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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病痛與現(xiàn)實問題的雙重聚焦

2023-08-06 23:41洪治綱蔣柳凝
南方文壇 2023年4期
關鍵詞:精神疾病精神病作家

洪治綱 蔣柳凝

在21世紀以來的非虛構寫作中,有關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絕大多數(shù)都聚焦于某些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譬如梁鴻的“梁莊系列”、黃燈的《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對于農民和農村的關注,羅偉章的《涼山敘事》、李約熱的《李作家和他的鄉(xiāng)村朋友》對于鄉(xiāng)村脫貧問題的書寫,王小妮的《上課記》、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對于高等教育的探討,伊險峰和楊櫻的《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對于社會階層變遷的記錄,楊瀟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lián)大》對于西南聯(lián)大理想主義精神的當下追尋等,都是從具象化的日常生活圖景出發(fā),揭示了我們這個時代中一些值得深思的重要問題,并體現(xiàn)出一種宏大敘事微觀化表達的敘事策略。

在這些現(xiàn)實題材的非虛構寫作中,李蘭妮的作品可謂別具一格。從《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以下簡稱《曠野無人》)、《我因思愛成病——狗醫(y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以下簡稱《我因思愛成病》)到《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以下簡稱《野地靈光》)等,她始終聚焦于抑郁癥等精神病領域,以令人敬畏的執(zhí)著和頑強,通過自身的病患體驗,對于各類精神病患者及其療治問題、家庭問題和社會問題,進行了長時間、持續(xù)性、多維度的關注。這些作品都是從普通的個體病患者出發(fā),對現(xiàn)代社會生存環(huán)境、公共衛(wèi)生體系、現(xiàn)代家庭關系、疾病倫理等復雜現(xiàn)實進行了廣泛的探討,展示了作家對現(xiàn)代人的精神疾病與現(xiàn)實問題的雙重思考。

在信息技術飛速發(fā)展、生活方式不斷變更的時代,受制于城市化、物質化和階層化生存的壓力,越來越多的人陷入精神焦慮,繼而引發(fā)包括抑郁癥在內的各種精神疾病。從李蘭妮在《野地靈光》中所引用的數(shù)據來看,“精神疾病在我國疾病總負擔中排名居首位。精神衛(wèi)生是全球性的重大公共衛(wèi)生問題,也是嚴重的社會問題”①。但是,受到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制約,這種全球性的重大公共衛(wèi)生問題,并沒有得到全社會應有的重視。中國更不例外。事實上,“中國重癥精神病患者有一千六百萬人,相當于歐洲幾個國家的人口。這是二〇一二年的官方數(shù)據”②。面對這個龐大的病患人群,無論是醫(yī)療資源、治療方法,還是病理認知、社會關懷,都遠遠不夠,并由此導致他們成為一個邊緣、脆弱而又神秘的群體。

