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西洲
住在昭蘇高原的時候,白天時間短,夏天每天只上7個小時的班。下班后的時間過于充足——小鎮(zhèn)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又不想成天待在屋里,就出門散步。
初夏的時候喜歡去東邊的矮山,野薄荷在石縫間、在草叢里、在牛馬的蹄子下、在沿著雪水融化的黑土地生長,散發(fā)著異鄉(xiāng)的風情——那確實是異鄉(xiāng)的,我老家的薄荷不是這般模樣:細小的葉子對生,一簇挨著一簇,等到夏末,就開同樣是一簇一簇紫色的細碎微花,散發(fā)著迷離夢幻的馨香。
在山上遠望,每一條光潔的水泥路都通往農田,每一條路兩邊都是瘦長光潔擁擠的楊樹。那些楊樹擠擠挨挨,每一棵都直立向上生長,好像終其一生都要探出頭去往更高的天空中瞭望。楊樹葉子小而密,被風吹翻的葉片泛著銀白的光,像不知道什么花開在樹梢。而四面都是遙遠的雪山。雪山下,草原舒展,羊群點綴其上,河水蜿蜒——冰涼的雪水從遙遠的山巔落下來。澄澈的藍天下,一萬畝油菜花盛開了,八千畝香紫蘇盛開了,一千畝向日葵也盛開了。
天空藍得像是另有一個幽藍而明亮的星球在關注、擁抱著我們。向日葵明艷的黃不同于油菜花擁擠而嬌嫩的黃,一朵朵向日葵像一個個癡情驕傲又倔強的少女,站立在一望無際的藍天下,一直蔓延到遙遠的雪山腳下,越來越小的葵花像約好了似的,漸漸隱去形狀、笑聲和身影,只余一點淡淡的黃,只余一縷淡淡的綠,夾雜在棕色的秸稈上。
高原黃昏,涼爽宜人,散步的人們對這種晚景司空見慣,只有我像個城里人似的沒見過此種世面。
安房直子寫過一個名為《黃昏的向日葵》的童話故事。一朵向日葵愛上了每天從她身旁跑過的少年。因為過于執(zhí)著,她變成了穿著鮮艷的黃衣服,戴著寬檐帽,嘴唇閃閃發(fā)光的少女,在少年需要幫助的時候,指引少年藏到一艘廢棄的舊船里,并將追趕少年的人指向了另外的地方。夏日炎炎,晚風逐漸清涼,向日葵變成了女孩是向日葵的一個夢,還是向日葵真的就變成過一個穿著鮮艷黃衣服的女孩,就連向日葵自己也不知道??傊帐幨幍拇锊灰娏硕悴氐纳倌?,夏天也結束了。向日葵呢?蔫了,枯萎了。
這是一個讀來令我久久難忘又恍惚不安的故事,穿著艷黃衣服的向日葵女孩羞澀的心事,如昭蘇夏日高遠而幽藍的夜空中藍盈盈清泠泠的星星,在無盡的夜晚閃爍,忽隱又忽現(xiàn)。
小時候村里有人家在玉米地旁稀疏地種幾棵向日葵,高高的艷麗葵花伸出碧綠的青紗帳。上學路上,遠遠就能望見“秀于林”的那幾株向日葵,心里不停念叨:“哼!等你結籽就去偷來!”然而,也不過是心里想一想,路上看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幾朵向日葵從小圓笑臉變成大圓笑臉,再枯萎了黃色的花瓣,飽滿了圓盤,再悄悄地只剩下光禿禿的秸稈在日漸飽滿的玉米中間兀自搖晃——一定有人偷走了其中的一個花盤甚至所有的花盤。
一直惦記著等到向日葵成熟的時候去地里偷幾個回來,同事們笑話我:這也值得用個“偷”字!你去拉一車也沒人攔你。
當然,這不是我們吃瓜子的食葵,不是小時候搖曳在玉米田中的向日葵,而是制油的油葵。夏天從烏魯木齊乘坐火車到伊寧,路旁就有一片連著一片的油葵在火車的行進中緩慢后退。也有在一大片碧綠的田地中忽而亭亭的幾棵、幾十棵笑臉——那是去年的油葵地。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狈炖镒x司馬光《客中初夏》,有種莫名的清爽之感,仿佛夏天還未到來,仿佛春之余韻猶存。就在余韻猶存中,盛開的向日葵花田漸漸遠去,整個夏天也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