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雨竹

《你的名字》《天氣之子》《鈴芽之旅》是新海誠導演的災難三部曲，如果說《你的名字》告訴人們要奮起與宿命抗爭，《天氣之子》是在表現(xiàn)“救一人還是救一城”的艱難選擇，那么，《鈴芽之旅》則告訴我們在宿命般的災難面前無計可施，無法選擇的我們，該如何活著。新海誠導演在采訪中說這三部作品是因日本“3·11”大地震而創(chuàng)作的，十余年光陰，他終于完成了叩問和求索，找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也給同樣被各種天災人禍、世事無常而困擾，深受打擊的人們，帶了安慰和某種可能?！垛徰恐谩愤@部影片對災難的隱喻和思考是潤物細無聲的，并不能簡單地從愛情中理解劇情的觀感體驗，災難后的情感撫慰和人性關(guān)懷在本片中才是主題。

“責任”讓人更堅定

《鈴芽之旅》三條故事線纏繞交錯，第一條是鈴芽的成長轉(zhuǎn)變線，第二條是鈴芽和草太在交匯一剎所產(chǎn)生的感情線，第三條則是“閉門”的救世線。

鈴芽與草太在海邊公路相遇，得知草太在尋找廢墟，誤打誤撞找到了“門”和“要石”。鈴芽無心之舉將要石拔出，卻不曾想帶來了“蚓厄”現(xiàn)世，自此埋下了禍根。責任心和對草太的情愫讓她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旅途”，開始尋找往門。全片高潮部分是她將因受到詛咒變?yōu)橐牟萏迦敫∮跂|京上空的蚓厄時，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不舍、悲痛、愧疚、悔恨，但她也在這場災難結(jié)束時積極地拯救草太。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哪怕是我自己變成要石也可以”的決心。這樣的心路歷程，是鈴芽在進行自我重建和尋找，也是災難中的人在進行自我重建的過程。

從片頭開始的部分，小鈴芽在一片星空草原上不停奔跑，尋找著自己的母親。隨著鏡頭的展現(xiàn)，人們看到一片廢墟：倒塌的房子、破碎的船舶、被沖毀的田舍……這體現(xiàn)著新海誠對于災難展現(xiàn)的鏡頭設(shè)計。在土地上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船舶？海嘯和地震對日本土地的肆虐和摧殘所致。孩子的哭泣往往是最揪心的，而孩子與母親的情感也是最能撼動觀眾的。這時面容模糊的“母親”的出現(xiàn)為全片埋下了第一個伏筆，也讓電影在結(jié)束之時完成了一個大回環(huán)。

失去了母親的鈴芽被環(huán)姨媽撿回家，組成了新的母女關(guān)系。環(huán)姨媽盡職盡責，放棄了自己在最好年紀選擇愛人的能力，為孩子準備愛心便當，卻被班級同學嘲笑“老阿姨便當”。鈴芽毫不反駁，嘆了口氣。在高中二年級這樣一個充滿著青春叛逆的年紀，她對環(huán)姨媽的愛感到非常沉重。倒推來看，環(huán)姨媽可能在鈴芽成長的過程中，過于看重自己姐姐留下來的這個孩子，也為了執(zhí)行自己“來我家生活吧”的這個承諾，深深地愛著鈴芽。這份愛帶有責任，勢必是沉重的，也是充滿包裹感的。觀眾也可以窺見鈴芽的小心和自卑，她始終覺得是自己耽誤了環(huán)姨媽的未來，但又無法回應(yīng)姨媽的期待。這種負罪感日復一日折磨著鈴芽的內(nèi)心，造成了之后在停車場她哭喊著向環(huán)姨媽說是姨媽要讓她當自己的孩子，而非自己主動的局面。

在鈴芽拔出要石后，要石變成貓跑到鈴芽家里，鈴芽也說出了與環(huán)姨媽類似的話——來當我家的貓。在這個瞬間，貓對草太進行了詛咒，轉(zhuǎn)移了要石的職責。鈴芽與貓產(chǎn)生了誤會，正如同環(huán)姨媽與鈴芽關(guān)系的縮影。新海誠導演借左大臣的出現(xiàn)，控制了環(huán)姨媽說出心里話，這既是在警告左大臣必須堅守神明的職責，也在引導觀眾去關(guān)注這對重組母女的復雜情感。環(huán)姨媽并非不愛鈴芽，但她難道沒有質(zhì)疑過自己選擇鈴芽而放棄自己人生的這個選擇嗎？鈴芽也并非不愛環(huán)姨媽，在環(huán)姨媽騎著自行車也要帶著貓一人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她們默契地達成了和解。鈴芽對姨媽的感激和血緣之愛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這種自我意識的形成和負罪感來回撕扯著她。選擇并不可怕，動搖也并不可恥，可貴的是人們在撕扯過后依舊能堅持選擇自己應(yīng)盡的責任，實現(xiàn)諾言。

