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絲
這兩年居家時間長,儲存的罐頭也開始增多,從肉食乳品到蔬菜水果,無所不包。我還囤了幾罐豬油罐頭,想換口味的時候,開一個罐頭用豬油拌上熱騰騰的米飯,再淋少許醬油,即可完成平庸生活的自我款待。想起網上一些以“懷舊風”吸睛的UP主,拍攝“穿越”回到20世紀90年代的視頻,所用道具除了BP機、老式撥號電話、掌上游戲機,還會有一個馬口鐵罐頭。
就像古裝電影能否把歷史細節(jié)精準地呈現(xiàn)出來,服裝、器物是關鍵,短視頻里的罐頭,確實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因為罐頭在過去曾是高級食品的象征,人們多是在探望病人時,才會買兩瓶水果罐頭表達心意,作為慰問。以前很多小孩都是在病中第一次嘗到罐頭的滋味。浸泡在糖水里的黃桃、梨子,汁水汩汩而出,濃郁得令人暈眩,清甜中又能品味到糖水的細微苦澀余韻。小孩子喝完罐頭瓶內的最后一滴殘汁,還會意猶未盡地舔一舔鐵蓋的內側,馬口鐵皮的特殊鐵腥氣,于是就這樣長久地留在了許多人的記憶里。
梁實秋在《雅舍談吃》里寫他早年游歷沈陽,下榻一朋友家,早上起來遇到廚子胃病發(fā)作,贈其蘇打片止痛,痛癥緩和的廚子為表感激,用主人舍不得吃的一個鮑魚罐頭,給梁實秋做了一碗鮑魚面。那種急于表現(xiàn)自己傾箱倒篋款客的情形,便與我們經歷過的場景相仿。
其后有機會看到外面的世界,才發(fā)現(xiàn)海外完全相反,新鮮蔬菜往往比罐頭更貴,只有不愿意花太多時間做飯的工薪族,才會儲存滿滿一柜子的罐頭。美國藝術家安迪·沃霍爾1962年創(chuàng)作的《金寶湯罐頭》,在畫布上臨摹了32個外觀幾乎一模一樣、實際口味不同的湯罐頭,排列組合到一起,成為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收藏的波普藝術名作。其創(chuàng)作靈感就來源于他未成名前生活拮據(jù),有許多年每天的午餐都吃著同樣的罐頭。張愛玲晚年獨居在洛杉磯,冰箱也是長期空空如也,每天就靠罐頭勉為度日。
王家衛(wèi)拍電影《重慶森林》,也用罐頭刻畫孤獨、疏離的都市生活——劇中人物失戀后,每天去買一罐一個月后到期的臨期罐頭,若是積滿30罐,女友沒有回心轉意,就說明感情像罐頭一樣過期了。我看完才明白,過去以為罐頭是有錢人吃的東西,完全是一種錯覺。就像北歐家具剛進入中國時,不少人也以擁有整套該品牌家具為傲,后來才發(fā)現(xiàn)就是一個大眾化的產品——無數(shù)人都有過相似的“滯后時尚”經歷,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而已。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弗里德曼認為,當一國經濟發(fā)展到擁有足量的中產階級來支撐麥當勞這種業(yè)態(tài),就會變成一個“麥當勞國家”。然而,即使在生活水平已突飛猛進的今天,把“天然、新鮮”作為美食關鍵詞的中國,罐頭仍然是很邊緣化的食品。只要到街邊大排檔看一看食客們吃生猛海鮮的場面,就會明白中國為何沒有變成一個“罐頭國家”——可以每天吃新鮮食材不重樣,誰會去吃價格貴又味道單一的罐頭呢?
罐頭在今天除了儲備應急,最大的價值是能夠誘發(fā)一些具有個人情感色彩的獨特記憶,與懷舊產生了某種內在的呼應,成為“回憶性消費”的典范。我在網上看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人稱她婆婆經常偷偷買一個水果罐頭,獨自躲起來吃——這不是想要吃獨食不愿意與人分享,而是有些人的特殊經歷被封印在罐頭里,想要從這一載體獲得普魯斯特式的回憶,對已久遠的缺憾進行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