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們是棋友，后來，一個離開小鎮(zhèn)，歷大千世界，過肆意人生；另一個則挈婦將雛，困頓在小城。循規(guī)蹈矩的他看待遠行的朋友，如同凝視平行空間里的自己：他在暗影里率性舞蹈，一晌貪歡如櫻花在最后時刻的盛放；后來他放下紅塵執(zhí)念，參悟無常；他說同體大悲，別來無恙？

一

別來無恙。

康思進看到信箋上這四個字，一種特定的感覺浮在心上。

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經(jīng)歷了特定的歲月，在特定的處境，由特定的對象，產(chǎn)生特定的意味。說特定，是獨一無二的。

那時康思進生活在一個小縣城，在文化館從事創(chuàng)作工作，其實寫的是一些諸如快板書、小演唱之類的群眾文藝。但在小縣城里，他算是一個筆桿子，自己也并沒有什么不滿。關(guān)鍵那時他正青春年華，還萌動一些帶點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階層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來就是從大城市下放到這個縣的農(nóng)村，就因為他能寫會編，才被縣領(lǐng)導(dǎo)看中，借著一個招工的機會，把他招到了縣文化館。他雖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來大城市的知青們，只能在城市的大集體小集體工廠從頭學(xué)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創(chuàng)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這樣過了數(shù)年，他已到了年近而立之年，環(huán)顧四周，與他年齡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覺得身子是在辦公室和小宿舍浮著，便開始考慮戀愛結(jié)婚的事，本來就多有給他做介紹的熟人，連館領(lǐng)導(dǎo)也給他介紹過對象。這時他結(jié)識了他的未婚妻方穎，這是一個身材苗條，微笑生動，在縣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邓歼M帶點與工作一般小小滿足的感覺，決定要結(jié)婚了。而婚禮想要有所不同，與未婚妻說好了，走出縣城，去旅行結(jié)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進同時聯(lián)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進在一次縣泥炭工程中認識的棋友。那時康思進下放在縣東頭的鄉(xiāng)村里，冬季農(nóng)閑時，被隊里安排到縣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來的民工，冬季的陰雨天中，開挖幾米深河道中的泥炭?？h里有泥炭，本來就是拓寬河道時發(fā)現(xiàn)的?？邓歼M與任辰正編在一個組里，聊起來，聊到了圍棋，便成了棋友。

雖說是棋友，當(dāng)時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圍棋在農(nóng)村是稀罕物，康思進下放農(nóng)村數(shù)年，沒有和任何人下過棋。他認識了任辰，任辰和他談到棋眼、棋勢、棋語、棋道，雖然還沒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鄉(xiāng)村，難得有這樣的棋友。很多的時候，他們在一起談棋，談棋的故事與棋的人物，談王質(zhì)爛柯山看棋；談小道士一著饒?zhí)煜拢徽劮段髌僚c施襄夏的當(dāng)湖十局；談日本的爭棋與吳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邓歼M與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隊吃飯，一起草鋪入睡，一起談天說地。晚上有時康思進聽任辰拉二胡。任辰帶了把二胡，拉弦時動作舒展，偶爾會揚起頭晃動一下，那琴音嗚嗚咽咽，悠長悠長的。

有一天，臨時歇工期間，康思進與任辰拉兩把稻草在泥濘的河堤邊對坐，任辰突然對康思進說：“報你的生辰八字，讓我來與你看一看、算一算?！?/p>

康思進見任辰說得認真，也如他一般盤膝而坐，神情嚴肅地報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點著其他指節(jié)，咧著的嘴里念念有詞，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動。他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進記起他時便浮起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露開了些，似乎帶點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層的東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陣風(fēng)吹來，寒風(fēng)能凍水成冰，但沒凍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潤。格局秀貴。是藝術(shù)之才?！?/p>

康思進沒有笑，雖在他讀書與教育的環(huán)境中，算命絕對歸于一種迷信。但康思進看雜書多，也接觸到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再說，他信面前這位朋友，任辰不會誆騙他，任辰應(yīng)該鉆研過這一門學(xué)問，如果這算是學(xué)問的話。且任辰給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說得是對的。