李蘭妮的智慧和勇氣在于,她以一個抑郁癥患者的自我療救,在深淵般的體驗中,開始對這種精神疾病進行艱難的揭秘。在《曠野無人》中,李蘭妮呈現(xiàn)了82篇認知日記,以親歷性的體驗,詳細記錄了自己患病時的內在感受和精神狀況。每當抑郁癥發(fā)作時,她要么蜷縮在衣柜里,孤立無援,渾身瑟瑟發(fā)抖;要么站在陽臺上,渴望縱身一躍,完成生命最后的飛翔;絕望難受時,她用針筒抽自己的鮮血,無法遏止各種自殘行為;各種噩夢或消極性的夢境,侵襲著她的睡眠,使她每每醒來都渾身無力。這種疾病的折磨,使她無數(shù)次體會到“活著比死了更痛苦”。同時,她又靈活地融入大量與認知日記有關的隨筆、鏈接、補白,對自己的疾病進行各種辨析,從家庭、成長、社會、歷史等方面,不斷回憶自己的心路歷程,探尋自己的發(fā)病緣由,以及有關抑郁癥書籍的摘錄等??梢哉f,“認知日記”部分,表明她是一個抑郁癥患者;“隨筆”部分,意味著她是一位作家;“鏈接”部分,表明她似乎是一個讀者,呈現(xiàn)了自己的大量病歷、化驗單,以及自己覺得有助于治療的相關書籍之片段;“補白”部分,展示的是作為思辨者,理性地看待如何拯救自我。從文體上看,這部作品無疑是比較零亂、碎片化的,除時間順序之外,很難找到敘事內在的邏輯關聯(lián)。但也正是這種看似無序的碎片,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一個抑郁癥患者在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中艱難抗爭的景象。頭腦清醒且身體良好的狀態(tài)如此之少,更多的時候,她都處于各種難以預判的崩潰之中。所幸的是,她控制住了自己,并從深淵般的泥淖里逐漸走向灑滿陽光的曠野。從發(fā)病時在“認知日記”里的苦苦掙扎,到“隨筆”中的人生回憶和自我剖析,再到“鏈接”里那些病歷、書籍的事實呈現(xiàn),李蘭妮以自身隱秘而又復雜的泣血體驗,既聚焦于個人,又延伸到社會,尤其是母親因為家庭成分填寫的錯誤所導致的一生坎坷,不僅對母親自己的精神人格構成了巨大障礙,而且直接影響了李蘭妮的抑郁癥。

在《我因思愛成病》中,李蘭妮繼續(xù)講述自己與抑郁癥的艱難抗爭,并從“寵物療法”中尋找治療經驗,驗證治療效果,以喚起療救的注意。在作者的筆下,小狗周樂樂既是自己的寵物,又是自己的醫(yī)生。他們之間,同樣經歷了種種誤會、對抗、敵視,甚至因愛成傷,但最終心心相印,甚至相濡以沫。尤為令人動容的是,在講述自己與醫(yī)生周樂樂的相處過程中,李蘭妮毫不留情地將批判的矛頭對準自己,剖析了人的自私和狹隘,坦示了人性的偏執(zhí)和幽暗,呈現(xiàn)了小狗樂樂在飽受各種委屈之后依然對主人有著無限之愛。在作家看來,這種愛的救贖,不僅是治療人之精神抑郁的關鍵所在,更是人對于萬物眾生的應持態(tài)度。特別是當樂樂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成為拯救自己疾病的一葉扁舟,李蘭妮又不斷陷入失去的恐懼之中。她“天天擔驚受怕,一會兒怕被人偷去燉狗肉煲,一會兒怕他被人打死”③。這種內心深處的隱恐,折射了小狗周樂樂作為“醫(yī)生”對于一個抑郁癥患者的存在意義,也詮釋了愛之于生命的療救價值。

如果說《曠野無人》《我因思愛成病》主要立足于作家個人的精神疾病,向人們真實地呈現(xiàn)抑郁癥患者的精神狀態(tài)、病痛感受、治療方法、自救手段以及內心的所思所想,并以作者應有的知識能力,對這種疾病產生的家庭和社會原因進行了一定的探討,那么《野地靈光》則開始全面圍繞抑郁癥等精神病患者的群體,聚焦于家庭環(huán)境、學習環(huán)境、工作關系、公共醫(yī)療等社會問題,進行了更復雜的社會化呈現(xiàn)與思考。為了進入真實的現(xiàn)場,揭示精神病患者的真實狀態(tài),李蘭妮選擇了廣州和北京這兩座中國一線城市的兩所精神病??漆t(yī)院,以病人的身份住進醫(yī)院,對不同病人進行了獨特的觀察,頗有些現(xiàn)場報道的意味。由此我們看到,從憂郁癥到精神分裂癥、強迫癥、酒精依賴癥、躁狂癥等諸多精神疾病,也日益成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在那里,有患嚴重強迫癥的朱莉婭、重度抑郁癥的吉他哥、酒精依賴癥的官叔,還有患厭學癥的小蘑菇、進食障礙的娃娃、精神分裂的小澳洲,等等。作家不僅將目光聚焦這些精神病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還羅列了大量的專業(yè)數(shù)據和資料,表明精神疾病遠不只是個人問題,而是不可忽視的家庭問題、社會問題。譬如,當敘述忽寶自戀型人格障礙的生活狀態(tài)時,李蘭妮又敘述了疲于給女兒收拾殘局的忽媽糟糕的精神狀態(tài),揭示了病患者給整個家庭帶來的巨大壓力。在剖析豆姨的個案時,作者采集了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2013年調研報告的數(shù)據,指出“中國現(xiàn)有百分之四十(約七千四百萬)的老年人有程度較高的抑郁癥狀”④。在書寫小迷糊的生活時,李蘭妮同樣觸及了兒童精神障礙這一龐大群體及其可能的困境。幾乎每一個精神病個案背后,都會引出一類龐大的精神疾病群體。因此,受精神疾病影響的不只精神病人自己,還包括病人家屬、照護者、醫(yī)護人員等與精神病人、精神病院密切相關的人群,“受影響的人,少說有四億”⑤??梢哉f,當李蘭妮向人們呈現(xiàn)這些精神病個案及其背后龐大的精神疾病人群時,她的用意,絕不僅僅是對個體病痛的關注,而是向整個社會發(fā)出了急迫的吁求。

