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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經(jīng)營西域的統(tǒng)治支點與戰(zhàn)略設計*

2023-08-03 05:44黎鏡明
關鍵詞:烏孫匈奴西域

黎鏡明

(西北大學 中國—中亞人類與環(huán)境“一帶一路”聯(lián)合實驗室 文化遺產(chǎn)研究與保護技術教育部重點實驗室文化遺產(chǎn)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胡鴻將“華夏帝國”擴張的制約因素歸納為三點:一是“集權帝國”自身的動員成本和離心傾向;二是地理環(huán)境以及經(jīng)濟生態(tài);三是原住人群的政治組織形態(tài)。①參見胡鴻《秦漢帝國擴張的制約因素及突破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1期,第184?203頁。筆者曾嘗試對第一點進行過論述②參見黎鏡明《邊郡與漢代的邊疆經(jīng)略——以敦煌郡對西域事務的介入為中心》,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41?65頁。,后兩者則無疑屬于邊疆作為特殊區(qū)域的自身脈絡。作為宏觀和一般意義上的通論,胡鴻的闡述無疑是出色的,且大體對應了布羅代爾所謂的“長時段”(地理時間)和“中時段”(社會時間)。③參見費爾南·布羅代爾《文明史綱》,肖昶、馮棠、張文英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9頁。然而牽涉到具體的邊疆經(jīng)略史事,難免有鞭長不及馬腹之嫌,尚需更多“短時段”的史料支撐。地理、社會、事件中任一個維度的缺乏都會使我們的研究流于片面。有鑒于此,文章擬從漢代西域的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生業(yè)和政權組織形式、地緣政治格局等入手,把握漢廷經(jīng)營西域的空間邏輯、成本考量和交聘策略,進而梳理漢代的西域治理設計。

一、漢代經(jīng)營西域的影響因素及因應方式

(一)地理上的“邊”與“遠”

松田壽男指出:“正如用點線來表示出天山山脈的兩側那樣,在山體的南北一連串地排列著數(shù)不盡的綠洲。如果換一種看法,那么,長長地浮現(xiàn)在沙海上的所謂‘天山半島’,在其南北兩岸把很多的綠洲像珠子或肉串似地串聯(lián)起來。這些綠洲實在可以看作是設在‘天山半島’的停泊場”[1]3。以海為喻,松田氏傳神地為受海洋季風影響的“濕潤亞洲”區(qū)域的人們勾勒出西域的地理圖景。然而涉及“?!迸c“島”的空間關系,似仍可增潤幾筆:兩島之間的海上幾乎無處不可通航,島民也可繞過臨近的島嶼直接與遠方產(chǎn)生接觸。而相鄰綠洲間的聯(lián)系通常只能依賴一條有內(nèi)陸河或地下水流經(jīng)的道路,從一個綠洲出發(fā)前往遠方必須經(jīng)過臨近的綠洲。相較于真實海洋上的島嶼所織就的綿密交通網(wǎng)絡,“沙漠島”(綠洲)間的道路系統(tǒng)遠為稀疏。西域綠洲間的交通更多呈現(xiàn)出點線結構的特征,線路上的某一點被切斷通常就意味著失去了這一點后面的整條線路乃至整個遠方。故而僅從軍事地理角度來說,覆蓋西域絕大部分面積的沙漠是缺乏意義的,真正具有戰(zhàn)略價值的是呈原子化分布的綠洲,所謂的“奄有西域”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奄有西域上的綠洲,而經(jīng)略西域的要旨在于確保綠洲間的道路通暢。

除了迥異的地理形態(tài),巨大的東西跨度是漢廷經(jīng)營西域必須克服的另一重地理限制。史書以“邊遠”指稱邊疆民族地區(qū)肇始于《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中所謂“漢氏征伐戎狄,有事邊遠”[2]卷96,2060。某種程度上,“邊”“遠”連稱、“稱邊必遠”的認識是秦漢尤其是武帝大舉開邊的副產(chǎn)品:伴隨著邊界向“蠻夷”居地的不斷推移,邊疆與核心區(qū)的空間距離也不斷變遠。①鄭君雷以“邊遠地區(qū)”作為西漢時與中原對應的一個地域概念,其“邊遠”所涵蓋的西北朝鮮、遼西遼東、內(nèi)蒙古中南部、河西、河湟、四川盆地、云貴高原、嶺南、東南沿?;旧辖钥梢砸曌鳟敃r的邊疆地區(qū)。參見鄭君雷《西漢邊遠地區(qū)漢文化的形成模式》,《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0年第12期,第163?165頁;《西漢邊遠地區(qū)漢文化結構中的西域》,載《北方民族考古》第2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80?189頁。各區(qū)域間的海拔差異、地形變化又使“邊遠”擁有比直線距離更豐富的地理含義。具體到西域,史載其地“與漢隔絕,道里又遠”[2]卷96,3929,“且通西域,近有龍堆,遠則蔥嶺,身熱、頭痛、縣度之厄”[2]卷96,3931。敦煌以西的白龍堆“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3]。

