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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人間詞話》對比李煜與賈寶玉及趙佶

2023-08-08 09:05:08王雪山
文學教育·中旬版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人間詞話真性情李煜

王雪山

內(nèi)容摘要: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第十七則中提出“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代表為《紅樓夢》的作者,而“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并認為李煜是這類詩人的代表。筆者認為不妥。首先,李煜閱世不可謂淺。其次,李煜與《紅樓夢》的作者的生活閱歷有許多相似之處。所以是否葆有真性情的關(guān)鍵不在閱世深淺。而李煜的真性情恰因為其閱世之深。

關(guān)鍵詞:《人間詞話》 李煜 閱世 真性情

觀堂先生在《人間詞話》第十七則中指出“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备`以為不妥。

首先文體不同?!端疂G傳》《紅樓夢》為小說,篇幅大,所需材料多,李后主不一定沒有豐富的材料,只是不適用于詞的體裁。

其次主客觀的說法不確。彭玉平評析中指出“所謂主觀之詩人,即是以抒情為基本手段的詩人。”“詞話沒有從文體的角度來解說抒情與敘事之別,而是從作者的角度來說明兩者的差異,并大體根據(jù)抒情與敘事的不同而分‘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評析中提到的觀堂先生于1906年發(fā)表的《文學小言》中提出了“敘事的文學”與“抒情的文學”這一對概念,用于此或許更明確一些。

另外,至少就李后主而言,其真性情絕不是因為閱世淺,恰相反,后主閱世不可謂淺。與此則中提到的《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①相比較,曹公經(jīng)家族傾覆“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李后主歷亡國之殤“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曹公嗟嘆“甚荒唐,到頭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后主感慨“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p>

二人的經(jīng)歷似又不似,但可確知后主之閱世絕不比曹公少,且其經(jīng)歷及由此而生的感慨嘆惋都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源泉。

十八則以李后主與宋徽宗作比較。比較的結(jié)果是二人都有“以血書者”的真誠,然而境界“大小固不同矣”。所以真性情與境界之大小也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十七則,以曹雪芹與李煜比,雖經(jīng)歷相似但文體不同,殊難比較;第十八則以趙佶與李煜比,雖文體相同,晚年經(jīng)歷相似但早年的經(jīng)歷卻差異甚巨。曹公無自傳亦無他人為其立傳,但其筆下人物賈寶玉,被認為是曹公的自身寫照。(即使曹雪芹不為《紅樓夢》作者,賈寶玉以《紅樓夢》作者自身為原型當可信)。故斗膽以賈寶玉為李后主虛影,徽宗趙佶為李后主實影,將這一虛一實與李后主做一比較,且試圖探討彭玉平先生在評析中提出的“如何在閱世的基礎(chǔ)上葆有真性情”這一問題。

一.早年經(jīng)歷(成年之前)

就物質(zhì)方面,三人都于錦衣玉食(說是驕奢淫逸也不為過)的環(huán)境中成長,養(yǎng)尊處優(yōu),無憂無慮。就人文環(huán)境,靜安謂李煜“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這于賈寶玉,只需改“宮”為“府”,意思皆合。而趙佶三歲時其父神宗去世,哲宗繼位,趙佶受封遂寧郡王。按照常理,趙佶就不應(yīng)再在宮中生活了。其生母陳氏生前并無封號,可見位份不高,與趙佶共同生活的可能性不大,并且她在趙佶七歲時去世了。趙佶從小身邊沒有直系女性親屬,女性仆婢也沒有多于規(guī)制數(shù)額的可能性。所以“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于趙佶就不適用了?!都t樓夢》至八十回,賈寶玉大概十四五歲②,父母都健在。李煜24歲繼位,其時其母鐘氏尚在,所以李煜成年之前,父母都健在。而趙佶可以說從小就是孤兒。就成年之前的家庭情況而言,李煜與賈寶玉更接近,趙佶則完全不同。

從繼承的主觀意愿而言,這三人都未必愿意,至少是對此沒有強烈的愿望。但從客觀情況而言,李煜是太子李弘冀長弟,“自太子冀已上,五子皆早亡”③可以說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且李煜在太子李弘冀死后有兩年的太子生涯,還曾在其父李璟遷都南昌之后留守金陵監(jiān)國。所以李煜是被按照繼承人培養(yǎng)的。趙佶三歲時神宗去世,哲宗繼位,趙佶作為哲宗的異母弟,已為小宗。太子的首選應(yīng)為哲宗之子,即使哲宗無子,趙佶既不是長弟,亦不為母弟,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從向太后與章惇在哲宗死后的爭論④看,哲宗生前大概率沒有指定過繼承人。哲宗即位時僅十歲,他的無子早亡是出人意料的,神宗的其他兒子中沒有人曾接受過國家未來帝王的教育和訓練。相較之下,李煜作為繼承人接受訓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至少有所準備,不比趙佶的那么草率倉促。賈寶玉的父親賈政已無爵位,“原欲以科甲出身”但是“皇上因恤先臣”賜了官,但是這個官位是不能繼承的,要繼承的不過是對家庭和家族的責任:贍養(yǎng)父母,照顧姊妹幼弟(如有),開枝散葉撫養(yǎng)兒女,聯(lián)絡(luò)姻親維系社交,幫扶族中窮困之人等。賈寶玉原有兄長賈珠,賈珠還有兒子賈蘭,正常來說,第一順位是賈珠,第二順位是賈蘭,賈寶玉完全不用操心繼承家業(yè)。但賈珠早亡,賈蘭還極幼小,這副繼承的重擔才(暫時)落到了賈寶玉頭上。所以我們看到,賈寶玉雖然不情愿,但也在接受著長輩對于他的“繼承人教育”,包括參與親戚世交的婚喪、賀壽、節(jié)日的來往應(yīng)酬,時不時被賈政抽查學習成果,適時地在重要場合露臉,搭建人脈。