李蘭妮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地將目光聚焦于精神疾病,不只是因為自己是一個患者,一個與抑郁癥進行了漫長抗爭的特殊角色,更重要的是,她深知精神疾病的發(fā)展態(tài)勢與社會關注度之間存在著嚴重的錯位。“我們不清楚憂郁癥盛行的程度,因為很少聽到真相,而真相之所以很少被談論,部分原因正是我們不清楚憂郁癥有多盛行?!雹藁谶@一認識,李蘭妮擺出大量專業(yè)數(shù)據和資料,強有力地證明了精神病問題,其實是個人、家庭和社會急需共同面對的重要病癥。然而,事實卻難如人意,能夠得到相應的、及時的診治的病人極少。包括病人在內的社會群體,對精神疾病的認知程度偏低,精神疾病似乎成了某種文化的隱喻。在《野地靈光》中,李蘭妮開篇就申明自己不是瘋子,卻要住精神病院。它表明了一個非常重要卻極為荒謬的現(xiàn)實觀念,即人們通常將精神病人統(tǒng)統(tǒng)視為瘋子。精神病作為心理疾病,與身體的病痛不同,人們常常對自己的疾病羞于啟齒,甚至諱疾忌醫(yī),這也是人們無法了解真相的內在倫理緣由。

不了解真相,并不意味著真相就不存在。李蘭妮的勇氣在于,她以罕見的坦誠,撕開傳統(tǒng)倫理的帷幕,通過持續(xù)性的非虛構寫作,展示了現(xiàn)代精神疾病的真實狀況。如果說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意義,就是通過“行動的文學”,呈現(xiàn)那些被現(xiàn)實或歷史記憶所遮蔽的真相,那么李蘭妮的努力就是要借助親歷性、現(xiàn)場性、資料性,多維度揭示精神疾病對個體生存及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巨大影響。但李蘭妮的理想顯然不在于此。她渴望的是,通過自己的頑強努力,提供有關精神拯救的一些有效方法和途徑?!M管誰都明白,這是一個關乎人類心靈的難題,也是一個涉及個人、家庭和社會的系統(tǒng)性難題,各種單一的方法和途徑,可能永遠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種精神上的疾病。

