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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盲盒

2023-08-02 07:37姚鄂梅
關(guān)鍵詞:興華

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古典愛情夢想,遭遇當代都市復(fù)雜的生存環(huán)境,女性與男性或許都已身陷樊籠。一對性格迥異卻都身負隱秘創(chuàng)傷的閨蜜,在尋覓良人的情感道路上經(jīng)歷各種坎坷,途中所遇越來越像拆盲盒一樣,不確定,不可控。

周末是從早上九點多開始的。拉開窗簾,天色已似中午模樣,朱玉加快動作,洗漱、收拾、整理,打仗一樣,要把被世界遺棄的幾個小時奪回來似的。

其實不過是去徒步,這是她給自己安排的法寶休息節(jié)目。她選擇向著城市徒步,而不是郊外,她害怕空曠和叢林,害怕別人看出她的孤單,城市徒步正好完美避開她的害怕。而且她縱容自己的口腹之欲,離開城市一公里,就覺得饑渴難耐。

上個月她獨自一人過了四十九歲生日,一只五十塊錢可以托在掌心的歌蒂梵蛋糕,她分兩次吃完,相當于隆重慶祝了兩天。一個人雖然愜意,但她從沒停止不太積極地尋找伴侶,情況并不樂觀,今年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才發(fā)生過一次相親,同事給她介紹一個死了伴侶的小老頭,她第一眼就覺得沒戲,那人眼里放著剛剛獲得解放的光芒,不把這激動的光芒耗到暗淡,是不會靜下心來過日子的。老頭問她燒菜怎么樣,她沒好氣地說,不怎么樣。老頭不介意她的語氣,繼續(xù)問她的燒菜風(fēng)格,她扔出“川菜”兩個字。老頭萎靡地坐了回去:川菜不行,又咸又辣,我吃不來。這場廚師招聘式相親在短短二十分鐘內(nèi)宣告失敗。去年的情況并不比今年好多少,也就兩場而已,一場是個老單身,比她小四歲,她本來挺有興趣的,至少其人履歷干凈。對方問她房子多大,她說七十多平。他似乎有點激動,得知在龍崗,立刻泄了氣:這么遠,還這么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氣得差點跟他干一仗。另外一場根本沒留下印象,這樣也好,誰也沒打攪誰,這就像兩盒豆腐,雖說都打開冷柜門看了一眼,但沒出手,沒有弄亂,兩塊豆腐仍然可以完整如新地投入下一趟旅程。

明年恐怕比今年更糟,她已不期待結(jié)果,相著親活下去也不錯,至少可以趁機打扮打扮,振作一下。中間的空當,她想悄悄安排一點基礎(chǔ)建設(shè),比如去切個眼袋,這兩年越來越明顯了,早上尤其如此,看上去顯老,沒精神。

切眼袋不是為了給相親增加籌碼,是為了拍照好看,她每年生日都會去一個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影樓拍生日照,所謂影樓,其實就是某小區(qū)里的一套公寓,女主人是個職業(yè)攝影師,她把兩個房間打通,布置成工作間,拍照的時候,三歲多的女兒跑來跑去遞氣球、搬凳子,儼然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小助手。她很羨慕攝影師的工作,不用打卡,也不會得腰椎間盤突出,不像她,先是腰椎,后是頸椎,時不時就出問題。當然,要知足,她的工作就像文火煨湯,越老資歷越深,可以干到干不動為止,她尋思,在會計師事務(wù)所退休以后,她就去一些小公司做財務(wù),還可以做代賬會計,這些工作不需要每天上班打卡,對她而言最是完美。只要有工作,她就什么都不怕,到最后,實在一無所獲,起碼還有錢,雖然不算多,養(yǎng)活自己沒有問題。有丈夫有家庭又怎么樣,她常常拿身邊事例安慰自己,事務(wù)所有個同事,丈夫去年出了車禍,突然之間,她跟自己一樣成了孤家寡人。因為不習(xí)慣突如其來的失落和空寂,有一次她向朱玉哭訴:太佩服你了,這么多年,你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我現(xiàn)在一進家門,看到空空的房子,空空的餐桌,空空的床,就忍不住淚流滿面。見她這樣,朱玉想說,很快就會有人幫你填滿的。不出一年,同事果然再婚了。

出發(fā)前,她看到門邊有個快遞,是肖貞貞寄來的,不用說,是家鄉(xiāng)的茶葉、金銀花干之類,已經(jīng)穿上速干運動服的她來不及打開了,一腳踢進門里,待會兒回來再收拾。肖貞貞每年都給她寄這些,作為回報,她也會在年底的時候寄點廣式香腸和燉湯料回去。曾經(jīng),她們電話很多,特別是她剛來深圳那一兩年,后來她慢慢覺悟過來,如果她過分依賴肖貞貞的電話,她將無法在此地交上新朋友。有意克制了一段時間以后,她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可以像肖貞貞那樣,讓她握著手機笑到肚子疼,她明白過來,她的快樂來源于跟肖貞貞一起講述過去,也就是說,她的現(xiàn)在沒有快樂可言,也許再過許多年,等現(xiàn)在的日子風(fēng)干,慢慢浸出油來,再來講述過去(也就是現(xiàn)在),才會有快樂的講述。但那個時候,她能跟誰講呢?與其期待未來,不如抓住現(xiàn)在,所以她跟肖貞貞的聯(lián)系重又密切起來。

徒步剛開始,肖貞貞的信息過來了。她們的交流通常也是這個密度。

我從網(wǎng)上查到你那邊有個醫(yī)院在脊椎外科方面達到了國際一流水平,我脊椎底端有幾個囊腫(骶管囊腫),最終可能要手術(shù)。

朱玉看了兩遍,回道:好專業(yè)的病,有個字我都不認得。怕啥,我們都將患癌而死。

不做手術(shù)可能二便失禁,比死難受。

二便失禁不可能!朱玉眼前晃過肖貞貞一絲不茍卻又輕盈盈的樣子,她是個蒼白瘦弱的小個頭,常年著套裝,山寨王妃款,顏色亮麗雅致,這樣的形象她總覺得跟二便失禁相差甚遠。

怎么不可能?壓迫馬尾神經(jīng)。

看來是真的有病了,張口就是專業(yè)術(shù)語。為了安慰她,朱玉說:沒事別去想它,用上意念,病會減輕很多。

肖貞貞很執(zhí)拗:身體就是用來摧毀意念的。這是一個剛剛?cè)ナ赖呐笥言诓〈采蠈ξ艺f的。

整個周末,朱玉都在幫肖貞貞打聽醫(yī)院的情況,通過各種途徑咨詢,最后匯總意見給她:先觀察,手術(shù)早了,反而會把它撩醒。盡量讓它終生沉睡。

肖貞貞過了很久才回復(fù):剛剛在打理狗。我的狗從來不得皮膚病,因為我總是提前干預(yù)。人也一樣,需要干預(yù),沒有終生沉睡的病。

肖貞貞的狗是撿來的,樣貌丑陋,血統(tǒng)可疑,窮盡各種考證,仍然難以歸類。她撿它的時候,丑得并不突出,她們都寄希望于它長大了會變好看,沒想到一年比一年丑,偏偏肖貞貞還不贊成寵物美容,理由是她沒想把它當寵物養(yǎng),它就是她的孩子,沒有哪個母親會嫌自己的孩子丑。要么是看習(xí)慣了,要么是肖貞貞真的在它身上傾注了感情,朱玉有時覺得,那狗雖丑,倒也丑得自信、丑得驕傲。

最不喜歡這狗的人,當數(shù)肖貞貞的前夫,他前腳搬走,后腳丑狗就進了門,明顯是為了填補他離開后的情感空缺。除了他,所有人都對丑狗投以過分溫暖的目光,似乎這樣能安慰到肖貞貞,因為肖貞貞的離婚很大程度上是因生育困難引起的,所有人都在同情她,為她的未來感傷不已,只有朱玉知道她在竊喜。多好,無須避孕,無須喂奶,無須為笨蛋孩子四處求爹爹告奶奶,無須在老年穿孩子淘汰下來的舊衣服。

有天傍晚,肖貞貞和朱玉一起帶著丑狗散步,路遇一個同樣遛狗的熟人,三個人聊了一會兒,熟人話鋒一轉(zhuǎn):肖貞貞你失策了,如果你收養(yǎng)個孩子,而不是狗,現(xiàn)在都會幫你打醬油了。

肖貞貞語塞了幾秒鐘,回道:我不吃醬油。

肖貞貞的確不吃醬油,也不吃各種醬品。

相信我,每個醬缸里都是成團成團的蛆,這是我在醬品廠親眼所見,我是一路吐著出來的。肖貞貞無數(shù)次向朱玉描述她在醬品廠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他們本來是去參觀,但她走錯了路,走進了非參觀區(qū)域。

那時她們剛剛成為朋友不久,下了班總要湊到一起,嘀嘀咕咕講一些身邊瑣事,自己的過往和家人,講來講去,她認識了從沒見過面的肖貞貞家人,她的父親和繼母,以及兩個同父異母妹妹。

我是從那個家里逃出來的,我有我的理由,但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我怕說出來會遭五雷轟頂。

會遭五雷轟頂之事,肖貞貞最終還是說出來了,并非朱玉追問,她永遠不會追問別人任何事,她最最擅長的事就是做聽眾,只用幾個嗯和啊,就能讓別人在她面前把心肝肺都掏出來,偏偏她的身體又是個死胡同,絕對不會把她聽到的轉(zhuǎn)述給第二個人。曾經(jīng)有人刻意在她面前講小話,指望她能傳播出去,結(jié)果大失所望,她的耳朵似乎是消化器官中的一環(huán),她聽了,就把它傳輸?shù)轿咐?,變成糞便拉了出去。

那是在一次長長的散步途中,暮色四合,大地一片模糊,肖貞貞突然來了情緒,講起了她媽。我對我媽只有一個記憶,也是這樣的天色,她一只手牽著我,一只手挽著籃子,我們一起回家。永遠只有這一個場景。

我能想象那個畫面。朱玉輕聲應(yīng)道。

我媽死后,我爸給我洗澡,他讓我站在他面前,他在熱水桶里擰了個毛巾,洗我的小屁屁,包著毛巾的手指,使勁地往上頂我,頂?shù)梦叶茧x地了,我以為他是男人,力氣大,就拼命忍著痛,沒有喊出來。第二天,他還是頂我,我哭了,他罵我不愿洗澡,是個臟孩子。第三天還是一樣,第四天,趁著天還沒黑,我跑去了姑媽家,我只認得去姑媽家的路。我說如果你要我回去,我就跳河。后來我爸來了,他跟姑媽談了很久,那以后我就成了姑媽的孩子,他從沒專程來看過我,連我的換洗衣服都沒送過來,我想他大概早就想甩脫我這個包袱了。前幾年,姑媽去世,我們在葬禮上見了一面,他帶著他跟第二個老婆生的兩個女兒,我們只打了個招呼,彼此間找不到話說。

朱玉心里轟隆作響,表面上卻無動于衷,她看著前方,邊走邊說起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

我也有過會遭五雷轟頂?shù)氖隆?/p>

她說她早上出去放羊。小時候,她家有十多只羊,清早放羊是她的任務(wù)。她在山上遇到一個男孩,他是哥哥的朋友,他提議他們來玩一個打針的游戲,他讓她扮病人,他扮醫(yī)生,病人躺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醫(yī)生從遠處走來,醫(yī)生解開褲子說,我來給病人打針了。她看到了他的針,有點害羞,知道那不是針,但也沒多想,畢竟是在玩游戲,過家家的時候,還用樹葉當碗呢。

她們一起沉默了,晚風(fēng)迎面吹過來,衣裙緊貼身體,她們不約而同地側(cè)了側(cè)身,保護她們突然暴露無遺的曲線。

有些經(jīng)歷,比細菌還厲害,我們這輩子都擺脫不掉它了。

擺脫不掉,還說不出口。

她們轉(zhuǎn)身,往回城的方向走,汽車從她們身邊呼嘯而過,人流漸漸熙攘,孩子們歡笑著在大人腿邊跑來跑去。朱玉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經(jīng)歷過那些,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感覺自己沒有童年,只有一場不愉快的夢。

出生在那種地方,居然能夠長大,能夠靠讀書離開那里,這個比例并不高,我們很幸運。

她們的關(guān)系就是從那天開始有了質(zhì)的變化,她們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打個比方,她們從不手挽手,但她們共同覺得,彼此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空中不分場合地牢牢綁縛在一起。

她們走到一個路口,肖貞貞指著一個亮燈的窗口:記得嗎?那個窗口是小趙的。你后來去過沒有?