任辰給康思進解說這個學(xué)問，乃是古代陰陽五行學(xué)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陰陽。五行與天地人及整個世界相融，融為方位：東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為季節(jié)：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為顏色：青木紅火白金黑水黃土。融為人體五臟：肝木心火肺金腎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說陰陽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學(xué)，古代中醫(yī)的基礎(chǔ)理論便是陰陽五行。中醫(yī)的辨證施治，如虛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腎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語來解釋：比如少女臉紅，心動矣。心屬火，色紅。再如人發(fā)怒時，形容為大動肝火，臉色鐵青。肝屬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個世界都在陰陽中旋轉(zhuǎn)，在五行相生相克中變化。中國古代的陰陽學(xué)說是自成一體對世界的看法。

康思進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為知交，年前立春之時，工程結(jié)束便各自回村，還聯(lián)系著要相互走訪。就在那一年，縣里招工，康思進是插隊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沒有招工機會，依然在鄉(xiāng)村生活。只有時進縣城，來文化館看康思進。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著褲腿，卻還顯一副夫子模樣點著頭，垂著眼。任辰來縣城都有事，偶爾趕不上回鄉(xiāng)的車，在康思進的宿舍的小床上，與康思進通腿而睡。康思進只覺任辰的腳總是冷的，但他們之間的情感卻是熱的，都相信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友?？邓歼M后來才想起來，他也沒問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會一直在農(nóng)村待下去。

那兩年社會變化很大，接著便涌來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學(xué)，這對康思進來說，并無驚異，只是他自己也報考了，卻名落孫山。于是，任辰進了省城，康思進還在縣城度著日子。與任辰通信聯(lián)系著，那時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聯(lián)系方式。信來信往，綠色的郵局似乎有著熟悉的氣息。

這次康思進給任辰去信談到旅行結(jié)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就復(fù)信，安排他的住宿與旅游日程。康思進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筆寫的字，任辰的毛筆字頗見功底，臨過魏碑，如此舔筆蘸墨，一筆筆寫來，顯著珍重。琴棋書畫俱常在，任辰還是夫子的本來面目。原來康思進在縣城，任辰在鄉(xiāng)村。而今，康思進還在縣城，任辰卻省城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一個機關(guān)工作，他倆總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為朋友的到來做了精心準(zhǔn)備，賓館靠著市中心，卻又在安靜的街巷，他留條告訴康思進，周邊哪家的餐館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點。蜜月第一晚，好好歡愛休息。第二天由他來帶他們游玩。

第二天，康思進吃過早點，站在賓館的巷口，等任辰來?？吹饺纬綇拇篑R路過來時，感覺有點陌生，任辰中等個子，走路的姿勢，左手臂靠著身子，右手的劃動，像是軍人的形態(tài)?？邓歼M知道任辰?jīng)]當(dāng)過兵。

人分別了一段時間，似乎會有些變化。這變化隨著社會地位的變化，給人的一種變化的感覺吧。

這一天任辰帶康思進夫婦進一座座公園與一個個館舍。方穎對什么景觀都有興趣，康思進原先開會到過省城，不少地方曾游覽過?？邓歼M讓方穎一個人去參觀，他與任辰坐在石桌邊說話。有時，任穎走回來時，說那邊景致實在好看，要拉他們拍一張照。

康思進和任辰相視一眼，微笑站起來，聽方穎安排，走到她認為合適的地方，并由她指揮這個的身子向前一點，或那個的身子側(cè)過一點。她對著鏡頭看了一會兒，又覺得背景并不滿意，拉他們到一邊軒窗前。兩人依然微笑著聽從她的安排。這么擺了幾次，方穎還是覺得不滿意，又過來挪動康思進的身子?？邓歼M在縣城戀愛期間，多少習(xí)慣了方穎的脾性。作為夫妻，他們在慢慢的相處中磨合。對這個要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遷就著，同時對任辰顯出一點似是無奈的笑。

“你將來的作品會帶有哲學(xué)意味?！比纬胶髞韺邓歼M說。

康思進輕輕對任辰說：“她是真單純?！?/p>

兩人像是說著不同的話，但這一對友人從來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進是剛結(jié)婚，正在蜜月的開始。帶著肉體接觸的嶄新感覺，妻子整個形體是可愛的。今后無限的歲月，會生出多少變化，會承受怎樣的情緒，這是以后的人生經(jīng)歷。