但這不妨礙李蘭妮對這種精神疾病的救治進行不懈的探討。無論是在《曠野無人》《我因思愛成病》中,還是在《野地靈光》里,李蘭妮以自身作為實驗對象,嘗試了藥物療法、音樂療法、寵物療法、電擊療法等,甚至詳細比較了各種療法的特點和效果,但從作家本人的經歷來說,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唯一可以信賴且具有重要支撐作用的,或許是“愛”。在《曠野無人》中,作者已感受到“愛”的力量,尤其是當她給母親慶生時,和父母一起唱著碟片里的老歌,生命瞬間變得充滿生機。在《我因思愛成病》里,狗醫(yī)生周樂樂為她提供的,同樣是“愛”和信任,并驅使她更深入地理解了“愛”作為精神拯救的價值和意義。在《野地靈光》的結尾“我要面對鏡頭說”中,李蘭妮直接表明了精神病人在長久的內心荒漠中對“愛”的渴求和呼喚。她鼓勵精神病人克服病恥感,勇敢地面對鏡頭公開說出“我是抑郁癥病人”,以尋求內心之愛。只要“說出來,就有得救的希望”⑦;只要“面向鏡頭”坦然地說出自己是病人,就意味著病人實現(xiàn)了與自我的對話,也意味它可以幫助精神病人承認和接納自己的疾病、克服病恥感,實現(xiàn)人與社會之間的交流,并由此建構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愛。

精神疾病的最大難點和痛點,或許就在于它被我們的日常倫理緊緊地夾裹著,使患者承受了遠比一般疾病更為沉重的病恥感。因為它顛覆了人類理性能夠容納的生活范疇,并使非理性的生命狀態(tài)成為一種拒斥現(xiàn)實秩序的存在,也阻斷了人們在理性層面的認知通道。所以面對精神病患者,在通常情況下,人們要么避而遠之,要么嘲而諷之,偶爾有人投以注目,也不過是為了滿足內心的好奇。在《疾病的隱喻》中,桑塔格曾指出,“廣為人們接受的那種有關疾病的心理學理論把患病和康復的最終責任全部加在不幸的患者身上”⑧,并且“認定患者自己對患上疾病負有責任”⑨。精神病患者更是如此。它涉及情與理的悖論。從道理上,人們都知道應該體恤和關愛他們,然而在情感上,人們又會利用自身的倫理優(yōu)勢,使他們承擔更大的精神重負。所以我們看到,在《野地靈光》中,當記者以關懷的名義,扛著攝像機闖進精神病院時,病人和家屬都不自覺地逃避鏡頭。這不僅反映了精神病人強烈的病恥感,也表明社會大眾對精神病患者的不理解。李蘭妮的意義在于,她無意去做一個中國精神疾病的啟蒙者,而只是基于“一個‘人的使命感”⑩和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勇敢地站出來發(fā)聲,試圖喚起全社會對精神疾病的廣泛關注,呼吁大眾重視和正視精神疾病,從而祛除人們長久以來對精神疾病的誤解和偏見。

這種祛魅注定是艱難的。因為人是一種社會的存在。無論是馬斯洛心理學,還是人類社會學,在定義人的個體存在價值時,都強調社會群體的判斷具有根本性的作用。如果一個人被社會群體判定為精神不正常的人,那就意味著他的所有努力都將難以獲得群體的價值認同,也很難回到正常的社會秩序之中。因此,精神病患者的尷尬處境,在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由于個人與社會群體的疏離造成的。這同樣是精神病患者病恥感形成的重要原因。用李蘭妮的好友田惠平的話說,“因為不了解,世界不寬容;因為不寬容,世界缺乏尊重;因為缺乏尊重,這個世上有多少生命在扭曲中掙扎”11。病患個體與社會群體之間,因為無法達成有效的溝通機制,導致病患者在倫理層面不斷陷入惡性循環(huán),這其實是李蘭妮關注的重點。在《現(xiàn)代人的焦慮和希望》中,德國學者孫志文也指出,與自然的疏離,與社會群體的疏離,與神的疏離,是構成現(xiàn)代人焦慮的核心緣由。這種判斷雖然未必科學,但多少也道出了現(xiàn)代人生存的精神困境。李蘭妮傾心書寫的焦點,就在于精神病患者與群體之間的巨大疏離。在《曠野無人》中,在抑郁癥發(fā)作時,她只能一次次面對自己,甚至囚禁自己,無法向任何人敞開心扉,因為她不想接受更多的傷害。在回憶母親一生都無法擺脫的負面情緒時,她總是不斷辨析母親因家庭成分的誤填所造成的終生傷害。而在《我因思愛成病》中,李蘭妮更是將社會群體拒之于外,沉浸在自己與小狗周樂樂之間的情感交流中,并從人與寵物的各種傷害事件中,質詢社會群體對于生命的漠視和踐踏。