逐級遞增的交通阻力以及由此造成的人員物資投送能力遞減是漢廷在各個方向擴張遭遇的普遍困境,其中西北面臨的局面又頗為特殊和復雜,具體而言,司馬遷雖稱西北的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諸郡“畜牧為天下饒”,但又緊接著說“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4]卷129,3261。更多只是想表達該地經(jīng)濟的畜牧業(yè)特征,在以農(nóng)業(yè)作為立國之本和經(jīng)邊主要財源的漢代,不應過分高估其在“天下”的經(jīng)濟比重。河西四郡初開時,“立郡沙石之間,民不能自守,發(fā)屯乘城,挽輦而贍之”[5]。即便后期經(jīng)過發(fā)展,河西的人口數(shù)量和經(jīng)濟總量仍遜色于內(nèi)地。②依據(jù)昭帝始元二年(前85)的戶籍材料,敦煌僅有112 00戶,38 335人,人口僅是上郡的1/16,西河郡的1/18。參見張德芳《從出土漢簡看敦煌太守在兩漢絲綢之路上的特殊作用》,載《絲綢之路研究》第1 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101?109頁。又史載成帝時“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國,給使者往來人馬驢橐駝食,皆苦之”[6]卷96上,3893。

另一方面,河西受制于兩山(北山與祁連山)夾立的地理環(huán)境,四郡只能一線排開,直面廣袤西域的只有敦煌一郡,以一郡之力專制西域則嫌不足,中央介入則又所費不貲。松田壽男以為“從中原到天山方面去,通常是渡過黃河,并以位于西方的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綠洲,……總稱為河西的地方為‘橋梁’”[1]8。稱敦煌等為“綠洲”不僅體現(xiàn)了河西具有與西域相似的地理特征,也隱約指出其農(nóng)業(yè)和人口規(guī)模狹小?!皹蛄骸币徽Z則折射出河西與西域難以深入嵌套的窘境。

(二)西域人群的經(jīng)濟生業(yè)和組織形態(tài)

對于人類社會而言,水的意義遠遠超越了其原始自然屬性。③唐代敦煌文書S.5874中有“本地,此是人血脈”等語,而中古道教文獻中多見“泉者,地之血”,“水乃地之血脈”的表述,應可視作社會現(xiàn)實在信仰層面的投射。在河西、西域等干旱地區(qū),水甚至具有神性。如《元和郡縣圖志》載:“懸泉水,在縣東一百三十里。出懸泉山,漢將李廣利伐大宛還,士眾渴乏,引佩刀刺山,飛泉涌出,即此也。”參見胡同慶《敦煌文獻“水是人血脈”出處溯源》,《敦煌學輯刊》,2016 年第4 期,第1?4 頁;王明《太平經(jīng)合?!肪?5,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第119?120頁。在干旱地區(qū)更是如此④如松田壽男在論述其將oasis(綠洲)定義為“沙漠島”的初衷時,指出“此前將其譯作膏地或沃地,……這個詞是將沙漠視為不毛之地作為前提。可是,沙漠是因為沒有水才荒蕪的,絕非土壤本身貧瘠?!彼商飰勰小督z綢之路紀行》,金曉宇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9頁。。天山南坡與昆侖山北坡的融雪形成了水源,當?shù)氐木勐浞植家蚓G洲形態(tài)而呈原子化分布,而這又深刻形塑了當?shù)氐恼?、社會面貌:對水資源的控制導致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控制,城邦發(fā)展趨于深化和集中,政治體呈現(xiàn)出階序化特征,⑤如張廣達指出:“由于從事灌溉農(nóng)業(yè),古老的社區(qū)發(fā)展起來,重要的城市國家得以形成。”參見張廣達《塔里木盆地的城市國家》,載B.A.李特文斯基《中亞文明史》第三卷,馬小鶴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第240頁。此外,由于諸國與漢和匈奴等進行的遠程貿(mào)易換得的并非是經(jīng)??晒┟癖娙粘OM的必需品而是珍稀物品,這一點又得到了強化;⑥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3頁。綠洲有限的農(nóng)業(yè)潛力則限制了其人口承載能力,單個城邦國家規(guī)模有限。盡管鄯善、龜茲等政治體規(guī)模稍大,但“這些大國大抵以某一較大綠洲為中心,兼并相鄰的較小綠洲而形成。蓋各綠洲之間相距較遠,跨越長距離沙漠的統(tǒng)治成本較高,從而限制了其規(guī)?!盵7]。