左大臣真的是完全拋棄了自己的責任嗎？從左大臣詛咒了草太開始，它持續(xù)引導著草太和鈴芽去尋找往門。在游樂園中摩天輪變成往門，鈴芽被引誘走進往門即將墜亡的時候，左大臣也并沒有拋下所有去拯救鈴芽。大臣的私心在反復變化搖擺，如果鈴芽堅定選擇左大臣，那么左大臣的私心就會狠絕到哪怕別人變成要石也毫不心軟。如果鈴芽選擇拯救世界和草太，那么它也會隨著這種選擇去考量人類的責任心，為他們提供幫助。左大臣就像一個孩子，在認識這個世界，與世界達成平衡的過程中反復搖擺，事實上，左大臣是在堅定地行使著神明的職責，守護這個世界。

縱觀劇情，影片當中的愛情占比不高。新海誠導演更多的是在闡述一種責任和感情的平衡。普通人會在選擇中產(chǎn)生過搖擺，例如環(huán)姨媽的哭訴、鈴芽和姨媽的爭吵、左大臣拋棄要石身份、草太被冰凍時的絕望……但是最后人們能看到，在責任和私心中，他們最終都堅守了自己的職責?！白钪匾墓ぷ鬟€是不要被別人看見比較好”是人們對這個世界的愛，是追尋美好未來的勇氣和義無反顧，將責任和私心重新恒定在天平兩端，達成了微妙的平衡，而并非一個高中生和一個大學生欲說還休、尚在萌芽的“愛情”。作為觀眾不能簡單地認為這是一部“純愛”片，更需要揣摩新海誠導演的視角和心理，去深思其中的復雜情感。

“愛”讓人更勇敢

愛是藝術(shù)作品永恒的母題之一，會給人帶來無盡的勇氣，去抵抗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風險和困難。在《鈴芽之旅》影片當中，支持鈴芽行動的“愛”有陌生人伸以援手的溫情，也有占比不高但絕對不能忽略的愛情。

為何鈴芽在一瞬間就對草太產(chǎn)生了別樣的感情？首先，鈴芽和草太在海邊相見并不是第一次相見。在鈴芽幼時誤闖往門的時候，他們就完成了第一次邂逅。幼小的鈴芽失去了母親，丟失了象征著自己和母親美好回憶的椅子，她獨自穿過常世中空曠的平原和那些與災難一一對應(yīng)的廢墟時，是彷徨無助的，猶如浩蕩天地之中的一葉浮萍。在劇情結(jié)尾觀眾才知道，小鈴芽在常世之中遇見的其實是長大的鈴芽，完成了劇情的大回環(huán)。小鈴芽跌倒在草地上崩潰大哭，高中的鈴芽在小鈴芽內(nèi)心世界崩塌的一瞬間，似大廈將傾。她曾拷問自己：“沒有媽媽，我該怎么辦？”她決定給予自己照顧和撫慰：“不管你現(xiàn)在有多悲傷，鈴芽以后都會好好的長大成人的，所以別再擔心了，未來并不可怕。你以后還會喜歡上別人，你也會遇到很多非常喜歡你的人。雖然你現(xiàn)在覺得世界一片黑暗，但黎明終究會到來，你會在陽光之下長大成人，未來一定會是這樣的?！边@樣的話語傳遞對象不僅僅是小鈴芽，更是對那些在災難中飽受創(chuàng)傷和痛苦人們的一種精神撫慰。他們必須要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建立起一道自我鼓勵的防火墻。小鈴芽回望常世中的大鈴芽和草太，為她長大后與草太海邊邂逅埋下了種子。