沒有,不敢去,因為我撬走了她的好朋友。

她們的第一次見面,正是在小趙那里。小趙跟朱玉是中學(xué)同學(xué),跟肖貞貞是中專同學(xué),剛參加工作那幾年,被所有人稱作小姑娘的她們,生活清苦而快樂,每天一下班,就像聞得到味兒似的,三三兩兩聚到一起,今天是我和你,明天是你和她,后天是你我她。朱玉和小趙就在這種類似篩選的交往中漸漸穩(wěn)定下來。小趙的爸爸退休以前是燃料公司職工,退休回家后,原來燃料公司分給他的房子就給了小趙。以友誼的名義,朱玉在小趙那里得到了一個免費的床位,其實也不是每天都去睡,而是當她不方便回到自己的集體宿舍時,可以在那里留宿。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當朱玉一頭沖進小趙家,發(fā)現(xiàn)屋里有個跟她們差不多年紀的卷發(fā)小姑娘,皮膚白皙得令人懷疑,墨綠色針織上衣,黑灰色小窄裙,異常地瘦,但瘦得妖嬈。朱玉記得當天晚上她一直沒怎么出聲,很顯然,她跟小趙更熟,她們一直在交流別后的狀況、其他同學(xué)的狀況,朱玉插不上嘴。但這不是朱玉不出聲的主要原因,她不出聲,是因為她被卷發(fā)震撼到了,在大家都還是一副又天真又愚蠢的學(xué)生妹形象時,她已完全不同,蓬松卷發(fā)烘托著精致小臉,細薄腰身輕靠桌沿,連桌子都被她襯得簡陋無比,她渾身上下那股說不出的女人味,一下子把大家甩開了九丈八尺遠。朱玉知道自己應(yīng)該走,把時間交給這對久未見面的老同學(xué),但不知為什么,她就是舍不得走,一廂情愿地留在那里旁聽她們的憶舊。最后還是客人先走了,她說:我該走了,興華還在等我。她走之后,小趙告訴朱玉,剛才這女孩叫肖貞貞,興華是她男朋友,他們在學(xué)校就是戀人。

朱玉和肖貞貞很快建立了單線聯(lián)系,而且一天比一天熱絡(luò),這得罪了小趙,朱玉很羞愧,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舍下小趙,直奔肖貞貞而去。她對肖貞貞講起自己的愧疚,肖貞貞說:你覺得對不起她,說明你們曾經(jīng)是好朋友,我不是,我跟她就只是同學(xué),僅此而已。

肖貞貞的話極大地安慰了她,她跟小趙也就是同學(xué)而已,同學(xué)跟朋友是有區(qū)別的,朋友得像她和肖貞貞,一見鐘情,什么話都想對她講,一句平平常常的話,也能從對方身上收到令人驚喜的回應(yīng)。比如她說,我不喜歡吃甘蔗,不喜歡把嚼過的東西吐出來那個動作。肖貞貞說:你不是不喜歡那個動作,是不喜歡看到別人做那個動作。她恍然大悟,這么多年,連她自己都沒搞明白的事,只有肖貞貞一眼看穿了。

肖貞貞最讓朱玉感動的話是,朱玉,你誤了我的人生!如果你早點見到我,估計我和興華不會走到這一步,我的人生會是另一番模樣。

這句話之前,朱玉看似無心地說,你配得上比興華更好的男生??赡菚r他們剛剛領(lǐng)證,人生大局已經(jīng)鋪開。興華在銀行工作,營業(yè)大廳坐柜臺的那種,個頭雖然還好,但五官之間總有一股局促的小家子氣。肖貞貞聽了這話,臉慢慢發(fā)紅。朱玉趕緊道歉,已經(jīng)遲了,肖貞貞說:其實我知道他很一般,但我別無選擇,如果你跟一個人在學(xué)校談了兩年,畢業(yè)后又談了兩年,擺在你們面前就只有兩條路,要么結(jié)婚,要么分手。分手的話,我狠不下心,也沒有理由,四年的交往,早已把我拖進他的家庭,進了人家的家庭,就有了恩義。朱玉問她興華當時是不是學(xué)校里最醒目最優(yōu)秀的男生?她說完全不是,入學(xué)沒多久,興華就走到她身邊來,照顧她,幫她打飯,幫她洗衣服,給她買電影票,周末帶她出去玩,你知道嗎?一旦人家發(fā)現(xiàn)你身邊有了人,就不會再有人打你的主意,就像你已經(jīng)被人占了位一樣,可惜我后來才意識到這一點。她搖了搖頭,滿頭卷而蓬松的發(fā)絲輕輕晃動,像某種有生命的絲狀物。

你可以拒絕他呀,為什么你一定要有人來幫助你照顧你呢?

我做不到,當有人過來保護我、照顧我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方寸大亂、熱淚盈眶,而且我很享受這種感覺。沒辦法,我的貪婪決定了我的格局。

令人欣慰的是,婚后他們一直過得像兩個單身青年,并沒有立即投身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也遲遲不見孩子出生的跡象。他們的家似乎跟一般的新婚家庭不一樣,尤其是有個雨天,她們一起去某處玩,經(jīng)過一片水洼,朱玉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蹚過去,肖貞貞卻一點都不著急,興華一彎腰,輕輕松松就將她橫抱起來,送到干燥處。當時朱玉就想,也許自己錯了,沒有所謂配不配,只有需要不需要,肖貞貞需要興華,比如此時,因為興華,肖貞貞依然可以在雨天穿著白色高跟鞋,還不用打傘,自己卻只能踩著一雙咕嘰作響的濕鞋,狼狽地跟在他們后面。也許類似的需要還有很多。

他們的婚姻生活過到第四年,有一天,肖貞貞告訴朱玉,有人通知她,她父親馬上就要死了,只剩最后一口氣了,就等她了。

我是不是太不孝了,知道我當時怎么想的嗎?他怎么才死???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她做著回去奔喪的準備,請假、買車票、取錢,最后她說,她想一個人回去,不要興華陪同,因為不需要那么隆重。朱玉提醒她:興華會生氣吧?管他!她說:我心情不好,我本該傷心的,可我一點都不傷心,只覺得心情特別特別不好,我想一個人消化壞心情,興華跟在身邊,會影響我消化。如果我陪你去呢?朱玉問她。她還是搖頭:你知道嗎?他當年不給我媽治病,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我媽躺在床上,整天喊疼??!疼??!她身上有幾個地方是漆黑的,有的破了,流出膿水。我記得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向我招手:我的兒!過來!我走過去,趴在她床邊,但很快,我就跑開了,回過頭來對她說:你好臭!我一生都在為這句話痛悔莫及,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一想起這些就心情不好。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回去了,雖然還是初秋,但她老家是高山地帶,溫度比外面要低得多,她特意帶上羽絨服,沒想到路上遇雨,從車站到家,她給澆得透透的。三天后,她回來了,人顯得很憔悴。

你知道嗎?整個葬禮期間,我快要被臭死了。她對著朱玉使勁抱怨:一開始我覺得可能是從他身上發(fā)出來的尸臭,但離開了棺材還是臭,我就想,他跟上我了,他在責(zé)怪我,沒有對他盡到孝心。后來又想,是不是打濕后的羽絨服發(fā)出來的呢?我脫下衣服,聞了又聞,分不清是羽絨服臭還是別的臭。出殯那天,封棺之前,所有人都去告別,我站在臭味里打量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有幾條米粒大小的蛆正從他鼻孔里往外爬,我真是太不孝了,我忍了又忍,還是當場吐了出來,所有人都惱怒地看著我。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控制不住。從那以后,直到回來的路上,那股臭味一直跟著我。我一下車就把羽絨服拿去洗衣店洗了,還是不行,那味道還在。

肖貞貞指了指晾衣竿上的黃色羽絨服,朱玉湊上去聞:瞎說!我什么都沒有聞到,除了有股洗滌劑的味道。

肖貞貞呆呆地看著她。你確定你沒有感冒嗎?這么濃的味道,怎么會聞不出來呢?

談到那個闊別已久的家,肖貞貞突然一笑:知道他給我留下了什么東西嗎?我的繼母很鄭重地交給我一個紙折的信封,打開一看,是他的照片,16K大小,過了塑的。我只掃了一眼,就重新包起來,到現(xiàn)在都沒看過第二眼。那么大的照片,那么清晰的輪廓和皺紋,猶如當頭一棒,尤其是那眼神,就像他突然從棺材里坐了起來。我很不喜歡他那個眼神。

朱玉仔細打量那張照片,老頭淡眉細目,圓潤光滑,肖貞貞完全是他的翻版。不看還好,看過之后,再看肖貞貞的臉時,會有種奇怪的感覺,比如看到她曲線分明的唇,就會想起老頭那滿嘴黑牙的嘴,連那顆有點折疊的下門牙位置都一樣。再比如她略嫌平塌的鼻梁,眉骨的弧度,跟老頭幾乎一模一樣,再過幾年、幾十年,肖貞貞就是照片上的樣子。這樣的鼻梁需終生關(guān)注體重,失去彈性的脂肪極易打擊鼻梁的主舵地位。想到這里,朱玉很不厚道地在窗玻璃上看了看自己,她有一只笨重的大鼻子,雖然眼睛不夠大,但大眼睛的人,到后來也不那么大了,歲月會在臉上大搞平均主義,高挺的變得低矮,平坦的逐漸隆起,最后變成一塊渾圓松軟的面包。那時候,她的笨重大鼻子就顯出優(yōu)勢來了,它會成為大面包上唯一的突起物,助她在頹喪中年之后慢慢崛起,尤其是在架上一副墨鏡之后。她已經(jīng)開始為這一想象中的盛況暗暗物色墨鏡了。

肖貞貞下廚的時候,朱玉跟興華有個短暫相處的機會,朱玉說:沒去參加岳父的葬禮也好,至少省了一大筆錢,抬棺的時候,你是最佳敲詐對象。

兩碼事。人家不要我去,嫌我拿不出手。

雖然是笑著說的,朱玉還是能聽出他的怨氣,立即幫肖貞貞善后:她跟家里有過不愉快,不想把你扯進不相干的事務(wù)里,她這么做其實是在保護你。

誰會需要這種保護呢?作為女婿,這種時候都不到場,我自己心里過意不去,議論也會對我不利。但肖貞貞意志堅如鐵,我拿她沒辦法。

如果你真想去,可以自己去,不跟她同一個時間同一趟車嘛。

你還不知道肖貞貞這個人?她會當場翻臉的,一點面子都不給你留。

肖貞貞出來了,他們暫停了關(guān)于這件事的討論。肖貞貞拿了個杯子后立刻返回廚房,興華又接上剛才的話頭。

結(jié)婚就是要把兩個家庭連接起來,常來常往才行,她這個搞法是不對的。

有了小孩就好了,小孩會把所有的親人都連在一起。

希望如此,但是……

肖貞貞在廚房叫朱玉,朱玉起身過去。

朱玉接到肖貞貞電話的時候,肖貞貞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本人痛失一根輸卵管。一邊輸卵管切除,一邊輸卵管先天堵塞,鋼針都扎不穿,這輩子可以免除生育之苦了。

朱玉想笑,又覺得不該笑,但她的描述實在讓人忍不住。

興華臊得痛不欲生,像我做了什么丟人的事,全程不肯靠近我,生怕被人家認出來我們是兩口子。

不會吧?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緊緊抱在一起共渡難關(guān)嗎?

我也這樣想呢,結(jié)果人家的思路跟我們不一樣。

肖貞貞出院那天,朱玉去她家樓下等著,想幫他們收拾收拾,畢竟兩個星期沒住過人了。興華看到朱玉,有點冷淡。你回去吧,我自己慢慢來。

不,我需要她。肖貞貞堅定地留住了朱玉。

她更瘦了,像一片紙,不緊不慢地飄著走,頭向一邊耷拉,說話雖果斷,聲音卻細弱。朱玉想提醒興華,像當年在雨天抱著她蹚水那樣,把她抱到樓上去,看了看興華的臉色,說不出口。按說他應(yīng)該脾氣好一點、殷勤一點呀。

肖貞貞躺在床上,朱玉問她想吃點什么,她說她只想要一杯熱牛奶。喝了幾口熱牛奶后,肖貞貞表情和緩了很多,開始說話。

兩個星期,我們總共沒說上十句話,不管怎么說我也是個病人,病人沒必要去看你的臉色,何況這病多少跟你有關(guān),因為你是唯一的帶菌者。前天,他終于跟我聊了一會兒,他說家里知道我的情況了,他爸媽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感情上不好分開,那就領(lǐng)養(yǎng)一個,領(lǐng)養(yǎng)他哥哥的老二。那個孩子我見過,已經(jīng)四五歲了,傻不愣登,腦子好像有問題?;奶瓢??我家又不是慈善機構(gòu),我一口拒絕了。為這事他很不高興,說我不該嫌他哥哥的孩子傻,傷了父母的心,也傷了哥哥的心。我沒什么好說的,傷就傷了,我還覺得我最傷心呢,我的手術(shù)傷口還沒拆線,他們就在算計我,讓我?guī)退绺缂茵B(yǎng)孩子。

興華坐在昏暗的客廳里看電視,從他的輪廓來看,那不是個舒心的姿勢。朱玉走到他身邊說:這些天辛苦了,有需要隨時電話我。

他嘆了口氣,穿衣出門送她。

朱玉主動說:你們可能在溝通上出了點問題。

不是溝通的問題,是一開始就有問題,經(jīng)過溝通,才被發(fā)現(xiàn)。

別太夸張,都老夫老妻了。她現(xiàn)在很脆弱,你得多多包涵。

她不該當著醫(yī)生的面說那些話,什么我是唯一的帶菌者!那還有老處女得婦科病得宮頸癌的呢,那怪誰?

朱玉一下子應(yīng)對不上來,興華大概覺得自己有理,越說越帶勁。

現(xiàn)在不是我要多多包涵她,而是她要多多包涵我。你沒看到她在醫(yī)院的表現(xiàn),人家例行公事問她一些日常生活,她就像盼來了救星一樣,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人家,我們多長時間一次,早上還是晚上,洗澡前還是洗澡后,還一邊說一邊流淚,搞得我像個強奸犯一樣,還要檢查我的包皮,去他媽的!我全心全意待她,她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我給出賣了。就算我有不對的地方,我沒有故意、更不是惡意對不對?你自己也享受過不是嗎?憑什么就把我架上審判臺?

幸虧天黑,沒人看得出朱玉臉紅心跳,說實話,她很想繼續(xù)聽下去,但理智告訴她,不能讓他再往下說了。朱玉清了下發(fā)干的嗓子,用自己都覺得虛假的聲音說:畢竟現(xiàn)在承受痛苦的是她,你還是應(yīng)該去照顧她、安慰她。

照顧是照顧,話得說清楚。

等她好一點再說不行嗎?畢竟是做過手術(shù)的人,你沒看到她都瘦得只剩一根魂了。

我呢?住院期間我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羞辱!每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人都要朝我看一眼,她憑一張嘴,就把我吊在醫(yī)院大廳里任人鞭笞,我這輩子沒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傊?,我們過不下去了,等她休息好了,一上班我們就去辦離婚。

你把她弄成這個樣子了,現(xiàn)在卻要離婚?不太好吧?

知道你們會這么說。

第二天,朱玉正想找個機會去看看肖貞貞,順便提一下昨晚興華說過的話,臨出門前得到消息,肖貞貞又去醫(yī)院了,好像是腸胃出了問題。沒去市里的大醫(yī)院,只是附近的小醫(yī)院。

朱玉趕過去時,肖貞貞正在大廳里輸液,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嘔吐過的氣味,以及鋪天蓋地的水腥氣。見到朱玉,肖貞貞對興華說:你出去一下好嗎?我想跟她說幾句話。

興華對朱玉說:我先帶你認識一下給她掛水的護士。朱玉尾隨他出來,興華小聲說:昨晚說的話,我收回,請你先不要告訴她。朱玉點頭,心想,要是我在你叮囑前就碰上了肖貞貞呢?

