下身一件寬大的卡其色大中褲,腳上穿一雙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土黃色塑料涼鞋,這種鞋子其實很便宜,八塊錢一雙,卻不知怎么的,在那年代流行得一塌糊涂。從城里到農(nóng)村,是個男人腳上都有一雙。就是這樣一副如今看起來土得掉渣的模樣,他居然講得一口純正英語。沒錯,他是位英語老師。

我默默地瞧著我的班主任,幸虧他不看我,不然他會看見我慢慢漲紅的臉和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我從他身旁走開,背對著他在那堆火邊蹲下來,開始吃那條烤魚。后來我又烤了兩條魚,并且全部吃掉。然后他叫我先回去了。

此時已是下午。我記得那種秋天下午曠野中的寧靜。在那片長滿灌木和矮樹的河邊,其實有不少垂釣者,他們和草木一樣清寧。微風(fēng)輕拂,陽光明亮,靜靜落在萬物之上。我心里充滿了難言且奇異的感激,感激草木、陽光、清風(fēng)、寂靜、烤魚、班主任,甚至學(xué)委。我并沒有往回走,告別班主任后沿著水邊朝水庫下游走去,很快越過高大的大壩。

那時候澄碧湖還屬于營業(yè)性風(fēng)景區(qū),進大門是需要買門票的,我記得是一塊五一張。那天周末,有很多人拖家?guī)Э趤泶髩斡瓮?,大壩上非常熱鬧。大壩周圍有很濃密的樹林,一條掩映在綠蔭下的柏油路也滿是周末出來游玩的游人。九十年代能在澄碧湖水庫當(dāng)一名職工是件令人羨慕的事,里頭從職工樓到舞廳、食堂、副食品店、日用品店、幼兒園等應(yīng)有盡有,儼然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王國。聽說水庫的職工用電都是免費的,因為水庫發(fā)電嘛。

我記得我是慢慢從那些游人身邊走過的,其實也并不想去哪里。一種吃了美食,并且還吃飽的充實和喜悅感充盈著我。我就這樣走出澄碧湖水庫大門,從大門邊一條兩邊長滿雜草的小路向下面的河邊走下去。就這樣來到了壩腳,這里是下游了,蓄水的大壩像一座龐大的高山聳立在我面前,我看見大壩中間那條道上的游人變得像螞蟻一樣渺小。我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那片淺水灘。水庫大門邊上的公路是看不見的,因為被兩岸的一大片雜草和樹木給遮掩了,一直走到下游河邊,才發(fā)現(xiàn)那里如此開闊。河水被大壩攔截了,下游河水其實很淺。我在朝河灘走下去時,看見那些滾在雜草中的小西瓜。此后我又去過幾次,發(fā)現(xiàn)那些西瓜依然躺在那里,它們的周邊除了雜草,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我便明白這些瓜和雜草一樣,都是無主的。我的周末從此又多了一個去處,當(dāng)然是為了吃。班主任也常常在周末托人從水庫邊給我?guī)Щ乜谛?,讓我給他帶去各種各樣“忘記帶”的東西。我理解他的好意,或許他也明白我的理解,而我們都心照不宣。對于每逢周末見到同學(xué)回家,我再也沒有任何傷感。我擁有一片長滿野果的林子,有令我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噴香烤魚,以及淺灘邊上一片任由我取之食用的瓜地。

那天我下到河灘,看見那些裸露在河灘上白得耀眼的細膩鵝卵石,真是被震撼了。農(nóng)村人對于石頭當(dāng)然熟悉,但我從未見過如此潔白如玉的鵝卵石,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鵝卵石。從大壩底下泄出來的河水在不遠處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流到我所待的河段時,水流已經(jīng)變得很平緩了,因此可以清楚看見靠近河岸淺水處平靜水面之下的鵝卵石,大多數(shù)是白色的,在透徹的清亮河水之下顯得如此潔白,因為有水的滋潤,它們還顯得很水潤。那天我從淺水處摸上來不少鵝卵石,它們躺在我的手掌心里冰清玉潔。

此后在臨水中學(xué)的時光,我變得快樂了很多,是那種無人知曉的隱秘快樂。每逢周末,只要不下雨,我總會走進學(xué)校背后那條被班主任開辟出來的小道,搜尋野果,而后再從班主任釣魚的地方沿著水庫走,越過大壩,走出水庫大門,拐去那片給我?guī)黼y以言喻的快樂的隱秘之地。我有時候會躺在河灘上那些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的鵝卵石上,灼熱穿透我的衣物,進入我的皮肉,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暖透了。我躺在壩底,巨大的大壩像個怪物聳立在前邊不遠處,周邊全是向上延緩、長滿雜草和樹木的土坡。周遭把我變成了一只渺小的井底之蛙,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巨大寧靜和踏實,感覺這片物產(chǎn)豐盛而迷人的闊大天地都是屬于我的。整個中學(xué)階段,我從未帶過任何同學(xué)去那片淺水灘,包括學(xué)校后面那片山林。因為我沒有任何要好的同學(xué),一個窮得買不起周末飯票的學(xué)生是不愿意也不敢要友情的,沒人愿意讓別人靠近看見自己的窘迫與不堪。

后來很多年,我從未見過有什么東西可以和淺水灘鵝卵石的潔凈水潤相比,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如那片迷人之境給我?guī)砭薮蟀矊?。?dāng)然,還有我的班主任和烤魚,他們成為我生命中一抹永遠無法遺忘的溫暖之光。

直到我遇見張寶凌。

張寶凌是學(xué)院分配給我聯(lián)系的“問題”學(xué)生。所謂“問題”學(xué)生,是指那些考試掛科,補考后依然達不到學(xué)分要求、有可能影響畢業(yè)的學(xué)生,或者成績特別差、性格又不合群且有心理障礙的學(xué)生,諸如此類。聯(lián)系幫扶的老師主要是給這些學(xué)生積極正面引導(dǎo),幫助他們順利度過大學(xué)生活,順利畢業(yè)。張寶凌屬于后者,他的成績倒不算太差。我從輔導(dǎo)員那里拿到他的個人資料來研究,發(fā)現(xiàn)他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且和我家離得還挺近,屬于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所管轄。輔導(dǎo)員說張寶凌不愛說話,幾乎不說話,同宿舍的同學(xué)都討厭他,甚至向?qū)W校提出將張寶凌換到其他宿舍。換宿舍解決不了實質(zhì)性問題,所以他就成了我聯(lián)系的“問題”學(xué)生。我倒覺得不愛說話其實不算什么大問題,甚至談不上“問題”,誰還沒點性格上的缺陷呢,只要不影響和損害別人就好。大學(xué)生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其性格和思維模式基本已經(jīng)成形,老師不可能在其性格上幫助他改變了。

我沒著急聯(lián)系他,一般都是學(xué)生主動聯(lián)系老師的。但一直到我領(lǐng)任務(wù)兩個星期后,張寶凌還沒聯(lián)系我,我只好撥打他個人資料上留下的手機號碼,卻被告知欠費停機。我吃了一驚,這年頭居然還有大學(xué)生手機欠費停機的,要知道這些大學(xué)生更換手機比談戀愛還積極。我只好聯(lián)系他的學(xué)委,讓其轉(zhuǎn)告張寶凌來見我。過了兩天,電話打進來了,來電顯示是他的,因為我存了他的電話。接通電話,那頭一聲不吭。我也就一聲不吭。我們就這樣默不作聲大概半分鐘,我實在忍不住了,有點生氣地朝電話里說:“張寶凌!”

“是我,老師!”一個平淡的聲音傳過來,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張寶凌的形象,矮小、瘦弱、自卑、內(nèi)向,等等,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詞。

“你怎么不說話?”我問他。

“我在等老師說話?!甭曇魝鱽恚@回答令我語塞。他原來是這么想的,怪不得沒聯(lián)系我。

“好了,我們見個面,下午放學(xué)后在食堂靠近超市那邊第三排飯桌。”我說。那里靠近一個角落,一般沒什么學(xué)生去那里坐。我不太喜歡去教職工食堂吃飯,怕碰見熟人,不斷打招呼,飯都沒法安生吃。我更喜歡置身于陌生人之中,這讓我感到更自在。

“好的?!彼f。

下午見到他時,我吃了一驚。張寶凌長得和我差不多高,不瘦,結(jié)實,平頭,臉挺白,五官也很端正。那雙眼睛,使我立刻想到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我腦海里清晰如昨的淺水灘里的那些潔白的鵝卵石。它們太黑白分明了,黑的部分漆黑如墨,白的部分白得毫無雜質(zhì),且瑩潤無比。你無法想象這樣一雙瑩潤似水的明眸會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我請他坐下,他坐下了,微微垂著頭。淡藍色圓領(lǐng)T恤洗得有點變得軟塌塌的,下身是平常那種藍色牛仔褲。他腳上穿的那雙球鞋又讓我吃了一驚。沒錯,那是雙球鞋,而不是運動鞋。這種球鞋在九十年代是學(xué)生上體育課的標(biāo)配,假如我沒記錯的話,我上初中時買的那雙回力牌球鞋應(yīng)該是六塊錢,塑膠底那種,洗了之后條件好的同學(xué)還會買白鞋粉撲上,曬干后就跟一雙新鞋一樣白嶄嶄的。張寶凌穿的赫然是那種球鞋,也不知他是從哪兒買來的。他安靜地坐著,黑色雙肩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很普通的雙肩包,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他并沒像我想的那樣自卑,當(dāng)然,也并非坦然自若。他垂著兩手,始終微微垂著頭。

“吃了嗎?”我問他。他點了一下頭,那副樣子好像打算什么也不說。好吧,那就不說。我摸出煙,抽出一根遞給他。他立刻抬起頭,沖我笑了一下,那雙水盈盈的眼睛又再一次讓我想到那些鵝卵石,還想到了班主任張道然老師。煙我并沒抽,室內(nèi)不允許抽煙,我也沒有煙癮,但我喜歡在口袋里放一包煙。事實證明,當(dāng)你和某一個人相處陷入尷尬時,給對方遞一根煙,尷尬便能緩解百分之八九十。我只是像平時一樣下意識地給身邊人遞根煙。大學(xué)生不提倡抽煙,也沒規(guī)定絕對禁止。

這就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經(jīng)過。我們都沒談為什么見面,避開“問題”學(xué)生的話題。我們聊了一小會兒,我告訴他我知道他所在的村莊,我老家離他家并不遙遠。他又再一次抬頭看我,也沒說什么。果真話少,非常少。

張寶凌走后,我還坐在那個角落里好長時間。此時已經(jīng)是放學(xué)時間,學(xué)生食堂人滿為患,我待的角落卻獨得一隅安靜。直到學(xué)生吃完晚飯陸陸續(xù)續(xù)離去,我才從角落里站起來,心里有種去拜訪張道然老師的強烈沖動。我想在他的身邊待一會兒,什么也不說,就是待一會兒。

