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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會想起米小樂:矮個,干巴瘦,頭發(fā)亂作一團(tuán),著一套不大合體的舊工作服,上衣兜里揣個記事本,記事本露出兜外一指寬,一側(cè)還插著半截鉛筆。
礦山紅火那會兒,米小樂是礦上安全員。安全員須要配備記事本,記一些不安全的事。米小樂的記事本里,密密麻麻記著許多事,外人是不許看的,只有李場長和我例外,因為我那時是副場長。
記得有一回,爆破組的老丁私自藏了一枚雷管,被米小樂發(fā)現(xiàn)了,米小樂管老丁追討,老丁死活不給。老丁私藏雷管,是想抽空去甘河水庫炸魚,炸到魚,做下酒菜,和米小樂一起喝酒。老丁和米小樂是酒友??擅仔纺?,不給面子,死追不放,為了一枚雷管,二人撕破了臉皮,竟動起了手。米小樂搶個先手,一把扯開老丁的上衣兜,搶到了雷管。
“媽的,欠揍,雷管是你家的?”
“雷管是公家的……”
兩頭倔驢,手上打,嘴上也沒閑著。米小樂哪是老丁的對手,三招下來,米小樂的臉上就見血了。
“臭不要臉!”李場長的罵聲頗有震懾力,這倆貨立馬停了手。老丁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米小樂手里攥著雷管,用衣袖擦去嘴角上的血。李場長直懟老?。骸澳懜宜讲乩坠?,你想進(jìn)嶺下監(jiān)獄吃小餅子嗎?”老丁弱弱地說了句:“炸魚。”“炸魚?”李場廠怒道,“怎沒把你卵子炸掉。罰,罰你一個月獎金?!泵仔愤@時發(fā)話了,米小樂說:“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我倆是鬧著玩的?!崩顖鲩L還在氣頭上,說:“少為他袒護(hù),罰,罰他多少,就獎勵你米小樂多少,我看以后誰還敢起幺蛾子。”
兩人打架的事,米小樂認(rèn)真地記在記事本上:
“七月五日,老丁私藏雷管,想去炸魚,被我逮著了,我挨了打,老丁挨了罰。老丁那份獎金,我代他領(lǐng)了。老丁家也不富裕?!泵仔窇T用鉛筆寫字,字跡潦草得很。
那些年,工作上,米小樂跟領(lǐng)導(dǎo)配合比較默契。米小樂連續(xù)三年被評為礦山安全生產(chǎn)標(biāo)兵。
礦山閉礦了,米小樂也退休了。而我,一直在外面打拼。昔日同事的一些狀況,只能在微信群里了解一點。正月里,“采礦者”群里爆料:米小樂過上二婚生活,后老伴就是當(dāng)年的宋二嫂。宋二入土剛過百日,這兩人就到了一起,是舊情復(fù)燃?