興華一走,肖貞貞立刻振作起來。

我想報案!我覺得興華想害我,我這輩子都沒在腸胃上出過毛病,唯獨這一次,上吐下瀉,恨不得坐在馬桶上不起來,吐的時候下面管不住,還沒拉完又想吐,到最后我已經(jīng)連可以換的干衣服都找不到了。

應(yīng)該是你住院太久,腸胃一直閑置不用,現(xiàn)在突然進食大油大鹽,有點不適應(yīng)。

根本沒吃什么大油大鹽,只吃了一碗他做的雞蛋面。你有所不知,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他對我有了恨意。

為什么要恨你?

在醫(yī)院這段時間,我看清了我的婚姻,我很失望,我要糾錯,我糾錯必然涉及他。我們的根基松了,過不下去了。

如果真的下定了決心,不如早點開始盤點財產(chǎn),還好你們沒孩子。朱玉心里一松,這下好了,不必思考要不要背叛興華的問題了。

沒什么財產(chǎn),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都是AA制。

沒想到AA制也有值得爭吵的地方。興華的理由是他為這個家里付出太多,比如扛煤氣罐、洗衣服拖地,再加上人情來往、買米買菜買水果,都是他掏錢,這些小錢他從來沒有AA過,而肖貞貞的錢,從來都只用在給自己買衣服上。肖貞貞一聽大怒,當場從衣柜里扯出興華的衣服,說這些都是她給他買的,既然他不承認,她就把它們都毀了。她真的拿剪刀把那些衣服剪成了幾塊,興華大受刺激,舉起拖把桿,沒幾下就把屋里的玻璃全砸碎了。

最后,肖貞貞給朱玉看了他們的離婚財產(chǎn)清單,因為是AA制,所有的財物都劃分成兩部分。比如空調(diào),原價3800買的,現(xiàn)折價2000,考慮到興華沒法搬走冰箱,肖貞貞得付給興華1000元。比如組合衣柜,原價4200,現(xiàn)價2000,同樣的原因,肖貞貞需支付興華1000元才能完整地留下衣柜。最小的一筆錢是電飯鍋,原價980,折價200元,肖貞貞若想擁有電飯鍋,需付興華100元。匯總下來,肖貞貞共計要支付給興華9800元。

辛辛苦苦四五年,不到一萬塊就打發(fā)了,比保姆還便宜,肖貞貞你賺了,賺大發(fā)了。

隨便你怎么說,我回一個字不是人。

肖貞貞看上去真的無話可說了,坐在被興華劃破了的沙發(fā)上(因為陳舊,這只沙發(fā)沒有列進財產(chǎn)分割項目),死死盯著自己的手,這只手剛剛被興華死死扭住,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這樣羞辱他,他指的是AA制分割折算的過程。肖貞貞很冷靜:你羞辱我在前,當我跟你一起嚴格按照一半的比例負擔(dān)這個家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被你羞辱過了。沒錯,AA制是我們共同提出來的,但你是個男的,你的紳士風(fēng)度呢?你光記得你買米買菜,就不記得春節(jié)去看你爸媽,那些過年物資都是我準備的,雖然是工會發(fā)的,但人家是發(fā)給我的,不是發(fā)給你爸媽的。

說到這里,兩個人不顧朱玉在場,又一次猛地沖到爭吵的巔峰。他說到他的青春,她提到她破損的身體;他說到名譽,她提到女人的年齡;他說他現(xiàn)在無家可歸,只能去租房。肖貞貞突然涕淚交流:你才意識到嗎?你一直住在我的房子里,你欠我五年房租,看在你可能愛過我的份上,我不收你房租了,我讓你欠著我,讓你這輩子都欠著我!

興華突然住了嘴,轉(zhuǎn)身去收拾行李,不一會兒,拖出兩只大行李箱:我走了,從此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他一走,肖貞貞就哭了起來。朱玉說:你這是何苦呢?既然有不舍,現(xiàn)在去把他叫回來還來得及,要不要我?guī)湍惆阉谢貋恚?/p>

她一聽立即收聲,搖手阻止。

我是為自己感到難過,跟他沒關(guān)系。

行了,我來幫你收拾,這個沙發(fā)就不要了,所有破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要了,影響心情。

不行,保留幾天,至少三天。

三天里,她讓朱玉不要去她家,也不要把她約出門,她需要坐在廢墟里扎扎實實為自己哀悼三天。

第四天,她給朱玉打來電話。她說她已得知興華住在他們單位的內(nèi)部培訓(xùn)中心,他還有床被子忘了帶走,她想給他送過去,但她不想一個人去,她需要朱玉陪她一起去。

培訓(xùn)中心是從最古老的招待所改建而成的,墻壁污穢,門窗破損,中間的走廊地上有一層刮不掉的油膩。她們剛一進去,肖貞貞就莫名其妙地紅了臉。走到一扇門前,她回過頭小聲對朱玉說:你先下去等我吧。

等了大約十幾分鐘,肖貞貞下來了,朱玉覺得她哭過,但她不承認。往回走了一截,肖貞貞說:沒想到他們的培訓(xùn)中心這么差勁,他說他剛剛買了兩床棉被回來,男人真的好沒用,買的被子又難看質(zhì)量又差,衛(wèi)生間里的毛巾濕漉漉搭在那里像條繩子,過幾天估計要長霉了。臟襪子一大堆。

你沒幫他處理一下?

我沒這個權(quán)利了,我不想讓他誤會。

這種狀態(tài)的話,他應(yīng)該很快就會進入下一段婚姻吧。

這種狀態(tài)下迎來的婚姻,會如意嗎?

有次我聽到幾個同事聊天,他們說,男人跟任何一個長得還可以的女人都能組成家庭。

她沒有回應(yīng)。這以后,她們一路無話。

快到家時,肖貞貞突然紅了眼眶:他說他經(jīng)過這幾天的冷靜,終于意識到他其實是有責(zé)任的,他說他為此感到抱歉。

死東西!早干什么去了?

她狠狠擦了擦眼睛:讓他抱歉去吧,我要振作起來了。

大概過了兩個多月,肖貞貞在電話里告訴朱玉,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辯證法真的無處不在,離婚非但沒讓我貶值,暗地里似乎還有點升值呢,因為我沒有拖油瓶,也不會產(chǎn)生同父異母的孩子,我完全就是個下凡的仙女,自帶糧米的海螺姑娘,這可是進入美好生活的通行證啊。

兩人在電話里越聊越帶勁,朱玉說:我也可以申請一張這樣的通行證嗎?我發(fā)誓我也不會生育自己的孩子。

發(fā)誓沒有用,你必須像我一樣,從硬件上解除了這種功能。

然后她才細說,剛剛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妻子的官員,在當?shù)貋碚f,那人級別還不低,屬于經(jīng)常在本地新聞里看到的人物。接著又說:我不喜歡這種人,我只是告訴你,看起來我前景可期。

朱玉提到自己馬上要去市里出差,肖貞貞反應(yīng)很熱烈:真的嗎?幫我捎點東西過去吧!

當天晚上,肖貞貞拎著一只禮品袋來找朱玉,看樣子是茶葉之類的東西,再給她一張紙條,上面有名字和電話號碼。你住進賓館后,就打這個電話,讓他過來找你拿。

第二天,朱玉剛剛放置好行李,就拿出小紙條打了電話。晚上七點半,門被如約敲響,一個單薄的眼鏡男孩站在門口,沒什么表情地對她說,他是來拿東西的。朱玉問他是不是紙條上那個名字本人,他點了下頭,說是的。接過朱玉交付的紙袋,說了聲謝謝就走了。朱玉覺得那是個內(nèi)向、有點羞澀的男孩,否則絕不能僅僅只用謝謝兩個字就結(jié)束了這次見面。

但她沒時間多想,她是出來參加一個系統(tǒng)內(nèi)的業(yè)務(wù)知識競賽的,集體活動一場接一場,直到睡覺前,才想起來應(yīng)該打電話給肖貞貞,匯報任務(wù)完成情況。

他沒說什么?

沒,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你說了我的名字沒有?

當然,他說“哦”。朱玉突然反應(yīng)過來:難道是他?你的手術(shù)醫(yī)生?

你真夠遲鈍的,我還以為你接到任務(wù)當天就明白過來了。

天哪,朱玉失聲喊道,我一直以為是個高大帥氣、溫柔體貼的成熟男士,沒想到那么年輕,像剛剛走出校門。早知道是他,我會想方設(shè)法跟他多說幾句的。

那是你的損失,他很有深度的,但他可能不擅長跟陌生人聊天。

朱玉使勁回想他的模樣,仍然不認為他有多么了不起的深度,她認為一個人的深度多多少少會從臉上溢出一些。

也許是他太矜持了。

吃技術(shù)飯的人就是這樣,言貴如金。

你們后來聯(lián)系過嗎?

如果能聯(lián)系,我就不用請你帶禮物給他了。

我沒猜錯的話,他大概就是那種醫(yī)院王子,當你還在醫(yī)院,他對你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你一出院,他對你的記憶就模糊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肖貞貞的聲音越來越高:你都不知道他在我的病床邊說過什么,他說,從我的手術(shù)臺上下來之后,女人們多半會重新思考自己的婚姻和人生。老實說,我正是聽了他的話之后才開始考慮糾錯的。如果人真的有前半生、后半生之分,那他就是啟動我后半生的人。

我不認同他的話,很多人做過這種手術(shù),她們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后,照樣回到原來的生活。

怎么可能?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對應(yīng)不同的精神區(qū)域,你少了一個東西,或是多了一個東西,你都不是原來的你了。有些人能敷衍過去,但我不行,我的內(nèi)在比我的身體要敏感得多。

重新單身的肖貞貞為自己的新生做了一系列安排。把重心放到工作上,去競爭一個新的中層職位,歷時八個月,她做到了。剪短頭發(fā),發(fā)現(xiàn)不妙,再三修改,越錯越遠,果斷去了一趟市里,買來假發(fā)頭套,總算平安度過了短發(fā)留長的尷尬期。爭取了一個內(nèi)部培訓(xùn)機會,據(jù)說可以為今后的發(fā)展累積軟實力,但朱玉總覺得她是想趁此機會結(jié)識新人,她為此擔(dān)心了一段時間。如果肖貞貞真的在培訓(xùn)期間結(jié)識了新的有緣人,很可能要搬去外地,沒有了肖貞貞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呢?萬幸,肖貞貞完完整整地回來了,朱玉提起她的擔(dān)憂,肖貞貞氣鼓鼓地說:我算是明白了,系統(tǒng)內(nèi)還需要培訓(xùn)的人,基礎(chǔ)水準比我還差,最多跟我打個平手,老娘實在瞧不起,白白耽誤了我寶貴的三十天。

兩人迅速回到從前,每天見面,一起吃晚飯,靠逛街和八卦消食,隔幾天看一部電影,平安無事,略嫌無聊。直到一個冬天的晚上,肖貞貞突然給朱玉打來個神神秘秘的電話:不行,我做不到。

她堅持不肯在電話里細說,她認為電話可能會有人偷聽。放下電話沒多久,就帶著一陣寒風(fēng)趕了過來:太惡心了!她說著,在門邊狠狠踢掉了鞋子,換上留在朱玉家的專屬拖鞋。

不等朱玉發(fā)問,繼續(xù)說:他那個腦殼,太大、太方正,讓我感覺像在開會。襯衣領(lǐng)子太硬,手感不好。臉上脖子上的皮膚也很奇怪,油油的、黏黏的,氣味也不對……

什么意思???說誰???

前段時間跟你說的那個人,那個小官員。

都已經(jīng)這種程度了?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剛才說的就是開始呀。你那些戀愛是怎么開始的?要高山流水很長時間嗎?

朱玉啞口無言,肖貞貞至少知道她其中一個,幾乎是沒有高山流水的。

那,接下來要開始安排婚宴了?

不許打岔!聽我說完。我正在努力克服陌生感、不適感,他來了個電話,我以為他不會接的,都那種狀態(tài)了,沒想到他瞄了一眼手機,臉色大變,飛快地坐起來,用外套擋住自己的裸體,一邊說話一邊揉搓自己的臉跟眉毛,這通操作真有效,幾秒鐘,就變回了開會表情。掛斷電話后,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床上,毫不留戀地說:我得走了。真是個偉大的電話,瞬間就從懸崖邊緣拉回了一位正在墮落的好同志。

這……你說太惡心了,指的是這個?

難道不是嗎?在我看來,那種時刻,除非是子彈打過來,除非是天塌地陷,否則,什么理由都不應(yīng)該馬上走人。

朱玉哧哧地笑,笑著笑著,變成了哈哈大笑:他會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再來證明自己的。

不可能!就算他來我也不想理他了,我已看透這種人,所謂的事業(yè)與前程面前,任何人都得為他讓路,當然也包括他的女人,這已經(jīng)不是不尊重,而是恣意踐踏和侮辱。

不要太敏感。

什么叫敏感?所謂敏感,就是人對外界刺激的本能反應(yīng)、第一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恰恰是最真實的。

過于吹毛求疵的話,你就看看我吧,我已經(jīng)快要無人問津了。

說到朱玉,肖貞貞也沉重起來。你的問題是太嚴肅,人家一見你就恨不得立正。這事就像吃酒席,想要轉(zhuǎn)盤上的菜,你得做出需要的手勢,不然它就不會為你停。

我以為要等它停了,我才能做出手勢,它不停的話,我不好意思做出手勢來。

所以你就會一直等,你和他,你們都在等待中錯過了。會來的,耐心一點,也許明天就來了。

明天是個虛詞。

朱玉最怕周末,一個人拎著一小把青菜,一條三寸來長的小魚,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中走向自己小而簡陋的家,她感到那條死去已久的小魚都苦澀地漲紅了臉。在這個幾乎沒有隱私的小地方,嫁不出去是一種恥辱。

有一陣子,搞不清為什么,她突然心血來潮,把手機鈴聲換成了《婚禮進行曲》。在一次家庭聚會上,她的手機突然洪亮地播出這個莊嚴華麗又喜悅的曲子,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哥哥惱怒地呵斥了她,那表情就像明知家里有外人,朱玉還想不關(guān)房門就脫衣服一樣。

只在有些時候,單身身份才是受歡迎的,比如春節(jié),她要給很多小孩子紅包,小孩的家長卻無須考慮給她紅包,因為她沒有小孩,所以在這些特定的紅包互送時刻,所有人都會收支平衡,只有朱玉是凈支出。