我清楚記得我們待在水庫邊烤魚的許許多多個周末下午,它們?nèi)绱饲逦?,像是昨天下午的事情。一般都是我烤魚,張老師在不遠處垂釣。有時候他也放下釣竿來火堆邊和我一起烤。那是深秋過后,天氣變冷了,從水里泛上來的濕氣令人起一層層雞皮疙瘩。他將釣竿放在馬扎上,朝我走過來,臉上帶著笑意看我烤得焦黃的羅非魚。“不錯!”他點了點頭說。我將烤好的魚遞給他,他也吃,但從沒吃完過一整條魚,吃了一半后他將魚遞給我。我接過來接著吃。我們多半什么話都不說,火堆里偶爾會“啪”地爆起一聲干柴被燃燒的炸響聲,除此之外就是微風(fēng)吹拂草木的窸窣聲。下午的陽光灑落在萬物之上,身邊的澄碧湖水面遼闊平展,陽光亮閃閃地跳躍在湖面上,粼粼微波朝湖面的遠處漾開去。實在太安靜了,身邊那些被微風(fēng)吹拂而發(fā)出響動的聲音并沒打破這遼闊天地的安靜,卻襯得這安靜越發(fā)深邃。我光腳套在回力牌球鞋里,已經(jīng)有些顯短的褲腳吊在腳脖子上,我也沒覺得尷尬。我們的班主任上課從來不拿課本,講到知識點時,能毫不含糊點出這個知識點在課本第幾頁,這讓我們佩服得不得了。他從來不批評學(xué)生,我們卻對他有一種帶有畏懼的敬意。然而穿著皺巴巴T恤衫、能和我一起吃一條魚的張老師又是另外一副樣子,他極像一位兄長。那些陽光明亮的寂靜午后,只有我們倆待在水庫邊雜草叢里的寂靜時光,我莫名感覺到我們有一種相互感知的靈犀。他了解我因為貧困而變得敏感脆弱的內(nèi)心以及窘迫,我也了解他對一個孩子不動聲色的呵護與關(guān)愛。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這個世界就變得如此安寧和充實。只是再見他一面的愿望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了。張老師在五十二歲時,也就是我遠在外地的某一年,倒在釣魚的河邊再也沒有醒來。據(jù)說是心臟病發(fā)作,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他有心臟病。知道這個消息時距他去世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了。我記得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一股非常細小而尖銳的疼慢慢從心底彌漫而出,這種細小尖銳的疼漸漸成長,最后變成巨人一般把我給吞噬了。我沒有流淚,雙眼火辣辣地疼,我的臉抽搐般一抽一抽的。我是從學(xué)委那里知道這個消息的。學(xué)委人不錯,從不對農(nóng)村同學(xué)另眼相看,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有時長達一兩年沒有一個電話,電話再次打過去,兩人不緊不慢地把天兒聊得依然如初,時間沒有在我們的同學(xué)情誼中留下任何痕跡。我很喜歡這種不濃不淡細水長流的情誼……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不愿再回老家。我有一對很不安分的父母,各自的情感生活豐富多彩,這在農(nóng)村實在是相當(dāng)荒唐的一件事情。他們像生活得輕松而時髦的城里人一樣追求各自的“真愛”,我媽有一個相好,我爸也有,奇怪的是他們卻不肯離婚,好的時候像一對恩愛夫妻,家庭矛盾爆發(fā)便各自從家里失蹤了。我媽在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甚至“失蹤”長達一個學(xué)期,其實她就在隔壁村,和一個跑運輸?shù)男€子男人過上了。這事情人盡皆知,我爸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管,他也有去處……我便是在這種四分五裂的家庭生活里成長起來的。我想遠離他們,他們在我心里代表著破碎、不忠、不負責(zé)等,這些都是讓人本能抗拒的東西。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拉開彼此之間的物理距離,而在漫長成長歲月中,經(jīng)年累月地對我產(chǎn)生影響,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人生觀里無形的東西,我卻無能為力將它們從我的生命中剝離出去。我對婚戀從來就沒有信心,也不知道如何去經(jīng)營。我碰到過性格很好的女孩子,可耳聞目睹了太多父母之間在矛盾與盛怒之下相互擲向彼此的那些可怕語言,便害怕了。也許我的婚戀不一定會像我的父母那樣,但誰能肯定呢?失去要比擁有可靠得多,沒有就可以永世避免那些彼此互相傷害的言行。我寧愿沒有。

那些在外頭的日子,遭遇了太多失望與挫折,唯一能給我?guī)砦拷宓?,便是那段在臨水中學(xué)度過的時光,它像一把溫火,始終在我感覺最為黑暗的時刻,隱隱地在心底散發(fā)光亮與暖意。我不知道我的班主任是否明了他有意或無意間給予的善解人意的關(guān)愛,對一個孤獨的學(xué)生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沒有任何機會向我的班主任表達謝意,也不知如何表達,有些恩情,是沒法用語言表達的。我只希望有一天他能需要我,我必將赴湯蹈火。但永無這樣的機會了。

在外邊待了十五年之后,我還是回到了令我一生都想逃避的地方,勉強進入一所普通高校。

第二次和張寶凌見面是因為和他的爸爸通過電話之后。學(xué)校規(guī)定幫扶老師每個月要和問題學(xué)生家長進行一次溝通,共同商討如何幫助孩子,學(xué)校和家庭共管,早日讓“問題”學(xué)生擺脫“問題”。我一說出是學(xué)校老師,張寶凌的爸爸馬上氣急敗壞,說他沒空管這個“孬種”,他只負責(zé)出錢供他讀書,其他問題找他媽。我小心翼翼地問,您和他媽媽沒住在一起嗎?他立馬發(fā)火了,吼起來:“離婚,離婚了懂嗎?誰離婚了還住在一起?”最后他極不耐煩地給了我張寶凌媽媽的電話。電話是接了,但一個孩子尖厲的哭鬧聲比她的聲音先到了我這邊,我一慌,招呼也忘記打了。“說話,怎么不說話?又是哪個騷貨找老娘?老娘不離,拖死你們這些狗男女。”破口大罵伴著孩子的哭鬧聲向我砸來,我料想在這樣的情形下溝通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便匆忙掛斷電話。想了半天,也沒理清楚張寶凌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張寶凌爸爸說離婚了,張寶凌媽媽又說沒離。莫不是他媽媽二婚再生育,目前又面臨婚變?毫無頭緒。但有頭緒又如何,什么也改變不了,無法改變張寶凌的處境。我決定不再和張寶凌的父母聯(lián)系了。

我約他在小蟲燉盅見面。這是學(xué)校里的一間餐館,有不少品種的燉盅,比如紅棗花生燉豬腦、香菇淮山藥燉雞塊、胡蘿卜燉排骨等,味道不錯。張寶凌說要下課才能來,我便坐在里面等他,并給我們點了紅棗花生燉豬腦盅,等他來由他點菜得了。半個小時后他來了,還是上次那身穿戴,我特別注意到他的球鞋,很想問他鞋是在哪兒買的,最后還是沒問。他顯得有些拘謹,小心坐下后只是正眼看了我一眼,又像上次那樣垂著頭。

“不要緊張。”我說,“我餓了,你陪我吃個飯吧,我不喜歡和同事吃飯?!?/p>

他迅速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雙黑白分明、如水下鵝卵石般純凈的眼睛,無端端地,我便有了些心疼。也許我的班主任當(dāng)初也像我今天一樣吧。我讓他點菜,他說他帶吃的了,然后從黑色雙肩包里掏出三個裝在白色食品袋里的包子,還有一杯榨甜玉米汁。我沒勉強他,招呼服務(wù)員上了先點的那兩盅紅棗花生燉豬腦,我還要了一瓶啤酒。我示意他喝燉盅,他顯得很勉強,我也沒勸他,自己吃喝開了。張寶凌慢慢吃著包子,喝著玉米汁,給他點的燉盅他始終沒有碰。

“你打算打包帶走嗎?”我看著那燉盅開玩笑地說。

“不是,我有吃的?!彼÷暥焖俚胤裾J。我感到有點失望,當(dāng)初我是何其落落大方而又欣喜地在水庫邊上烤班主任的羅非魚吃啊。我慢慢吃著花生豬腦喝啤酒,張寶凌的燉盅始終未動,他一直在吃他帶來的包子和玉米汁,包子是木耳粉絲餡兒的。直到我快要把啤酒喝完,他不知出于何種想法,伸手將燉盅挪到自己面前,慢慢喝起來。我依舊沒理他,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他似乎肯在我面前卸下一點戒備心了。我真希望他能看出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給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關(guān)愛。

我所在的學(xué)校離澄碧湖水庫有八公里遠,從外地回來兩年了,我沒去過一次。聽學(xué)委說,臨水中學(xué)十六年前就已撤并到市六中去了,如今那里恐怕荒草已快將校舍淹沒。學(xué)委在泮水鎮(zhèn)派出所工作,任副所長,有一對非常漂亮的雙胞胎女兒,妻子在鎮(zhèn)政府工作。我回來后去泮水看望過他,他請我在鎮(zhèn)上的野味店里吃過一頓飯,就兩個炒菜和每人兩瓶啤酒。他喝了酒愛臉紅,兩瓶啤酒下肚,他臉紅眼也紅地對我說,他這輩子就這么完了,一眼望到頭了。他說羨慕我近乎放蕩不羈的自由生活。我差一點就告訴他,當(dāng)年每周末他老爸都帶吃帶喝來看他,我簡直羨慕得都快嫉妒了,如今又老婆孩子熱炕頭,人一輩子該走的每一步他都按部就班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刈吡?,我羨慕都來不及。但我什么也沒說,這么多年在外闖蕩,我學(xué)會了理解人,每個人都有外人難以覺察的苦衷,靚麗光鮮的外表下往往有外人看不到的千瘡百孔。臨別前他給我兩罐野蜂蜜和一包曬干的野香菌。香菌個頭兒極小,但聞著很香。回來后我將蜂蜜放在冰箱里,野香菌則用細鐵絲穿起來掛在陽臺上。學(xué)委告訴我,溫水泡開后炒臘肉,那味道美得沒法形容。學(xué)委叫葉向軍。

遇見張寶凌后,我愈發(fā)想念臨水中學(xué)了,還有它后面那片長滿雜亂草木的土山,以及那條班主任踩踏出來的小徑。趁著周末天氣好,我便出發(fā)了。我有一輛二手本田摩托,是從一位茶莊老板手里盤下來的。它的轟鳴聲讓我很喜歡。

快要中秋了,中午陽光已經(jīng)沒那么火辣,和風(fēng)也正好。從學(xué)校通往澄碧湖水庫方向有兩種走法,高速路和二級路。摩托車上不了高速,也沒必要上高速,我并不趕時間,在二級路上慢慢前行就好。來往車輛很少,大多數(shù)人都上高速了。這是往市里去的方向,但不必進入市里,沿著二級路繞城而過就可以通往澄碧湖水庫,臨水中學(xué)在城市和澄碧湖水庫之間,當(dāng)然,更靠近澄碧湖那端。

實際上有不少周末我常常獨自一人開著我的“黑騎士”出來亂竄。在從學(xué)校出來后與去市里相反方向的十公里處,有一個叫槐花的村莊,村里有一處大約五畝地大的荷花塘,取名“半畝花田”,是槐花村一對姓陳的父子承包村里的,里頭種滿荷花,池里養(yǎng)魚和鴨子。這父子倆有些經(jīng)商頭腦,在池塘邊上建十幾間用竹片圍成的簡易棚子,竹片墻刷上藍色油漆,頂子蓋稻草,垂掛一些刺繡當(dāng)裝飾品,便成了一間帶有些許文藝氣息的包間。每到周末,這里人滿為患,吃飯的,賞花的,散心的,各得其所。飯菜主打鄉(xiāng)村味道,葷菜是池塘里養(yǎng)的魚和鴨子,以及散養(yǎng)在池塘邊上的土雞,蔬菜是家里種的,燒飯全部是火灶燒柴。我沒在那里吃過一次飯。本就是農(nóng)村人,什么“土味”沒見過。我喜歡繞著池塘走。父子倆圍著池塘鋪就一條鵝卵石路,荷花清幽幽的香氣從池塘溢上來,撲面撩人,讓人心曠神怡。我通常會晚上去,白天人太多,煞風(fēng)景?!鞍氘€花田”有一條規(guī)矩,晚上八點半后就不再接單了,因此一般晚上九點后,花賞了飯吃了酒喝了,席也該散了。我迎著那些陸陸續(xù)續(xù)出來的車燈進入槐花村,來到“半畝花田”,通常服務(wù)員正在收拾席子。只有零星的游人還在池塘邊散步。都是城里人。我其實也沒在池塘邊干什么,就是找一處燈光沒那么明亮的地方坐下,將自己隱匿在昏暗中。荷香、微風(fēng)、蛙聲、蟲鳴,一切剛剛好。這種恰到好處的寧靜與孤寂容易讓我心生悲愴。我會在一隅昏暗中面無表情地想到那些身無分文的時日,那些被毫無征兆地退租而在路邊不知所措守一堆凌亂行李的時刻,那些猝不及防被辭退的瞬間,有了七八天獨自躺在床上連燒水的力氣都沒有的日子,以及長期以來獨自面對所有大大小小辛酸的時光。它們都不美好,沒有人愿意回憶這些,但它們像每個白天和黑夜那樣真實存在,和我融為一體,我無法逃避。我得隔不久撫摸它們一下,就像撫摸某一段過去時光里的自己。當(dāng)然,并不是每次我都會自討苦吃般回憶往事。我老覺得在夜色微茫中我更容易觸摸到真實的自己。

除了“半畝花田”,我還喜歡去利州縣邊上一片叫竹排沖的竹林,那片林子真是太大了,有五十多畝,屬于一個村子的集體林子。每年春上,那片竹林能產(chǎn)出很多春筍,分到每家每戶,或賣鮮筍或留著制成干筍,冬天再賣給酒店做酒席。那片竹林有一個老頭守著,除了春天收筍,平時是沒什么人的。老頭有一條叫七月的大黑狗,終日與狗為伴在竹林里轉(zhuǎn),也沒什么事情,主要是防止有人偷砍竹子和放火。那次我也是出來亂竄,途中看見那片竹海,驚嘆之余鉆進林子里撒了泡尿。我還沒整好褲子,不知從哪里嗖地竄出一條大黑狗,鼻子里發(fā)出哼哼的警告聲,脖子上那圈毛都奓起來了,我差點被嚇癱在地,但很快我就不■了,猛地蹲下,那狗“嗷”的一聲掉頭就往后竄,這時一個老頭從一叢竹子后閃出來了,戴一頂霉跡斑斑的草帽,手里拎一根棍子,瘦,個子不高。狗也不叫,待在老人身邊哼哼鼻子。我和老人說我只是進來行個方便。后來我常常去那里,老頭姓林,我買一些豬頭涼拌肉去和他吃飯,他酒量好,一兩斤農(nóng)家釀的米酒是沒問題的。我也會買雞骨架給七月,就是那種身上的肉大部分被削去做了火腿,只留下一個架子的雞骨架,其實肉也還是有一些的。放到鍋里燉,拍上碎姜,加上鹽巴,就是一頓七月很喜歡的美味了。越過竹排沖再往前走二十來公里,就是我家了。我極少回家,父母如今老了,不再折騰,安分過日子。進入晚年使他們開始渴望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然而我無法滿足他們,就算我有家庭,我也不會輕易將這種寶貴的歡樂帶給他們。這世間任何美好的東西,得到它們的前提是必須要付出同等的代價。沒錯,我無法釋懷他們在我小時候給我?guī)淼膫?,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太深的隔閡了。