當(dāng)年,米小樂和宋二嫂的關(guān)系比較曖昧。記得那年初冬,晌午時分,宋二嫂頭戴宋二的一頂舊軍帽,胳臂上挎著一個柳條筐,屁股一扭一扭闖入采礦場。宋二嫂放下筐,揭開蓋在上面的白毛巾,嚯,一筐菜餅子,玉米面的,黃騰騰,每個上面都有一層糊鍋巴。大伙一哄而搶,一陣工夫,一筐菜餅子就沒了。宋二嫂抿嘴笑,待大伙吃得了,開始收錢,一個菜餅子兩元。兩元,那也值,宋二嫂的菜餅子,咬一口,油汪汪,好吃又抗餓。自那日起,每天中午飯時分,礦工們都盼著宋二嫂來??蓡栴}是,采礦場有個規(guī)定,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nèi)。宋二嫂精明得很,一下就想到了米小樂。宋二嫂沖米小樂飛個媚眼,求道:“米哥,幫幫我喲?!泵仔窐返米龊檬拢瑑扇司陀辛四?。到了午飯時分,宋二嫂一準(zhǔn)會在采礦場大門外候著。米小樂來了,就將一筐菜餅子帶進(jìn)去,沒多大工夫,米小樂又將空筐送出來,附帶著,還有賣菜餅子的錢。
米小樂的記事本里,有這樣一段記錄:
“十二月五日,小雪。中午飯,幫宋二家的賣菜餅子,分明是十九個菜餅子,宋二家的非說是二十個,不跟娘們一般見識,她說幾個就幾個吧。白白搭進(jìn)一個菜餅子錢?!?/p>
后來,宋二嫂不再到礦上賣菜餅子了。有人猜測,一準(zhǔn)是兩人因利益分配不均,才起了矛盾。我問過米小樂,米小樂說,宋二家的,一肚歪心眼,自己長了一身肉,菜餅子里的肉越來越少,誰還會買?再說,李場長也不讓賣,說不安全。
我以為,米小樂跟宋二嫂的舊情,僅此而已。
這次,我回來休假,“采礦者”群里又有爆料:米小樂和宋二嫂不歡而散……
世事難料啊。
早上,我出去遛彎,在家屬院里碰巧遇見了米小樂,米小樂老早就伸出了手,拉著我坐到花壇邊,說是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
“唉!”米小樂先是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還是那時候好呀。”
“哪時候?”
“采礦場唄?!?/p>
“現(xiàn)在不好么?”
“現(xiàn)在,一點樂子都沒有。”米小樂直搖腦袋。
我指著他上衣兜里的記事本,問:“還記呀?”
米小樂頓時眼睛里放光,說:“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農(nóng)貿(mào)市場小青蔥一塊五一兩,蔬果超市里六塊一斤,差價老大啦?!闭f罷,用手拍拍他的上衣兜。
我笑了,又問:“聽說你跟宋二嫂有過那么一段……”
米小樂不大自然,說道:“可不是咋地。”
“宋二嫂,人不錯。”我說。
“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米小樂說,“最初,是宋二家的主動約的我。我倆見面,她沒管我要三金,我就決定跟她搭伙,講好了,不登記,兩下跑,我每月給她兩千五?!?/p>
“這不挺好嘛……”我插話。
“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春節(jié)她在我這只待了三天,再就是每月過來三兩天,我這都有記錄。”說著,米小樂掏出記事本,翻開有折痕的頁面讓我看。記事本上記道:“宋二家的:……四月,她在我這邊住了兩天,我在她那邊住了三天;五月六月,一天不天……”我只掃了那么一眼,就覺得不對味。
“老米,你你……不會主動些?”
“我主動了呀?!泵仔返芍鴥裳?,認(rèn)真地辯解道。
“一天不天是咋回事?”我問。
“那兩個月她去了皮鎮(zhèn),住在老丁家……”米小樂一下子蔫了。
米小樂說的老丁,就是爆破組的老丁。老丁退休后,在老家皮鎮(zhèn)買塊荒地,栽上大櫻桃。老丁老婆是去年五月份過世的,據(jù)說,當(dāng)日兩口子正在櫻桃園里打農(nóng)藥,一頭發(fā)情的公牛闖進(jìn)來,老丁老婆被公牛撞了一下,當(dāng)時也沒覺得咋地,傍晚發(fā)現(xiàn)不好往醫(yī)院送,半道上人就咽氣了。
“領(lǐng)導(dǎo),我向你匯報,宋二家的相中了老丁的櫻桃園,”米小樂若有所失,跟我叨叨,“她就是只貓,哪熱乎往哪去,老丁每月給她三千……”我沒搭腔,米小樂又自言自語,回味道,“宋二家的,身上水光溜滑,哪兒都好,哪兒都好……”
我瞥了一眼米小樂,欲言又止。
有芒在背。是太陽的光芒。
“走吧走吧,我說,曬得慌。”
我倆起身分手。米小樂邊走邊將他的記事本放進(jìn)上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