再比如加班。一般來說,有家有室的人,都不適合加班,因為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只有朱玉單身一人,像一塊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磚。當然,她不討厭加班,當同齡人都在圍著配偶和兒女轉(zhuǎn),當電影院和風(fēng)景區(qū)都擠滿了以家為單位、以伴侶為單位的三三兩兩,那么世界上最讓人自在的地方其實就是辦公室,那里光線柔和,四季如春,電話和打印機可著勁用也沒人管,有時候還可以打著加班的名號叫個外賣(當然是領(lǐng)導(dǎo)批準的情況下),連飯錢也省了。

單身太久,會對異性產(chǎn)生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審視心理,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場合,都會下意識地在心里掂量一下,這個人跟我合適嗎?剛開始,朱玉為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理活動自責(zé)不已,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聽到另外兩個小姑娘在說悄悄話。一個說,某某某不會對你有意思吧?另一個說,我覺得是你對某某某有意思。這個某某某,是個男同事,在另一個部門,經(jīng)常會到這邊來要數(shù)據(jù)。偷聽著她們的對話,朱玉心里的罪惡感頓時減輕了一半,幾乎小了她一輪的她們都可以公開討論這種問題,自己為什么要為“一閃念”而自責(zé)呢?與此同時,她還有非常明顯的自卑感,無數(shù)次觀察證明,她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被看的價值,每當更年輕的她們走過來,身邊男性的目光就像膏藥一樣粘在她們身上,再也想不起她朱玉來。

她分析過自己剩下來的原因,她從小就不擅長交往,尤其不擅長跟異性交往,從青春期開始,她就不敢正眼看男生,只要有男生站在那里,要么擇路而逃,要么低著頭匆匆而過,笨拙得令人發(fā)指的雙腿幾乎將自己絆倒。這種害羞后來被歲月治愈了一些,又被工作逼著克服了一些,但在戀愛這件事上,被治愈和克服的那一部分又加倍找了回來。她不知道該怎樣以戀愛的方式打開跟一個陌生異性的相處,也不知道如何以選擇配偶的角度打量一個異性。不多的幾次戀愛無一例外全部夭折,她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她一直都誠心誠意,甚至不介意那個帶著孩子的未婚男人。一般來說,一段不太正確的戀愛,最后總是女方帶著孩子,收拾殘局,可他相反。她就為這個相反高看了他一眼,尤其當他告訴她,他拒絕過上門來領(lǐng)養(yǎng)他孩子的人,她對他的贊賞和心疼直接達到了頂峰。她為他著想,叫他把孩子留在她這里,她生活規(guī)律,收入穩(wěn)定,不擔(dān)心餓著孩子,她讓他出去尋找自己的事業(yè)。她拿出全部的愛心對孩子笑,跟孩子說話,動用積蓄為孩子買衣服買玩具,甚至為孩子報了某個藝術(shù)特長班,還對孩子爸爸發(fā)誓說她不會再要自己的孩子,她喜歡他的孩子,她要當這孩子的親媽。男人感動得要命,說孩子遇到你,是他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可惜不到兩年,她就發(fā)現(xiàn)男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她趕走父子倆,大病一場。這以后就有點萎靡不振,對異性的興趣明顯小了許多。她對自己說,沒人值得你深情,沒人值得你付出,你已經(jīng)試過了,可以收心了,從今以后,把自己的生活過好。她在抽油煙機下抽著煙,對自己掏心掏肺。

但這之后又有過一次大尷尬。一個在市里工作的男人在無人介紹的情況下,徑自聯(lián)系上了她,說是從某處得知了她的情況,想要對她多一點了解。她為這種新鮮的開場感到振奮,兩人在電話里聊了十幾次,雖然沒有太多共鳴,但交流十分順暢。有一天他說,他將于本周末回老家,屆時將路過朱玉的地盤,希望有緣一見。朱玉立刻告訴了他地址,好好研究了一番他們當天要吃的菜肴(謹慎起見,在沒有達成某種共識之前,她不想讓人看到他們同進同出的畫面,她想在家里招待他)。沒想到那天會突然下雨,她還沒來得及出去買菜,他就提前敲開了她的門。他的樣子讓她有點失望,但想想他們之前在電話里溝通的順暢程度,決定先忍一忍。雨越下越大,嘩嘩作響,接天連地。朱玉找出雨傘,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買點菜回來。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說:別去了,家里有方便面嗎?他們吃完了兩碗方便面,雨仍然沒有變小的趨勢,他有點憂愁,說他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她覺得他在暗示什么,但她不吱聲。我可以在你這兒借宿一晚嗎?他這樣問,朱玉當然只有答應(yīng)。我可以把床墊拆下來,分給你睡,我睡硬床板。他說可以把床墊擺在床邊,這樣我們就可以聊著睡去。

他的聊天不算有趣,只能說勉強可以忍受。她自我寬解,你不能把所有人都拿來跟肖貞貞比,沒有人比肖貞貞更適合與你聊天。從這個角度講,她不知道遇上肖貞貞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算有趣的聊天相當于體力勞動,她漸漸乏了,但她努力提醒自己,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要努力尋找對方語句里不嚴密的地方,以便談話可以繼續(xù)下去。她家沒有沙發(fā),除了睡覺的床,日常只有一把辦公用的椅子,然后就是兩個巨大的靠墊。她把椅子讓給客人坐,自己倚著靠墊坐在地上,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她漸漸有了睡意。與此同時,她羞愧萬分,你還算求偶期的女人嗎?家里坐著一位有著明顯目的的男人,你還想睡覺?還偷偷打呵欠?你完了,你沒救了。

好歹撐到九點,他提議:不如我們躺到床上聊吧。她立刻響應(yīng),如釋重負。

躺下來后,身體的舒適并沒有帶來更多的話題,舌頭反而因為躺平而變得更加懶惰。意識到這一點,她提議在手機上放點音樂,多少可以抵消一點話題不夠的尷尬。

她看到他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他體形偏瘦,偏白,是那種軟綿綿的白,毫無生氣的白。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在床墊上發(fā)出簌簌聲,忍不住開了一絲絲眼縫,他脫掉了長褲,露出兩條瘦長無毛的腿,她趕緊扭過頭去。聲音消失了,看來他不習(xí)慣穿長褲睡覺。過了一會兒,細而瑣碎的聲音重新開始,正想著這一次要不要睜眼,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頭。

不是講好聊著睡覺的嗎?她不為所動,甚至不喜歡動物爪子般搭在她肩頭的手。

沒等來回答,一條腿先壓上了她側(cè)著的身體。

急死了,我們怎么可以進入不了狀態(tài)呢?他帶著一臉疑問的研究性表情,還有點些微的惱火。

她心里是抵抗的,但與此同時,她冒出一個想法來,我有男朋友嗎?沒有,我背叛了誰嗎?沒有。

整個過程乏善可陳,他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但也絕不強健,內(nèi)心深處也沒什么表現(xiàn)欲,只想閉起眼睛奮力讓自己爽的樣子。她為自己像個旁觀者一樣清醒而感到羞恥,同時也很震驚:我在干什么?作為人,這樣真的可以嗎?

剛一爽完,他就翻身滾回床墊上,松弛得像一坨倒進模子的面糊。他很快就睡著了。

她越躺越清醒,床單上像長了刺,睡不著,只好坐起來,去廚房點上一根煙。在抽油煙機下抽煙是她最后的秘密,也是她向自己傾訴的方式。你有什么感覺?她問自己,深吸一口,吐出淡藍色煙霧。太可悲了,都那樣了我的身體仍然在沉睡,這到底是個什么人?不到一天,便已厭倦,時間一長,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她點燃第二根香煙:好吧,鑒定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不用再浪費時間去驗證了。

她在臥室門口猶豫了一下,甚至都不想進去。

她挎上自己的小包,在門邊換了鞋,為了不吵醒他,她把鑰匙插進鎖孔,無聲地關(guān)上門,一溜煙下了樓。夜風(fēng)讓她精神一振,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愉悅。今晚效率真高,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出來一看,還不到晚上十點。她得先找個住的地方。

在賓館前臺登記的時候,她意識到自由是多么美好,像這會兒,只要你有付一夜賓館的錢,你就可以把自己從某種不太好的氛圍中解救出來,就可以不動聲色地拯救自己一次。

他要是醒來發(fā)現(xiàn)我不在,可以打電話。她沒忘記待客的禮數(shù)。為免漏接他的電話,她用賓館的外線電話打給肖貞貞。

你想象不到我剛剛干了件什么樣的蠢事!她在電話里講述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好丟人是不是?。恳娒嬷拔疫€以為要開始新的旅程了,沒想到會是這種結(jié)果,真是哭笑不得。

干得好!肖貞貞說,你選擇了暴露真正的自我,而不是藏起來,裝模作樣繼續(xù)睡在他旁邊。

我突然有個想法,我要戒掉戀愛,我不想再在這種不靠譜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了,我要把心收回來,完完整整放在自己身上。說不定我會去考個注冊會計師,我以前一直想考,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現(xiàn)在我想行動了,弄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手里,比整天四處張望喪魂失魄好得多。

我懂,我支持你。不過,在考注冊會計師之前,你可以先聽聽我那個故事的續(xù)集嗎?

她精神大振,請求肖貞貞到賓館來,她要當面聽她講。但肖貞貞說她不想動彈了,因為她已經(jīng)換上睡衣,臉上正敷著面膜。

續(xù)集就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所以你看,我們的節(jié)奏居然是一樣的,結(jié)局也是一樣的。

我以為他被電話抓走那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沒想到還拖到現(xiàn)在。你宣布的,還是他宣布的?

就在昨天,我跟他說,我要把你的名字關(guān)進我的通信錄小黑屋。他嘿嘿笑,叫我不要永久性地關(guān)他小黑屋。

好像都留有余地嘛。

沒有余地了,他這種人大概就是這種風(fēng)格,不會把話說死,不會讓你下不來臺,但也看不到他的真心。這樣也好,我的老青春也是青春,我耽誤不起。

我還以為遇上你他會急吼吼地下定金呢,因為我覺得你比那幫官太太優(yōu)秀太多、有趣太多。

那是你認為!那些人都是人精,和她們比,我們兩個又傻又蠢,絕對不是理想人選。

別說我,我又不想跟他這種人發(fā)生什么,我只需關(guān)注普通老百姓的看法。

普通老百姓對你的看法也不會太好,因為你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因為你比一般老百姓窮。

朱玉毫不介意別人嘲笑她窮,一個單身漢窮并不丑,結(jié)了婚,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家人,還窮,那才叫丑。

兩人一直聊到耳朵都燙疼了,才放下話筒。朱玉第一時間抓過手機,什么都沒有,他沒有打電話,也沒給她發(fā)信息。

反倒有點放不下心來,如果說她跑出來,是有那么一點點拒絕的姿態(tài),現(xiàn)在他連電話都不追一個出來,是不是也有點想要結(jié)束的意思呢?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他是那種沾枕就著、天不亮不醒的福氣之人,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經(jīng)跑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鬧鐘還沒響,她就醒了,跳起來洗了把臉,就往家里跑。她甚至還在路邊買了早點,不管怎么說,她是主人,主人要把客人的飯管好。

他不在家,他的鞋,還有斜挎式運動包也不在,他走了。也就是說,直到他走,他都沒聯(lián)系她。她再次打開手機,沒有,他沒有給過她任何消息,他到底是昨天晚上走的,還是今天早上走的?他走的時候是生氣了,還是感覺正中下懷?她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心開始咚咚咚地跳起來。

想了想,她還是給那個人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很順暢地撒謊,說她之所以晚上出去,是因為家里突然有人生病,她必須得趕回去,而他當時睡得正香,她不忍心打擾他。

嚴重嗎?當晚就送醫(yī)院了嗎?治療順利嗎?他如此相信她,越發(fā)讓她感到不安,如果他因此消除嫌隙,轉(zhuǎn)而回來找她怎么辦?但她的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他接著說:那你好好照顧家人吧,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你現(xiàn)在在回老家的路上嗎?

我不準備回去了,明天一早要上班,當天來回比較沒把握,下次吧。

那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了你探親。

別客氣,希望你一切順利。

他們就這樣冷淡而尷尬地分了手。朱玉坐在椅子上出神,她一直向往的一見鐘情、一根火柴就能點燃一場大火的愛情,這輩子都得不到了,下輩子都得不到了。她起身收拾臥室,把床墊重新放回床架上,干完響亮地拍了拍手:別說一根火柴,一噸火藥都沒有用。

朱玉有個壞習(xí)慣,一件事結(jié)束之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分析敗筆所在,然后毫不留情地責(zé)罵自己。

怎么那么賤?!打開門的瞬間,就應(yīng)該拒絕他,那張臉明明不是你喜歡的,為什么還要猶猶豫豫支支吾吾,為什么還要同意他留宿?為什么就不能矜持一點,在天黑之前把他推出去?為什么第二天還要給他打電話,就應(yīng)該不了了之,再也不要聽到他的聲音。

她把這些無休止的自我批評倒垃圾一樣倒給了肖貞貞,肖貞貞說:我知道一個辦法,能把你從壞心情中拯救出來。以前的公園剛剛改建完成,聽說里面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大滑梯,想不想去看看?據(jù)說這是最有效的物理取樂方式。

不要,我從沒坐過滑梯,我對公園也沒興趣。

當你不小心吃到一顆霉花生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趕緊再來一顆好花生。我手上正好有顆好花生,走,我們一邊逛公園一邊討論這事。

不,我應(yīng)該面壁,應(yīng)該罰自己再也不見任何男人。

你應(yīng)該這樣想,我們不是對男人感興趣,我們是對一切未知的人和事抱有強烈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應(yīng)該保存到生命最后一刻。

沒什么讓我好奇的了,我看透了,都差不多。

這個不一樣,我向你保證,你從沒接觸過這種人。我覺得你跟他特別合適,你們連外形都是一個類型。他工作也不錯,你總說我的單位是金不換,那他的就是銀不換。

朱玉有點不悅。外形同一個類型是什么意思?他不高、有點胖?那算了,我不喜歡這種。

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沒學(xué)會?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這人質(zhì)地真的不錯。

她們在公園門口碰頭,并肩往里走,沿途都是爺爺奶奶帶著孫子。肖貞貞說:你和我都不會看到這種盛況了,我是硬件不行,你是即將錯過生育期,但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彎道超車,比如跟一個自帶小孩的人結(jié)婚。

你是說,你手上那顆好花生,帶著一顆小花生?