在《野地靈光》中,我們看到了社會群體與病患者之間更多的疏離。從司機對精神病院敬而遠之、初入精神病院時護工審視的目光和大聲的呵斥,到泥塑室管理員的輕蔑與敵意、病房門口家屬拒之門外的冷漠等,無不顯示出病患者與正常群體之間的疏離,以及由此給病患者所帶來的巨大的病恥感。譬如,同僚之間的惡性競爭,使酒桌成為牟取實利的場域,導致良好的合作無法實現(xiàn),如官叔和烤鴨哥;家庭中夫妻在互相提防、猜忌中惡語相向,如木姐和丈夫;父母與子女互不理解,甚至反目成仇,如小蘑菇、莫有愛、高兒、小澳洲、許小仙;學校的應試教育體制對學生個性的抹殺,如小寬子、哈利;個人作為集體中的螺絲釘,只有在有利于集體的情況下才會被考慮,如阿生和阿仔被親人厭棄。可以說,無論是職場、官場還是家庭、學校,現(xiàn)代社會中的集體主義孕育了功利性群體文化,催生了大量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主義,“是已被非人化或是正在非人化當中的文化”12?!斑@種集體主義把個人排除到同伴身上及其真實人的團體里所蘊含豐富、溫暖的治愈力之外,它不但沒有拯救現(xiàn)代人脫離在科技世界里人性的疏離,反而更進一步將人往全然的孤立和生命被剔除意義,被簡化成為求自保的野蠻斗爭的駭人的幽谷底推去。”13在這樣的情況下,李蘭妮認為“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或早或晚地遭遇精神疾患”14。這無疑顯示出她對現(xiàn)代人精神處境的深刻洞察。既然人們無法在真正合乎人性的社會中相互扶持,那么精神疾病成為時代的隱疾也就具備了必然性。

無論是抑郁癥還是其他精神疾病的產生,雖然不乏某些遺傳因素,但它的重要誘因總是延伸到社會群體,這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從非虛構寫作的角度來說,李蘭妮對抑郁癥及其他精神疾病的書寫,一方面是為了尋找療救的方法和途徑,另一方面也在探討現(xiàn)代社會秩序與個體生存之間的錯位。盡管作家始終從個體的病患者出發(fā),但她一直強調,精神疾病是一種系統(tǒng)性的疾病,任何個體的精神疾病,不是單純的個人問題,同時也是家庭、社會疾病的隱喻,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家庭、社會的諸多問題??梢哉f,精神疾病是反映現(xiàn)代人精神困境的一面鏡子。“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科技造成的混亂,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破裂,大都市中特有的孤獨感,信仰、宗教、倫理、政治、社會——所有曾經一度具有生命意義及方向的東西的衰微,都造成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大變動。”15但若要深入剖析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顯然已超出了作家的認知能力,也不是一個抑郁癥患者所應承擔的使命。她努力而為之的,就是拯救那些被群體社會漠視已久的病患者,并對之進行力所能及的社會思考。

