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寬
聽說她是個瘋子。
我記得她,那時我大概五歲。從小院的柵欄縫隙看出去,街上奔跑的孩子一邊追趕著她,一邊在喊:“瘋子!瘋子!”
她的頭發(fā)似乎永遠是亂蓬蓬、骯兮兮的,灰土泥水混合后打成的結,大大小小地擰成一團,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最令人費解的是,她的頭發(fā)不知道用什么剪得七長八短的,像被豬啃過了一樣,亂糟糟的,看上去幾十年都沒有洗過頭,也沒洗過澡,她身上散發(fā)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酸臭味,就像陳年的酸菜缸被打翻了一樣,而她整個人就是一個到處移動的、久未清理的膨脹的大垃圾桶。
在她灰突突凌亂的頭發(fā)下,根本看不到皮膚原來的顏色,油膩膩的泥土灰塵混合而成的污垢遮蓋了一切,深邃如溝壑般的皺紋橫一條豎一道。皸裂破損的皮膚集中在眼部和口唇部,就像久旱干裂得到處都是深溝的荒原。她的兩條眉毛也好像打著結,擰在一起,擰結的眉毛使她看起來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仿佛隨時要啃掉一切。左眉角有一顆突出很高的黑灰色的痣,上面不知是長滿黑毛還是黏著結成團的頭發(fā),看上去就是粗毛長長地垂下幾乎蓋住了左眼。兩個眼角都下垂著,眼睛明顯呈三角狀,或許眼皮過于腫脹,使眼珠看起來十分突出,好像半個眼球都露在眼瞼外面,黑眼球卻格外小。據(jù)說有一只眼被人打瞎了,看上去就是死魚的眼睛,完全爆裂開了一樣,要不是另外一只還偶爾咕嚕咕嚕轉著,不時地露出恐懼和窺視的神色,根本看不出那是雙活人的眼睛。她的兩顆白眼球都非常渾濁,黃褐色的眼白上布滿了血絲和斑點,眼角積滿眼屎。她通常不用正眼看人,整個頭總是低低的,她只用眼角斜視和觀察著一切,給人的感覺好像賊溜溜的,偶爾露出鱷魚眼里才能看到的警惕與兇狠。
我覺得最不堪入目的應該是鼻子,從額頭到鼻頭,再從鼻頭到額頭,有無數(shù)條橫豎交錯的皺紋。整個鼻子好像一個立不住的軟體動物,歪歪扭扭地堆在臉部中間,根本無法分辨出這是一個人的鼻子。在這個暫且稱之為鼻子的下端,永遠流著兩條鼻涕。舊鼻涕干掉了,新鼻涕流出來鋪上去,然后新鼻涕又干掉了,又有鼻涕淌出來黏在上面,就這樣嘎嘎巴巴地結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繭,好像從鼻孔到嘴唇之間的一道冰滑梯。她的上嘴唇嚴重地翻起,正好截住了順著滑梯源源不斷流下來的大量鼻涕。一年四季不知道有多少鼻涕再流進嘴里,重復循環(huán)再生產。
在她上翻的嘴唇下面有一顆特別長的牙,暴露在唇外并頂住了下嘴唇,她的下嘴唇常常被自己的長牙咬破,鮮血直流。暴露在唇外面的長牙上積滿了厚厚的牙垢,紅褐色的牙垢已經慢慢變成了黑褐色,巨大的嘴唇好像遮住了下巴,并散發(fā)著久未清理過的泔水桶的味道。
她好像春夏秋冬都穿著棉襖,只不過夏天把棉襖里的棉花掏出來。烏漆麻黑的看不出棉襖面原來是什么顏色,前襟上除了鼻涕嘎巴,就是吃飯時邋遢出來的湯湯水水結成的飯嘎巴,這些層層疊疊的嘎嘎巴巴,似乎加重了棉襖的分量,使前襟看起來特別厚,也特別硬,猶如一件刀槍不入的盔甲。
她總上我們家來要飯,起因是有一次我母親在街上看見她,她來了月經自己不知道,褲子外面都是血,被一群孩子圍著嘲弄,有的還往她身上扔沙子,丟石頭。我媽把她叫進家里來,給她找了條干凈褲子換上,看她沒吃飯,又給她弄了一碗熱湯面。之后,她就常常上家里來要飯吃。
父母總把她讓進來,我們吃什么她就跟著吃。開始我對她充滿恐懼,確切地說應該是嫌棄。我不愿意碰她用過的喝水杯和碗筷??此酥埻氲氖种?,我都吃不下飯。她長長的指甲彎曲著,每一個手指甲縫都是黑黢黢的。一些指甲泥好像都已經長在指甲里頭了,母親拿剪子給她剪了指甲,用牙簽一點一點把常年積累在指甲縫里的泥慢慢挑出來,然后讓她用溫水浸泡手后,再細心地挑一遍。就這樣洗了若干遍,才看見了她手的顏色,她的手雖然不那么細膩,但干凈的手也是白白的。我父親還給她理了發(fā),原來以前她的頭發(fā)都是自己用鐮刀割的,難怪就割成了長短不齊的稻草。
后來,她成了我們家的“常客”,父母讓我叫她阿姨,我很不情愿地哼一聲就躲一邊去了。不過我不那么嫌棄或對她充滿惡意了,偶爾我也會在一旁一邊看我的小人書,一邊聽他們大人說話。
原來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瘋”。她也是中國人,而且還是個大學生,上世紀初,她與一個家族顯赫的男生相戀,遭到對方家庭的阻止。本來感情受到打擊,對于一個少女已經是一場劫難,對方家族因怕她“泄密”,就冠以某個罪名,將她拘留。之后,她就這樣無端端地被驅逐出城。這個男生也許根本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就此永久地消失了。她因此得了失心瘋,之后生活就不能自理了,最大的問題是她還經?!昂f八道”,因此經常遭到毒打,瞎掉的眼睛就是被打的,突出的長牙,據(jù)說是因曾經被打掉了下巴造成的,牙也沒了好幾顆。她只有三十多歲,但在我看來,她已經完全是一個老太太了。她說的話不太能讓人聽得懂,有時候我覺得她在神乎其神地講著一些詭秘的傳說,有時候又覺得她是在不停地詛咒和謾罵。那一瞬間,她臉部就會扭曲變形,眼鼻口都歪斜到一邊,十分猙獰可怕。
但有時她是那樣和顏悅色,溫馴得像只小貓,等著我母親給她清理衛(wèi)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