沿著二級路前行,風(fēng)景很好,二級路兩旁全是大片稻田,如今稻穗正好往成熟里長,一片金黃。路中間的隔離花圃種滿了玫紅色的三角梅,這玩意兒賤生濫長,只要陽光充足,便能開得一塌糊涂。三十年前這條路是四級路,不僅窄,路中間還時不時弄個大坑。騎自行車的一不小心摔進大坑里,人和車便結(jié)結(jié)實實栽了。那時候路兩邊并不種水稻,種甘蔗,一大片蔗林,年底砍伐甘蔗,這路兩邊便堆滿一垛垛小山似的甘蔗堆。拉甘蔗的卡車經(jīng)過學(xué)校門口,正巧碰到放學(xué),開得慢,那些高年級學(xué)生趁機拽甘蔗,發(fā)生過好幾次學(xué)生被卷進車底下的慘痛事件。二級路是我去外地上學(xué)后修的。在外地讀師范時,放假我?guī)缀醵紱]回過家,在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掙點新學(xué)期的生活費學(xué)雜費。那時候生活費還是通過匯款單郵寄,收發(fā)室通常會在一塊黑板上寫出有匯款單的同學(xué)的名字,我常常連續(xù)兩三個月收不到家里的匯款單。

一路前行,我不斷回憶這些早已逝去的往事,并非這些往事有多深刻,而是它們帶給我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令我難以忘懷。好幾次我想到張寶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讓我心底隱隱生出一種疼,那確實是疼。而多年在外吃的那些苦頭,早已讓我不會輕易對什么有所觸動了。多數(shù)時候我總努力讓自己處于一種近乎麻木的心平氣和之中,看淡一切,接受所有,允許任何事情發(fā)生。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

經(jīng)過城市的外環(huán),拐上往云南方向的二級路。我記得這一帶當(dāng)時有一個私人石灰窯。有一年放暑假,這個連老板夫婦在內(nèi)只有三個人的石灰窯在路邊掛出一塊牌子,上邊白紙黑字寫著招收工人。我那天是打算步行回家的,四十多公里的路,我走過,早早出發(fā),連跑帶走,到晚霞落盡時基本也就到家了。那次我只帶著暑假作業(yè)和一卷卷成長條的席子、僅有的幾件換洗衣服便步行回家了。在路邊看到那塊牌子,猶豫了良久,我還是斗膽前去詢問。順著一條小路進去,不遠處就是一個石灰窯,有兩間只蓋了石棉瓦頂子的棚子,另外一間是用木板搭建的木板屋。這里并不生產(chǎn)石灰,石灰是從更里邊的山里運輸出來的,我所要干的活兒就是將好石灰從運出來的石灰里撿拾出來,將好石灰扔進一個挖好的長方形坑里,待賣給建房子的農(nóng)戶。其實從山里運輸出來的石灰,已經(jīng)是二手石灰了,也就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機器篩選過后扔掉的石灰屎。和正規(guī)的石灰廠要這些二手石灰并不需要錢,他們還感謝你幫忙處理掉垃圾。因此,從二手石灰里再篩選被機器漏篩的好石灰賣掉,等于是做無本生意。我進去時,老板夫婦正領(lǐng)著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撿拾石灰。我說明來意,還把我的學(xué)生證拿出來給他們看。那時候我還沒到辦理身份證的年紀。老板娘很熱情,這個矮胖的、左手腕上戴一只銀手鐲的婦人接過我的學(xué)生證仔細瞧上邊的照片,爽快地說,成,你就留下吧,活兒不重。我來的當(dāng)天,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年輕人便走了,他想辭了石灰窯的活兒去廣東。那年代,去廣東的人太多了,潮水一樣涌向珠三角,好像那里遍地是金錢,彎彎腰便可撈一把。我的住處就是那間木板屋,晚上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那里。那位年輕人給我留下了一頂打了好幾處補丁的淡藍色蚊帳。得感謝那頂蚊帳,為我遮擋了差不多兩個月的蚊子。撿拾石灰真不是什么重活兒,要命的是老板一整天都不讓人歇著,除去上茅棚和吃兩頓飯,所有時間都得佝僂著腰撿拾石灰。我記得那種悶得令人窒息的炙熱,八月份的太陽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大火球,大地上所有的東西摸起來都是燙手的,從水管里流出來的自來水變成了燙手的熱水。倒不能說老板欺負人,因為他們夫婦也和我一樣戴個草帽汗流浹背地撿拾石灰。我在這個小石灰窯干了四十二天,老板夫婦給我一百六十塊錢。當(dāng)初說好是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外加包一日三餐。那三餐其實就是一鍋玉米粥加一盤放了辣椒的空心酸菜,或者其他別的酸菜。這不能說老板苛待人。這一帶地方,夏天基本上就這吃法,天氣太熱了,酸菜和玉米粥是最好的飲食了。一個暑假下來,我變了一個人,里外全黑透了,尤其是裸露在外的兩只手,被暴曬脫了皮。那時候我記得報名費是一百一十二塊錢,到班主任的辦公室去交。他瞧著我遞給他的三張五十元,又盯住我脫皮的兩只手臂,也沒說什么。第二天他給我兩件圓領(lǐng)棉T恤,黑白各一件。暴曬了一個暑假,我身上穿的那件本來就很舊的藍色短袖T恤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

直到開學(xué)后兩個星期,我媽才找到學(xué)校來,劈頭蓋臉將我罵一頓,扔下報名費就走了。她的出現(xiàn)又將我置身于那種令人厭煩而又驚恐的家庭氛圍里。整整一個暑假,家里一直都沒找我,或許也到學(xué)校找了,而學(xué)校放假已經(jīng)人去樓空,對此我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那個假期很辛苦,但沒有爭吵和那些像石塊一樣冷硬并帶有威脅性質(zhì)的話,算是一段寧靜的時光……

拐上往云南方向去的二級路后,直到到達通往澄碧湖的路口,我還找不到臨水中學(xué)的入口處,我記得就在公路邊上的,沿著岔路進去大約一公里就可以到達臨水中學(xué)了。我在二級路上來回溜了兩趟,還是找不到。打電話給學(xué)委,學(xué)委說不在二級路上,二級路是新路,要走舊路才能找著。我說舊路也找不著了。后來他告訴我在鬼坡那地方分岔了。我只好返回。那時候鬼坡位于從市里到澄碧湖、靠近城市這端的四級路,從這條路往澄碧湖方向一直出去就可以到達云南。鬼坡是一處急坡,坡不算陡,就是拐得有點急,坡的一邊是懸崖,懸崖底下是右江,很深的崖,也并不陡,崖延伸出去很遠,并且在半崖有一處相對平坦的緩坡,那里有幾座墳?zāi)梗€有幾棵筆直的桉樹。每到深秋早上,那處懸崖底就彌漫著白白濃霧,看不到崖底的右江了。那時候鬼坡十天半月地出事,外省司機不明路況,因為坡并不陡,拐的速度就有點猛,一不留神沖下崖去了。令人驚奇的是出事的車輛通常沖到懸崖緩坡處就停了,也沒撞到那幾座墳?zāi)购丸駱渖希偃鐩_下去,就直接到江里了,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人們因此覺得這些司機能撿回一條命,全拜那幾座墳?zāi)顾n,埋在里頭的鬼倒還算是善鬼,鬼坡因此而得名。

拐了回來,終于在一處不起眼的岔路找到那條舊路。因為路政部門失于保養(yǎng),舊路破損得厲害,路面布滿小坑小洼,兩旁的桉樹和苦楝樹長得很高,濃蔭遮蔽路面,沒有來往車輛,沒什么灰塵。假如有閑心,倒算是散步的絕好去處。拐了進去,走著走著,忽然有一段路的兩旁竟然長滿了三角梅,火紅色的那種,枝葉蔓延到了路面,挑著一串串三角梅,像一團團火。我記得以前這截路只有零零散散的桉樹,不知怎的竟然長出了三角梅。這東西實在是裝飾路邊花圃的絕好之物,只要有土和陽光,它便能從頭到腳綻放,好看談不上,但絕對養(yǎng)眼,奪目的火紅能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沒有一輛車來往。鬼坡那面懸崖填滿了垃圾,不知道原來那幾位善鬼是否搬走了。越過鬼坡不久就見到通往臨水中學(xué)的路口。通往臨水中學(xué)的那截路沒鋪水泥,一到下雨,土路上的爛泥能沒到人的腳脖子。此時路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上面長滿雜草和矮小灌木,居然有不少蘆薈,長得極為碩大,肥壯的葉子箭一樣豎著。不過還是能輕易辨別出有一條小道往里延伸,它上面的雜草長得比周圍矮小。像是有人進出,但不是很頻繁。

我就這樣拐進來了。偶爾,會有一簇很大的晚飯花夾在雜草間,這種花呈喇叭狀,紫紅色,在晚飯時間開得最為繁盛,因此得名。其實它別的時間也是開的,只是沒有晚飯那段時間開得熱鬧。綠油油的野草中,忽然出現(xiàn)這么一叢鮮艷顏色,讓人心里有種小小的驚喜。往里慢慢騎行,我竟慢慢熱淚盈眶。這里有太多的回憶了,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班主任釣魚的回憶,他給了我太多那時候極度缺失的暖意。往后經(jīng)年,當(dāng)一些懷有惡意的人或事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時,我總會想起他,這世間因此在我眼里便沒那么不堪……

看見那大門了,竟然也讓我吃了一驚。以前的鐵門當(dāng)然不復(fù)存在,大門豁然洞開,但赤紅色的三角梅經(jīng)過人工造型形成了一座拱形的花門,往里一望,可以看見被遺棄的三層教學(xué)樓。我將摩托車停在那花門前,熄了火,有些畏懼地往里看。確實是畏懼,不知因何會有這種感覺。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微風(fēng)吹拂,周圍的雜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別無其他。操場也已經(jīng)長滿了雜草,以前鋪石灰,如今石灰已被雨水沖刷掉,露出一塊塊裸露的地面,野草趁機占滿那些裸露的地面,東一塊西一塊的,席子一般大。我穿過那座花門,進入校園。越過長滿雜草的操場,靠近教學(xué)樓。臨水中學(xué)只有這一棟教學(xué)樓。我記得當(dāng)時初一有五個班級,初二有四個,到了初三只有三個甚至兩個了,那時候輟學(xué)的學(xué)生很多,讀著讀著,家里沒錢或厭倦了學(xué)習(xí),人便走了。教師宿舍在教學(xué)樓左側(cè),是一排瓦房,直筒房那種,進去是半間屋子,通常被當(dāng)作客廳,往里是臥室,客廳和臥室之間用一堵墻隔著,臥室再往里就是洗澡房和廚房。有客人來家里吃飯,依次走過客廳,穿過臥室,再進入廚房,這個家的一切便在客人眼里一覽無余了。我常常進入班主任家里,給他拿“忘記”帶的東西。他家的窗簾是白地碎藍花的,有叮當(dāng)?shù)目ㄍㄏ???蛷d有一套褐色的舊角柜,邊角有些掉漆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家客廳左側(cè)那面墻壁上,掛有一幅巨大而顏色暗淡的油畫,一位外國女子不明所以地微笑著。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是蒙娜麗莎的微笑。畫當(dāng)然是贗品。師母通常在廚房里忙碌,她永遠在磨黃豆做豆腐,供給學(xué)校食堂。這是她私人的活兒,掙一點補貼生活的家用。班主任的家里永遠彌漫著一股黃豆醬的清香。師母頭也不抬,告訴我東西擱在哪里,叫我自己去取。

轉(zhuǎn)身,朝教師宿舍走過去。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一間奇特的房間。其他房間的門窗都已經(jīng)破損洞開了,屋頂上的瓦片由于常年失修,早已漏洞百出,雨水和陽光從那些千瘡百孔里漏下來,屋里也長滿了雜草。班主任的家在左側(cè)第二間。我來到門前,往里張望。面目全非。除此我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他家的客廳屋頂豁開一個大洞,對準這個大洞的地板上有一個很大的坑,里面蓄滿水,應(yīng)該是雨水。水坑周圍長滿茂盛的雜草,一些蟲子在其間跳躍。從那條可以一直通往廚房的通道望去,也是滿目瘡痍,到處堆著潮濕的泥土顆粒,顯然是老鼠打洞挖出來的。廚房后門洞開著,已經(jīng)失去了門板,可以看見廚房之外長滿暗黑色苔蘚的擋土墻,墻面被藤條類植物覆蓋著。