這種思考無疑是非常寶貴的。當我們看到大量的非虛構寫作在不斷介入當下各種重大社會現(xiàn)實或歷史問題時,卻很少讀到有作家像李蘭妮那樣,長期專注于這個極度邊緣又極為龐大的生存群體,并借此對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秩序提出自己的質詢和思考。更重要的是,李蘭妮并不滿足于疾病現(xiàn)象學或疾病社會學的敘述,還試圖帶著某些專業(yè)性的眼光,致力于揭示包括抑郁癥在內的各種精神疾病的病理及治療問題。在《曠野無人》中,李蘭妮不僅詳解了自己看病過程、直接展示了種種醫(yī)院檢驗單、口服相關藥物的直接感受,還摘錄了大量有關抑郁癥研究及其相關著作的精彩片段,包括抑郁癥發(fā)病的種種特征。不錯,她呈現(xiàn)出來的,是非虛構寫作所強調的“事真”,但同時也突出了專業(yè)意義上的“理真”,并為別的患者提供了一份極為真實和科學的醫(yī)學參照。所以,當她住進北京的精神病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這里的醫(yī)生曾將《曠野無人》視為一本珍貴的教學參考書。在《我因思愛成病》里,她不僅詳細記錄了寵物療法的作用,還動用大量的筆墨,敘述了藥物療法、認知療法、信仰療法、運動療法、光照療法、香薰療法、飲食療法等,具體到每天吃藥,寫認知日記、讀經禱告、適當散步等,并記錄具體的心得體會。而在《野地靈光》里,她廣泛記錄了各種有關精神病的專業(yè)知識、中國精神病治療史,包括有關精神病醫(yī)學的奠基人等,如1898年由傳教士嘉約翰在廣州芳村建立的第一家精神病??漆t(yī)院“廣州惠愛醫(yī)院”,以及許英魁、沈漁邨等中國精神病學奠基人和開拓者;另一方面,她又從專業(yè)角度,為人們普及了各種精神病癥候,如強迫障礙、兒童精神障礙、夢魘障礙、自戀性人格障礙、焦慮障礙等,以及腦電地形圖、DEP、神經成像、腦監(jiān)測、腦深部刺激術、各種藥物等治療史。這種多維度的專業(yè)化歷史聚焦,既展示了作家非常寬廣且頗具專業(yè)性的歷史視野,也使該書在某種意義上帶有精神病之百科全書的意味。

非虛構寫作的重要價值,并不在于它是一種單純的審美存在,而在于它是通過審美的方式,由情而生,因情而動,在“事真”的基礎上,沿著作家真切的主體情感,通過親歷性和現(xiàn)場性的敘事,在求真行動中,為人們提供作家真實而富有啟迪意義的思考。李蘭妮對于包括抑郁癥患者在內的精神病患者的記錄和探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顯示了一個病患者的人道主義情懷,也折射了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精神擔當。

如果從非虛構寫作的敘事形態(tài)上進一步探討李蘭妮對于精神疾病的書寫,我們同樣也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曠野無人》《我因思愛成病》還是《野地靈光》,都在碎片化的敘事之中,融會了種種跨文體的文本,而且?guī)е鞔_的跨界性思維。也就是說,這些作品都明顯突破了有關文體的自律性特征,通過各種不同文體的拼接,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了真實的效果,并進而將事情之真實、情感之真實與道理之真實融為一體。這種跨文體式的寫作,是中國當下非虛構寫作的一個重要特征,因為大量非虛構作品都是作家?guī)е鴨栴}思維,對現(xiàn)實或歷史進行深度探究的寫作,而不是僅僅滿足于作家單純的審美追求。從創(chuàng)作主體上看,他們與其說是關注人類精神生活的作家,還不如說是關注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知識分子,因為他們總是希望借助一些其他學科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在審美化的敘事中,傳達理性的、科學的、具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個體思考。李蘭妮同樣如此。她的寫作目的,顯然不是為了單純地記錄自己的抑郁癥,或患病過程中獨特的生命體驗,而是為了通過自我的治療,為其他病人提供可資借鑒的方法和途徑,為專業(yè)人士提供豐富的個案病歷,向全社會展示這一群體急需關注的內心吁求。所以在作品中,她的身份是多樣的,集納了作家、病人、精神疾病探究者、各種療法的實踐者、精神病志愿者等,由此也導致她在具體的敘事中,必然要讓各種不同的身份介入現(xiàn)場,最終形成多種文體的拼接。