城邦諸國之間囿于高昂的統(tǒng)治成本無法組成一個更大的、階序化程度更高的政治體。這一邏輯對其他渴望統(tǒng)治西域的政治體來說也同樣適用。歷代中原王朝對疆域的要求基本上是以是否適宜農(nóng)耕、是否能夠產(chǎn)生足以養(yǎng)活當?shù)鼐用竦募Z食為標準的。①參見葛劍雄《論秦漢統(tǒng)一的地理基礎——兼評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20?29頁。在這一意義上,本地的糧食產(chǎn)出能夠最低限度供應軍事、行政機構運轉的區(qū)域,便是成本、收益大致平衡的區(qū)域。具體到西域,以烏孫為代表的“行國”“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樠。不田作種樹,隨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6]卷96下,3901。婼羌則“辟在西南,不當孔道……隨畜逐水草,不田作,仰鄯善、且末谷”[6]卷96上,3875,農(nóng)業(yè)條件欠佳。天山以南的綠洲區(qū)域從理論上說,一旦滿足基本的灌溉條件,能夠具備比雨養(yǎng)農(nóng)業(yè)區(qū)更穩(wěn)定的產(chǎn)量保障,但這需要動員大量人財物力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水利建設。然而城邦諸國通常勢力寡弱,難以承擔大型工程的負荷。

(三)西域的地緣政治格局

漢代關注西域問題最初是基于國家安全的考量,從武帝時聯(lián)合烏孫以“斷匈奴右臂”,到哀帝時揚雄上書:“且往者圖西域……乃以制匈奴也?!盵6]卷94下,3816再到東漢張珰“乃知棄西域則河西不能自存”[8]等可知,漢世的西域經(jīng)略始終服屬于抗擊北方游牧政權的戰(zhàn)略大局。這也決定了在漢廷的西域設計中,軍事利益往往超越經(jīng)濟、文化考量而具有優(yōu)先性,地緣政治因而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②如余太山認為“(西域)這些政權是作為中原王朝的天然盟友受到中原王朝、從而也受到‘西域傳’編者注意的”。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緒說,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4頁。

斯蒂芬·沃爾特認為國家之所以結盟主要是為了制衡威脅,而影響威脅的因素則有綜合實力、地緣的毗鄰性、進攻實力和侵略意圖等。最終,“國家結盟的目的是制衡對自己構成最大威脅的國家,而不一定是實力最強大的國家”[9]。綜覽張騫鑿空前后的西域地緣政治格局,以綜合實力而論,漢匈并強、烏孫在伊犁河流域則“最為強國”。從地緣的毗鄰性看,“匈奴西邊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領西域,常居焉耆、危須、尉犁間”[6]卷96上,3873。烏孫居匈奴西北,通過天山山谷間的道路對莎車等國保持較大影響力,③《漢書·西域傳》載姑墨、龜茲、焉耆、捐毒等國“北與烏孫接”,休循、捐毒、尉頭國“衣服類烏孫”,而宣帝時“莎車國人計欲自托于漢,又欲得烏孫心”。又關于烏孫與南疆諸國之間的道路,《漢書·傅介子傳》載:“匈奴使屬過,當至烏孫,道過龜茲?!彼商飰勰姓J為:“在天山山路中間有很多難走的路,距離也很長,著名的木素爾嶺便是其中最好的例子。這條路線作為連接阿克蘇和伊犁方面的要道,……最高處據(jù)說達到3 600 米。”參見松田壽男《古代天山歷史地理學研究》,陳俊謀譯,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7年,第21頁。又《新疆圖志·道路志三》載:烏什“城北四十里雅滿蘇卡倫,一百二十里至貢古魯克山口,有徑通伊犁”。貢古魯克山“有地曰……北郭羅,為通伊犁之伊克哈布哈克卡倫,越貢古魯克達巴罕,以達烏什”。蘇北海據(jù)此認為在沙俄未侵占伊塞克湖以前,此為從伊犁通向南疆的主要道路。參見蘇北海《西域歷史地理》,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8頁。而漢最初距西域舞臺則相對遙遠,大月氏“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4]卷123,3159,烏孫“自以漢遠,未知其大小”“宛以西,皆自以遠”。至于進攻實力和侵略意圖,游牧經(jīng)濟的不自足性使匈奴在周邊政權眼中往往十分危險。④王明珂認為:“以牛馬等為貿(mào)易資本,更使得匈奴需要對外掠奪牲畜——環(huán)境中有太多不確定因素,使得牧民心理上永遠覺得畜產(chǎn)匱乏,并沒有‘盈余’畜產(chǎn)可資交易?!眳⒁娡趺麋妗队文琳叩木駬瘢好鎸h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3頁。史載匈奴在西域置僮仆都尉,“賦稅諸國,取富給焉”[6]卷96上,3872。實質是“一種對待奴役部落的辦法”[10]25。而匈奴擊走月氏、烏孫,以月氏王頭顱為飲器的行為無疑屬于王明珂所謂戰(zhàn)略性掠奪(strategic raids)。⑤參見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6頁。至于漢的軍事威脅,大宛貴人曾言:“漢使數(shù)百人為輩來,而常乏食,死者過半,是安能致大軍乎?無奈我何?!盵4]卷123,3160相較匈奴,漢廷總體上是一個“溫和的巨人”。據(jù)此,盡管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但基本可以認定,為了對抗匈奴共同造成的威脅,烏孫、城邦諸國、漢之間存在聯(lián)合的訴求。