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時光流逝中獨善其身。

一陣悲愴洶涌而來。我胸口一陣發(fā)緊,轉(zhuǎn)身離開。

那間奇特的房間與班主任家相隔四間屋子,門窗完好,門前的屋檐下種著幾盆肥大的蘆薈,讓我想起進來路上看見的那些長在雜草間的肥碩蘆薈。種植的花盆并非破盆爛罐,而是瓷盆,寬口,淡綠色的,瓶身上有浮雕,挺講究。還有一叢種在褐色土陶罐里的萬年青,長得蓊蓊郁郁的。這間屋子房門開著,可以看見里面鋪著水泥的干燥地面,以及客廳擺放的兩張淡褐色藤椅和一套喝茶的褐色木桌,上面擺有茶具。與客廳相隔半堵墻的臥室我看不清楚,目光穿過往里的通道,可以看見廚房的一小部分,有一罐煤氣擱在那里。我注意到這間屋子的門窗,它們顯然不是原來的,而是后來新修上去的,它們的顏色和陳舊的墻壁差別很大。門窗都是木質(zhì)的,油漆成油亮的琥珀色。

我站在門前,周圍很安靜,站了一會兒,似乎聽到什么,又什么都沒聽到,風(fēng)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慢慢拂動。屋里很安靜,什么聲音都沒有。很顯然,有人住在這里,又是什么人?是以前的老師,還是無家可歸的人在這廢棄之地安家?我在門口靜靜站了片刻,然后伸手輕聲叩門。沒有人答應(yīng),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這周圍的一切,以及我本身,似乎都墜入一個陌生的空間里。我轉(zhuǎn)過身。教學(xué)樓與教師宿舍隔著兩個籃球場,寂靜地立在那里,墻體上有一道道巨大的黑色污痕,那是雨水沖刷出來的霉斑。有一條清晰的小路從這間屋前穿過斑駁的籃球場(也是我們的操場,那時候做第七套廣播體操)。我一時不知所措,這偌大校園像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只有永恒的荒蕪與沉寂。我慢慢走向那條雜草間的小路,朝教學(xué)樓走去。教學(xué)樓木質(zhì)的門窗都已經(jīng)腐朽掉了,窗戶上只剩下生銹的鐵條欄桿。一樓的教室里堆滿各種各樣的東西,壞掉的課桌椅、塑料桶、泡沫塊、生銹的鐵條、一堆堆的木板。走廊也堆滿各種被遺棄的東西,有好幾個破爛不堪的沙發(fā),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老師們搬走時,似乎把不要的東西都搬到這里來放了,不知為何不留在宿舍里。教學(xué)樓通往樓上的樓梯倒是還干凈,樓的兩邊都有樓梯,遠離教師宿舍的那一端樓梯上放滿各類雜物。我沿著樓梯往上走,剛到二樓,我便聽到時斷時續(xù)的人聲,是從三樓上傳來的,一個老人的聲音。

“大豆,這道題錯了!”

我吃了一驚,像是有人在上課。可是這荒蕪之地哪兒來的學(xué)生?又哪兒來的老師?又為何來這里上課?我站在通往三樓的樓梯口猶豫片刻,往上走去了。聲音就在三樓樓梯口左側(cè)第一間教室。這間教室門窗也早已損壞了,教室打掃得很干凈,一位清瘦、花白頭發(fā)的老者站在講臺上,正在講課,板書是英語,英文寫得很漂亮,正在講解單數(shù)和復(fù)數(shù)。講臺之下只有兩張課桌,其中一張課桌前坐著一位上身穿短袖白襯衫的男子,背對著我正在聽課,后腦勺開始禿了。講臺上的老者兩手撐在講臺上,停下講課望著我。那位學(xué)生也轉(zhuǎn)過身。一位戴眼鏡的方臉男士。我們就這樣相互望著對方,彼此的臉上都帶著驚訝的神色。

“我是九二五班的,班主任張道然。我……回來看看?!蔽艺f。

講臺下的學(xué)生就轉(zhuǎn)回身,和講臺上的老者對望。老者將眼鏡摘下來,仍然盯著我。

“張道然?”他在講臺上默念這個名字,片刻后輕輕點了點頭。

“唉,我記得。那個倒霉鬼,把命都搭在釣魚上了。他也是教英語的,我們在一個教研組。”他說。

“是的,就是他。”我輕聲說。

那位坐著的男子站起來,應(yīng)該是和我差不多年紀,個頭兒比我稍微矮一點,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在鏡片后閃著精明的光芒。

“我是九○級的,毛大豆,這是我的班主任李清玫老師?!彼f。

“那你是師兄了,”我說,“你們……正在上課?”

“是在上課?!蹦凶有ζ饋恚D(zhuǎn)向他的班主任,“老師,講半天了,該下課了!”他走上講臺,收拾課本和老者的玻璃瓶水杯。

“你這顆榆木腦袋怎么講都不開竅!”老者瞪了他一眼,背著雙手走下講臺,我們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下了樓梯。

我始終無法記起臨水中學(xué)有這樣一位李清玫老師,其實這也很正常,哪兒有心思去關(guān)注沒給你任教的老師,而且還是不同年級的老師。

我們?nèi)舜┻^操場,李清玫老師走在前面,我和毛大豆隨后。此時陽光絢爛,靜靜落于萬物之上,周圍的草木蓬勃繁茂,而校園里的建筑是陳舊破敗的,卻奇跡般地與這寂靜的陽光與繁華的草木如此和諧地融為一體,它們共同營造出了一個荒涼而又令人備感安寧的沉寂世界。

李清玫老師到那排宿舍后面去摘絲瓜了,他說要給我們燒一個絲瓜蛋湯,我和毛大豆便在李老師的宿舍里燒水喝茶。這里沒有電,但有水。

“我給李老師在宿舍后頭打了一口小水井,靠手搖壓力泵抽水,電靠蓄電池照明,我拿蓄電池到城里充電,他一個人用不了多少?!?/p>

“他怎么跑來這里???家里人呢?”我問。

“我?guī)熌冈缇瓦^世了,他們有一個女兒遠嫁在青島鄉(xiāng)下?!泵蠖拐f。

“如今他跟著你?”我有些驚訝。他斟著茶,是茯磚黑茶,茶色很清亮。

“是我跟著他?!彼ζ饋恚ь^看我一眼。

“干嗎跑來這地方住呢?挺不方便的。”我說。他從茶桌下取出一個普通的玻璃水杯,說這里沒有多余的茶杯,叫我將就著用。

“你又干嗎跑來這地方?”他不答,反問我。我便笑起來。

我們聊那時候的臨水中學(xué)。那時候全校只有兩位音樂老師,其中一位是女的,喜歡穿黑色衣裙。一年四季從未見她的身上有過其他顏色的衣服。夏天她在黑裙子上別一枚深藍色胸針,冬天在黑色風(fēng)衣外圍一條暗紅色麻料圍巾,就那么隨意掛在脖子上,卻也風(fēng)情萬種。其實她長得并不漂亮,但她獨特的裝束為她贏得了不少注目禮。每當(dāng)她走過教學(xué)樓下時,二樓三樓的男同學(xué)便一陣騷動,吹著尖銳的口哨起哄。那時候我們特別盼望上音樂課,而音樂課每周也就一節(jié),還常常被別的老師借走。偶爾上一次音樂課,我們活像打了雞血般興奮。但其實當(dāng)她真正站在我們面前的講臺上時,我們都是很乖的,并不像平時見她時那副流里流氣的模樣。她的身上有一種讓人瞬間安靜下來的奇特氣息,你說不上來那是什么。

“有沒有夜里想著她擼自己一把?”毛大豆笑得眼睛縫兒都沒了。

“我那時候飯都吃不飽,哪兒還有力氣想那些。”我說。

他哈哈大笑,說他們宿舍有一位男同學(xué)對那位音樂老師特別著迷,有一天半夜居然大聲叫“嚴華盈,我不行了”。大家醒了,把他從床上揪起來,發(fā)現(xiàn)他的床單上掛地圖了,大家就把那家伙的臉按在地圖上了。

我們還聊到學(xué)校的加菜日。學(xué)校規(guī)定每周四晚加菜,其實就是豆腐燉豬肉,而且還是白花花的肥肉居多。但那時哪兒還能挑肥揀瘦,肉味還沒嘗出來,早就風(fēng)卷殘云般干光了。女同學(xué)就不一樣了,專門把肥的挑出來扔掉。那時候?qū)W校食堂前有一口坐在一只大水缸上的巨大鐵鍋,供學(xué)生倒掉吃不下的飯菜。每到加菜日,女同學(xué)便圍著那口大鍋把肥肉挑出來扔進那口大鍋里。有些男同學(xué)臉皮厚,專門等在大鍋邊上,看見要扔肥肉的女同學(xué),便嬉皮笑臉地將飯盒伸到她面前,讓她把肥肉送給他,有不少男同學(xué)居然得了滿滿一飯盒肥肉。

“你干過這事沒?”毛大豆問我。

我搖搖頭說沒有。是真沒有,實在拉不下臉皮伸出那個手。

“我倒是干過不少回?!泵蠖拐f,“嗨,那時候人還挺好的,也沒那么多想法,臉皮厚一點,能管你吃飽一頓,膩得你一個星期都見不得肥肉了?!?/p>

“我那時候是真窮,真窮是不敢伸手的。只有那些不缺吃的人才敢半真半假張嘴伸手,窮人沒那個底氣?!蔽艺f。

毛大豆笑而不語。

我便開始打量屋子,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鋪著一層紙板隔層?!斑@屋子是新修過的吧?”我說。

“是新修的。這間屋子原來是李老師的宿舍,五年前搬來時,跟其他房間一樣破損,我找人來給修繕過了。”毛大豆說。

“后來臨水中學(xué)不是搬走了嗎?李老師沒分到新宿舍?”我說。

毛大豆喝著茶,好一會兒才說:“我的班主任是代課老師,臨水中學(xué)還沒搬走前,他就被學(xué)校清退了。那時候開始清退編外老師了?!?/p>

“李老師是代課老師?”我吃了一驚。代課老師我是知道的,那年代師資短缺,教育局常聘請有中師或大專以上學(xué)歷的自費畢業(yè)生,分配到比較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尤其是英語老師,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嚴重短缺。我的班主任張道然老師那時候一個人擔(dān)任了我們整個年級的英語老師,一天七八節(jié)課是常有的事兒。代課老師的工資極低,據(jù)說只有一百八十多塊錢。

毛大豆點點頭。“其實我從這兒畢業(yè)后有好多年沒見過我的班主任。我去廣東打過工,那時候初中畢業(yè)后不都去廣東嘛,我沒考上高中,主要是英語不行。在廣東我還真掙了點錢,但后來又都虧空了,從廣東回來才碰見我的班主任?!?/p>

“如今師兄在哪兒高就?”我問他。

李清玫老師回來了,摘回來三條長長的絲瓜,一小把香菜,一把包在芋頭葉里的青嫩的四季豆,還有幾個紅通通的西紅柿。老人應(yīng)該快八十了吧,看起來精神頭兒還挺好,清瘦,仙風(fēng)道骨似的。他把西紅柿遞給我們,毛大豆接過去,洗都沒洗就往嘴里送。

“吃一個,我最喜歡這東西了,比市面上賣的強太多了?!彼o了我一個。我接過來也咬了一口,酸甜,多汁。

李老師讓我們坐,他要去給我們弄飯。我站起來說我來做,這些事情該是我做的,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師兄,我做是應(yīng)該的。毛大豆拉住我,對他的班主任半撒嬌半哄地說,想吃老師親手做的絲瓜蛋湯。老頭顯然對于學(xué)生的哄勸很受用,拿著菜進廚房去了。

“讓他忙,老人需要被人需要?!彼p聲說。

我們繼續(xù)喝茶,卻不再談?wù)撏?。我和他說了一些我的現(xiàn)狀,他從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毛大豆在市里有兩家裝修店,室內(nèi)裝修那種。

“不錯,業(yè)務(wù)搞得挺大的?!蔽矣芍缘卣f。

“混口飯吃?!彼卣f。

“成家沒?”我問他。

他慢慢給我倒了杯茶,又端起他那杯喝了一口。

“以前有過,后來沒了?!彼f。

我們便不再往下聊。

“吃飯了!”

