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高湖山藏古寺,也藏書院。只不過古寺尚存,而書院早已傾圮了。再訪高湖山,找尋高湖書院,是我的提議。與新溪左等右等,不是等人,是在等一場雪,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
訪古寺與書院,最好的意境莫過于在雪中。
想想,隨著雪花的飄落,山野就開始了萬端變幻,似乎山體的樣貌和肌理都會發(fā)生變化。進(jìn)入視野的,是“惟余莽莽”,以及寂寥中蒼茫的大美,好比是中國畫的大寫意,每一處都是筆墨表達(dá)。在雪野里,一條小徑通往古寺的院門,或者也通往隱蹤書院的廢墟,那將是一個怎樣的意境呢?
一場雪,終于落了下來。高湖山上,所有植物的面孔都變得模糊了,由近至遠(yuǎn),仿佛一層層的雪浪隨著山脊線在奔涌。風(fēng),挾著雪花,漫天飛舞,耳畔依稀能夠聽到風(fēng)雪在山野中的呼嘯聲。漸漸地,能見度越來越低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通天竅下的高湖寺,屋檐好比一頂宋代的長翅帽,凍結(jié)在厚厚的積雪之中。
高湖山的雪,頭天下午就開始落了,紛紛揚揚。在高湖山腳下的查木坑村,我早早就能夠感知到下雪的預(yù)兆。風(fēng)緊,路上結(jié)冰,滴水的山崖下齊刷刷地掛起了冰凌。挨著黃昏的暮色,雪花也在查木坑村悄然飄落了。有了雪,有了爐火,有了一杯綠茶,就有了一個夢幻般的山村之夜。民居的窗欞是木格的,仿佛雪花躲在窗前,在默默地聽著我們的圍爐夜話。
查木坑,處于贛皖交界的邊緣地帶。在遙遠(yuǎn)年月,是巡山人住山棚的地方,土名叫九靈山或苦竹山,后來才慢慢形成了魚塘人家的小村落。山泉、茶,還有雪,于我們都是久違的詩畫。醉了的,是我們一起圍爐聽雪的人。想來,山村哪朵雪花不藏著夢幻呢?
那天,氣溫是零下7攝氏度。
次日清晨,我與新溪上高湖山,走的是嵐培路。路像埋在雪山上的羊腸,我們根本看不到路徑。路邊箬葉、茶樹、灌木、喬木的氣息,也藏在了厚厚的積雪之下。山間積雪上唯獨留下的,是一行清晰的動物梅花足跡。這時,心不免懸了起來,萬一遇到猛獸怎么辦?好在一路上沒有出現(xiàn)異?,F(xiàn)象。只是樹冠上的積雪,像個調(diào)皮的頑童,偶爾會“噗”地落下來,剛好砸在我們的頭上,落在頸窩里。新溪畢竟年輕,他趁機(jī)脫去上衣,裸露著身體在雪地上打了個滾。
隨著山體海拔的升高,積雪越來越厚,也越來越靜寂,仿佛雪野中只有我們腳下發(fā)出“咕吱,咕吱”的聲響,還有彼此粗重的喘息聲。越往上,坡度越陡,我們徒步的速度也逐漸慢了下來。有時,就如蝸牛般在雪山上蠕動。
與齊云山隔空相望的高湖山,歷史上不僅有高湖寺的梵磬,還有高湖書院的誦讀。好些年前,我從虹關(guān)古道循著光緒年間的指路碑上山,是為了去尋高湖書院的蹤跡。不承想,高湖書院,連同高湖寺前的一汪湖水,只給我留下了一個久遠(yuǎn)的傳說。
究竟高湖書院始建何時,又廢于何時,我都沒有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倘若我要給隱蹤的高湖書院畫像,那建筑的形制應(yīng)是粉墻黛瓦,飛檐高高揚起,直指蒼穹。而院子里的綠植呢,必然有蠟梅、竹子,以及蘭草。
“何用結(jié)茅屋,雙崖盡好居。宜禪宜煉藥,一住一藏書?!泵鞔脑慈擞嘟B祉在《題高湖雙洞》詩中,吟及龍虎崖中讀書的情景。那高湖雙洞,是不是高湖書院最初的雛形呢?也就是在明代,高湖書院才進(jìn)入朝廷開辦的經(jīng)館序列。我無法知道,歷史上的高湖山下了多少場雪,但相信,在歷史的雪野之中,總有一條人文的秘境通往莘莘學(xué)子誦讀的現(xiàn)場,通往“讀書窮禮”“修己達(dá)人”的高湖書院。