海邊微風吹過，這靈動又夢幻的一瞬間叩響了二人心中的“門”。鈴芽在成長過程中的怯懦與絕望、柔韌和堅定都被草太欣然接納，如鈴芽將要石拔出本是一件重大錯誤，草太卻沒有責備她；在廢墟中的學校關(guān)門的情節(jié)中，草太還夸獎鈴芽做得好。這種充滿溺愛的態(tài)度給予了鈴芽無限勇氣。草太被封印在凳子中深深“睡著”，鈴芽受到高中生千果的“啟發(fā)”，帶有情竇初開的小心思，用吻來喚醒沉睡的“板凳”。這種酸澀飽脹的青春朦朧之情，瞬間激發(fā)觀眾對青春的回憶和懷戀。

草太被封印并非睡著，而是逐漸被冰封起來，他眼看著自己的意識在水中逐漸下沉卻無能為力，不甘地說：“明明我都遇見了啊?！边@部分情節(jié)雖然能通過觀眾的自行腦補出草太對鈴芽的依戀之情，但是略顯突兀。通過小說和漫畫的補充我們可以了解到，草太在童年并沒有很好地融入群體之中。芹澤曾經(jīng)想了解草太的具體工作，但是他卻用一種難以名狀的語氣說：“你會好好聽我說的吧?！边@種使命感和責任感讓他倍感孤獨。在信任他、不怕苦不怕死、與他風雨共度的鈴芽出現(xiàn)的時候，他也必將獲得無盡的勇氣和希望。鈴芽通過重重艱險追尋常世，打開了人生中第一次遇見也是通向心愛之人去處的往門，從腐朽無色的海邊將草太一把拉起，這不僅展示出兩人“雙向奔赴”的情感，更展示出“唯愛不朽”的主題。

“儀式”讓人更敬畏

新海誠導演的一貫作風就是在影片中增加富有儀式感的內(nèi)容。儀式是一種堅守傳統(tǒng)、程式固定的藝術(shù)，不會為各時代的消費文化所影響，它的一次次表演不斷重復和加深著人類的某種記憶，凝聚著人們對于歷史和歲月的情感，具有一種端莊的美感?！垛徰恐谩分械倪@種傳統(tǒng)巫儀會喚起日本觀眾對神明的敬畏和對自然力量的渴望與恐懼。關(guān)于“蚓厄”，它的原型是源于鹿島神宮的“地震鲇”。坐落在日本廢墟中的往門也正醞釀著那些打開了一扇出發(fā)的門卻又沒有回來的人們的心中豐沛的感情，當他們推開這扇離開家的門，滿懷著對未來的無限希望和勇氣，不曾想?yún)s走進了悲愴滅頂?shù)臑碾y之中——“去去就回”變成了一種奢望。往門，也是家門和心門的結(jié)合體。門里的溫暖和門外的悲慟，門里的人世和門外的常世在這里對應(yīng)了起來。

鈴芽“開門”和“閉門”正是找回在災難中丟失的一部分自己的儀式，也是在災后精神世界中不斷掙扎的人們對已經(jīng)故去的至親的精神依托。幼時鈴芽打開這扇門，尋找的是母親和人生方向，而高中鈴芽在執(zhí)行閉門儀式的時候，需要感受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的感情，而這正源自對美好生活和溫暖希望的渴求。那些長眠在這片大地上的生命會奉獻自己的“靈”，給它們撫育過的人類以精神力量。“我出發(fā)了”——尋找的正是她在災難后給予她信心和勇氣的朦朧“愛情”。作為唯一從“門”歸來的人，這種尋找正是鈴芽對自己缺失的補全。

鈴芽旅途地點設(shè)置得非常巧妙：九州——四國島愛媛縣——神戶——東京——巖手縣。這些地點對應(yīng)著2016 年九州熊本大地震、2014 年伊予灘大地震、1995 年阪神大地震、1923 年的關(guān)東大地震和2011 年“3·11”的大地震。在小鈴芽的日記本上，3 月11 這個日子的日記被涂黑，這也是新海誠導演對于當時災難之中人們心理狀態(tài)的一種暗示。沒有人會在直面死亡后不恐懼，也沒有人會在失去至親至愛后不感到絕望和晦暗。將日記涂黑，展現(xiàn)的是災難后的人們對那段記憶的共同狀態(tài)——想遺忘、想逃避、絕望、窒息。