李老師在廚房喊我們,毛大豆趕緊放下茶杯,招呼我進廚房。我跟隨他順著通道往里走,和客廳隔一堵墻壁的臥室里放置著一張已經(jīng)很少見的欄桿床,那種三面都有木欄桿的床,床的四個角都挑起一根直直的竹竿,綁著一頂白色紗布蚊帳的四個角,蚊帳的邊角塞在竹席之下,蚊帳門撩起來,分別被兩個銀色的掛鉤鉤住。還有一套課桌椅,一個藍色布衣柜靠那面廚房與臥室之隔的墻壁而立。再無他物。

廚房也很簡單,一套鍋灶、一張飯桌和碗柜,收拾得很整潔。居然有魚——西紅柿燜羅非魚。我瞧著那盤魚,心里一陣刺痛。在外頭飄蕩那些年,很多屈辱和難以名狀的痛苦襲來時,我總是喜歡去燒烤攤要兩瓶啤酒和一條烤羅非魚慢飲慢吃。我并非是在意吃喝,而是想要一條羅非魚,想念那些在河邊烤魚的時光,想念班主任不落痕跡的關(guān)愛,那是我這輩子得到的最無私的愛。

我們?nèi)四燥?。毛大豆胃口極好,他吃東西非常斯文,每一口都吃得極認真,慢條斯理地咀嚼。李清玫老師幾乎不吃,端著大茶缸喝茶,偶爾夾一筷子青菜。我們的菜有西紅柿燜羅非魚、黑木耳炒四季豆、絲瓜雞蛋湯。就三道菜,分量很足,用大碗裝著。李老師的絲瓜蛋湯做得和別人不一樣,他的雞蛋沒打散,而是整個雞蛋和絲瓜一起煮,應(yīng)該是把雞蛋煮熟了,剝掉蛋殼再放進絲瓜湯里。一共有四個雞蛋。李老師給我們每人盛了兩個滑溜溜的雞蛋,羅非魚魚頭給了毛大豆,魚身子全給了我。他本人一口也沒吃,偶爾喝一口絲瓜湯,再就是喝茶。

魚燒得非常好,澆了蠔油和蒜米、陳醋、豆豉,比那些年在河邊吃的烤魚味道好多了,但此時我卻無比強烈地懷念那些口味清淡、略帶點兒土腥味的烤羅非魚。

“那時候我周末買不起飯票,張道然老師常常帶我去河邊烤羅非魚吃?!蔽逸p聲說。

大家都沉默不語。三道分量很足的菜最后全被我和毛大豆干光了。我要收拾飯桌,毛大豆又制止了我,拉我來到客廳。他似乎被這頓飯捋得身心舒坦了,帶著飯飽后心滿意足的神情。

“以后我也可以多來吧?”我說。

“當(dāng)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來。張道然老師我記得?!彼f。我望了他一眼。

“哎,你的師母可是厲害人物,臨水中學(xué)誰人不知。我記得你的老師常常被她追著破口大罵,像個潑婦。”毛大豆笑起來,他換掉茶水,泡陳皮茶。

我點點頭。

“你也挺難得了,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老師。”

“你不也是。”我說。

毛大豆低頭不語。

“你不喝酒?”我問他。

“喝一點。我的老師極少喝酒,煙也不抽。”他說。

“改天我們整兩口?!蔽艺f,“我酒量不行,兩瓶啤酒的量,但有時候很想整兩口?!?/p>

“沒問題,來這兒吧。我一個星期來兩次,給我的老師送點兒生活用品,陪他個把下午?!彼f。

“他平時不出去嗎?”我問。

“不出去,我倒也希望他不出去。”他說。

“為何?一個老人整天待在這里,會悶出毛病的?!蔽艺f

“世道不同了?!彼?,這話答得讓人有點莫名其妙。我也沒再說什么。李清玫老師收拾好廚房出來,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毛芋頭,個頭兒比鵪鶉蛋大不了多少。毛大豆趕緊給他倒了一碗陳皮茶。這茶有一種奇異的香味,能辨別出陳皮的香氣,但又不只有陳皮香,還有一種接近于白玉蘭的香味。我們校園里種滿了改良過的玉蘭樹,花朵很肥碩,但香味要比本地土玉蘭淡得多,若有若無的氣息。這陳皮茶就散發(fā)出類似那種玉蘭花的清淡香味。

毛大豆很能吃,剛吃過飯,眨眼大半碗芋頭又下了肚。我實在吃不下了。

“你說你是哪個班的來著?”他問我,但他的目光一直看著吃芋頭的毛大豆,像一個父親般充滿慈愛。

“李老師,是九二五班的。”我說。

“嗯,班級我是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張道然。話不多,不大合群,喜歡釣魚?!彼f。

“是的?!蔽艺f,“他在周末常常去澄碧湖釣魚,就從我們臨水中學(xué)后山一條小路過去,我常常給他送東西,水杯魚餌香煙什么的,他讓我在湖邊烤魚吃。”我說。

“我們是一個教研組的,擔(dān)任的年級不同,也沒多少交流。那時候大家都這樣,各忙各的?!崩罾蠋熣f。

我把那碗芋頭移到李老師面前。

“你們吃,我不吃?!彼f,“我一般一天就吃一頓,上午十點左右吃一頓就成了。人老了,身體不再需要那么多東西了?!?/p>

我吃了一驚,“李老師,只吃一頓不餓嗎?”

“不餓,習(xí)慣了?!彼f,又問我如今在做什么。我說出學(xué)院的名字,他點點頭。

我們一起聊那時候臨水中學(xué)的事情,包括一些老師的趣事。大多是我和毛大豆說,李清玫老師很少插話。日落西山后,我們從屋里移到屋門口外。這時候晚霞燦爛如火,鋪滿整個天空,校園顯得更為清寂了。臨水中學(xué)坐落在一個山坳里,周圍全是土山,山上的植被非常好。傍晚時分,從山上傳來各種鳥鳴聲,和著山風(fēng),竟然讓人產(chǎn)生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輪明月淡淡懸掛在還很明亮的天空之上。天黑之后,這荒蕪之地便會盛滿如水的月光,想一想就讓人覺得既歡喜又傷感。

我們一直在門口坐到月光鋪滿大地方回。李清玫老師把我們送到花門前。我問毛大豆,這門是不是他弄的。他笑而不語。我們和李清玫老師在花門前告別,毛大豆搭我的摩托車來到大路邊,便看見一輛黑色奧迪開著雙閃在路邊等他。我們在路邊告別,約好下次再來。

張寶凌的成績不算太差,沒掛過科,當(dāng)然,也不算很好,好就不會來這所學(xué)院了。這所學(xué)院原是一所師專,后來升級為學(xué)院,把本市原來一所中專也并過來了,連同中專的老師也一起收了編,因此師資力量參差不齊,很多老師其實只有大專學(xué)歷。

我開始頻繁約張寶凌一起吃飯、跑步,裝著不經(jīng)意地送給他一些這個年紀男生應(yīng)該有的物品,包括一雙阿迪達斯運動鞋。那是我讓他去圖書館幫我查找課題資料后給他的回報。他收下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飛快看了我一眼,并沒說謝謝。他有一臺非常老舊的戴爾筆記本,常常死機,張寶凌說是買的二手貨。筆記本電腦好幾千,有點貴,我不能貿(mào)然送這樣的東西給他。他從來不主動聯(lián)系我,每次都是我找他,電話打過去,接通,他永遠不會主動開口打招呼。我說過他一次,下次再打,他還是不主動開口,在電話那頭固執(zhí)地沉默,我便不再說他了。從和張寶凌接觸對他的了解來看,我隱約覺得這孩子并非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倒覺得他是個有想法和主見的人,只是不輕易表露,藏得深。我不得不承認在我像他這年紀時,他要比我成熟得多。我并不在意這些,人會隱藏自己,有時候也是種自我保護,我希望他有一天會因我的誠意向我打開他自己。張寶凌對我的摩托車很感興趣,我?guī)ミ^一次“半畝花田”,想讓他嘗嘗那里的土味菜。我們將摩托車停在“半畝花田”的池塘邊上,張寶凌一直在那里東摸西瞧,有時候還騎上去。我便在等菜間隙圍著荷塘的小路教他騎兩圈。他悟性極好,油門掌控得不錯,基本沒有初學(xué)者大進大停的毛病,起步和停車都很平穩(wěn)?;貋淼穆飞衔冶阕屗钪?,居然一路開到學(xué)校。張寶凌非常興奮。我告訴他,我希望他快樂地度過他的大學(xué)生涯。他沉默不語,從極為興奮的狀態(tài)一下子轉(zhuǎn)入平時那副沉默寡言的被動樣子。我心里忽然隱隱生疼,想到我的班主任。當(dāng)年他在湖邊看見脖子上掛著兩只球鞋的我,是不是心里也有這樣的感覺?

“張寶凌,畢業(yè)后打算干什么?”在跑步時,我常常和他東拉西扯,想辦法讓他開口多說話。

“沒想好?!彼麣獯跤醯卣f。我們圍著學(xué)校的足球場跑步,一般是下午第九節(jié)下課后,跑上八公里十公里,回去洗個澡再去吃晚飯。張寶凌從一公里到三公里,慢慢上五公里,最后磕磕絆絆跟上我跑八公里,大概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他不排斥我給他的任何建議,包括我介紹他看的電影。我推薦了諸如《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當(dāng)幸福來敲門》《放牛班的春天》《八月照相館》等片子給他看。他不怎么愛看書,看看電影也好。

“你要早一點做打算?!蔽艺f,“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得有規(guī)劃,按照規(guī)劃穩(wěn)扎穩(wěn)打。時間可要比你想的過得快,一晃便過了那些有拼勁兒的年紀了,這個年紀一過你就別指望還能再做出點什么事情來?!蔽蚁駛€已經(jīng)在某個領(lǐng)域取得成就的說教者。說這話時悲愴陡然從心而起,自己的人生又何嘗有過規(guī)劃?即便有,跌跌撞撞走過半生,又有哪一步是能夠按照規(guī)劃走來的?人越往前走,青年時的規(guī)劃就離自己越遠。漸行漸遠,最終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希望張寶凌不至于如我。他跟在我旁邊,黑色圓領(lǐng)T恤前胸濕了大半,默不作聲。我們談得最多的是上中學(xué)以后的事情,我給他講了張道然班主任以及他和我之間的事情,還有我在外頭浪蕩那些年的事。大多數(shù)是我在講他在聽,我并不勉強讓他開口。他后來也和我說了一件他初中時的事情。他們的宿舍有一位同學(xué)家境特別好,每周的零花錢動輒好幾大百塊。這位同學(xué)貪玩,難以忍受學(xué)校周日晚開始至周五晚的封閉管理,絞盡腦汁想著晚上逃課出去玩,還想帶著同宿舍的同學(xué)出去,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可以騙過門衛(wèi)的辦法。張寶凌便出了個計策,讓一位同學(xué)裝病。他們拆下床板,裝病的同學(xué)躺在木板上,由四位同學(xué)抬著,一位同學(xué)跟著看護,一宿舍六位同學(xué)便一下子全部出去了。這招兒很管用,門衛(wèi)遠遠瞧見幾位學(xué)生神色焦急地抬著人過來,問都沒問便打開學(xué)校鐵門了。只是這辦法奏效幾次之后便露餡了。學(xué)校門衛(wèi)有兩位,兩位門神隔三岔五碰見學(xué)生抬床板沖過來,開始起疑心,上前仔細查看“病人”,伸出幾根手指捅到床板上“病人”胳肢窩里一陣撓,裝病的同學(xué)立刻生龍活虎地從床板上跳下來,另外幾位同學(xué)見事情敗露,一哄而散,跑得連床板都不要了……我便感嘆,我們那時候哪敢和學(xué)校耍花招,一個個跟剛出土的土豆似的,老實得清新脫俗。

我問他:“張寶凌,中學(xué)時代有喜歡的女同學(xué)嗎?”