肖貞貞大笑:是的,而且還有老婆在位。別生氣,這正是我今天要跟你討論的問題。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別總在老單身和鰥夫中間找,這兩種人不是運氣不好,就是個人能力有問題,總之都是些可憐蟲,既然知道他們不好,為什么還要到他們中間矮子里拔將軍呢?我們應(yīng)該換一個思路,到別的池子里去挑一挑。

你是說去戳散別人的婚姻?絕對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你看看我和興華,我們的婚姻比窗戶紙還薄,別說捅,吹口氣就破了。我們并不是特例,很多人的婚姻都很脆弱。這個池子很大很大,好東西也很多很多,值得一試。

我不敢,我膽小。

所以一個好的中間人特別有用。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把你的情況交給他了,我還告訴他,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充實,正在報考注冊會計師。

朱玉很感激肖貞貞提到注冊會計師的事,報名三個星期了,書還沒打開過。今晚一定要正式開始了。

他說他非常理解你為什么會剩下來,還說這種人就需要身邊有一個特別社會化的人替她打理一切,給她騰出時間專心學(xué)習(xí),因為人在學(xué)習(xí)中,情商會變得很低,處事能力也會變差。怎么樣?善解人意吧?所以我說你要換個池子試試,不要總在次品堆里翻尋,時間長了,你真的會從次品身上看出精品元素來。

兩人邊走邊說,一會兒就來到公園大滑梯處,這里果然是公園最熱鬧的地方,小孩子跑著尖叫,大人們跟在后面聲聲呼喚。肖貞貞堅持要上滑梯,朱玉有點擔(dān)心:我們會不會因為身體太大,卡在中間?正說著,就見一個父親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嗖地滑了下去,孩子在爸爸懷里咯咯咯狂笑,嚷嚷著還要來一次。

擔(dān)心不攻自破,她們激動地去排隊,站著無事,肖貞貞又提起了那個人:你想怎么見面?大家一起,還是就你們倆?

一起吧,兩個人太尷尬,我一尷尬話都不會說了。

那行,我們一起吃個飯,訂座的事交給我。

終于輪到她們了,朱玉先來,坐在頂端往下一看,竟有點眩暈感。她沖下面不認識的人揮了揮手,想以此消除微微的緊張。

還在中間她就后悔了,她一定是太重了,加速度大得驚人,不過這只是瞬間的想法,她猛地騰空而起,完成了一個大大的拋物線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滑梯底端約三米開外的地方。她看到長長短短的銀色細針向四面八方飛射出去,像很久以前八一電影制片廠幾個字在屏幕上閃爍時的樣子。肖貞貞來到她旁邊:滑得不錯嘛,還不想起來?

她說不了話,她在靜等那些銀色的細針結(jié)束飛射,在此之前,她的身體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一丁點聽力。

我還想再滑一次,你要不要來?肖貞貞在她的小包里翻找著什么。

那些銀色的細針一定是在某個地方轉(zhuǎn)了個彎,現(xiàn)在都一起朝她尾椎骨那個地方飛去了,根根針頭扎在那里,細而尖銳的疼痛,密密麻麻無休無止。

當她說她站不起來時,肖貞貞瞪大了眼睛。天哪!我馬上叫個車來。朱玉感到羞恥,坐個滑梯都能受傷,傳出去太丟人了。她掙扎著起身。等肖貞貞的車叫好,她已經(jīng)扶著痛處站起來了。很好,至少沒當場癱瘓。肖貞貞說:不過還是要去趟醫(yī)院。她也正有這意思,雖然站起來了,但她疼得齜牙咧嘴,后面手捂著的那地方像斷了一塊刀片在里面。

尾椎骨骨裂。醫(yī)生開了藥,交代了注意事項,怎么坐、怎么走、怎么睡,全都跟平時不一樣了。

第二天,不等下班,肖貞貞處理好工作上的事,悄悄潛進朱玉的家,她的表情不像是專門來探病的。果然,她說:我給你帶來了一個消息,跟你的約會有關(guān)。但她故作神秘:在跌倒了無數(shù)次以后……

朱玉笑了起來,誰都知道后面那句話,接下來應(yīng)該是個好消息。她也該有個好消息了。

……你又一次跌倒了!

她想笑,但她的傷不讓她大笑,只好罵一句:笑死老子了!

都怪那個滑梯,我告訴那個人,說你從滑梯上摔了出去,他百思不得其解,說你這是舉世無雙的案例,然后一臉痛苦地說你這一跤摔得不合邏輯,說他怎么想都想不通。我讓他借此機會,跟我一起來看看你,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他說他最近正準備競選一個崗位,因為競爭很激烈,所以去了趟寺廟,在菩薩面前許了愿,近期不能近女色、不能近血腥,你這既跟女色沾邊,也跟血腥沾邊。

朱玉恨恨地說:我知道我為什么會摔了,就是他帶來的晦氣,我小時候聽說過,晦氣太重的人,就算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晦氣也會順著聲音蔓延到你這里,真的!

反過來,好運氣也一樣吧?那行,下次我看誰有可能當選美國總統(tǒng),我就瘋狂地念他的名字,看他的視頻,了解他的過往,總之要把他的好運全都抓過來。

太遠了估計不行,漂洋過海,一路潑灑,到你這里估計已經(jīng)不剩個啥了。

兩人恣意亂說一氣,朱玉覺得疼痛漸漸消散,身體靈活了許多,肖貞貞換了個正式點的表情:不好意思,在你臥床不起的時候,我卻有個好消息,不知當說不當說。

啰唆!速速招來。

我好像有新情況了,前幾天我去開一個第三季度經(jīng)濟指標落實會議,坐在我旁邊的是個玉樹臨風(fēng)的帥哥,因為會場太肅靜,我們就筆聊,聊到散會,互留了電話號碼?;丶液?,他直接跟我說,做我女朋友吧。恕我輕薄,我頓時熱血上涌,飄飄欲仙,飛快地回了他一個字:行!一看到他,我就覺得以前的戀愛都不對,都過時了,我需要跟真正的年輕人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有他照片嗎?給我看一下。

肖貞貞很快從手機里找出一張,是會場偷拍照,真的非常非常年輕,而且相當英俊,頭發(fā)又黑又亮,時髦且斯文的款式,白襯衣、牛仔褲,職場小年輕的標配。朱玉唯一的擔(dān)心是他太年輕太好看了。

肖貞貞,為什么你總是比我運氣好?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些無趣又沒有激情的家伙?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也許真的都是前世的因果。

我沒做過半件壞事,每年過年,我除了給小孩子紅包,還給老人,你去問問現(xiàn)在還有誰會給老人發(fā)紅包。

你現(xiàn)在做的一切,都會在下輩子得到回報。

我不要下輩子,我要這輩子,快點回報給我。

小伙子跟肖貞貞一樣姓肖,名亦輝,朱玉的尾椎骨剛剛?cè)?,肖貞貞就說:今天晚上我們?nèi)コ运湴?,我知道一家新開的餃子館,他們的茴香水餃特別好吃。順便讓你見見他。

朱玉先到餃子館,按照肖貞貞的指示,坐在門口的露天座上。沒多久,就看到他們兩個遠遠地走過來,沒有牽手,也沒有頻頻四目相交,但他們走路的姿勢泄露了一切,他們始終保持半只拳頭的距離,以在美術(shù)館看展的步速緩緩行走,落日的余暉灑在他們周身,他們看上去像一對天選的情侶,緩緩降臨在這破敗零亂的人間。他的年輕俊逸并沒有顯出肖貞貞年齡上的劣勢,反而提升了她的層級,她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傳的沉靜與從容。天??!她又買新裙子了,乳白色,收腰,質(zhì)地輕盈。還有新鞋!她居然穿著高跟鞋散步。他們越來越近,她的手腳越來越?jīng)觥?/p>

她笨拙地站起來,向兩個人揮手。

坐下來后她發(fā)現(xiàn),小伙子不光英俊,眼睛里還有亮晶晶的小星星,她在心里感嘆:肖貞貞完了,絕對完了。

亦輝不吃餃子。肖貞貞對她說,回頭又對她的亦輝說:涼面,你可以嗎?他們家涼面也不錯。

好的,我要涼面,還要一瓶啤酒。

朱玉飛快回憶了一遍自己曾經(jīng)的男友,她不記得他們有什么特殊的飲食愛好,也不記得他們有什么忌口,是她談戀愛的方式不對?還是他們太普通,沒在她這里留下任何痕跡?

趁亦輝去選啤酒的機會,朱玉問肖貞貞:連他不吃餃子都掌握了,可見吃過很多次飯了吧。

哪里,這才是我跟他第三次吃飯,不吃餃子是他自己講出來的,他小時候去他奶奶家,奶奶給他包餃子,他非要老人家?guī)退扬溩优?,把餃子餡兒挖出來,只吃面皮,他說餡兒像拉出來的屎。

亦輝拎著啤酒過來了,在他坐下之前,肖貞貞下意識地拖了下他的椅子。我的媽!這是把他當寶寶養(yǎng)了嗎?

你們?yōu)槭裁床粐L試一下啤酒呢?亦輝看看她們兩個,他的眼神極具煽動力。

朱玉說:我覺得啤酒有股餿味。

從不喝酒的肖貞貞卻說:那我今天就來嘗嘗。她拿過亦輝的杯子,淺淺地喝了一小口:不算難喝。

要大口喝,大口喝才能喝出啤酒的味道。他把杯子遞回她嘴邊。肖貞貞心一橫,喝下一大口,很快就冒出一個嗝來。

這天的餃子幾乎只有朱玉一個人吃,肖貞貞一心一意對付眼前的啤酒,她臉上放光,嘴角一直帶有笑意。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啤酒。

你還會有很多第一次的。亦輝很得意他為啤酒陣營招來一個新人。

朱玉卻在想,就算他嘗試讓她喝毒藥,她大概也會鼓勵自己去喝的。

果然,亦輝說:我知道一家特別棒的燒烤店,燒烤跟冰啤才是絕配。

真的?那不如干脆體驗一下你的絕配。肖貞貞立即招手叫來端盤子的小妹,讓她把沒吃完的餃子打包,然后結(jié)賬,對朱玉說:走,我們?nèi)镜暝賾?zhàn)。

朱玉說她不想去了,肖貞貞扯了她一把:去!坐一坐聊一聊。又壓低聲用鼻音說:幫我觀察、把關(guān)。朱玉想說我已經(jīng)有結(jié)論了,但亦輝離得太近,她不好說。

燒烤店跟餃子店的情況大不一樣,他們進去的時候,里面幾乎坐滿了,一看就是???,高聲大嗓說話,每句話都帶操,女孩子也操來操去,手里還夾著香煙。朱玉有點猶豫,她很少來這種地方,煙熏火燎的氣氛讓她緊張。她低聲對肖貞貞說:我先撤吧。肖貞貞拉住她:我們?yōu)槭裁床粫R人?因為見識少了,我們需要增長各種見識,珍惜今天吧,沒有亦輝,我們不會來這種地方。

每個人都在喝酒,大嚼,每個人都在打情罵俏,每個人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盯著別人。朱玉不敢盯人,也不習(xí)慣被盯,就假裝專心看菜單。

喲,阿輝,好久不見,今天帶兩個姐姐玩呀。一個光頭小伙子沖過來,兩只眼睛看看肖貞貞,又看看朱玉。

阿輝漫不經(jīng)心地說:去吃你的飯!

光頭小伙索性湊近阿輝,盡管很嘈雜,朱玉還是隱隱約約聽到了:哪個是你的?還是都……

阿輝指指門口:看誰來了?一個滿臉怒氣的女人站在門口,不客氣地滿屋掃視。光頭小伙立即迎了過去,女人指著光頭的鼻子大吼,光頭身子一閃,人不見了。

朱玉偷偷打量阿輝,當他喝酒的時候,眼睛會從杯沿上方飛快地射出去,她悄悄跟蹤阿輝的視線,目標多半是女人,而且是比較狂放奪目的那類女人。肖貞貞跟他說話,要湊得很近,或用手指在桌上敲一敲,才能把他拉回來,而他一回來,馬上換成一臉的寵溺,問肖貞貞:辣不辣?咸不咸?要不要來杯鮮榨果汁?胃口本來不大的肖貞貞什么也吃不下,可憐巴巴地問:這里有沒有牛奶?或者是茶?

阿輝去幫她問,沒走幾步,一個女人嗖地出手,將他拽倒在她身上。亦輝掙扎著站起來,因為一只胳膊還在女人手里,不得不斜斜地哈著腰站在她旁邊,他們聊了足有三分鐘,阿輝才被放開。與此同時,那個女人嚴厲的目光在肖貞貞和朱玉身上掃了兩個來回,最終抬起下巴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朱玉提醒肖貞貞:阿輝是不是挺招女人的?這要管起來是不是很麻煩?

為什么要管?招人喜歡不是很好玩嗎?我同事養(yǎng)了條土狗,牽出去遛,人家的品種狗走不了幾步就有人上來逗弄、玩耍,他和他的土狗只能像行軍一樣奮力往前走,沒一個人朝他們瞟一眼,那以后他就躲著人遛狗了。被人嫉羨好過嫉羨別人。

阿輝端了一杯茶過來,肖貞貞直接問他:剛才那個人是你前女友?

當然不是!怎么可能?她問我在哪里挖到的你,她似乎有點嫉妒你呢,這里很多人都嫉妒你。

肖貞貞馬上一臉開心。朱玉坐不住了,說,突然想起來還有點急事,一定得走了。話沒說完,人就開始往外走,免得又被肖貞貞拉住不放。

到了外面,回頭一看,她很佩服自己的勇氣,這家店,以前并不是沒有留意過,但她沒有細看,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來這里。店面是五顏六色的涂鴉,門口放著一尊說不清來由的兇神,齜著大獠牙,手持利斧和鐵鉤,那時她根本不知道是家燒烤店,還以為經(jīng)營內(nèi)容跟文身或電子游戲相關(guān)。雖然亦輝的外表跟那些人截然不同,但她看出來了,他跟他們一樣有著瘋狂的內(nèi)心。他會改變肖貞貞嗎?

注冊會計師考出四門的時候,朱玉遇到了一個同道。

考場門口百米外有個公共汽車站,很多人從考場出來,邊等車邊議論考卷,不乘車的也湊過來對答案,朱玉很亢奮,她已經(jīng)對上了好幾道題,最后一道大題也跟人對上了。一不小心,她踩了一個人的腳,是個滿臉憂國憂民的眼鏡男,看上去有點像杜甫。她趕緊道歉,那人卻毫不客氣。

不過是做對了幾道題,值得這么高興嗎?

