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 馬溫
一
了解這些車轍,需要俯下身子。
老街耐看的是一條路,一水兒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深深的凹槽,那是獨輪車的車轍印。
運輸工具中,獨輪車干起活來最賣力,你能推動多重的車子,它就能扛起多重的貨物,不會讓你失望。一人一車,構(gòu)成原始物流的基本單元。人和獨輪車的親密關(guān)系是最早的人車合一,不必擁有牲口,自己就是牲口。獨輪車上坐過老婆孩子,放過豬崽雞苗,送過土產(chǎn)雜貨,馱過盆桶糧油,吱吱扭扭,呼吸了多少風(fēng)霜雨雪,吵醒了多少驚蟄小滿,終于,木制的輪盤在石板上碾出了深深的溝壑。
俯下身子后,這條石板路的更多細節(jié)將向我們打開。凹槽周圍那些圓形的坑點是什么?那是小毛驢天長日久留下的蹄痕。在這條起伏不平而又彎彎曲曲的老街上,小毛驢是最恰當(dāng)?shù)拇焦ぞ?。?dāng)然嘍,騎著小毛驢的也必須是恰當(dāng)人選,比如到廟里燒香的老婆婆,到觀音洞算命的小腳媳婦,到銀山門看魔術(shù)半道上腳疼的小毛孩。石板路能傳音,小毛驢走遠了,它踩擊石板的噠噠聲能拐個彎又傳回來。逢年過節(jié),這個會,那個集,小毛驢來了,老街就生動起來。偶爾也會發(fā)生不恰當(dāng)?shù)氖?。來了一個穿黑袍的傳教士,這個洋人顯然更適合騎馬,可是他來了,藍眼珠望著牽毛驢的主人,主人眨著黑眼珠表示同意,小毛驢好意思拒絕么?
車轍和毛驢正在還原這條老街,可是還不清晰,要請炊煙加入。
二
在這條老街,炊煙不是從屋頂?shù)臒焽杳俺鰜淼?,那是鄉(xiāng)村圖景,這條街的屋頂沒有煙囪這種裝置。老街雖然位于小城邊緣,可衣食住行和小城風(fēng)格是一致的,比如,這條老街上,哪家哪戶的生活空間都是緊繃繃的,沒法安插一口大灶,燒茶煮飯全靠小小的煤球爐。晨炊就是揉著沒睡醒的眼睛點火生爐子,那煙就從一只只爐子里躥出來。
鄉(xiāng)村的炊煙起點高,老街的炊煙起點低,一只煤球爐的高度,恰好像只行走的小狗。
起點雖然低,可是志向不俗,它的第一追求是飄上天,可惜想在老街實現(xiàn)這個追求是有困難的。老街窄窄的,兩邊的房子又都伸出寬寬的挑檐,抬起頭,能夠看到的天更窄。爐煙上升的時候,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屋檐。每家每戶的屋檐相通,好像一條高架路,煙氣就順著這條高架流淌。這條高架并非爐煙專用,屋檐下常常掛著晾曬的衣物,它們是交通障礙,逼得煙氣走走停停,遇到一扇開口的窗,它就拐進這戶人家,要是遇到一件寬大罩袍擋路,也許會被煙氣當(dāng)成匝道,趁勢擺脫高架,飄上天去。
早晨的炊煙,沿著一片片屋檐游蕩,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耳朵豎著,把一家家的故事聽進心里。想保密,嘴卻閉不緊,遇到紅線衣,它會說,遇到花褲頭,它會說,有時,遇到的只是板壁上的一條縫,它也喋喋不休。哪家沒有故事,哪家的故事它又不知道呢?炊煙覺得它有義務(wù)傳播這些故事,它是小喇叭、傳聲筒、放大機。有了它,這條街幾乎沒有了秘密。也許有吧,那也是公開的,公共的。你家的故事被別人閱讀,你也閱讀著別人的故事。通過日積月累的這種閱讀,這條街的百十戶人家,雖各有自己的姓氏、家底和愛憎,鄰里關(guān)系反而因知根知底而日益黏稠,就是各戶人家的長相也在逐漸趨同。
三
我將老街的名字忘記了,只記得街邊有個亭子,過去和現(xiàn)在,都叫待渡亭。
這是等待的地方,等待一條船的進出,還做成亭子的樣式,立在水邊。
船要靠岸了,船夫?qū)⒅窀輳乃邪纬?,篙尖上的一串水珠就能甩進待渡亭,而亭中的人,既不急,也不惱,水點掛在鼻頭上也懶得去擦,船去客來,舵響帆飛,哪次沒有水飛進來,這是常識。
亭內(nèi)的餞行話別,亭外的風(fēng)斜浪細,拋上岸的船纜,空中叫的水鷗,哪一樣不是水字旁、濕漉漉?待渡,待渡,叫了這個名字的亭子,哪里還能離開水?