“沒有!”他幾乎脫口而出,并扭頭飛快看我一眼。不知怎的,我有一種他在撒謊的強烈感覺,也不知道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依據(jù)是什么。我們剛跑完八公里,正沿著足球場慢走放松。我甚至放慢了腳步,想停下來對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但我只是放慢了兩步路,很快便正常往前走了。我有些傷心,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幾乎天天見面,一起跑步和探討那些推薦給他看的電影,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到了分享一些相對比較私密且有趣的事情的程度了。一個人是否能坦然打開自己,應(yīng)該就看他能不能拿出些私密且有趣的事情與人分享。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我不是他想分享的對象。我記得我和班主任在一次深秋的午后于水庫邊烤魚時(班主任還帶了些紫薯來讓我烤。那時候即便是陽光燦爛的午后,在水邊其實也已經(jīng)感到?jīng)鲆庖u人了,所以烤紫薯吃極合適),他忽然從他的折疊椅上站起來,走到火堆邊席地坐在我對面,笑瞇瞇地看我,忽然冷不丁問我一句:“陶小沛,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xué)?”當(dāng)時聽到這句話,我記得我的臉登時一熱,感覺血液直往腦袋上沖,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此刻我肯定鬧了個大紅臉。原因有二:一是那年代還遠沒那么開放,這種話題可不像如今張口便可以說出來,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二是很不幸,盡管我窮得連飯都吃不飽,可還真有喜歡的女同學(xué),叫趙新梅,是我們組的組長,長得并不漂亮,但她說話的聲音極為溫柔,和人說話永遠是一副想要征求你意見的態(tài)度。我從小見慣了我媽和我爸吵架時那副張牙舞爪五官變形的憤怒模樣,忽然覺得這女生如此溫婉親切。每次趙新梅走過來收作業(yè)本時,我都會心跳加快……啊,那是我青年時代多么美好而朦朧的一段情愫!那時我甚至常?;孟?,有一天帶趙新梅去澄碧湖水庫下游那片淺水灘,讓她看看那些被河水沖洗得無比白潤的鵝卵石,看雜草中那些個頭兒小卻極甜蜜的西瓜。我記得對岸有兩棵非常巨大的木棉樹,二三月份時,光禿禿的木棉枝丫上綻開碩大的火紅色的木棉花,從我站的這邊望過去,那兩棵綴滿花朵的木棉花背景是淡藍色的空曠的天空,偶爾會有一些棉絮般的白云,火紅色的木棉花襯著這樣的天空,真是美極了。我會蹚過淺水灘,撿拾那些掉落下來卻依然完好的木棉花,串成一個花環(huán),讓趙新梅戴在頭上……當(dāng)然,這些只是幻想而已,自始至終這些想法都深藏于胸中,在三年的初中時光中,我和趙新梅其實沒說上幾句話。

那段純粹到極致的朦朧情愫,如天邊暮色降臨之際那些即將消逝的晚霞,美得讓人無限感傷。

張道然老師看我鬧了個大紅臉,咧嘴笑起來,撿拾一根木棍撥弄火堆里的紫薯,又說了一句讓我更不安的話:“趙新梅,對不對?”

那時候我感覺連氣都喘得粗了,垂下頭死死盯住火堆,不敢看班主任,心里充滿恐懼與疑惑。他是如何窺破我深藏于內(nèi)心的秘密的?我以為張老師要嚴肅批評我,但他只是笑笑,“有是好事,證明你身心發(fā)育正常,只要不影響學(xué)習(xí)就好?!彼f,“很多年以后這些深深淺淺的喜歡會成為你最好的回憶。人的心里得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在里頭裝著,才能支撐著你,不然這漫長且瑣碎的一生就沒法度過了。你明白吧?”我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對于他的話,當(dāng)時我并不十分懂,直到后來進入社會打拼,才明白班主任說的何其有理。

張寶凌不愿意談這些。人和人不同,我得理解。

在這期間,我又以他幫我查找資料為由送給他一個阿迪達斯雙肩包。他的雙肩包拉鏈壞了,他把拉鏈拉到中間,勉強將包鎖住,兩邊其實還豁著口子。

他還是沒說一句謝謝。

臨近中秋節(jié)的一天中午,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那頭是位男子,稱是張寶凌的爸爸,想見我一面。我說我不是張寶凌的班主任,他有事應(yīng)該去找班主任。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請務(wù)必抽點時間見一見他,張寶凌的班主任是個女老師,有些話,男人和男人交流比較方便。

我思忖了一下,便答應(yīng)了。我們在學(xué)校食堂見面,此時離晚飯時間還早,食堂沒什么人。我告訴他我在食堂左側(cè)靠近超市這一端,穿白色T恤。一會兒他就到了。我吃了一驚,張寶凌的爸爸估計有一米八,體形保持得很好,關(guān)鍵是他長得很像郭富城,真是一表人才,有型男人那種。他穿黑色短袖圓領(lǐng)T恤,下身同色系褲子,大概是棉質(zhì)的,顯得有點皺巴巴的。手里提一個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子,里頭有球狀的圓滾滾的東西。他闊步朝我這邊過來,走路帶風(fēng)那種,邊走邊撥打電話,我的手機立刻響了。我沒接,站起來朝他揚揚手臂。

整整比我高出半個頭!當(dāng)他站在我面前時,我在心里驚嘆。想到張寶凌,他長得那么高不是沒道理,張寶凌的五官大概遺傳他媽媽,沒有半點郭富城的影子。他媽媽顏值大概也不低,有張寶凌那樣一雙近乎無瑕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女人,顯然是個男人都得心甘情愿淹死在里頭,難怪能俘獲眼前這位“郭富城”。

我朝他伸出右手,他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將右手掌送到我手里。他的手掌皮肉硬得有些扎人。我們坐下后,他從黑色塑料袋里捧出一個黃燦燦的大哈密瓜。隔著一張飯桌,我都能聞到哈密瓜散發(fā)出來的誘人清香。

“您這瓜送給張寶凌的班主任最合適,女同志喜歡吃水果,美容!”我開玩笑地說。

他也笑了,很快朝旁邊的超市望過去,“我不抽煙,陶老師抽煙嗎?”

我搖搖頭,“學(xué)校的超市沒有煙賣,學(xué)校不提倡抽煙?!蔽艺f。

“我過去看看有沒有罐裝的啤酒。”他站起來,我連忙也站起來制止他,說:“不要客氣,什么也不用,我們坐著聊聊就好!”

他猶豫了一下,重新坐下來。

“我姓李,張寶凌隨他媽姓,我是入贅女婿。當(dāng)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笔莻€爽快人,說話開門見山。

我點點頭,問:“您常來學(xué)??赐麖垖毩鑶幔俊?/p>

他面色一沉,黑里透紅的膚色,健康陽光那種。我注意到他雙手手指骨節(jié)相當(dāng)粗大,剪得平整的指甲里淤著一些黑垢。張寶凌的爸爸穿戴其實都挺干凈。指甲里的淤垢像是洗不掉造成的。

“我是個汽修工,在聯(lián)潤那里。陶老師有車吧?車有毛病隨時可以過去找我,往后我不在可以找我的徒弟。”他說。

“我沒有車,我只有一輛摩托。”我搖搖頭,“您說往后不在,打算去哪里高就?”我說。

他十指交叉擱在桌面?!拔乙豸斈君R,那邊有個伙計開汽修廠,邀請我過去。”

“挺遠的,烏魯木齊?!蔽艺f。

他點點頭。

“張寶凌以后怎么辦?您放心嗎?”我說。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飯桌上?!八桥薪o他媽的,隨他媽生活。我出讀書的一切費用。”他說。

“他媽那邊情況怎么樣?”我問,想起和張寶凌媽媽通電話的情形。

他搖搖頭,道:“我不是很清楚,我們分開六年了。我們以前住在她家里,分開之后我就搬出來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p>

“您這次來是因為……”我望著他說,發(fā)現(xiàn)他的衣領(lǐng)里有一根黑色吊墜繩,不知道戴的什么飾品。

“我后天去烏魯木齊?!彼f。

“張寶凌知道嗎?”我說。

他搖搖頭,說:“這孩子有些壞毛病,希望老師能多多幫助他。”

“是人都有壞毛病,我也有?!蔽艺f。

他欲言又止,“總之,請老師多費心了?!?/p>

“要把孩子教育好,學(xué)校和家庭得相互配合,不能全扔給學(xué)校。他平時會聯(lián)系您嗎?”我說,想起我和張寶凌交往的狀態(tài)。

“從來不,除非我主動找他。我和他媽媽剛分開時,頭三年他媽不讓我見他,那幾年我和他幾乎斷絕聯(lián)系。他那些壞毛病就是那幾年染上的?!彼f。

他說張寶凌的壞毛病,不知是不是指他的孤僻,不善于主動與人交流。其實這也算不上什么大的毛病,性格內(nèi)向的人大有人在。

“您所說的壞毛病,具體是指什么?”我說。

他又飛快地看我一眼,眼中充滿憂慮。

“這孩子,有些不知好歹??傊?,往后還請老師多關(guān)照批評他,有什么事情可以給我打電話?!?/p>

“張寶凌和他媽媽關(guān)系怎么樣?”我又問他。

“他媽媽,情緒不太穩(wěn)定,整天疑神疑鬼,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他思忖著說,答非所問的。

一面之詞。我不置可否。假如他說的是真的,那張寶凌的孤僻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家長情緒不穩(wěn)定對孩子的性格養(yǎng)成實在影響太大了。

我們大約聊了半個小時,張寶凌的爸爸把那大哈密瓜留下,就匆匆告別了,說在汽修廠那邊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好。

放學(xué)后,我給張寶凌打電話,想叫他來吃哈密瓜。我在月亮灣廣場邊上的長椅等他。這是我們經(jīng)常見面的地方。月亮灣廣場在學(xué)生宿舍樓對面,廣場周邊有一溜油漆成黃色的長椅,長椅的后面種滿了改良過的玉蘭花,暗香隱隱浮動,很怡人。廣場的中央有一個很大的噴水池,水池中間聳立著一彎巨大的人工月亮,是用一種特殊的塑料做成的,瑩白的顏色,里頭設(shè)置有淡藍色的彩燈,晚上彩燈亮起,便成為一彎巨大的發(fā)著淡藍色幽光的月亮。下晚自習(xí)后,學(xué)生喜歡來這里拍照。有晚課時,下課后我通常也喜歡來這里坐,直到夜深人散盡。我坐在我們慣常坐的地方等張寶凌。想起我的班主任,他在水庫邊釣魚等著我給他“送東西”時,他都在想些什么?我得承認,我有一種想幫張寶凌快樂度過他大學(xué)生活的心理。我希望在他今后的人生里不管遇到什么風(fēng)雨,當(dāng)他回憶起我們這段師生情誼時,能給予他一些心靈上的慰藉。

張寶凌背著沉甸甸的雙肩包從廣場一頭走過來。這段時間他瘦了不少,是那種經(jīng)過鍛煉后結(jié)實的瘦,人顯得更有精神了。我心里滋生出一種成就感。這個年輕人顯然在我的影響下慢慢變好了。

張寶凌一眼便看見擱在長椅上的哈密瓜,一怔,我看見他猛地看了那個哈密瓜一眼。

“我有三節(jié)課,剛下課?!彼叩轿腋埃f。

我指著旁邊的位置讓他坐下,我們之間隔著那個哈密瓜。我摸出水果刀遞給他。

“你喜歡吃哈密瓜?”我問他。

他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這孩子笑起來的模樣顯得很單純。他切了六片哈密瓜,我拿起一片吃起來,示意他也吃。

“這哈密瓜是你爸爸送來的,他要去烏魯木齊了,你知道嗎?”我說。

他捏著一片哈密瓜愣了一下。

“吃呀,愣著干嗎?”我說。

張寶凌把手放下來,擱在大腿上,垂頭看著那片哈密瓜。

“不知道,他沒跟我說?!彼p聲說,神情有些失落。顯然這個年輕人對他爸爸還是有感情的。

“他說讓你放心學(xué)費的事情,他會按時給你打錢到卡上。你手里有張卡,對吧?”我說。

他點了一下頭。張寶凌沒吃一口哈密瓜,我吃了一片,然后打包讓他帶回宿舍。我們在月亮灣廣場分別。我走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身跟著張寶凌,等我在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中看見他的身影時,他手里提的那包哈密瓜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覺得自己粗心了,應(yīng)該叫張寶凌的爸爸一起等他放學(xué)吃哈密瓜。

中秋節(jié),毛大豆給我打來電話,約我去臨水中學(xué)吃晚飯,我答應(yīng)了,問他能不能帶個學(xué)生去。我簡單說了一下張寶凌的情況,他說可以。中秋節(jié)放假三天,張寶凌沒回家。我在節(jié)前兩天買了些東西回家就返回了,中秋節(jié)并沒打算回去。假如毛大豆沒打來電話,我打算晚上帶張寶凌到澄碧湖水庫吃燒烤。那里有兩家燒烤店,規(guī)模挺大的,可以擺得下十幾張燒烤桌。很簡陋,就是一個蓋了鐵皮頂子的大鐵棚,四周沒有圍墻,澄碧湖水庫的一角闊大的水面盡收眼底。帶著湖水氣息的涼爽微風(fēng)從湖面徐徐吹來。聽別安的老歌,吃燒烤,喝啤酒,夫復(fù)何求?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下晚課后出了校門,鬼使神差般我就拐上往澄碧湖去的方向。順著以前的水泥路進去,在大門口那里發(fā)現(xiàn)有兩家燒烤店。那晚我沿著湖邊來回轉(zhuǎn)了幾圈,在月色下模糊認出二十多年前班主任釣魚的大致方位,竟沒有勇氣停下來。班主任如若有知,不知他看見今日的我會有何感想。

中秋節(jié)那天,早早我便去菜市場買了菜、水果、兩盒月餅以及香燭。午后三點半,我去學(xué)校接張寶凌。我住在學(xué)校人才公寓里,很小的居室,離學(xué)校挺遠。三點半,我在學(xué)校門口接上張寶凌,一起往澄碧湖方向去了。我其實一直想帶張寶凌去臨水中學(xué),不知為什么臨了老是感覺哪里不對勁,沒去成。

我告訴張寶凌,去的是我以前讀書的中學(xué),但那里如今已經(jīng)荒蕪一片,學(xué)校搬到市里去了,只有一位令人尊敬的老教師住在那里。他坐在我身后,問了一句,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在那里?我竟一時回答不上來。

毛大豆已經(jīng)到了,買了很多節(jié)日食品,竟然還帶來一個燒烤爐子,又特地買了幾條巴掌大的羅非魚。毛大豆望著我說,是真正的水庫魚,澄碧湖水庫的魚。我聽了鼻子一酸。年紀越往上走,越會發(fā)覺一些人和一些事彌足珍貴!