綜上所述,漢代經(jīng)營西域受到多重時空條件的影響。地理因素是其中“結構性的存在”:依靠狹長的河西走廊無法實現(xiàn)西域與中原的環(huán)套鏈接,西域廣袤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一個完整的權力網(wǎng)絡難以形成,漢廷的勢力分布更多呈現(xiàn)為一些長短不一、疏密不等的“觸角”,“觸角”只能通過唯一的道路獲得由內(nèi)到外的補給。原住人群的經(jīng)濟生業(yè)和組織形態(tài)無法提供郡縣制得以成立的兩個基本條件:編戶和賦稅,開發(fā)成果的維護成本過高。多種勢力交互的地緣政治格局為西域增加了復雜的外部因素,經(jīng)常出現(xiàn)短促而劇烈的變化。與之相應地,漢代采取了靈活的因應方式:在空間邏輯上,著重控制行政治所、屯戍據(jù)點和交通線路,點線結合。在統(tǒng)治形態(tài)上因俗而治,實行消耗最低的間接統(tǒng)治。在交聘策略上,善于分化、瓦解敵對陣營,最大限度地利用同盟和屬眾。在以上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下,漢代在西域先后進行過三種戰(zhàn)略設計。

二、“大夏之屬皆為外臣”:漢代的大西域設計

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天子數(shù)問騫大夏之屬”,張騫在介紹了烏孫的情況后諫言:“今誠以此時而厚幣賂烏孫,招以益東,居故渾邪之地,與漢結昆弟,其勢益聽;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4]卷123,3168。此為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直接誘因。相較于單純?yōu)榱伺c月氏結盟的第一次出使,張騫此次為武帝規(guī)劃了將大夏之屬“招為外臣”的遠景,而其戰(zhàn)略設計的支點就是烏孫。然則此處實際可分解為三個問題:何謂外臣?何以漢代需要外臣?何以張騫認為結好烏孫即可將招其西諸國為外臣?

劉瑞詳細辨析秦漢文獻及出土簡牘中有關“外臣”的記載,指出:

被稱為“外臣”者雖然名義上是漢王朝的“外臣”,但實際上在自己的統(tǒng)治區(qū)域內(nèi)均擁有完全的自主權。經(jīng)濟上完全自主。擁有獨立的軍隊和完全自主的指揮權,無需報請漢王朝批準。擁有獨立的外交權,往往對鄰近少數(shù)民族形成統(tǒng)屬關系。[11]

具體到西域,則西域都護管轄的“三十六國”因其與漢明確的統(tǒng)屬關系而為“內(nèi)臣”無疑。烏孫最初是獨立于漢的大國,但到哀帝時,漢與匈奴約定“中國人亡入匈奴者,烏孫亡降匈奴者,西域諸國佩匈奴印綬降匈奴者,烏桓降匈奴者,皆不得受”[6]卷94下,3819??梢娮钸t此時烏孫已無獨立的外交權,成為漢之“內(nèi)臣”。①關于烏孫隸屬于漢的確切時間,學界有西域都護設立時和元康二年烏孫上書請立漢外孫元貴靡為昆彌時等不同認識,參見楊建新《關于漢代烏孫的幾個問題》,《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2期,第66?79頁;劉光華《也談漢代的烏孫——〈關于漢代烏孫的幾個問題〉商榷》,《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3期,第33?43頁;李大龍《西域都護的設立不是烏孫和西漢關系轉變的標志》,《西域研究》,1993年第1期,第55?58頁。故而我們在界定西域地區(qū)“外臣”范圍時,首先應聚焦那些始終保持獨立地位的政權,且此類政權僅僅在與漢保持名義上的隸屬關系時才可被稱為“外臣”。具體則有所謂“皆以絕遠,不在數(shù)中,其來貢獻則相與報,不督錄總領也”[6]卷96下,3928的難兜、廚賓、烏弋山離、安息、大月氏、康居等。

史載“本匈奴盛時,非以兼有烏孫、康居故也;及其稱臣妾,非以失二國也”[6]卷96上,3886,又“(罽賓)其鄉(xiāng)慕,不足以安西域,雖不附,不能危城郭”[6]卷96上,3892。既然“外臣”對現(xiàn)實政治缺乏實質影響,何以漢廷需要煞費苦心地與其維持一種名義上的君臣關系?僅將其歸咎于武帝的好大喜功無疑未達其間:縱觀整個帝制中國時期,即便因國力衰微或崇尚文治而“未必諸番真入貢”,也必“馳想海邦兼日出”。胡鴻認為華夏與“蠻夷”間存在相互建構的一面,“蠻夷”必須在華夏主導的帝國秩序中扮演特定的角色:侵略者、臣服者或朝貢者。②參見胡鴻《帝國符號秩序中的夷狄》,《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80頁。王柯也認為在中國古代“多重型天下”的體系中,“四夷”也被看作必不可缺的一部分,參見王柯《中國,從“天下”到民族國家》,臺北:政大出版社,2014年,第264頁。然而我們?nèi)钥蛇M一步追問:如果說擊敗侵略者樹立了中原政權“華夏保衛(wèi)者”的形象,將侵略者轉化為臣服者足夠確立“華夏”相對于“蠻夷”的優(yōu)勢地位,則朝貢者(外臣)的角色是否多余?