三人雖然都有過一段富貴閑人的童年時光,但就肩負的責任而言,李煜和賈寶玉雖然也不一定是出于自愿或天賦,但是至少比趙佶明確。當三人被命運的大手推上另一條人生道路的時候,李煜和賈寶玉或多或少為此做了準備,而趙佶是無知無感的。所以,我認為李煜在繼位以前的人生經(jīng)歷更接近于賈寶玉,而非趙佶。

二.興趣愛好

李煜與趙佶的藝術(shù)成就都很高,涉及文學、書法、繪畫、收藏等領(lǐng)域,有理論成果也有實踐作品。但從傳世作品看,趙佶書畫顯然更為著名,李煜則主要是文學作品尤其是以詞著稱,書畫傳世極少。于是分開討論。

詞賦對當時人來說應(yīng)為基本技能,不獨帝王,即普通讀書人也是如此?;蛴懈卸l(fā),或觸景生情,或應(yīng)酬答對,或工巧諂媚。在《紅樓夢》中,受了教育的女孩子也能作詩填詞以自娛。當然不乏有人鐘情于此,但所謂愛好,應(yīng)該是“三句兩年得,一吟淚雙流”,是“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甚至是以帝王之忙碌,仍能一生作詩逾四萬首⑤。但即使不愛好,沒興趣,這也是當時文人仕子的必備技能。

技能有高下之分。李煜于此技高一籌,且因遭逢變故,詞風轉(zhuǎn)換而境界始大,有“神秀”之譽。趙佶于國破之后風格及題材亦轉(zhuǎn)變,然技藝或者天賦遜于后主,于詞壇不可與后主相提并論。但是二人的詞,尤其是變故之后的詞,是出于興趣愛好而作,還是出于傷懷悲情別無他法可宣泄,只能寄情于詞?我更傾向于后者。因此無論境界大小,稟賦高低,李煜與趙佶都未必極愛好詞賦。

但若論書畫與收藏,宣和主人可謂當仁不讓,李后主也于史有據(jù)⑥。趙佶創(chuàng)畫院,編畫譜,開畫學,招畫家,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書法方面,趙佶自創(chuàng)了著名的瘦金體,李煜獨有筆法金錯刀。⑦

李煜與趙佶都愛好藝術(shù),且都有很高的造詣,賈寶玉的愛好全不在此,志趣殊異。就興趣愛好而言,李煜與趙佶更相似。至于這相同的愛好與同為亡國之君的人生結(jié)局有無關(guān)聯(lián),我個人認為關(guān)系不大。李后主就算勵精圖治也不大可能擊退趙宋保全南唐,畢竟中主李璟就已經(jīng)奉后周為尊,去帝號,改稱國主。南唐被吞并是不可逆的,留給李煜的問題只是被誰吞并以及何時被吞并。宋徽宗即位時,新黨與舊黨的互相傾軋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半個世紀,還能留在官場上的,基本上都是見風使舵的政治投機家。而早在熙寧之前,社會問題就已經(jīng)很突出,所以才會有變法一事。若說北宋曾有過轉(zhuǎn)機,那大概是哲宗一朝,可惜哲宗早亡,北宋已無力回天。

三.意識傾向

后主酷嗜浮屠而徽宗為道君皇帝,一崇佛,一尊道,不同又相通。《紅樓夢》開篇便是一僧一道一頑石,之后這一僧一道便貫穿全書,有時一僧,有時一道,有時同時出現(xiàn)。第二十二回,賈寶玉因為引起了黛玉和湘云的誤會無從解釋,一頭有感于《南華經(jīng)》,一頭有感于“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戲文,寫下“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的偈語,頗有貫通佛道的旨趣。八十回出場的王道士,是佛寺天齊廟的當家。這倒是很符合事實:20世紀前后,守著敦煌莫高窟的王圓箓也是道士??梢娒耖g信仰的任意性和融合性。⑧