鼻尖上的水,鳥翅上的水,船篷上的水,是有來歷的,每一點,每一綹,每一汪,都叫長江水。守著長江的是渡口,守著渡口的是亭子。船是漂泊命,有出息沒出息,都要到江上去,迎風(fēng)搖櫓,逆風(fēng)撐篙,偷懶不得。??慷煽?,只為卸料裝貨、上客走人,拔錨開船時,那船尾的艄工瞅著亭子看,看得火辣,嗓子眼快要哽咽了,才將竹篙戳進水里。這時的待渡亭眼眶也濕了,迎來送往、塵事如煙的碼頭見聞,已將它的淚點調(diào)校得很低。
小城的邊緣是老街,老街的邊緣是待渡亭,位置很邊緣,作用卻非凡。待渡亭是關(guān)節(jié),連接起小城和長江,并讓二者發(fā)生靈活的互動。
有了關(guān)節(jié),城市和外部世界就不會脫節(jié)。
內(nèi)外、水陸、遠近、交往、聚散、悲喜、盈蝕,還有時事、時局、時代,大大小小的概念涌進來,一點點地,影響著城市的思維和氣識。
待渡亭不大,卻見過大世面。
宋朝最好的四個書法家,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在它眼皮底下上船下船。
宋朝不夠古,那就說說唐朝,唐詩里的一批星宿,李白、王維、白居易、孟浩然,都和這座亭子打過照面。
閱人無數(shù),就會臧否人物,待渡亭不說他們的人品,只說他們?nèi)绾巫呗贰?/p>
蘇東坡沒有馬坐,沒有轎乘,是徒步走,這是有氧運動,人不免會氣喘,但他是浪漫者,專門填詞美化這項運動:“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根據(jù)待渡亭的觀察,蘇東坡趕往流放地報到時,他腳步凝重,可是不惶恐,倒是奉詔回京時變得遲疑而沉重,他是有經(jīng)驗的人,讓他回京只是為了下一次找到借口將他發(fā)配到更荒蕪的地方去。
“李白如何走路?”如果我們向待渡亭打探,待渡亭會反問:“李白如何寫詩?”李白有多少種詩歌風(fēng)格,就有多少種走路的姿態(tài),不要指望他循規(guī)蹈矩,他是打破規(guī)矩的人。走得快,走得慢,帶醉行,頻回首,李白怎樣走路都好看,因為他寫出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這樣的好詩。
唐宋都是偉大的朝代,清朝不是,清朝昏昏欲睡,挨了打照舊打呼嚕。1841年的夏天,兩個清醒人,一個叫林則徐,一個叫魏源,相約在待渡亭邊的一家客棧見面,他們的共識是,必須喚醒國人。如何喚醒?不是擂響銅鑼,不是掀被子揪耳朵,是編寫一本書。這本書就是《海國圖志》,煌煌六十萬言,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睜眼看世界。
后世有人評價,林則徐和魏源是清朝最早的盜火者,《海國圖志》是茫茫暗夜里點燃的第一支火把——擁有待渡亭的這座小城是何等榮耀啊,它成為這支火把的策源地。而待渡亭另有一種非凡的體驗,當(dāng)林、魏經(jīng)過這條老街時,他們的腳步聲和其他人一樣,細碎,輕微,何以后來這腳步聲竟能警醒整個老大帝國?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看江水潮起潮落,是待渡亭亙古不變的日常經(jīng)驗。
日常會突然斷裂么?