葛兆光關于歷代《職貢圖》的研究或可深化我們的理解。案《職貢圖》的繪制傳統(tǒng)雖肇始于梁元帝,但葛氏指出,先秦典籍中即有中國自居中央、蠻夷定期進貢的“先王之制”,而漢代遺留的“天下帝國”的歷史記憶也鐫刻進后世《職貢圖》的思想脈絡之中。換言之,“職貢”之所以較晚成“圖”,主要是囿于技術性條件的限制,而其“萬邦來朝”的思想內(nèi)涵則早已發(fā)育成熟。圖像上的中原王朝絕不會是“月明星稀”般孤立的存在,而是“在異國殊俗的對照之下,想象自己仿佛眾星拱月的天下帝國”[12]。據(jù)此,在中原王朝的自我想象中,朝貢的蠻夷種類越多、居地越遠、習俗越是離奇、語言越是“重譯乃通”,越能體現(xiàn)出本朝功業(yè)的超邁古今、德澤的無遠弗屆。元狩、元鼎年間正值漢代擴張高潮,中原王朝比此前任何時候都更有希望將“萬國來朝”變成現(xiàn)實圖景,故而對招撫“大夏之屬”表現(xiàn)出別樣的熱衷。而烏孫則是漢廷實現(xiàn)夢想的“最后一公里”。

案張騫二次西使時,姚大力所謂更具開放性格的準噶爾盆地①參見姚大力《溝通歐亞的“瓶頸”:新疆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3期,第139?154頁。尚在匈奴的牢固控制之下,直至宣帝神爵年間,匈奴日逐王降漢、漢軍在與匈奴“六爭車師”中取勝②關于史書中“降日逐,破車師”的考辨,參見李炳泉《關于漢代西域都護的兩個問題》,《民族研究》,2003年第6期,第69?75頁。,乃以鄭吉“并護車師以西北道”[6]卷70,第3006。中原與中亞的交通主要還是途徑南疆諸國,也因此,武帝伐宛前大宛貴人相互計議:“漢去我遠,而鹽水中數(shù)敗,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絕邑,乏食者多。”[4]卷123,3174活躍于特克斯河和伊犁河流域的烏孫雖然相較尋常綠洲大得異乎尋常③王炳華指出《漢書·西域傳》所載烏孫戶、口、兵數(shù)超過了西域都護所屬的其他西域諸國的總和。參見王明哲、王炳華《烏孫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6頁。,但仍不能自外于整個西域空間格局的點線結構,烏孫居地無疑是向極西輸送影響力的地理樞紐。

地理闡述雖然言之成理,但在解釋變動短促的事件時則略顯空泛,漢廷更切實的考慮當是基于烏孫在河中乃至整個中亞的地位。毫無疑問,在漢乃至匈奴勢力進入中亞之前,中亞諸國間已有廣泛而深入地交流,甚至確立了彼此間的政治秩序和貿(mào)易規(guī)則,④如史載:“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目,多須髯,善市賈,爭分銖?!眳⒁姟妒酚洝肪?23《大宛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74頁。又史載成帝時:“而康居驕黠,訖不肯拜使者;都護吏至其國,坐之烏孫諸使下,王及貴人先飲食已,乃飲啖都護吏,故為無所省以夸旁國?!睘鯇O諸使座次靠前顯示了其強大的區(qū)域影響力,而康居“以夸旁國”則說明中亞諸國也有自身的一套關系體系。參見《漢書》卷96 上《西域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第3893頁。無論漢匈,撇開舊有區(qū)域關系體系的主導者之一烏孫而改弦更張,都既無可能也無必要。相反,依靠烏孫的威望、渠道及其對當?shù)仫L土、語言、道路乃至貿(mào)易規(guī)則的熟悉,無疑能夠最快站穩(wěn)腳跟。⑤如余太山認為:“通過烏孫,匈奴間接控制了從伊犁河流域西抵伊朗高原的交通線?!眳⒁娪嗵健段饔蛲ㄊ贰?,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8頁。而張騫抵達烏孫后“間道”派遣副使前往“大夏之屬”,如無烏孫的首肯乃至“導譯”,也難免事倍功半。從后續(xù)的歷史發(fā)展來看,張騫對武帝的進言深具遠見卓識,史載“烏孫使既見漢人眾富厚,歸報其國,其國乃益重漢。其后歲余,騫所遣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4]卷123,3169。