《紅樓夢》中對佛、道并沒有嚴格區(qū)分高下。細究其情節(jié),似乎有佛渡女子,道渡男子的區(qū)別。甄士隱、柳湘蓮出家,拿風月寶鑒救賈瑞的是跛道;要化了黛玉出家,給寶釵冷香丸方子及金鎖上鏨的字的是癩僧。甄士隱抱著女兒英蓮時遇到的是兩人,但向甄士隱開口要帶走小英蓮的是癩僧。賈寶玉和王熙鳳被馬道婆暗算中了邪時來救的是僧道二人。帶發(fā)修行的妙玉是尼姑,芳官等出家分別去了地藏庵和水月庵做了尼姑,而賈敬是在道觀里煉丹修仙,老榮國公的替身也是道士?!都t樓夢》尊崇贊美女子,刻意反抗男尊女卑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能以情節(jié)中的佛渡女子道渡男子為據(jù)分佛道的高下。就人物來說,水月庵(饅頭庵)的靜虛、智能、智通,地藏庵的圓信,清虛觀的張道士,齊天廟的王道士,甚至修行的妙玉,出家的芳官等,都是凡俗之人罷了,也沒有高下之分。

不論佛道,都旨在出世而非入世。后主“不恤政事”,徽宗“怠棄國政”,賈寶玉諷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都沒有成就功名的積極志向。在這一點上,三人都是托名宗教而消極避世的。

四.關(guān)于“如何在閱世的基礎(chǔ)上葆有真性情”的討論

《紅樓夢》中的頑石,也就是通靈寶玉的設(shè)定為這個問題提供了解題思路: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p>

頑石幻化為通靈寶玉,赴人間歷經(jīng)一番悲歡又復歸為頑石,閱世而后出世。不閱世,則無有空空道人看到的石頭上的陳跡故事。所有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不論體裁,都是閱世的結(jié)果,而不是閉門造車的產(chǎn)物。而頑石本身卻始終是故事的旁觀者、講述者,而非“曲中人”。以一個只能旁觀的頑石的角度講述整個與它“無關(guān)”的故事,是否就是所謂的“上帝視角”?是否恰如《人間詞話》六十則“詩人對于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笔欠窬徒咏^堂先生所謂“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了?這一入世一出世,一進一退,一夢一醒,便是“如何在閱世的基礎(chǔ)上葆有真性情”這一問的第一個解答:關(guān)鍵在“退”,如同夢終有一醒。

其二,“葆有”真性情的前提是“擁有”真性情。這一點可能是后主與徽宗境界不同的主要原因。而如何“擁有”真性情,與個人經(jīng)歷、所受教育等等后天因素有關(guān),先天的因素如天賦、遺傳等也不可忽視。本文無意討論如何“擁有”真性情。但“擁有”確為“葆有”的基礎(chǔ),這是無疑的。

那么,“擁有”真性情,且在閱盡炎涼世態(tài)仍然“葆有”真性情的人有嗎?竊以為,李后主固然是一例,蘇東坡可為一例,楊升庵亦是一例,《紅樓夢》的作者爭議頗多,只能不論。

如果將后主、子瞻、升庵放在一處,細較其異同,大抵就可以更詳盡地解答這個問題了。然而我力有不逮,不能也不愿繼續(xù)深究了。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怎樣呢?這三個人,是幾百年才能有一個的大才,天賦本就遠在常人之上。與那樣的風流人物相比,我們只能“高山仰止”“而心向往之”。千年過后,這些滿眼炎涼卻仍內(nèi)心純真的天縱之才留下的文字,我們能讀到就已是大幸,若能為之嘆惋,為之會心,為之潸然,也可謂是命運眷顧了。

楊慎說“滾滾長江東逝水”,后主說“人生長恨水長東”,東坡說“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若是這三人能夠“一杯濁酒喜相逢”,那可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了。

參考文獻

[1]彭玉平評注.《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

[2](南唐)李璟、李煜撰,(宋)無名氏輯,王仲聞校訂,《南唐二主詞校訂》[M].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

[3](清)曹雪芹著,(清)無名氏續(x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4](宋)歐陽修撰,徐無黨注《新五代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

[5](清)畢沅編著《續(xù)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7年版.

[6](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

[7]侯妍妍,石翠仙.《南唐后主李煜的書法成就考述》[J].《蘭臺世界》2012年7月下旬.

[8]林國平.《關(guān)于中國民間信仰研究的幾個問題》[J].《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

注 釋

①關(guān)于《紅樓夢》的作者是否曹雪芹有爭議,這是另一個學術(shù)問題,本文不論,姑以曹雪芹為《紅樓夢》作者.

②另有文章做此計算,此不述.

③《新五代史》卷六十二.

④《宋史》卷十九.

⑤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俗稱乾隆皇帝.

⑥《宋史》卷四八七記載:太宗嘗幸崇文院觀書……謂煜曰:“聞卿在江南好讀書,此簡策多卿之舊物,歸朝來頗讀書否?”另據(jù)宋人陳彭年《江南別錄》:元宗、后主皆妙于筆札,好求古跡,宮中圖籍萬卷,鐘、王墨跡尤多。城將陷,謂所幸寶儀黃氏曰:“此皆吾寶惜,城若不守,爾可焚之,無使散逸?!奔俺窍?,黃氏皆焚,時乙亥歲十一月也.

⑦侯妍妍,石翠仙《南唐后主李煜的書法成就考述》.

⑧林國平《關(guān)于中國民間信仰研究的幾個問題》.

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作者單位:成都藝術(shù)職業(yè)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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