她臉都紅了,這人可真小氣,她明明已經(jīng)道過歉了。

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眼鏡男是她鄰座。眼鏡男主動說:其實,最后一道題,我也對上了,對上這一道就夠了,其他的題,對了錯了都無所謂。

怎么能無所謂呢?錯了是要扣分的,分數(shù)不夠是要重考的。

最后一道能做對的話,60分肯定沒問題,過了這一關(guān),100分跟61分沒區(qū)別,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合格。

她不認可他的說法,也懶得跟他爭辯。她整理一下資料包,抱在胸前,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到了客運站,下來轉(zhuǎn)乘長途汽車時,發(fā)現(xiàn)眼鏡男仍然是她鄰座。她靠走道,他靠窗。

她沖他笑了一下:原來我們來自一個地方。

他不以為然:我還知道你叫朱玉呢。

你怎么知道的?她開始感到不安,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還知道你戀愛總是不成功,知道你跟一個帶小孩的男人談過幾年戀愛,那個男的把小孩放在你這里,自己到大城市發(fā)展去了。雖然那時我并不認識你,但我真的想去找你,制止你,如果你想讓他輕裝上陣出去實現(xiàn)自我,然后衣錦還鄉(xiāng)帶你出去榮華富貴,那你就不只是錯,而是蠢。人這個東西根本就沒有這種設(shè)置,固有的設(shè)置是見利忘義、登高踩低,以及這山望著那山高。

那你為什么沒去呢?去了多好。朱玉冷冷地說。

我去過,你還記得有天早上你晨跑時,有個人上來跟你說話嗎?那個人問你,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跑?

她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那個人是你?

她的確堅持過幾個月晨跑,始于秋天,終于冬天,冬天的早晨,即使已經(jīng)五點多鐘,外面還是黑漆漆的,因為環(huán)境熟悉,加上路燈還亮著,她沒覺得有多可怕。但有天早上,當她快要結(jié)束時,空曠的路上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看打扮也是個晨跑者,他似乎正在等她,他對她說:哎!要不要一起跑?單身女性外出遇害的各種報道瞬間涌向腦際,加上她天性羞怯,幾乎不敢朝那個人看,更不敢答應(yīng)他的要求,眼睜睜在那人的注視下,聾啞人一樣走了過去。

她想為過去的失禮道歉,又開不了口,何必呢?就算現(xiàn)在有同路之緣,下車后仍是陌生人。

如果那天你看我一眼,你的今天可能不是這樣,說實話我深受打擊,我從不晨跑,為了向你進言我專門起了個大早,結(jié)果你眼角都沒看我一眼。我承認我多管閑事,但有些事我實在看不下去,一個外地人,跑上門來欺負我們的老實女孩,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有那么老實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段感情中到底是收獲了還是失去了呢?

收獲?收獲了教訓(xùn)?

不,收獲了愛情,一般的夫妻,不也是七年之后就不行了嗎?我們雖然只有三年,但這三年,足以照亮我一生。

他的手抓著前座靠背上的小拉手,他在暗暗使勁,關(guān)節(jié)都發(fā)白了。他死盯著那些發(fā)白的關(guān)節(jié),似乎那上面有只小飛蟲,他在等它停穩(wěn),再伺機啪的一下將它拍死。

她笑了一下:所以,就算那天你跟我說了什么,我也未必聽得進去,我那時正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呢。我最大的缺陷是,從來沒有人給我灌輸庸俗的生存哲學(xué)。

那不是庸俗哲學(xué),是安身立命的基本常識。有些人無師自通,有些人怎么教都教不會,你大概屬于后者。但我又聽說了這么一條規(guī)律,像你這種人,上天自然會在適當?shù)臅r機賜你意外的福德,算是一種補償吧。

算了吧,上天根本看不到我,因為我太矮小太普通。

總有一天會看到的,耐心等吧,但這個地方不行,就像買鞋,這里明明沒有你的鞋號,你還在這里傻等。你可以考慮換個地方。

她感到震驚,但仍然不想看他那雙小眼睛,那里并不像智慧的窗戶。她輕輕嘆了口氣,算是對他的回應(yīng)。

你考注會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那你呢?你考注會又是為了什么?

我只想借考試逃避現(xiàn)實,因為備考,我可以不做家務(wù),不去應(yīng)酬,不用陪他們夜夜笙歌天天麻將。

她的思緒停留在他所說的家務(wù)兩個字上:時間長了,你老婆會抱怨的,要考好幾年呢,她能允許你置身事外這么久?

誰說一定要有老婆的?我沒老婆。

她趕緊收回目光,假裝睡覺。我可不是誰都能搭訕得上的。她叮囑自己。而且他長得也不可愛,滿臉的郁悶滄桑,快樂注定無地生根。這樣的人,不會是有趣的人。

你三十六了吧?

她心中怒火騰地升起:不要打聽我的隱私!我六十三都不關(guān)你的事。

這算什么隱私?誰還不知道誰?我比你大四歲。

她白了他一眼,順便將視線固定在別處。

他徑直往下說:我猜你拿到注會證以后,是想去南方吧?我在深圳有個朋友,也是本地出去的,剛出去兩三年吃了些苦,現(xiàn)在好了,電腦工程師,滋潤得很,如果你想去深圳,我可以把這個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你,他會給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的。

她閉著眼睛想,他幫不上,電腦工程師跟搞財務(wù)的,是兩個世界。

雖然他跟財會不相干,但他老婆是搞財務(wù)的,在一個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聽說已經(jīng)晉升了兩次,說得上話的。

聽到這里,她再也繃不住了,假裝欣賞窗外風(fēng)光,余光正好瞥見他那雙小而執(zhí)拗的眼睛。

他趕緊接住她的目光:你還有幾門考完?如果現(xiàn)在就開始跟她聯(lián)系,等你考完的時候,這段關(guān)系正好保養(yǎng)到位,可以投入使用了。

這家伙到底是童言無忌,還是過于無恥?不過,實質(zhì)上就是這么回事,你不能反感說出真相的人。她想了想,簡短地回應(yīng)他:還有兩門。

那快了,還有一年,你就可以過去了,現(xiàn)在開始聯(lián)系,正是時機。

她以為他會把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她,但他沒有,轉(zhuǎn)而說起了別的,說到他們在深圳買的房子,市中心,三居室,以及他們剛剛上學(xué)的兒子。他是真正告別這個地方了,以后他兒子填表,出生地是深圳,跟我們這小地方?jīng)]關(guān)系了。

明明是祖籍,怎么沒關(guān)系?你跟他們現(xiàn)在聯(lián)系多嗎?

有聯(lián)系,但不多,他們忙得很。

她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說不定人家根本不記得在家鄉(xiāng)還有這么個朋友,是他自己伸出臉去貼金。也怪自己太輕率,萍水相逢,還指望他能幫你忙?把社會想得跟蒸餾水似的。她扭過身去,以側(cè)臥的姿勢靠著靠背。對不起我需要小睡一下。

肖貞貞再一次進了醫(yī)院。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朱玉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肖貞貞正萎靡地靠在輸液大廳的硬椅子上打瞌睡。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讓你的亦輝來陪你?

還是你靠譜些,任何人都沒有你靠譜。見到朱玉,肖貞貞更加頹傷了。你說得對,我們大概再也得不到年輕時向往的感情了,興華固然不讓人滿意,但比他更滿意的人根本不存在。

跟你的亦輝出什么問題了嗎?

肖貞貞咬住嘴唇,半晌才說:他找我借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沒答應(yīng)他,他就生氣了。過了幾天,又讓我?guī)退谊P(guān)系,說他想跳槽,我一盤算,這個關(guān)系可不容易,我雖然認識一些人,但我從沒利用這些人幫我辦過任何事,這不是我的風(fēng)格。他就說我對他沒誠意,只是想玩玩他而已。我怎么解釋都沒用,我覺得很羞恥,好像人家看上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身外的某些東西。

他會不會一開始就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

肖貞貞眼圈開始發(fā)紅。如果他一開始就直說,他需要幫助,他想向我求助,我不會傷心,我甚至可能會積極幫他想辦法。他不該用這種手段欺騙我、愚弄我,這太丟人了。

把記憶剪輯一下,后半段剪掉不要了,前半段還是不錯的。

他最不該的是讓楊珊跑來找我,燒烤店里那個女人你還記得不?那個把他拉住不讓他走,還朝我們倆瞪了一眼的那個女人,她跑來對我說,亦輝是她的未婚夫,還拿出一些照片,是他們倆在一起的照片,威脅我要把我做第三者的事情公開,要搞臭我的名聲。她剛走,他就來向我保證,他肯定會把她安撫好,但他也希望我能幫他忙,大家互相幫助、互相成全。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嗎?我想了一夜,既然掉進了他的圈套,只能先穩(wěn)住他,按他的要求往下走。老天助我,他讓我去找的那個人,馬上就要調(diào)走了,但他還不知道。所以我跟他說,我已經(jīng)在按他說的去做,成不成功就看他的運氣了。他當然不會成功,他會看到,就在快要成功的時候,那個重要的人物離開了,前期所有的工作全部作廢。我的感冒就是被這事嚇出來的,太著急、太緊張,忘了穿外套。

這我就放心了,說實話,我一直不看好你們在一起。

你覺得換一個更聰明的女人,會怎么處理這事?

我不知道,也許根本就不會開始。

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已不配做一個嶄新的美夢。

朱玉提到她的注會,還有幾天,就要考最后兩門了??偟恼f來,考試還算順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補考。肖貞貞由衷地夸她:真厲害!真佩服你!當初我要是跟你一起考,是不是也快考出來了。你看你考注會這幾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一場一無所獲的所謂戀愛而已。

還是有收獲的,起碼學(xué)會了喝啤酒。

我應(yīng)該跟你一起考的,就算不需要,也可以把自己弄得很充實,內(nèi)心充實了,可能就不會在感情上有需求了。

是嗎?那為什么我一邊備考一邊還是會想著,如果有個約會,那該多好啊。

考場外遇到的那個像滄桑小伙子的男人居然找過來了。

中午,正要下班,同事說:朱玉,有人找。轉(zhuǎn)頭一看,就見那個像杜甫的家伙,站在陽光下向她展開一臉憂愁的笑意。

我朋友回話了,他老婆親口跟我說的,如果想去他們那個事務(wù)所的話,現(xiàn)在正是機會,他們在招人,除了注會證,還要有三年以上相關(guān)工作證明。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符合條件的,就趕緊過來找你了,機會難得,你要抓緊些。

因為太意外,朱玉本能地結(jié)巴起來:呃……你的意思是,我這邊……要辭職,還是什么?

當然不用馬上辭職,你可以請個假,先去看看,談一談,有把握了再回來辭職不遲。

她為自己的反應(yīng)感到尷尬,像個初入社會的小孩一樣。

小伙子把對方的電話告訴了她,讓她自己去聯(lián)系。為了答謝,她提出請他吃午飯。

中午時間短,不可能吃得很隆重,就在附近找了個小餐館。坐下來后,小伙子說:我叫何然亭,你叫我小何就可以了。朱玉臉都紅了,別人巴巴地幫你,你居然連別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趕緊畢恭畢敬把他的名字寫進通訊錄里。我真的是個社交白癡,這下全都被你看出來了。

當身邊人人都精明強干的時候,社交白癡反而更可貴,所以你看,你的運氣比那些人都好。

朱玉問他:你喝酒嗎?她想她可以陪他喝點酒,算是賠罪。哪知小伙子搖手:我不喜歡喝酒。她馬上想到亦輝,他們多么不一樣。

你也去嗎?你的注會也快考完了。

我不想去,我比較懶,可能適應(yīng)不了那邊的快節(jié)奏。這也讓朱玉感到意外,他不去,卻一個勁地幫她,可他們甚至還不能算是朋友,她理解不了他的邏輯。

真沒想到你會幫我,我以為你只是隨口一說,不會當真。我有自知之明,我這人不是很可愛,不會激起別人的保護欲,所以從沒指望有人會幫我。

他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心存感激的原因,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其實并不愁苦,它們只是有點細長,眼窩又有點深陷。

我覺得我們倆很像,都是不善經(jīng)營自己的人,我們亮出來的自己,只有真實自我的兩三成,而有的人,他們亮出來的是真實自我的兩三倍。

她深深地點頭,第一次有人說出了她的心里話。我小時候就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因為我嘴巴不甜,也不愛唱歌跳舞。一直想改,但稍有改變,就把自己羞回去了,太不自然,太難為情,只好作罷。

一樣。高中以前,我一直瘦瘦小小,連女生都比我高,我的個頭是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突然躥上來的,所以最讓我意難平的是,那些女生從來沒有見識過真實的何然亭,因為高中畢業(yè)后大家都散伙了,沒什么聯(lián)系了。

她漸漸對他有了親切感。從小到大,她從沒得到過任何人的特別關(guān)注,更別說像他這種左右她人生方向的重大支持。她有點后悔,應(yīng)該花點時間多去了解他一些的。

我有預(yù)感,去了深圳,你會很快成家。

我倒覺得,如果真去深圳,我這輩子大概要單身到底了。頭幾年我肯定要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哪有時間談戀愛?而且人生地不熟的,跟誰去談?等我終于適應(yīng)下來了,人也更老了,沒人會對一個老女人感興趣。

這么悲觀呀,那要不,就別去了?

萬一留在這里也是同樣的結(jié)果呢?豈不是要后悔死?

那,還是去吧。

兩人一起笑起來。其實我并不是在猶豫,我肯定是要去的,只是想起一些事,有點傷感,我是那種在落棋之前百般猶豫,但事后從不悔棋的人。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的視線轉(zhuǎn)向窗外,愁苦的小眼睛又回來了:我從來不做打算。他收回目光:我是個逍遙派,順其自然更符合我的性格。

你可以當逍遙派,因為你沒我壓力大,我每個月還得給家里寄錢呢,他們沒要求我,我自愿的,因為他們供我讀書。

回報父母和家庭是每個人的義務(wù),我是比較沒良心的人。你比我高尚。

她又笑了,為他的自嘲,以及他的贊美。

他居然用公筷為她搛菜,還提醒她小心魚刺。她的心一點點融化了。要不,你跟我一起過去唄?