李老師非常高興,照例不準我們下廚房。他說整天閑在這里,得多活動筋骨。我們?nèi)税巡鑾装岢鰜矸旁谖蓍芟?,燒烤爐子也擺出來了。毛大豆帶來一大包牛肉串、豬肉隔山、鴨爪、雞翅膀。李老師居然在學(xué)校后山上摘了一大包野生毛板栗,并且一個個耐心劃了刀后才燉的,吃起來要比人工種植的板栗香得多,還有一大包野生的紫黑色稔子。我讓張寶凌幫忙生燒烤爐的炭火,他很麻利,去教學(xué)樓一樓下堆放的破桌椅里抽來幾條破桌腿,劈成一小堆薄木片來引火,很快便將爐子燒起來了。他對那些吃的沒多大興趣。將燒烤爐燒起來后,便推著我的摩托車在雜草叢生的操場上繞圈開起來。

我問毛大豆:“師兄是不是對李老師有很深的感情?”

毛大豆微微一笑,望著操場上練摩托車的張寶凌說:“我在廣東打拼了十幾年,最后賠光了,婚也離了。真正的妻離子散?;氐竭@邊,父母跟隨弟弟住,我哪有臉回去???正好碰見李老師,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被學(xué)校清退了,在市區(qū)外,就是金三角往東筍去的路上開了一個很小的廢品回收站。我在他的棚子里住了三年,才慢慢緩過氣來?!?/p>

“之后你就把他安頓到這里了?”我說。

“我有房子給他住,他不愿意住,不知怎的竟找到這里來了。我只好幫他弄整齊點,盡量抽時間過來陪他。”毛大豆說。

“我的班主任要是還在就好了,他心眼兒好?!蔽彝菐讞l還在水桶里游動的羅非魚說。

毛大豆沒說什么。

“那時候雙休日,我沒多余的錢買飯票,他常常帶我去水庫釣魚,讓我烤魚吃。沒有那些烤魚,那些難熬的周末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度過。”我說。

毛大豆依然沒說什么,他正要殺羅非魚,手里的羅非魚活蹦亂跳的,他看了我一眼,將羅非魚放回水桶里。

“那個,”毛大豆說,朝操場那邊一望,“你要聽我的,你這個學(xué)生,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p>

我也朝那邊望過去。此時已是下午四點多,太陽移到教學(xué)樓后面了,在操場上投下一片陰影。操場最遠的北邊上,有一棵非常直的桉樹,這樹是后來才長的,我在的時候那里并沒有這么一棵桉樹。

“這孩子只是不愛說話,他的眼睛很清澈干凈?!蔽艺f。

師兄只是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中秋節(jié)的菜很豐富,白切雞、鹵豬蹄、梅菜扣肉、清炒黑木耳、鮮竹筍炒臘肉、炸花生,湯是白花菜雞蛋湯。李老師說白花菜是從學(xué)校后山上采來的,純野生,很新鮮。我們將飯桌也搬到宿舍前,在夕陽將下時開飯了。此時校園籠罩在一片橘紅色的夕陽中,風(fēng)無痕無跡,周遭萬物清寧,偶爾從宿舍后面的山上傳來一聲“噗”的悶響聲,不知是什么落到地上了。我們猶如置身于古老荒蕪之地,時光在這里緩慢流淌。這里與塵世隔絕,像另一個世界,卻并不讓人感到寂寥,反而有一種生于斯長于斯的熟悉與踏實感。

我低下頭,看見自己腳上白嶄嶄的回力牌球鞋。它不是運動鞋,就叫球鞋,樣式類似于解放鞋。我在網(wǎng)上買的,并不貴。說真的,它的款式與我身上的衣褲并不相配,我還是毫不猶豫穿上了它。它讓我想起了那些舍不得穿它走在臨水中學(xué)后面山野小徑的周末時光。我不知道張道然老師在另外的世界里,是否還沉迷于釣魚。是否知道他始終溫暖著一顆在這塵世間永遠找不到歸屬感的心靈。

有人碰了碰我,是李老師。他手里捏著三根點燃的香火和一碗菜。我立刻明白了,站起來接過他手里的東西,朝宿舍左側(cè)第二間走去。我將三炷香插在班主任破敗的宿舍前,那碗菜擺在香火邊上。這個世界瞬間在我的視線里模糊了。

一切恍如昨日。

李老師今晚也吃飯了,還喝了幾杯毛大豆帶來的干紅。看得出他很高興。毛大豆喝了不少,我因為要開摩托車,以茶代酒。我勸張寶凌也喝點干紅,他便喝了半杯,臉登時紅了起來。毛大豆將屋里的電瓶搬出來照明,是那種雪白的強光,像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刺破了朦朧的夜色。月亮尚未出來。毛大豆顯然有點上頭了,拉著李老師要去教室里上英語課,李老師拗不過他,便進屋拿了課本。毛大豆指著我和張寶凌說,你倆別去,我只想和我的老師待在一起。我和張寶凌便待在飯桌邊沒動。我將電瓶燈光柱朝他們轉(zhuǎn)過去,照耀他們穿過操場,他們相互攙扶的身影在大地上投射成兩個長長的人影。不一會兒,我便看見教學(xué)樓三樓的一間教室亮起白熾燈柔和的白光。很顯然,毛大豆在那里裝了電瓶照明燈了。

我和張寶凌相對而坐,和他講了毛大豆和李老師的事情。他沒說什么,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朦朧的夜色。后來我便留下張寶凌一人弄燒烤,我繞過那排宿舍,轉(zhuǎn)到它背后。宿舍背后是一片土山,我記得對準張道然老師的廚房后頭有一個朝山上去的豁口,張老師就是從這個豁口爬上土山朝澄碧湖水庫去的。天光朦朧,我打開手機電筒,找那處豁口,它已經(jīng)被一片雜草淹沒了。走近那片雜草,草沒到我腰間。緩緩在雜草間走幾步,感覺到腳下的地勢往上陡,便抓著草尖往上攀,一下子就離開了山腳。我擎著手機往山上照,想尋找那條二十多年前的小路,居然還在,只是比以前變得窄小了,路中間的雜草比兩邊的要矮得多。很顯然,這條路如今也是有人經(jīng)常走的。我立刻想到李老師。慢慢朝山上走,林子里的蟲鳴此起彼伏,但這些細弱的聲響并沒讓山林顯得熱鬧,反而襯托出它猶如深淵般的幽靜。樹林之下黑黝黝的,腳邊不時有什么小動物竄出來,倏地越過我腳前,瞬間消失在茂密的雜草間。我回轉(zhuǎn)過身,透過樹木間,看見山腳的校園,高大的教學(xué)樓,一排宿舍,以及宿舍前某一間亮著的燈火,教學(xué)樓三樓某間教室的亮光,透過豁開的門窗,看見講臺上的身影。

九點半時,月亮終于出來了,皎潔的白光籠罩大地,世界變得柔和無比。我在林間的雜草地上坐下來,周圍的雜草高過我的頭。從茂密的林葉間漏下來的白月光斑斑駁駁的。我從來就不懼怕黑夜和荒野,置身其間,人也只不過是一棵樹或一株雜草罷了,能有何區(qū)別。我想到那段穿梭于這條山林間隱秘小徑的時光,那時候的我弱小、孤單、自卑,郁郁寡歡,在人群中普通得可以忽略不計,唯有每次穿梭并置身這片山林間,我才能真正自由地呼吸,才能得到簡單而純粹的一點稀薄快樂。如今,那個貧窮而脆弱的少年已經(jīng)成長得可以自食其力,可以給予生命最起碼的尊嚴了,可是那點可貴的稀薄快樂卻早已了無蹤影,它和某些珍貴的東西一樣,隨時光流逝而去,永不復(fù)返了。我的手掌落在腳底下那條小徑上,那上面有我年少時的腳印,有張道然老師略微滯重的腳印,有那段遙遠時光的腳印……

毛大豆他們的課終于上完了,我看見那間教室的燈火滅了,便起身返回。李老師沒和我們一起賞月,獨自去睡了。毛大豆微醺,他喝了差不多兩瓶干紅。他和張寶凌一起弄燒烤,我收拾飯桌。毛大豆拍了拍張寶凌的肩膀,說,年輕人,你碰到一位好老師,你要知道感恩,人不知道感恩就跟個畜生沒什么區(qū)別了。張寶凌紅著一張臉,不知道是因為毛大豆的話還是酒起的作用。我們一直在臨水中學(xué)待到十一點。滿月如銀盤,華光將這寂靜之地籠罩。兩柱雪亮的燈光照進了臨水中學(xué),那是毛大豆的司機來接他了。

中秋節(jié)后的第三天,毛大豆又打電話叫我去臨水中學(xué)吃飯。這次我沒叫張寶凌,第七節(jié)課后我便出了校門。我教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到儒家和道家的人生境界,儒家追求的是內(nèi)圣外王的人生境界,而道家則追求超脫逍遙,我更傾向于道家的主張。而學(xué)生們幾乎全部選擇儒家,便感嘆,如今的年輕人真的和我們那一代人不一樣。

在臨水中學(xué)那座三角梅花門外,我看見毛大豆的黑色奧迪停在那里,便將摩托車也停在花門外了。

有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年輕人坐在李老師宿舍門口,精瘦,穿黑色破洞牛仔褲和寬松黑色圓領(lǐng)T恤,胸前印有一個骷髏頭。年紀應(yīng)該比張寶凌大些。毛大豆從宿舍里出來,望望我,又望望年輕人。

“李老師的外孫,王朝?!泵蠖菇榻B。

“青島來的?”我問,朝年輕人看了一眼。

叫王朝的年輕人點點頭,依然坐在凳子上。我也坐下了。

“昨天晚上到的。”年輕人答,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我仔細瞧著他,沒有任何地方和李清玫老師相似。毛大豆讓他叫我陶老師,我說不敢當(dāng),如今年輕人很時尚,知識面比老師還廣,不能貿(mào)然為人師。年輕人笑笑,也沒和我打招呼。毛大豆要到宿舍后去摘絲瓜,我便隨他走過那排破敗的宿舍。

“這人什么來頭?中秋節(jié)不來,這時候來。”我問他。

“來要錢?!泵蠖购喍痰卣f。

“要什么錢?”我問。

“他欠別人點錢?!泵蠖拐f。

“他是干什么的?”我說。

“沒干什么,技校畢業(yè)后一直混?!?/p>

我們來到宿舍之后,這里有一小片狹長的菜地,是李老師開辟出來的,種一片綠油油的青菜。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我爬上去的那個豁口倒了一片雜草,其實雜草間有幾塊隱匿的大石頭,可以踩在上面往上去,只是那天晚上我沒注意到它們。

“不應(yīng)該是找他父母要嗎?”我說。

“他父母離婚了,他跟他媽過?!?/p>

又一個張寶凌。我在心里感嘆。

“你該告訴他,是你在幫他們母子贍養(yǎng)他的外公,他的外公根本沒錢?!蔽艺f。

“他未必相信?!泵蠖箍戳宋乙谎?,在架子上摘了三條絲瓜,順便把兩個快要倒塌的絲瓜架子重新扶穩(wěn)綁好。

“他媽媽知道他來要錢嗎?”我問。

“他媽媽只知道他來看望外公?!泵蠖拐f。

“你和李老師的女兒有聯(lián)系?”我問。

“有。”他點頭說。

“師兄,你聽我的,不能給,這是個無底洞,你填不滿的?!蔽覔?dān)憂地說。

“他要得不多,四萬塊錢。我告訴他只這一次?!泵蠖拐f。

我怔怔望著他。“成。但我可以保證,絕對會有下一次?!蔽艺f。

毛大豆沒說什么,半晌才說:“沒有李老師就沒有我的今天?!?/p>

“你欠的是李老師,不欠他外孫。而且這些年一直是你在贍養(yǎng)李老師,你已經(jīng)在回報他了?!蔽艺f。

毛大豆沒再說什么。我們返回宿舍時,發(fā)現(xiàn)年輕人在學(xué)校花門口打量我們的車。

“毛哥,你這車真不賴,不少錢吧?”他回來時對毛大豆說。我滿是憂慮地看了一眼毛大豆。

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外孫,李老師非常高興,不停給王朝講他媽小時候的事情,做的菜一律放辣,原因是王朝的媽媽喜歡吃辣,他認為王朝也喜歡吃辣的。毛大豆有胃病,吃不了刺激的東西,只喝絲瓜蛋湯——那是唯一一個不放辣椒的菜。王朝一聲不吭,飯吃得很認真,這孩子認真得有點自私,一門心思只顧吃飯,喜歡的菜一個勁兒吃,酸辣排骨和酸辣豬腳基本上被他全包了。李老師問關(guān)于他媽媽的事情,這個黃毛青年來來回回就一句話:她嘮叨,整天嘮叨,快煩死了。