還有,在無雪的夜里,高湖山一定有一輪高懸的月亮。只有皎潔的月光,才能應(yīng)合高湖寺前的一汪湖水,才能匹配高湖書院一個個的誦讀之夜。盡管一汪湖水已經(jīng)干涸了,而高湖書院留給我的,也只有青石的墻基,還有瓦礫。
瓦礫、墻基,是我對高湖書院最初也是最后的閱讀。
“古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xué),由來尚矣……我郡邑曾建紫陽書院,以甄別取士。四鄉(xiāng)或間立書院,以講學(xué)、會文?!边@是我訪問高湖山前,在《董氏宗譜·鳳游山書屋記》中讀到的一段文字。所謂紫陽,即朱熹的別號。他雖然生于福建尤溪,但其祖籍卻在徽州婺源(今屬江西),家鄉(xiāng)人一直引以為豪。在久遠(yuǎn)的年代,婺源乃至徽州不少地方,不僅是書院,甚至連會館也以紫陽冠名。其實在婺源的歷史上,除了紫陽書院以外,名聲在外的書院還有很多,像明經(jīng)書院、福山書院、崇報書院、石丘書院、閬山書院等等。而所有這些書院,幾乎都是婺源先人捐田創(chuàng)建的。譬如:宋代的胡則參,一生節(jié)儉,見縣學(xué)無膳費,主動獻(xiàn)出私田三十畝為縣學(xué)學(xué)田;同樣是宋代的汪昭,捐私田三百畝開辦“四友堂”義學(xué);元代胡淀不僅出資捐建明經(jīng)書院,并捐田三百畝支持書院的膳費……若是依此去發(fā)散開來,婺源商人巨賈踴躍捐資,在桑梓故里興修書院,廣建義塾、文會的善舉,好比婺源星江河水一樣川流不息。
可唯獨高湖書院給我留下了一個未解之謎?;蛟S是我的閱讀局限,高湖書院的身體遺存在某一個故紙堆中,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
銀杏,可能是高湖寺前一棵最為古老的樹了,卻毀于一次意外的雷擊。據(jù)說,高湖寺還是稱“白云古剎”或“鐵瓦禪林”的時候,僧侶就在寺前栽下了這棵銀杏。遺存的銀杏樹根,覆蓋在積雪之下。映入我眼簾的呢,是從樹根上萌生的新苗,已長成刀柄粗、一人高的樣子。很難說得清楚,一次意外的雷擊,給銀杏古樹帶來的是厄運,還是新生。
眼前的景象,高湖山雖然只有漫山遍野的雪,但我仿佛看到了高湖書院學(xué)子曾經(jīng)誦讀的經(jīng)卷。何況,那俗稱龍井的古井,還在冒著白氣,一縷縷的,像一鍋水燒開了的氤氳的水汽。我相信,只要高湖山存在,高湖書院的文氣就不會消散。
午后,雪停了,群山迤邐的雪景開始顯現(xiàn),天邊的云團(tuán)也在淡去。高湖寺的廟祝不能給我們提供高湖書院更多的歷史信息,卻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人一碗素面。在高湖山,面對雪野蒼茫,一碗素面的慰藉,竟然勝過了無數(shù)人間煙火的氣息。
廟祝住的是木棚,板壁的縫隙透風(fēng)。盡管泥爐上的火焰,隨風(fēng)往一邊倒伏,但不影響水壺里煮茶咕嚕咕嚕的水響。沒有茶杯,只有用吃面的瓷碗喝茶。壺里的茶,是廟祝春天采自山中的野茶,芽頭粗壯,帶梗,味厚,香氣卻濃郁。茶,一碗一碗地喝著,這應(yīng)是雪天我們在高湖山上最好的境遇了。
山風(fēng),儼如雪的索引。我走出木棚,發(fā)現(xiàn)一場肆意的雪正向高湖山飄來。恍惚,時光中隱蹤的高湖書院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那書院的鱗瓦飛檐,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