他的筷子停頓了一下:看吧,先看看你在那邊適應(yīng)得怎么樣。

氣氛漸漸變了,她有了想要小小地胡攪蠻纏一下的心思,再次問他究竟為什么要幫她?

你想聽真話?真話就是,我在回來的車上告訴過你,我有朋友在會計師事務(wù)所,如果沒有結(jié)果給你,你會覺得我是在吹牛、在炫耀。

就為這?我不相信……

緣分吧,我一般不跟陌生人交談的。

飯還沒吃完,朱玉悄悄去前臺買單,沒想到他下手更早。她回來向他抱怨,明明說好是她請他,他不屑地打斷她:哪有女人請男人的?走之前,去買幾件漂亮衣服,那邊很看重這些。還要帶點錢,剛開始會有些花銷,要租房,要開門立戶,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開銷。

事情到了這一步,必須馬上告訴肖貞貞,否則她會生氣的。

肖貞貞果然很氣憤:這是什么時候起的念頭?有多久了?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注會證跟深圳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

這就不得不講到何然亭了。從他在考場外的搭訕講起,一直講到他們吃飯這次。

我想想,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好像他妻子前幾年去世了,據(jù)說娘家人鬧得很兇,不過后來終究還是消停了。他在打你的主意嗎?

我覺得沒有。朱玉想了想,再次搖頭:真不覺得他有這個意圖,純屬熱心快腸,幫我一把。他妻子的去世,跟他有關(guān)嗎?娘家人鬧到最后有結(jié)果嗎?他只提到過他有不成功的戀愛,沒說過有妻子。

換成是我,我也不提。他現(xiàn)在既然活得好好的,還樂意幫助路上遇見的女人,說明娘家那邊已經(jīng)和解了。他幫你去深圳,會不會有他的盤算在里面?

什么盤算?他又不去,他說他不適合那邊。

不一定,他要想去,就一張火車票的事。

如果他能買張火車票追過去,我就要他,我才不管他有沒有妻子,以及妻子是怎么死的。

有點不對勁啊,你們到底什么程度了?

最近的距離就是公交車上的鄰座。

讓人嫉妒呢,一把年紀了還有這么純潔的曖昧。

這天她們一起去了書店。肖貞貞說她突然動了畫畫的念頭,想去買幾本畫冊回來臨摹。你考注會,我就畫畫,跟你相比,我太不夠功利了。

那是因為你擁有的已經(jīng)足夠多,無須功利了。

注定不會當媽媽的人,生活要有不同的安排。將來,你花團錦簇兒孫繞膝,我就把輪椅搖到畫架前,畫畫解悶。

我不會有兒孫繞膝,我來陪你呀,免費給你計算一個月買了多少畫紙多少顏料。

朱玉走得很突然。她跟誰都沒說,連肖貞貞都瞞著,周五晚上悄悄登上火車,周末在深圳街上逛了逛,買了點衣服,吃了幾頓沒見過的小吃。周日下午跟單位請假,謊稱自己腳崴了。周一早上,她準時來到事先預(yù)約好的會計師事務(wù)所,兩個坐在評委席上的男人,把胳膊抱在胸前,一臉挑剔地看著她。

面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放下胸前的胳膊。問了些業(yè)務(wù)上的問題后,他們問她:三年之內(nèi),你會有特別的人生計劃嗎?比如生育。

她用力搖頭。如果我還有這個計劃,我根本就不會做出這個決定,我們那邊的人,習(xí)慣把婚結(jié)了,把孩子生了,再出去海闊天空。簡直有若神助,她以前從沒這么想過,雖然是求職表白,但也正好是她的心聲。

出乎意料地順利,她趕緊回家,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辦妥了一切手續(xù),最后才去跟肖貞貞告別。肖貞貞假裝生氣地瞪著她:叛徒!說走就走,丟下我一個人。

朱玉像交代后事一樣一條條叮嚀:不要跟小青年談戀愛,不要理睬有婦之夫,不要惹男同事,不要辭職,晚上九點以后不要出門,門上裝防盜鎖。肖貞貞白她一眼,又白一眼:你當我是個傻子。

吃過飯,肖貞貞提出送她去火車站,朱玉拒絕:到時候誰送你回來?于是一個人上路,朱玉走了一陣,回頭一看,細瘦的肖貞貞直直地站在路邊,遠看像個落單的孩子。

事務(wù)所工作比她想象的還要忙,高強度,全封閉,頻繁加班,她感覺自己像一個沒有鋤頭的礦工,在明晃晃的隧道里,順著電腦這個隧道鉆進去,揮鎬挖土,永不停歇。每天早上出門,深夜方歸,躺到床上時,額頭前方會出現(xiàn)一圈圈電波樣的紋路,那是她被累出竅的靈魂。

在這樣的夜里,只有一個人的聲音能安慰她,那就是肖貞貞。她閉著眼睛對電話那頭的肖貞貞說:有一天我死了,肯定是累死的,你要記得找我老板要補償。

人為財死,你到底賺了多少錢?

就工資呀,外加加班費,別信那些白領(lǐng)腦殘電視劇,住豪宅、開名車,穿著高跟鞋走路生風(fēng),整天不是洋酒就是咖啡,那都是吹牛的,我現(xiàn)在也是白領(lǐng),我天天坐地鐵,比藍領(lǐng)都辛苦,還是連個最普通的公寓都買不起。

這可咋辦?你還是想辦法結(jié)個婚吧,就當找個人跟你合伙買公寓。

就怕萬一變成我一個人扛起兩個人的生活。

換個角度看,說不定你養(yǎng)他一陣子,他能回報你一輩子呢?不要太保守,適當冒一點風(fēng)險還是有意義的。

朱玉漸漸聽不到了,她又睡著了。

半夜,朱玉被尿憋醒,才發(fā)現(xiàn)電話掉進了睡衣領(lǐng)窩。她坐在馬桶上發(fā)誓,再也不要躺在床上給肖貞貞打電話了,天知道她在迷迷糊糊中說了些什么。

就在這年年末,朱玉遇上了好運氣,她終于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那是個絕無僅有的機會,一個同事在辦公室宣布,他老家龍崗那邊,有個不錯的買房機會,因為遠,暫時沒有交通,連公路都是碎石子鋪就,也不是大開發(fā)商,是一家當?shù)氐男」尽M掠终f,那邊很快就會發(fā)展起來,他從某個地方得知了小道消息,不過真等開發(fā)時再買就買不起了。大家都不太感興趣的樣子,畢竟在鄉(xiāng)下,沒有交通,沒有學(xué)校,沒有超市,人在那里活不下去。只有朱玉動了心,一問價格,她的積蓄剛好付首付,還能搞下簡單的裝修,這幾乎是整個深圳她唯一能買得起的房子。當即下了定金。

事實證明,朱玉的決定是對的,三年以后,龍崗熱了起來,她買下的房子翻升了兩倍多,人人都夸她有遠見,只有她自己知道,自打成年以來,她就在渴望著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她根本就顧不上它是否偏遠,是否具有增值潛力。

這事讓她篤定不少,感覺人生在握,再來什么風(fēng)浪都不在話下了。

肖貞貞更是在老家替她做了各種夸張的宣傳。朱玉在深圳一家聲譽卓著的會計師事務(wù)所工作,朱玉在深圳買房了,朱玉在深圳買車了。

公司年會上,朱玉在一個角落里碰上了當初介紹她進事務(wù)所的貴人,她喊她韓姐。

韓姐問她,小何最近怎樣?朱玉大吃一驚,她整天忙得魂飛魄散,已經(jīng)很久都沒跟何然亭聯(lián)系過了,又不好直說,只好敷衍:他基本上還是老樣子,至少傳遞給我的信號是這樣。

小何這個人哪,最大的失敗就是不該找那個老婆,也不能全怪他,那個女人人也不壞,就是性格特別暴躁,三句不對就翻臉,吵吵打打要死要活是家常便飯。聽小何說,那次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跳河,而是像以往一樣,站在橋上威脅他,沒想到一失足,一句話沒罵完就掉到河里去了。死者為大,活著的人說什么都沒用,聽說她娘家人很厲害,特別是她哥哥,一家餐館開了十多年,人家都是兩三年就換老板換招牌,就他一直不換,你想想這后面有什么。老婆的靈堂搭了七天,一般人最多兩天,娘家一邊請律師,一邊把他家全砸了。他媽媽就是那時受的傷,拉扯中撞倒了書柜,老人避之不及,被柜子壓在下面,傷了腰,站不起來了。后來說起這事,他一句話也沒有,只默默搖頭。我猜他肯定經(jīng)歷了很多很多。他說他這輩子寧肯跟一根扁擔(dān)過,都不要再結(jié)婚了,他要一心一意守著他的媽媽。

朱玉心里驚天動地,卻只能拼命壓抑,她不能表現(xiàn)得對何然亭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我勸他跟我一起來深圳,他不肯。

她兩眼發(fā)澀,何然亭的樣子在朱玉腦子里再次清晰起來,她突然理解他了,愁容滿面的外形,不想作為的心態(tài),她全都理解了。

我覺得他配得上更好的生活,他人真的蠻好的。

他會的。朱玉肯定地說,時間還長,改變會慢慢降臨。

那就好,聽你這么說,我都替他開心。

朱玉覺得韓姐似乎誤解了她,但已沒法解釋,中間隔著好多層撩不開的紗幔。

年會還沒結(jié)束,朱玉就偷偷溜了出來。她找了個安靜的地方,給何然亭打電話。

何然亭很驚訝:哎!你好嗎?一切都還好吧?我猜你肯定很忙,沒敢打擾你。春節(jié)回來嗎?

回來的。你呢?

我還是老樣子,我們這里就這樣,慢吞吞、懶洋洋。

她突然不知該如何說下去,總不能把韓姐剛說的那些拿出來跟他核實吧?他在那頭似乎也有點不知所措。那么,春節(jié)回來我們見個面吧,或者,我去火車站接你?

不用不用,我打電話,只是覺得,我從來都沒有很正式地謝過你,我非常非常感謝你,我也希望今后能有幫得上你的地方,我真的很希望能為你做點什么。

他輕輕笑了兩聲:有你這句話我就很欣慰了,想起我來,給我個電話,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很快樂的時刻了。

這天注定是她內(nèi)心飽受沖擊的日子。掛掉電話沒多久,肖貞貞就發(fā)來消息。

猜我今天碰到了誰?

不等朱玉回復(fù),肖貞貞發(fā)來一張照片,沒等看清她就認出來了,是他,那個單親爸爸,旁邊那個應(yīng)該是他的兒子,竟然長那么大了!十足的少年,濃眉大眼,一看就不好惹。還有一段只有幾秒鐘的視頻,他們在小飯館里吃面,他還是那樣,把面條卷成一大團,兇巴巴地往嘴里塞,兒子對面條沒什么興趣,手扶插在碗里的筷子,抬起下巴茫然四顧。

太意外了,所以我沒敢上去打招呼,只給你偷拍了這個。

朱玉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孩子大了,他也老了,但那股子虛張聲勢的勁兒一點都沒少,如果她走上前去,孩子應(yīng)該認不出她來了吧,她獨自帶了他一年多,全方位的母親角色,她甚至還像別的媽媽那樣,為他買了把小提琴,為他找了老師。如果不是他回家探親時,喝得醉醺醺的躲在廁所給別人打電話,如果不是他深夜給她打電話,正在甜言蜜語,旁邊卻響起了哧哧的笑聲,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固若金湯的三口之家了。他有過解釋,說廁所電話只是個令人討厭的壞習(xí)慣,就像有些人喜歡在那件事后抽支煙一樣,說深夜電話邊的笑聲只是一個惡作劇,但她怎么都不相信,她只相信她的憤怒,你怎么敢……你居然……你還有人味嗎……眼見她決心已定,他開始反擊:你根本沒有平等看待我們的關(guān)系,你認為你是施恩者,我只配跪在地上向你謝恩。去你媽的!我不要一輩子謝你媽的恩,愛就愛,不愛拉倒。

現(xiàn)在回想那些,她仍然忍不住流淚。她總覺得她結(jié)過婚,就是因為這一段,她不明白,都到那一步了,家庭的小火車都開了那么久了,為什么都不急著去領(lǐng)證,難道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橫亙在他們中間?

肖貞貞還在發(fā)消息:我知道應(yīng)該上去打個招呼,聊一聊他的近況,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阻攔我。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也許我可以,但那個孩子,他跟以前太不一樣了,他在提示我,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早就成了歷史,歷史不應(yīng)該再爬起來去打擾人家的新生活。

你感覺他們過得怎么樣?近距離的感覺應(yīng)該跟我看照片不一樣。

我不知道,反正沒有大富大貴,他鞋子不干凈,頭發(fā)也不太干凈,且有禿頂?shù)嫩E象。他兒子打了耳釘,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什么。對了,那種感覺還是在的,以前他不管去哪里,身后都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兒子,像條小狗?,F(xiàn)在雖然兒子大了,不再屁顛屁顛了,但他仍然在跟著他。

唉,好傷感,好想跟他們說句話。

別傷感,別回頭,想想你是如何做出那個艱難的決定的。連派出所都驚動了,還有那么多人躲在背后看笑話。教訓(xùn)就是教訓(xùn),永遠變不成經(jīng)驗。

嗯。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著。

你在進步,在不斷前進,我感覺他似乎沒有,就算你們見面,估計還是過不下去,矛盾更新了內(nèi)容而已。

也許吧,我只是很想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他怎么看待我們那一段。

我可以給你一個類似的回答。在此之前,先告訴你一個消息,興華結(jié)婚了,兒子三歲了,有一天我碰到他,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現(xiàn)在才找到了真愛,才有了家的感覺?他呵呵笑:什么叫真愛?難道還有假愛?又說,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如果我們能活三百歲,變數(shù)肯定更多,說不定我前前后后會有五個老婆,十幾個兒子,可惜我們活得太短了,只來得及有一個老婆、一個兒子。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把一些小小的變動看得驚天動地。你看,他已經(jīng)徹底走出來了,我相信每個人都徹底告別了過去,我們就不要抱著過去不放了。

跟肖貞貞聊完,朱玉再也坐不住了,心口無來由地咚咚直跳。她找了個借口,一個人來到外面,她急需透口氣。

肖貞貞所謂的道理,她不是不懂,但道理是道理,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兩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她一遍遍問自己,我做錯了嗎?那些在痛苦萬分中做出的決定,原來并非完全正確?她至今都還記得父子二人被她趕出去的樣子,大人氣沖沖地走在前面,孩子落下很遠,背著自己的雙肩包,他甚至還穿著拖鞋,他被大人們嚇壞了,鞋都沒來得及換,而他留在家里的鞋,也被她一怒之下扔進了垃圾桶。她難過地捂住眼睛,你并不總是對的,并不總是受傷害的,你也傷害過別人??墒?,當時她只能那么做,她別無選擇,除了趕走他們,她做什么都是對自尊心的踐踏。她問自己,事情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在、此刻,她會怎么做?她會包容他、會原諒他嗎?好像也不一定,這是不是說明她當初并沒有做錯呢?可是,如果沒有做錯,得知他的消息后,她的胸口為什么會疼痛呢?