暮色在我們結(jié)束晚飯時落盡了,月亮看起來還是圓滿的,灼灼白光照耀人間萬象。星星稀少,夜空深邃,這片郊外之野徹底安靜下來了,只有最純粹的自然之聲,聽起來亦是悠遠,仿佛來自地底最深處。這種遠離人間燈火的安靜極像深不見底的深淵,讓人莫名感到一種沒有來由的緊張,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被吸入這深不見底的幽靜里,便感嘆李清玫老師不簡單,能坦然枯守于這片寂靜的荒野之地。王朝催毛大豆回市里,說這鬼地方荒涼得跟墳場似的。李老師進屋收拾廚房時,毛大豆對王朝說,今晚你留下來陪你外公。

“怎么可能?”他脫口而出。

毛大豆轉(zhuǎn)動手里的茶杯。他的茶杯極好,外殼是檀木制的,保溫,據(jù)說是進口的,價格不菲。今天我們沒燒茶,他自帶了。

“人要想得到某樣?xùn)|西,多多少少都得付出點代價。沒有人能平白得到任何東西。”毛大豆平靜地說。

年輕人愣了一下,笑起來,說:“我沒打算和你要,我和我外公要。你威脅不了我?!?/p>

毛大豆依然平靜地說:“你可以試試,但我敢保證,他一分錢都拿不出。假如你想得到這筆錢,我的建議你還是要聽一聽的?!?/p>

我愣住了,完全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會被拿來做交易。如今這世道怎么了?

王朝背對著宿舍門口坐著,他身后屋檐下的白熾燈散發(fā)出柔和的白光,一些飛蟲在白熾燈周圍飛來飛去。我們都不說話。四周安靜極了。毛大豆坐在我的左邊,神色平靜,他的目光中閃著我平時很少見的精明。

兩個人坦然自若,感到尷尬的卻是我這個局外人。

王朝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成,毛大哥,但得說好了,只這一晚?!彼f。

毛大豆揚揚手里的保溫杯。不知道他今天泡的是什么茶。

李老師聽說外孫要留下來陪他一晚,高興壞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的。我們和他們告別了,想多留點時間讓他們相處。到岔路口,毛大豆的奧迪停下來,他放下了車窗,告訴我先走,他要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們便在荒野間告別了。

到了晚上,這條路便完全黑下來了,沒有任何車輛來往,只有我的摩托車光束照亮前行的路,直到越過鬼坡,人間的燈火才零零星星開始出現(xiàn)在視野中。

我不知道王朝待幾天,又是何時離開,不好過問,畢竟和我無關(guān)。后來毛大豆倒是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瞎聊了一會兒,也沒提王朝的事情。

快要期末時,張寶凌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我問他家里有什么事,他說他媽病了,得回去照看妹妹。我斟酌著說,假如家庭有困難,可以申請助學(xué)金。他沒說什么。

我忙著出試卷,做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開學(xué)和期末都有很多瑣事要忙。六月的陽光像火一樣燎人,我盼望假期快點來臨,在如火的烈日下騎摩托車往返家與學(xué)校,我都能聞到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焦煳味了。

有一天中午,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東拉西扯半天村里的事,然后猶猶豫豫地說,她六十一歲了,是個坎兒,想過個生日沖沖喜。我沉默著,她慌忙說假如我忙就算了。我問她哪天,她飛快說了一個數(shù)字。我便掛電話了。她生日那天,我早早起來,想趁著清晨陽光還沒那么暴烈時出去買點東西。下樓時卻發(fā)現(xiàn)往日停摩托車的那棵芒果樹下空蕩蕩的。在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圈,毫無蹤跡。我思索一會兒,給派出所的學(xué)委打了電話。然后求助毛大豆,把事情簡要和他說了,問他是否有其他用不上的交通工具。他說有一輛鳳凰牌越野山地車,需要用可以去他那里取。我便打車過去了。

我沒能回家,也沒給我媽打電話。我已經(jīng)極少回家了。偶爾我會感到孤單,這世間浩瀚如海,眾生蕓蕓,竟無一人在我心間,料想也無一人將我置于心上吧。我從沒想過要從親情那里得到任何慰藉,和他們靠近,會激發(fā)起我的煩躁、敏感和脆弱,仿佛那些經(jīng)歷過的糟糕事情又被我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我便不再勉強自己。

張寶凌從家回來了,也快要考試了。因為丟失了交通工具,我便很少聯(lián)系他,也不再約他跑步。其實其他老師也是幾乎不和自己的預(yù)警學(xué)生聯(lián)系的,就是走個程序,學(xué)生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們能改變的微乎其微。這之后開始考試,我打算放假后去二手車交易市場弄輛汽車,三五萬那種,也不用風(fēng)吹日曬了。這座城市的夏季極為漫長,酷烈的日光能延續(xù)到十一月份。期間我和張寶凌偶遇過一次,我們是在跑步時碰到的,他一如往常的裝備,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副白色的藍牙耳機。他是從后邊追上我的,叫我老師,我便放慢了腳步。他問我是不是這段時間挺忙,我說是的,要考試了,雜事多。我沒跟他說丟車的事情。張寶凌能堅持跑步讓我感到挺欣慰,這是我對他的影響。網(wǎng)絡(luò)上夸大了跑步對一個人的影響,能塑造品行提升氣質(zhì)之類的,我覺得沒那么玄乎。于我而言,跑步就是一個與自我相處的最好方式,你能明確感受到心臟跳動的頻率,呼吸的緩急,身上每一塊骨骼的運動,肌肉的顫抖,各種真實的酸痛和疲勞,在跑步中,人可以真切感受自己肉身的每一寸身體發(fā)膚。

我不知道跑步對張寶凌來說有什么意義,但跑總比不跑好。

我問他家里的事情怎么樣了,他明顯頓了一下,像是忽然記起某一件事情,腳步也慢了,然后又重新跟上我,說他媽媽好了。我說這就好。

考試快要結(jié)束時,學(xué)委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摩托車找到了,但有些事情他得和我當(dāng)面說。我便邀請他來學(xué)校,他開玩笑說高等學(xué)府,不敢造次。

“別廢話了,我們食堂有空調(diào),現(xiàn)在過來還趕得上午餐?!蔽艺f。他叫我到學(xué)校門口等他,免得被門衛(wèi)攔住。這家伙開著警用面包車來,還開閃燈,門衛(wèi)哪敢攔他。進大門后我在學(xué)校廣場邊上攔住他,他讓我上車,我開玩笑說要是被我的學(xué)生看見,要傳謠他們的老師犯事了。上車后,他打開手提電腦,讓我看一堆圖片。他說是通過交警監(jiān)控查到的。我一張張看那些圖片,都是同一個人騎我的摩托車,膽子真大,連頭盔都沒戴,從我居住的小區(qū)出來一路出城,沿途全被交通監(jiān)控拍到了。

“車走不遠,在一個很隱蔽的二手黑市找到的。我們仔細查看了,沒有任何新鮮破損痕跡,完全是正常的鑰匙開鎖。”

我盯住那些圖片,半天沒吭聲。

“怎么處理?”我問。

“這是要判刑的,成年人了。”學(xué)委說。

“立案了?”我又問。

“沒有?!彼f,“目前這些是我個人行為。想聽聽你的建議?!?/p>

“你來過我們學(xué)校了?”我問。

“要查人很容易?!彼f。

我沉默不語。忽然想起毛大豆提醒過我的話,讓我和他保持距離,到底毛大豆是怎么看出來的?我又想到淺水灘那些被河水反復(fù)沖刷得潤白無瑕的鵝卵石,它們真是太干凈了,我看不到任何瑕疵。

“這件事能不能到此為止?”好半天,我輕聲說了一句。

學(xué)委轉(zhuǎn)過頭看我。

“他將來在哪里毀掉都成,我看不見,眼不見為凈,但不能毀在我眼前?!蔽艺f。心底有一股尖銳的疼痛蔓延而出。

放假前,我約張寶凌去“半畝花田”吃飯。那天中午時下雨,雨停后空氣很涼爽,是個陰天。已經(jīng)有學(xué)生拉著拉桿箱離校了。我靠在失而復(fù)得的摩托車上,在學(xué)校大門口等張寶凌。遠遠地,看見他的身影朝我走來,那種尖銳的疼又從心底彌漫而出。這到底是為什么?我在心里問自己。

張寶凌在不遠處停下來,站著朝我這邊張望,我也朝他望去。我們就這樣對峙般望著對方,片刻后,我揚起手臂朝他揮了揮,他才慢慢走過來。他很平靜,看不出什么異常。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我的臉上,那雙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得近乎無辜。

我笑起來,等他走近時,問他考試順不順利。他點點頭。我拍拍摩托車,說前些日子拿去修了,今天才取回來。他又點點頭,目光依然落在我臉上,沒有任何游移。面對他無辜般的目光,我忽然受不了了,舉著手機對他說不巧,剛剛,就在等他的時候,有個朋友來電話讓幫忙做點事情,沒法去“半畝花田”了。我看見張寶凌吞咽了一下口水,但依然沒說話。直到我啟動摩托車離開,他依然一語不發(fā)。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聯(lián)系他了。

那個豁口,就是澄碧湖水庫邊那個豁口,張道然老師當(dāng)年釣魚的地方。我反反復(fù)復(fù)沿著湖邊走了幾趟,仍然無法確定具體位置。我是從臨水中學(xué)后邊,也就是張老師當(dāng)年走的那條野徑穿過山林來到湖邊的。隱匿于繁茂雜草中的小徑走了一半就沒有去路了,應(yīng)該是李老師每次只走到這里,我看見它朝我的左手邊拐過去?——?那并非往湖邊去的方向。我只好蹚著沒到我腰間的野草前行。這段沒有路的路要比我想象的長,我走得汗流浹背,才到達湖邊。但當(dāng)年那塊平坦之地已然了無蹤影,我曾在那塊地上烤過無數(shù)次張老師釣上來的羅非魚。舉目全是茂密的雜草,一直連綿到湖邊,我回憶著,辨認著,已然無法確定那個豁口具體在哪里。我手里拎著一個藍色的塑料水桶,里邊有小半桶水和四條巴掌大的羅非魚。我反復(fù)問賣魚的,是不是正宗的澄碧湖水庫魚,他差一點就要以他母親的名義發(fā)誓了。

天地闊大。眼前的湖水一如當(dāng)年平如鏡面。陽光熱烈。微風(fēng)拂過,湖面起了一層柔和的皺褶,身邊的雜草窸窸窣窣地響。我站在齊腰的雜草間仔細聆聽。我想要在這時過境遷里聽到來自遙遠往昔的聲音:我們偶爾的交談、火堆爆出的噼啪聲響,那時的風(fēng)聲,偶爾下來的一場疾雨敲打在萬物之上的滴答響,它們是如此彌足珍貴……

然而我什么都沒聽見,它們永遠永遠地逝去了。天地萬物漸漸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拎著水桶,慢慢靠近湖邊,萬頃碧波便在腳尖前。我彎下腰,把桶里的水和羅非魚慢慢倒進湖水里,那幾尾羅非魚很快朝前游去,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作者簡介】陶麗群,壯族,廣西百色人,文學(xué)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花》《青年文學(xué)》《芙蓉》等,作品被各刊物、選本轉(zhuǎn)載并入選各類年度排行榜。曾獲廣西文藝銅鼓獎、廣西壯族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花山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安徽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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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的學(xué)生張寶凌就好像看到了年少時的我,自卑、內(nèi)向,我想起了我的班主任張道然,那些陽光明亮的寂靜午后,他時常邀請無家可歸的我來水庫邊吃他烤的羅非魚。他了解我因為貧困而變得敏感脆弱的內(nèi)心,我也了解他對一個孩子不動聲色的呵護與關(guān)愛。如今面對我的“問題學(xué)生”張寶凌,我決定將張老師給我的愛傳遞下去,我希望張寶凌能感受到我發(fā)自內(nèi)心給予他的關(guān)愛,可他父親的欲言又止,還有毛大豆對我的警告,這一切都表明,張寶凌那雙黑白分明、無辜的眼睛后隱藏著其他我所不知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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