在電影中游樂園的部分，有一個鏡頭特別展示了“閉園通知：感謝您20 年的光顧”。明明也有很多像瑠美小姐一樣的人對幼時的溫暖感到懷戀，但是這個地方依舊變成了廢墟，變成人們記憶中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新海誠導演曾提到，他常?？吹饺藗冊谄仆羷庸さ臅r候會祭拜土地，但是為什么在土地變成廢墟以后沒有人再來作儀式了？土地在新海誠導演的眼里也具有豐沛的生命——貫穿全片的咒語牢牢地把握住觀眾的心理痛點：“思而復思，祈喚日不見之神，祈喚祖祖代代之土地神。此山此河，承恩甚久，不勝感激。誠惶誠恐，誠惶誠恐，謹遵神旨，予以奉還?！庇晔巧竦臒熁ǎ@種呼喚神明的儀式，讓觀眾在瞬息之間形成了對山河故里的敬畏之心。

特殊設(shè)置的情感表達

日式電影的敘事特色是善于在細微之處蘊藏悲憫和哀傷，新海誠導演在鏡頭語言的運用上秉承著一貫散文化的敘事特征，這與日本傳統(tǒng)藝術(shù)情感“物哀”之情有著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物哀是日本一種具有悠久歷史的審美傳統(tǒng)，它顯示的是一種在生活和藝術(shù)活動中外物動情的審美表現(xiàn)形式?！北揪有L提出并建立了“物哀”理論體系，影響了日本文化與日本社會的方方面面，后期甚至成為一種社會文化思潮，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大到了一切由所見所聞所產(chǎn)生的深情，就像“美麗的櫻花一樣絢爛奪目卻轉(zhuǎn)瞬即逝，由此心生感動，心花怒放”。這種對事物的詠嘆之情也漸漸化作電影中的諸多意象來展示。

最讓人難以忘卻的是三條腿的凳子，這是對災難中落下殘疾的人們的一種隱喻。臺詞“越來越適應(yīng)做凳子了”實際上是對這群飽受災難后遺癥折磨的人的一種鼓勵和支持。新海誠導演說過：“希望鈴芽結(jié)束旅行、電影散場之時，觀眾們能得到面向生活的力量，哪怕只是一點點?！?/p>

影片中曾多次出現(xiàn)“蝴蝶”的意象。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影片開頭的時候，鈴芽從常世夢境中出來，蝴蝶伴隨著鈴芽飛舞在她的枕邊，這是對夢境或者常世的一種隱喻。再次出現(xiàn)特寫的鏡頭是蝴蝶輕輕撲扇了一下翅膀，東京地震了一下。這種慢鏡頭特寫實際上是一種情緒擴大化，為了后面“蚓厄”降落做情緒鋪墊。新海誠導演先呈現(xiàn)生活化的鏡頭，讓觀眾對電影中無知無覺的人們感到揪心，再突然展現(xiàn)東京上空龐大的“蚓厄”激化沖突，將鈴芽逼到“懸崖之上”——是將變成要石的草太楔進“蚓厄”拯救世界，還是滿足私心。鈴芽已經(jīng)失去過生命最重要之人，是否會再一次失去草太，讓他就此幻滅，觀眾為此都捏了一把汗。金色的生命線、藍色的情感線和紅色的災難線糾纏于此。正是這樣的鏡頭語言設(shè)置激化矛盾沖突，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和情感沖擊。

影片中有一些色彩消減的片段。第一次是鈴芽媽媽給鈴芽做凳子的時候，畫面顏色灰暗，只有凳子的黃漆是顏色飽和的狀態(tài)。第二次是草太逐漸失去意識被冰凍成要石的時候，畫面顏色是低飽和度的灰色。第三次是草太被開門的鈴芽一把拉起時，門后絢爛夢幻的星空和身處海邊被冰封的草太形成了強烈對比。這種鏡頭語言的設(shè)置能直觀地給觀眾帶來情緒變換，暗藏情感流動。

結(jié)語

動畫技術(shù)是新海誠最重要的武器，極大的創(chuàng)作自由和幻想空間讓其作品的主題呈現(xiàn)，比一般的真實影像創(chuàng)作更為奇幻、更為豐盈?！垛徰恐谩愤@部影片作為新海誠導演與觀眾的“三年之約”，在目前災難多發(fā)的社會環(huán)境下，是飽含災后心靈撫慰和情感重建意圖的。新海誠導演希望通過對美好愛情的刻畫、對陌生人之間的善意幫助以及對山川神明的敬畏之情等情緒化的表達給予人們正向的心理引導。我國動畫創(chuàng)作者也要思考如何在藝術(shù)作品中打開那扇通往美的“門”，讓觀眾在作品中感受溫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