“現(xiàn)在還沒有?!边@是待渡亭認真思考所得的結(jié)論。此時的待渡亭神情蕭散,閑心似水。
四
但,變化終究發(fā)生了。而且是大變,巨變。
相隔五十年,第二支火把照亮黑夜。嚴復(fù)的《天演論》出版了。林、魏看到了中國在機器制造上的物理差距,嚴復(fù)更厲害,看到了中國在政治制度上的文化缺陷。他將看世界的眼光從洋人的船堅炮利上移開,轉(zhuǎn)為看中國。這個“看”不是孤芳自賞,是內(nèi)省、解剖和批判,是中國要變法圖強的吶喊。
緊接著,有更多的火把點燃并高舉。
黑暗千瘡百孔。黑暗準備開溜了。
清朝的合法性,多半來自于它的黑暗性。喪失黑暗的庇護,清朝只有垮臺。
幾乎是同一時間,老街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緊挨著老街的渡口,由于泥沙淤塞,成了廢港,站在待渡亭上再也看不到一江春水。
這座渡口的歷史可以上溯到魏晉。
現(xiàn)在報廢了。港灣變成陸地,水亭變成旱亭。
長江遠去,拋棄了老街和渡口,待渡亭仿佛擱淺的船,只有粘在船幫上的蛤蜊,能夠證明它和一條大河曾經(jīng)有過的親昵。
濕漉漉的身體感受,亭子在漸漸忘卻。
亭子仍然叫“待渡”,可是有了身份焦慮。魏晉的傳說與風(fēng)流,唐宋的詩篇與屐痕,還有晚清那兩個可敬的盜火人,沒有了,沒有了,找不到佐證,待渡亭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
多少年的曝曬,才能讓一個渡口的江水蒸發(fā)?
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
長江的任性將亭子逼成思想者:“我是誰?”
它能找到答案么?
五
盛放過,又凋零,這是待渡亭的命運。
一直猶豫,不知道要在“盛放”與“凋零”這兩個動詞的中間加上什么標點。
通常加逗號(盛放,凋零),這是花開與花落之間的正常順序。誰也不慌張,誰也不爭搶,開得從容不迫,敗得神清氣爽。
能不能換成句號(盛放。凋零)呢?當(dāng)然能,但換成句號,“盛放”與“凋零”就成了陌生人,他開他的花,我落我的朵,沒有傳承,各不相干。地上的落花不承認自己曾在這棵樹上爆蕊,傲立枝頭的花朵看腳下殘艷片片也不會愴然涕下。
將驚嘆號塞在中間(盛放!凋零)會是什么效應(yīng)呢?驚嘆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變體,擅長大驚小怪。繁花似錦與落紅如茵,本來都是有情有義的景象,現(xiàn)在出了個驚嘆號,一會兒狂喜,一會兒哀鳴,哪里還有詩意?優(yōu)雅的事物,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吵吵嚷嚷就俗了。
如果換成問號(盛放?凋零?),則盛放是否存在,凋零是否真實,都是問題。否認了一棵樹的花開花落,也就否認了這棵樹的生存意義。問號很具有殺傷力,問號來了,樹將被連根拔起。
若在“盛放”與“凋零”之間安插一個頓號(盛放、凋零)呢?頓號是極短的瞬間,花開即是花落,其壽不永。兩種狀態(tài),轉(zhuǎn)換如此匆遽無情,讓人只能生悲而不可能悟到活潑的禪機。
省略號(盛放……凋零)是一條巨河,從此岸到彼岸,不知要弄斷幾支櫓,劃爛幾把槳,“盛放”的花朵才能贏得“凋零”的機會,旋轉(zhuǎn)著從枝頭飄隕?花開也難,花落也難。兩種狀態(tài),我們都要敬畏。
“盛放”與“凋零”,這兩者,誰瀟灑,誰精彩呢?讓我們引入冒號(盛放:凋零),賦予它們說話的本領(lǐng)。誰是言者,誰做聽眾?在交際場中,言者是強者??墒?,考慮到凋零是盛放的末日,而盛放是凋零的青春,誰會攻擊自己的青春,誰能嘲笑自己的末日呢?當(dāng)“盛放”與“凋零”四目相向時,符合倫理的態(tài)度似乎惟有相對無聲。
我們習(xí)以為常的是生是生,死是死,因果關(guān)系,不能打亂??墒亲哌M田野,你找吧,你不會找到一顆標點,所有的花草林木,哪一種不是混亂而傳神地活著?
六
我們聽到過風(fēng)聲,但風(fēng)聲總會漂走;我們聞到過花香,但花香總會流失。我們握有的緣就是那么大,不能貪心。向荷塘里的綠葉潑些水,就有一顆顆水珠滾動起來,你碰我,我碰你,仿佛玉佩金釵相撞。水珠兒怎么轉(zhuǎn),也是在荷葉的懷里,倘若飛了出去,那風(fēng)一定很野。
待渡亭一側(cè)有十來級向下的臺階,但凡心里有幾句唐詩的,就知道,早先,臺階下面是長江。
臺階咬住江水不放,將帶有腥味的江風(fēng)吸進老街。很多年來,老街的體味和小城的其他部分都不同。
這臺階像臍帶,但臍帶是臨時器官,總有一天,臍帶要被剪斷。
臺階現(xiàn)在咬住的是泥土,泥土味是這座城市的統(tǒng)治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