三、都護天山南北:漢代的中西域設計

在《戰(zhàn)略論》中,利德爾·哈特超越了以往戰(zhàn)略研究僅關注戰(zhàn)爭本身的局限,提出其“大戰(zhàn)略”理論。其中又以“間接路線”思想最為引人注目。哈特認為幾乎所有的決定性勝利都并非單純由軍事沖突造成,而是某一方先讓對方喪失協(xié)調和平衡所致。而為達到這一目的,需要“避免向堅固的陣地作正面的突擊,盡量從側翼采取迂回行動以猛擊最要害的地點”[13]7。關聯(lián)至漢史領域,漢廷“斷匈奴右臂”的戰(zhàn)略也常給人以一種側翼牽制的印象。⑥如拉鐵摩爾認為:“在漢代,匈奴游牧民族深入中國內(nèi)地,漢族也更遠地深入草原。這些都可以叫作正面戰(zhàn)爭或長城戰(zhàn)爭。有時與之交替發(fā)生的,是新疆綠洲地區(qū)的側翼戰(zhàn)爭?!崩F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48頁。有鑒于此,筆者認為該理論或可在相當程度上為漢匈爭奪西域的史事建立新的、合理的解釋。

將西域定義為漢匈戰(zhàn)爭的側翼戰(zhàn)場需要回答一個基礎性問題,即漢廷經(jīng)略西域的根本原因,拉鐵摩爾認為漢廷的意圖在于建立與綠洲諸國的同盟并對諸綠洲進行防御性戰(zhàn)略。⑦參見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48頁。拉氏的闡述也可得到史料的印證。如所周知,張騫最初希望招誘大月氏“東居故地”,因不得要領而轉求烏孫,甚至當渾邪王降漢,“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后,“烏孫王既不肯東還,漢乃于渾邪王故地置酒泉郡,稍發(fā)徙民以充實之”[14]。河西既可拱手予人,則其時漢廷對直接經(jīng)略西域亦缺乏興趣。①吳礽驤、余堯也指出:“但當時漢王朝尚無在河西徙民屯田的意圖,更無建郡之事。”參見吳礽驤、余堯《漢代的敦煌郡》,《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2期,第24?32頁。又漢廷“鑿空”西域當有切斷匈奴與城邦諸國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用意,但沒有證據(jù)表明漢廷此舉是為了充實自己的財政,②如馬長壽比較漢匈在西域的經(jīng)濟政策,指出“屬漢之后,西域各國只向漢朝的都護納一定的貢賦,而不復以馬畜、旃裘、糧食等物供給匈奴?!瘪R長壽《北狄與匈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8頁。經(jīng)濟目的也無法解釋漢使西行往往厚賂諸國以至府庫空竭的行為。據(jù)此,土地、人口、物產(chǎn)等財富在漢代的西域經(jīng)略中更多是作為手段,是為更高的政治目標即戰(zhàn)勝匈奴服務的。換言之,在漢廷看來,經(jīng)營西域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能得到什么,而是能使匈奴失去什么。

西域對匈奴的意義首先是經(jīng)濟上的。前已指出,游牧經(jīng)濟的不自足性使其極為依賴對農(nóng)耕區(qū)域的貿(mào)易和掠奪,而在與漢廷沿長城沿線的戰(zhàn)爭頻頻失利后,南疆諸國就成為其獲取農(nóng)耕區(qū)域物資補給的主要來源。③誠如馬長壽所言:“北匈奴南侵的計劃既經(jīng)失敗,它唯一的出路便是威脅西域諸國,希望從那里再剝削城邦國家的財富,以接濟漠北的貧困?!瘪R長壽《北狄與匈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6頁。首先,“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的諸“城國”是匈奴度過饑荒重要的糧食來源。其次,匈奴對銅鐵器及其原料具有很大的需求。④參見林幹《匈奴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46頁。而鄯善、婼羌“山有鐵,自作兵”,莎車、龜茲等國有鐵山或山出銅鐵,無疑屬于匈奴“稅斂重刻”的對象。⑤王宗維認為:“西域若羌、樓蘭能作兵器,姑墨、龜茲等有銅、鐵、鉛,莎車、和田多玉,獲取這些特產(chǎn)以供匈奴貴族使用,也是一種形式。”參見王宗維《塔里木盆地的古代居民及其與匈奴的關系》,《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第6?27頁。另外,“匈奴在其間(天山南北麓和昆侖山北麓)設關卡,收商稅,護送旅客,擔保過山,都可以收到不少的報酬,有時還掠奪行商和馬隊的貨物”[10]31。

