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yīng)軍
袁麗守著南塬,家里幾畝坡坡地已經(jīng)退耕還林,村邊幾分平地種著麥子。她每年用鐮刀割麥,留下麥稈。
閑時,袁麗捋麥稈,掐辮子,編成一頂頂漂亮的草帽,供家人戴,遍贈親朋好友。其中一頂草帽,她編得最用心,工藝最好。
一個星期天早上,一陣陣風(fēng)吹過,田野翻起一輪一輪金黃的麥浪?!八泓S算割,算黃算割”,布谷鳥的叫聲從遠(yuǎn)處傳來。塬下東府中學(xué)的一個男娃和女娃在校門外麥田間的鐵道邊肩并肩散步。
“我給你講個故事,咋樣?”袁麗莞爾一笑,對同班的何強說道。
“好哇!”何強像一個小娃,一臉興奮。
“很久以前,我塬上一個女娃和一個男娃一塊放羊、割草,玩耍著長大。有一天,男娃來到女娃家地里幫忙割麥,炎炎烈日下,熱得汗流浹背。女娃來送開水,隨手掐了一些麥稈,編成一頂帽子,給那個男娃戴上……”
“接著講呀?!?/p>
“聽到這兒,你有啥感受呢?”
“這個女娃心靈手巧,又會心疼人。”何強答道,“我要是那個男娃,多好哇!”
“真不嫌羞!”袁麗嗔怪了一句,又說道,“久而久之,我塬上形成了一種習(xí)俗,每年收麥前,未過門的女娃,要送男方家每個男子一頂草帽,不過做工最好的那頂,是專門送給情郎的?!?/p>
“我,我去你家割麥呢?”
“你愿意去嗎?”袁麗說著,臉上掠過一抹羞澀。
“學(xué)校放了麥忙假,我……要是不放假,我請假去!”
“今年不行,馬上要高考。要是咱倆都沒考上,明年吧,你真去我家割麥,我就送你一頂草帽!”袁麗說著,羞紅了臉,向?qū)W校跑去。
那年高考,他們雙雙落榜,回家務(wù)農(nóng)。袁麗在家?guī)椭锲p子,編草帽,遇到逢集的日子,用自行車帶著草帽去賣。她精心編了一頂草帽,藏了起來。
袁麗家麥子比何強家的早熟幾天,何強如約到的那天,袁麗家?guī)桩€麥子剛開鐮。何強在渭北平原長大,在家常干農(nóng)活,割麥也是一把好手。往麥場里背麥捆子,上坡下坡的,何強沒干過,卻舍得力氣。幾天后,麥子割完,麥捆子全部背到麥場里。
吃過晚飯,袁麗收拾好自己住的那間廈房,讓何強早點休息。他的確累了,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娘在家烙好鍋盔饃,磨好鐮刀,收拾好架子車,等著他回家割麥子,拉麥捆子。
院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有點悶熱。袁麗爹兩鬢已斑白,佝僂著背,圪蹴在房檐臺上,吧嗒著旱煙袋,時不時咳嗽幾聲。燈下,袁麗理整齊麥稈,鋸下麥穗,交給娘捋稈。沒有人說話,一家人都在心里琢磨著事。
“爹,何強明兒個走時,我想送他一頂草帽?!痹惤K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p>
“娃呀,咱塬上女子,不能隨便送人草帽。”
“爹,我知道?!?/p>
“我和你娘多年沒娃,過了四十才有了你這根獨苗,就指望著你養(yǎng)老呢。何強這娃不錯,能下苦,只要他不嫌咱塬上苦焦,愿意當(dāng)上門女婿,草帽,你就送他一頂吧!”
“可……可是,何強是獨生子,他爹早都病逝了。”
“只要他能來咱家,咋個都行!”袁麗爹說得很堅決,“你想嫁到塬下,門兒都沒有!”
“娃她娘,今晚讓咱麗娃跟你睡,我看麥場去!”袁麗爹說完,一只胳膊夾著被褥,出門走了。
“娃呀,你能嫁到塬下好地方去,娘高興?!痹惸锬艘话蜒蹨I,“爹娘都老了,咱家就靠你頂門立戶呢。委屈了我娃,就聽你爹的話吧!”
夜深了,土炕上,娘早已入睡,袁麗卻輾轉(zhuǎn)反側(cè)。自己的終身大事重要,雙親也要侍奉,咋辦?到底該咋辦哩?窗外蒙蒙亮了,她還隱隱約約聽見廈房里有嘆氣聲。
第二天早上,何強走時,袁麗送了一程又一程。
“對不起,我不能送你草帽。”袁麗淚眼婆娑,“忘了我吧,你學(xué)習(xí)比我好,去補習(xí)考大學(xué)吧?!?/p>
“你的草帽,送別人吧?!焙螐姳尺^身,擦干淚水,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年后,高中同學(xué)聚會,袁麗與何強才又見面。秦嶺南邊一個泥瓦匠入贅到袁麗家,袁麗的一兒一女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省城工作。何強省醫(yī)專畢業(yè)后分配到渭北一所鄉(xiāng)衛(wèi)生院,和一個護士成家。他已經(jīng)進城,當(dāng)上副院長,獨生女兒在美國留學(xué)。
何強端著酒杯,和袁麗輕輕一碰,一飲而盡:“當(dāng)年你講的故事里,那個女娃和男娃,最后咋樣了?”
“你猜?”袁麗淡然一笑。
何強低頭不語。
“善待你家那個護士!”分別時,袁麗平靜地說。
“塬上活不忙了,到城里來轉(zhuǎn)轉(zhuǎn)!”
之后,每年收麥前,何強總會收到一個快遞,盒子里面裝著一頂手工編的精致的草帽。每每這時,何強眼眶就有點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