多種文體的拼接,或者說跨文體式敘事,雖然讓那些習慣于文本自律規(guī)范的人們有些不適,但對于非虛構寫作來說,卻是極為有效和重要的,因為它可以為作者靈活地調配不同真實取向的材料。在《曠野無人》中,不僅有作為一種治療方法的“認知日記”,有對家庭、成長和父輩追述的自況散文“隨筆”,有關于抑郁癥認知和治療的各種書籍摘錄、作者本人的診療單等“鏈接”,還有對“鏈接”中資料的各種解釋和說明,這些不同的部分以不同的文體方式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別有意味的跨文體形態(tài),用李蘭妮自己的話說:“寫‘認知日記時,我是一個抑郁癥病人。寫‘隨筆時我是一個文學作者?!凇溄永铮冶M可能地摘錄一些對我的康復有過幫助的書籍段落,供特別有心的讀者參考?!溄永镆灿形一及┌Y、抑郁癥診療時的病歷、檢驗單摘錄,目的是想告訴有病的人們:我們可以與病共存,生命和死亡之靈可以共舞?!a白想對‘鏈接部分加以補充?!?6《我因思愛成病》也不例外。其中既有第三人稱的敘述,又有“我”的敘述,還有狗醫(yī)生周樂樂視角的敘述,并且不同的敘述承擔了不同的功能。像第三人稱敘述,主要是為了客觀呈現(xiàn)病人李蘭妮與狗醫(yī)生之間的互動;“我”的敘述傳達病人在各種特殊場景中,隱秘、復雜而又難以言說的生命感受和體驗;而周樂樂的敘述,則從動物的視角拓展了人與動物之間的情感關系,在想象性的敘事中補充說明動物療法的特點和作用。它們以不同的字體區(qū)別開來,形成了視角不斷轉換后的跨文體特點,揭示了動物療法的本質就是生命之間的愛與信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折射了李蘭妮所強調的信仰療法,因為信仰不僅僅局限于宗教,愛也是一種信仰,是一種更高的信仰,至少它給了李蘭妮頑強抗爭的勇氣。

從文本形態(tài)上看,《野地靈光》的敘述主要由三部分構成:作家的所見所聞、歷史閃回、醫(yī)學選摘。這三個部分都是借助各自的功能,或展示事實之真,或傳達情感之情,或表明道理之真。首先,李蘭妮以親歷者或旁觀者的視角記錄自己在精神病院的所見所聞,并在“歷史閃回”中追溯我國精神病院建立的百年歷史,是“事真”。其次,當李蘭妮以平淡細膩的語言描繪精神病院里各個“傷心人”的人生經歷,呈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時,所流露出的創(chuàng)作主體真誠而不矯飾的情感態(tài)度,是“情真”。最后,李蘭妮在向社會大眾以及精神病人科普精神疾病相關常識時,常常涉及醫(yī)學專有名詞和先進的精神病醫(yī)學治療理念,她以“醫(yī)學選摘”進行專業(yè)知識的科普,這是“理真”。需要強調的是,李蘭妮在“事、情、理”三重維度對文本“真實性”的追求并非是割裂和孤立的,而是彼此纏繞,自然地融為一體。

這也表明在《野地靈光》的寫作中,李蘭妮動用了多種身份介入到敘事之中,她的病人和作家身份和諧共處,親歷者和旁觀者的視角來回切換,使她的文字如流水般自然地傾瀉而出。李蘭妮常常在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時,隨即將關注的目光投向其背后更龐大的群體,并附上專業(yè)的數(shù)據和資料佐證自己的觀察。她的敘述語調看似輕松,甚至還有些喜劇性色彩,但讀者仍然可在其中品味到作家對一類群體的關懷和悲憫。譬如,在記錄胖嫂與她的丈夫吉他哥的生活狀態(tài)時,李蘭妮不僅提到了熱情開朗的胖嫂與重度抑郁的丈夫的愛情和生活,還將筆觸伸向了更多家族性遺傳的精神病患者。李蘭妮贊揚胖嫂用愛心和笑聲保護了自己的丈夫,挽救了瀕臨破碎的家庭,于是她呼吁對待因家族遺傳而患有精神障礙的患者,社會理應理解和關愛他們。李蘭妮同樣作為一名重度抑郁癥的患者,如果不是基于深刻的同情和關懷,她又怎么能在絕望之中向吉他哥投去悲憫的一瞥?在寫到小迷糊和他的哥哥時,李蘭妮不僅記錄了嗜睡癥病人小迷糊與常人迥異的生活狀態(tài),也提及這一類病人可能遭遇的誤解和歧視,還擺出了中國兒童及青少年的患病數(shù)據以及相關的醫(yī)學概念。總的來說,李蘭妮記錄精神病院中各色病人及其家屬的生活百態(tài)以及中國建立精神病院的歷史,離不開作家真誠的關懷與感同身受,也離不開通過科普或專業(yè)分析對精神病人的生活狀態(tài)進行祛魅的努力。