控馭天山南北諸國不僅可以切斷匈奴財源,削弱其戰(zhàn)爭能力,更重要的則是促成匈奴內(nèi)部的統(tǒng)治失序。⑥此處牽涉到草原政權不穩(wěn)定的政治結構。如傅禮初認為:“部落的忠順不能永遠通過武力來維持,而是要通過收買,想要當上統(tǒng)治者的人必須給予部落一些他們自己無法獲得的好處。想讓他們情愿加入一個持久的超部落政治體,只提供防御保護是不夠的?!敻皇橇硪粋€要點?!备刀Y初《生態(tài)與社會視角下的蒙古人》,才仁卓瑪譯,載《西北民族論叢》第19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281頁?!妒酚洝愤@樣描述戰(zhàn)爭與匈奴政局的關系:“其攻戰(zhàn),……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zhàn)人人自為趨利,……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4]卷110,2892。又史載宣帝本始三年(前71),匈奴先后遭遇暴雪和軍事失利,“人民死者什三,畜產(chǎn)什五,匈奴大虛弱,諸國羈屬者皆瓦解,攻盜不能理”[6]卷94上,3787。信息方面的考慮或許也值得重視,史書曾記載西域諸國“役屬匈奴”的一種特殊形式亦即“為匈奴耳目”[6]卷96上,3876,又樓蘭王“嘗為匈奴間”[6]卷70,3002,西域作為匈奴情報來源的地位不容忽視。據(jù)此,漢廷進取西域尤其是天山以南城邦諸國,恰如利德爾·哈特所言,“最漫長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達到目的的最短途徑”[13]13。

要確?!伴g接路線”持續(xù)生效就必須保持對天山以南諸國的控制。山南諸國間松散的政治結構一方面使得漢廷有可能對其進行統(tǒng)屬,但另一方面,由于總體來說集權化程度不高,各個城邦通??梢宰孕袥Q定貿(mào)易和從屬對象,如果不全部被納入漢廷主導的政治體系,就無法達成封鎖匈奴的效果。故而有必要在諸國間維持一個常設的統(tǒng)治機構,這個機構必須勝任三種角色:諸國間利益關系的協(xié)調者、諸國安全的保障者以及漢代意志的代表。

然而以何種形態(tài)確立對西域尤其是南疆諸國的統(tǒng)治呢?中原的郡縣制、匈奴的僮仆都尉制、西域的王侯制是其時可供參考的三種智力資源。從郡縣制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初郡”“邊郡”無疑在當?shù)厝狈υO置條件。漢廷沒有奴役諸國、征收賦稅的訴求,僮仆都尉式的胡式統(tǒng)治顯然也無法照搬。而且在這一模式下,諸國“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統(tǒng)率與之進退”[6]卷96下,3930。本地王侯作為“精英中介”,其統(tǒng)治受制于外部勢力,也無法完全代表漢廷的意志。最終,以西域都護統(tǒng)領天山南北道諸國,但主要依靠當?shù)赝鹾钭灾纬蔀榫彤敃r而言最好的制度安排。①需要指出的是:都護統(tǒng)領下的諸國自治不能僅僅被視作中原王朝對西域傳統(tǒng)的妥協(xié)。漢代始終保持著以中原傳統(tǒng)滲透、改造西域政制的努力。史載諸國“自譯長、君、監(jiān)、吏、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凡三百七十六人”。拘彌國有“主簿”,諸國首領雖名為王侯,但需要遵循漢代官僚制度的規(guī)范,與內(nèi)地官員一樣依賴文書、館驛等形式進行信息溝通。其廢立嗣紹也要如內(nèi)地官員的升遷陟黜般以漢廷意志為準繩。隨著日復一日與都護乃至漢廷的公務往來,王侯愈發(fā)適應漢廷的日常統(tǒng)治,其作為中原官僚體系一員的觀念也逐漸被形塑。換言之,都護制度將當?shù)赝鹾钏茉斐商厥獾摹皾h官”,使他們易于認同和參與王朝秩序。

四、敦煌的戰(zhàn)略緩沖區(qū):漢代的小西域設計

毫無疑問,河西在漢代是進取西域的重要基地。但另一方面,由于該地人口大量由中原遷徙而來,且在政治制度和生計方式上與中原大體保持一致,久而久之,包含河西在內(nèi)的“西州”在西漢晚期已經(jīng)成為帝國不可或缺的“舊疆”。②參見薛小林《西州與東漢政權的建立》,《史學月刊》,2015年第1期,第20?31頁。既為舊疆,則漢代當然具有對斯地斯民的安全保障義務。如所周知,河西西面雖與西域銜接,但主要的外部威脅來自匈奴,西域因此帶有河西與匈奴間戰(zhàn)略緩沖區(qū)的色彩。③如江娜也指出:“西域諸國作為西漢中后期才納入漢王朝邊疆板塊的部分,是漢匈博弈中極為巧妙的緩沖地帶?!眳⒁娊取稘h代邊防體系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2頁。