肖貞貞又要結(jié)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朱玉有點難過:你都兩次了,我還一次都沒有。肖貞貞不高興地嚷起來:都怪你!你要是不走,我肯定不會結(jié)婚,你走了,我連個散步的人都沒有,不結(jié)婚怎么辦?他是個律師,也離過婚,女兒十一歲了,現(xiàn)在跟她媽生活,但法律上是他的女兒。相親那天,我問他,請問你的離婚律師是你自己還是別人?他說我們是協(xié)議離婚,不需要律師。他還告訴我,律師永遠都不需要律師服務(wù),因為他不會把自己置于糾紛當中。他給我講了些故事,都是他律師生涯中的真實故事。我不知道我愛不愛他,但我非常非常喜歡他講的那些故事,沒有任何虛構(gòu),也不煽情,但我聽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動彈不得。說出來你不要笑我,聽了那些故事,我感覺我內(nèi)心升華了,對人世間充滿了悲憫,看到陌生人都想上去問聲好,人活著真是太不容易了。因為那些故事,就算他有九宗不好,至少有一宗是好的。

原來是被他的故事蒙騙了,律師的口才,講個故事還不容易?

不,人也非常好,給你舉幾個例子,比如他建議我跟繼母和兩個同父異母妹妹聯(lián)系起來,說越往后,越會覺得血親之珍貴。比如他看到我對畫畫有興趣,專門給我請了個老師,說充實的精神生活才是真正給人帶來幸福感的東西。我已經(jīng)上了幾節(jié)課了,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些同學(xué),當然他們誰都無法代替你。他還建議我至少一年去一趟深圳,跟你保持密切的線下接觸,還說大城市和友誼是女人的兩大快樂源泉。不好意思,未經(jīng)同意,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向他吹噓我的好朋友你了。

沒關(guān)系,我是你的,你隨便用。

哈哈哈哈!到目前為止,我覺得他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類。

為什么你總是會碰上好運氣?為什么我一次也沒有?

我覺得這事吧,不能像拆盲盒一樣消極對待,興華是拆盲盒拆來的,阿輝也是,但律師不是,我知道這個人,暗中調(diào)查,覺得不錯,才暗示別人給我們牽線。事實證明,拆盲盒的風(fēng)險太大了。

盲盒是有風(fēng)險,就怕你拆明盒拆來的,其實是個套盒。

不管!誰又不是套盒呢?

婚禮日期有點奇怪,不年不節(jié)的,只是個周末,有點像尋常聚會。婚禮規(guī)模也不大,肖貞貞沒穿婚紗,而是選了一套大紅繡金線的中式傳統(tǒng)禮服,律師新郎相應(yīng)地穿了長袍馬褂。

婚禮間隙,肖貞貞撲到朱玉身邊坐下來。

你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訓(xùn),將來結(jié)婚,千萬別選中式禮服,要穿婚紗。

對呀,我正納悶?zāi)?,你為什么不選婚紗?

他說婚紗是初婚穿的,什么腐朽思想!

你就依了?

當然沒有,不過到了婚紗店一試,紅色禮服看上去效果不錯,精神抖擻,喜氣洋洋,跟我以前的樣子截然不同,就定了紅色。沒想到今天往眾人堆里一站,才發(fā)現(xiàn)紅色禮服完全沒有神圣感,客人當中好幾個穿紅色的,差點把我比了下去。不開心!

沒事的,鏡頭只在你身上。

婚禮快要結(jié)束時,朱玉在大廳出口處意外地碰到何然亭,才知他跟今天的新郎是親戚。

朱玉不知是意外還是激動,一時間竟無言以對。最后她說:我明天回去。

何然亭帶她來到一家茶館。兩人一開始有點找不到主題,談話有點寒暄的味道,朱玉問他:你媽媽身體還好吧?

她去世了,就在兩個月前。對她來說,也是個解脫。

她趕緊安慰他,馬上又問:那么,你現(xiàn)在可以考慮去深圳了嗎?換個環(huán)境,換一種心情。

我懂你意思,但是……我不知道……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產(chǎn)生惰性,我不是一個很喜歡競爭的人。

別聽外面說的,沒有什么競爭,談不上什么競爭,就是老老實實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在這里不也一樣嗎?

我不年輕了。

正因為不年輕了,才要趕緊去。

我不愛社交,也沒什么親和力。

你只是個財務(wù)人員,你永遠關(guān)在辦公室里,坐在賬堆里,基本沒有社交的機會。

雖然我不愛交際,但我喜歡身邊都是熟人。

你有我呀!還有韓姐一家,熟人肯定會越來越多的。

他垂下眼皮:……我好像沒斗志了。

又不是打仗,不需要斗志,只是換個地方,普普通通地活著。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麻木,會無所用心,會失去興奮感。

……如果我說……我在哪里都不會有興奮感呢?

不會的,新的環(huán)境一定會刺激到你。

何然亭輕輕搖了下頭。

肖貞貞打電話來,問她在哪里,她說了何然亭,肖貞貞說:我馬上過來。

她已經(jīng)換下紅色禮服,穿上便裝了。原來你跟表哥認識?。?/p>

三個人聊了幾句,何然亭找借口提前離開。朱玉追過去說: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我走之前,我們還要見面的。何然亭嗯嗯兩聲,快速離開。

你了解他嗎?肖貞貞死死盯住朱玉。

了解啊,他就是引薦我去深圳工作的貴人,我還知道他母親剛剛?cè)ナ?,我正在動員他去深圳。

你以前說過,如果他追到深圳去,你就跟他在一起。

但他好像對深圳沒什么興趣,還說他沒斗志了,是不是妻子、母親接連去世,對他打擊太大了?

肖貞貞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

我覺得我必須對你說實話,別為難他了,你們就當好朋友吧。關(guān)于他老婆的事,我后來才知道,真相比我聽說的更殘酷,他喝醉之后被人把蛋蛋割了,知道是那邊的人做的,但苦于沒有真憑實據(jù),加上這事對一個男人來說,不光彩,不宜聲張,總之,就這么接受下來了。

胡說!不可能吧?怎么做得出來?不可能!朱玉望著肖貞貞,眼淚慢慢流了下來。

別讓他知道你知道這事了。肖貞貞遞給她紙巾,她不接,肖貞貞只好替她拭淚。

人怎么可以這么狠?

肖貞貞終于到深圳看病來了。她拖著行李箱,胳膊上搭著好幾件衣服。

這邊好熱,我一下飛機就脫脫脫,真是難為情,早知道我會把內(nèi)衣穿得漂亮點。

朱玉接過她脫下來的衣服:我第一次過來那天也像你一樣。

明天是我五十周歲生日,我特意挑這個日子過來的,你才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趕緊訂個好餐廳,我們倆美美地吃喝一頓。蛋糕就算了,從沒喜歡過它。

朱玉先把肖貞貞帶到自己家里,肖貞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里摸摸那里看看,總結(jié)道:你已經(jīng)把自己的小宇宙完完整整地搭建起來了,任何人對你來說都是多余的。

那不一定,如果對方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合在一起豈不是兩個小宇宙?說不定還是宇宙的平方呢。

如果是兩個宇宙劇烈相撞呢?

生日當天,朱玉提議帶她去一個網(wǎng)紅餐廳。到了那里,肖貞貞滿心歡喜:我就知道他的推薦不靠譜,還是要聽你這個本地人的。

朱玉拿過肖貞貞的手機,看律師推薦的賓館和餐館,又是大笑,又是咋舌:簡直就是高級商務(wù)招待儀程!看這出行的水平,說明你們小日子過得不賴。

賴不賴的,跟他沒關(guān)系,你知道我的財務(wù)狀況一直還算不錯,跟他在一起,只能說,我就算把自己整成月光族,也不擔(dān)心沒飯吃。

講了一陣子律師生活的細節(jié),又講到他女兒,到目前為止,肖貞貞只見過她兩次,但律師有信心,對肖貞貞說:你放心,這個女兒終究是我的,要么當她需要大量用錢的時候,要么等她媽媽嫁人的時候。

見朱玉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肖貞貞說:你沒聽出來嗎?女兒終究是他的,不是我的,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律師說話,通常會把重要字眼用輕音表達。不過我無所謂,我現(xiàn)在覺得畫畫才是自己最喜歡的東西,等我老了,有一天,說不定我會倒在未完成的畫作前,手上握著畫筆。這是我最理想的嗝兒屁方式,總比像我媽那樣躺在床上臭氣熏天地去世好。

朱玉想說,就怕變老的同時,智力也會離我們而去。但她沒敢說出來,畢竟今天是肖貞貞的生日。

吃過飯,朱玉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禮物,是兩枚細若發(fā)絲的金戒指,她們一人一枚。戴上它,遠遠一看,形同于無,只有一抹淡淡的金色,從皮膚里面滲出來似的。

不值錢,但我覺得我們值得戴上它。

太值得了!肖貞貞打量自己的手指:我覺得它比我的婚戒還要好看。

肖貞貞把它戴在婚戒同一根手指上,疊戴法讓兩枚戒指同時煥發(fā)出新的神顏。朱玉把手伸到她面前說:相比之下,我的太微弱太渺小了。

所以說,你還是要結(jié)個婚。

何然亭怎樣?她有點悲壯地說。

肖貞貞陡地變了臉:忘了告訴你,他失聯(lián)了,哪里都找不到他,誰都找不到他。

怎么會找不到呢?你老公不是律師嗎?他們不是親戚嗎?讓他發(fā)動所有關(guān)系去找啊。

他找過,沒結(jié)果。他認為他早就等著他媽死的這一天呢,他媽一死,他就無掛無憂了。我倒不這么認為,既然能夠九死一生活下來,又怎么會輕易了結(jié)自己。

朱玉想起他們在肖貞貞婚禮那天的見面,隱隱覺得不妙。

回到家,肖貞貞不停地跟律師丈夫視頻對話,朱玉不得已把自己塞進鏡頭里幾次,最后借口洗澡,躲開了。

騰騰水霧中,朱玉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何然亭會不會改變主意,到深圳來了呢?以他的個性,可能要等工作找好、生活安頓好,然后才一身輕松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想到這里,心中一陣輕快,充滿了希望似的。

沐浴結(jié)束,她打量鏡中的自己,似乎又瘦了點,腰線明顯,小腹平平,這是她年輕時最向往的體態(tài),現(xiàn)在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她心里清楚,不是瘦了,而是某些活蹦亂跳的細胞、曾經(jīng)摁都摁不住的細胞死了。她想到何然亭說過的話,“如果我說……我到哪里都不會興奮了呢?”

這么一想,周身一股涼意襲來,他不來深圳似乎更有道理。

原載《鐘山》2023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贠淑紅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小說出現(xiàn)的過程

姚鄂梅

曾經(jīng)好幾次回答類似的問題:你是如何走上寫作之路的?倉促間給出的答案總是不盡相同,但有一天,我突然醒悟過來,那些答案都太草率太不準確,對我來說,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兩個字:孤獨。孤獨讓人變得敏感多思,孤獨讓人把向外的目光收回來,轉(zhuǎn)向內(nèi)心,進而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文學(xué)的碎片。

尤其當孤獨的各項指標配置得當時——擁有大把屬于自己的時間,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以及擁有處置這些時間、空間的自由,當一個人同時擁有這些東西的時候,不做點什么簡直不對勁。

當然,我說的是孤獨,不是孤單,孤獨可比孤單自在、有力得多,孤單只會讓人慌張、潦草陷落。

感謝我的平庸和不夠可愛,它們使我輸?shù)袅松倌陼r代、青年時代無形中的層層選拔,有資格淪為一個孤獨者。有個周末,外面下著雨,我聽了一陣緩急有致的雨聲,突然產(chǎn)生了想寫點什么的沖動。那是我第一次想用“寫點東西”來打發(fā)時間,沒想到從此一發(fā)不可收。就這樣,我在呼朋引伴的隊伍中消失了,他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我的點滴時間正在交給一項秘密培養(yǎng)起來的摯愛。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很多關(guān)注我的人為我的狀態(tài)感到焦慮,我自己倒很泰然。有時我想,如果我抬起頭來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可能也會焦慮,甚至害怕,但我沒有,我躲在“秘密培養(yǎng)起來的摯愛”里,像在大雨中躲入傘下,根本沒想過朝前看。

這就是我的起點,沒有啟蒙,沒有培訓(xùn),也沒有特別的刺激,只有隱隱約約的興趣,以及生活給予我的恰到好處的孤獨,讓我得以靜悄悄地萌芽,秘而不宣地堅持下來。

長期這樣也帶來一個不良后果:生活能力漸漸萎縮,常常處于心不在焉的游離狀態(tài),就像真正的我從生活現(xiàn)場逃走了,從一個當事人變成了旁觀者,悲與喜都不再那么強烈。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去世,看著她吐完最后一口氣,我竟然哭不出來。直到葬禮結(jié)束,我才意識到,一個重大改變已經(jīng)降臨,無可逆轉(zhuǎn)的缺失從此將籠罩我的人生,那一刻,我的心臟開始瘋狂抽搐。

后來我意識到,從生活到小說,也是這樣一個過程,你沒法得到及時的悲痛,震驚可以,眼淚可以,但悲痛不行,悲痛總是略慢一步,因為悲痛來自心底深處,而震驚和眼淚更靠近身體的表面。當表層的痛感消失以后,內(nèi)心的痛感才像巨型列車一般緩緩進站,這就是小說出現(xiàn)的過程。

發(fā)現(xiàn)這一過程,我用了很長時間,以及全部的生活。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現(xiàn)居上海。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刊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曾入選2005、2006、2012、2019 “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2019 “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大賽佳作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我們的朝與夕》等11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2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等7部。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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