在中國當前的非虛構寫作中,跨文本的文本形態(tài)之所以具有普遍性的特征,主要在于作家面對所敘之事,需要承擔更多的社會性角色和使命,需要在問題揭示、記錄和反思過程中,盡可能展示作為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倫理之職。這也迫使很多作家動用各種跨界性的思維,去建構多維度層面上的“真實”。李蘭妮對于抑郁癥等精神疾病的持續(xù)性書寫,同樣讓我們看到,她對作家的想象性思維、病人特殊的極端思維、專業(yè)醫(yī)生的科學思維、社會學的分析思維、歷史學的綜合思維等不同思維的整合,或者在不同思維之間自由切換。當然,所有這些思維的整合或切換,都是為了呈現(xiàn)那些被現(xiàn)實遮蔽的真實而孱弱的生命,都是為了在現(xiàn)代文明秩序下喚醒社會對人的尊重,都是為了讓更多不幸的個體擁有一個健康而完整的生活。換言之,它同樣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于人道主義精神的恪守,也體現(xiàn)了“文學是人學”的本質訴求。用錢谷融先生的話說,描寫人既是一種文學的工具和手段,也是文學的目的和任務。“在文學領域內,既然一切都決定于怎樣描寫人、怎樣對待人,那么,作家的對人的看法,作家的美學理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就是作家世界觀中起決定作用的部分了?!?7李蘭妮的這幾部非虛構作品,或許很難從文學自律性的層面進行價值評判,但它們卻以自身特有的方式,深深地介入一群無助而艱難的病患群體之中,為他們困頓不堪卻又常受世俗之辱的生存,發(fā)出了種種拯救式的吶喊,盡管這種吶喊不免有些孤獨。

當活著成為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當生命無法在社會群體中獲得應有的認同,當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難以抵達那些需要者的心靈,李蘭妮站出來了。她在疾病的深淵中,徹底撕開了自己,或者說是撕碎了自己,并毫不含糊地說道:“必須擁有信心,必須擁有盼望,必須擁有愛和信任。否則,怎么活?!”18不僅僅是抑郁癥或其他精神病患者,對于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里的每個生命,信心、盼望、愛和信任,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生命之光。從《曠野無人》的孤獨抗爭,到《我因思愛成病》對愛與信任的尋求,再到《野地靈光》中對信心、盼望、愛和信任的全方位張揚,李蘭妮以她堅強而又執(zhí)著的行動,踐行了非虛構寫作的巨大魅力。

【注釋】

①②④⑤⑦李蘭妮:《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第14、140、104、141、159頁。

③18李蘭妮:《我因思愛成病——狗醫(y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第220、325頁。

⑥15安德魯·所羅門:《憂郁》,李鳳翔譯,重慶出版社,2006,第271、16頁。

⑧⑨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第52、44頁。

⑩14劉悠揚、李蘭妮:《八問李蘭妮:你如何與死亡對話》,《時代文學》2009年第3期。

1116李蘭妮:《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癥患者的精神檔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第372、4頁。

1213孫志文:《現(xiàn)代人的焦慮和希望》,陳永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第70、71頁。

17錢谷融:《錢谷融論文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49頁。

(洪治綱,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蔣柳凝,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新世紀非虛構寫作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2AZW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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