方漢盛時,在漢匈圍繞西域的沖突中,西域既是火藥桶,又是吸收沖突的緩沖地帶,都護府麾下的屯田吏卒和諸國兵通常能就地消解匈奴的攻勢,河西大體寧謐。西漢末年以降,隨著漢廷在西域力量的衰退,河西的安全形勢日益嚴峻。史載明帝“永平中,北虜乃脅諸國共寇河西,郡縣城門晝閉”[2]卷88,2909。安帝永初年間罷置西域都護“北匈奴即復收屬諸國,共為邊寇十余歲”[2]卷88,2911。而“敦煌太守曹宗患其暴害”諸語揭示此處“邊寇”的方向主要是河西。東漢中期以后,敦煌更儼然是東漢經(jīng)營西域的中心。④參見謝紹鹢《漢代西北邊郡代管邊外事務試析》,《西域研究》,2015年第2期,第1?6頁。

需要注意的是,相較西漢,東漢在西域的戰(zhàn)略半徑大為收縮,戰(zhàn)事主要集中在鄯善、車師、蒲類、伊吾等,對三十六國中偏西的西夜、子合、無雷等統(tǒng)治遠不如西漢穩(wěn)固,更缺乏經(jīng)略烏孫、大宛以西的宏圖。順帝時漢廷復置伊吾司馬,雖名為“設屯田如永元時事”,但已非將其作為經(jīng)略西域前哨,僅是因其“傍近西域,匈奴資之,以為鈔暴”[2]卷88,2912。其時漢廷真正著意經(jīng)營的是東天山諸國,而目的則主要是以其拱衛(wèi)河西,有鑒于此,筆者稱之為小西域設計。

五、余 論

漢代除依靠官僚實現(xiàn)對廣土眾民的理性行政外,還統(tǒng)治著具有多元文化及族群屬性的人群,并且宣稱具有超出實際勢力范圍的普世統(tǒng)治權。⑤參見胡鴻《秦漢帝國擴張的制約因素及突破口》,《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1期,第184?203頁。具體到西域問題上,則漢廷經(jīng)營西域首先是出于對華夏區(qū)域的安全保障,其次是為了建立對“內(nèi)屬”諸國的統(tǒng)治,又時常體現(xiàn)出對招“遠夷”為“外臣”的興趣。綜合此前論述,漢代以烏孫、都護府、敦煌郡為統(tǒng)治支點,依托盟友、城邦諸國、邊郡的實力,分別以徠遠國、安天山、固河西為目標進行了三種戰(zhàn)略設計。

由于統(tǒng)治支點和依托力量的不同,三種設計的有效性和穩(wěn)定性并不一致。烏孫作為盟友在武帝伐大宛之役中“持兩端”,成帝時西域都護郭舜稱康居遣子入侍是“其欲賈市為好,詐之辭也”[6]卷96上,3893。遠國“徠”否并不能由漢廷單方面決定。中西域設計主要依靠屯田士卒和諸國兵,曾經(jīng)起到過很好的效果,班超曾言:“以夷狄攻夷狄,計之善者也?!睍r人亦嘗稱贊班超為都護時“不動中國、不煩戎事”[2]卷47,1582。但諸國的忠誠很大程度上受漢廷對其“內(nèi)屬”的態(tài)度以及邊吏個人素養(yǎng)影響,從根本上則取決于漢匈勢力在西域的消長。⑥陳忠、班勇等皆曾指出若漢廷對西域棄而不救,則其必從屬匈奴。班超也曾說西域諸國“懷鳥獸之心,難養(yǎng)易敗”。參見《后漢書》卷47《班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86頁。至于小西域設計,筆者曾指出:邊郡的戰(zhàn)略地位、經(jīng)商渠道和自然資源為當?shù)乩裘駧磉M仕路徑、商業(yè)利潤和衣食根本。維護此類利益以及自身家園的熱望,使得邊郡吏民成為漢廷經(jīng)邊最可依恃的力量。①參見黎鏡明《邊郡與漢代的邊疆經(jīng)略——以敦煌郡對西域事務的介入為中心》,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65頁。

需要指出的是,這三重戰(zhàn)略設計絕非相互孤立、彼此割裂的。某一設計在某一時期居于主導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支撐其他設計的因素就此消泯。徠遠國無疑需要以漢廷對天山、河西的牢固統(tǒng)治為基礎。如宣帝時烏孫有變,“漢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案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轉谷,積居廬倉以討之”[6]卷96下,3907。章帝時,班超二次擊破焉耆,“于是五十余國悉納質內(nèi)屬。其條支、安息諸國至于海瀕四萬里外,皆重譯貢獻”[2]卷88,2910。則“大夏之屬皆為外臣”是“都護天山南北”的積極效果之一。安天山既需要河西作為穩(wěn)定的進取基地,也受到中亞“遠國”的局勢影響。而東漢乃至以后的中原王朝即便無法“廣地萬里”,但顯然難以抗拒“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盵4]卷123,3166的誘惑。據(jù)此,三種西域設計的邊界并不總是凝固的,而是保持了開放和流動,何種戰(zhàn)略設計居于主導地位則通常取決于該種戰(zhàn)略利益的優(yōu)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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