過去從鄉(xiāng)下來縣城見康思進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縣城來的康思進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點省級機關(guān)的風(fēng)氣。他們之間不變的是濃濃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飯店設(shè)宴為一對新婚夫婦接風(fēng)慶賀，任辰的妻子劉萍萍趁單位午休趕來待客。任辰的年齡比康思進大一些，上大學(xué)四年中與同學(xué)戀愛成了家。在康思進印象中，任辰在鄉(xiāng)村時有過妻子，因為在縣城的康思進兩次提到去鄉(xiāng)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謝拒了?？邓歼M不愿逆任辰意，想著以后總會有機會，沒料任辰很快魚躍龍門。就算任辰在鄉(xiāng)下結(jié)過親，恐怕也是受鄉(xiāng)俗鄉(xiāng)規(guī)的壓力。而那年代，農(nóng)村青年上大學(xué)后與鄉(xiāng)下妻子離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時代所有的道德觀念。

席上，劉萍萍對縣城來的康思進夫婦并不顯熱情，也不顯冷淡，舉止有著大城市女知識分子的作派。飯后她說上班便起身走了。康思進覺得劉萍萍很漂亮，相較自己的妻子，方穎是可愛，劉萍萍是大方；方穎屬小家碧玉，劉萍萍則是大家閨秀了。劉萍萍個子高挑，單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點，臉上也如任辰一般帶著點寬容的笑。她著裝隨意，一件春裝腰上一條帶子，帶子沒系，飄灑似的，旋身離開時，那帶子拂到身后來，人如飄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劉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覺，其實，他們成婚沒幾年。

那天飯桌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字，裱著的橫幅上書著一首五絕古體詩，字體龍飛鳳舞般，草書二十字中，倒有六七個字是康思進認不出來的。最后的署名，康思進依稀感覺是任辰字樣?？邓歼M只瞥一眼，眼光便滑開去，他本來對書法就不甚了解，他只知道任辰每封信上的字都是魏碑體，一撇一橫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寫得這樣的草書。要在私下，或可問一下任辰，但在新婚妻子的面前，說出外行話來，還認不全其中的字，豈不丟臉。既然任辰?jīng)]提，康思進也就只當(dāng)未見了。

還記得有一次任辰從鄉(xiāng)下到縣城來，康思進請他在城河邊的“開一天”飯店吃飯，包間墻上，也掛著一幅書法，乃是本縣書法名人所寫，也是一幅草書。菜還沒端上時，任辰站著朝那幅字看了一會兒，康思進問字寫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帶點神秘，又似含著寬容。

省城這次飯桌上的菜式，康思進后來全然忘了，但飯桌上的不少對話，康思進一直記著。那是在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會上有著一種積極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鮮的事物，他們不但談社會變化，也談到棋界的變化，中國圍棋開始有與日本圍棋爭勝負的態(tài)勢。雖然他們都沒談自己生活的現(xiàn)狀，但康思進聽清任辰從棋局變化中談到的層次，不管是棋界還是人生，都須突破層次高低的。結(jié)合以前任辰對他命格的判詞，康思進多少堅定了一點前行的意志。

二

在康思進的記憶中，父親曾說三十六歲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創(chuàng)作，調(diào)到了省城文化部門工作。也是因為上次任辰在飯桌上，提到居高而思遠，境界很重要。

康思進滿懷激情進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訴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單位報了到，并把家安了下來，任辰只來見過一次，來也匆匆，半垂著眼聽他談如何得到省文化部門的注意，又如何涉過多重關(guān)隘?？邓歼M說得鄭重，任辰依然是不驚不喜的夫子模樣，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進還是不解，他如何會這般冷淡。

康思進在省城的新生活開始了，這時才知道任辰遞交了辭職報告。應(yīng)該說任辰的機關(guān)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清閑無多大壓力。然任辰一直忍受著某種風(fēng)氣，想任辰雖飽讀夫子詩書，但他還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氣，大學(xué)時也接受了西學(xué)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難熬的官僚作風(fēng)?？邓歼M能理解，他也是忍受過的。但沒想到任辰會毅然決然地辭了職。

康思進本想著到省城能與任辰常見面，有時間有空閑，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卻辭了工作，并決定要離開省城。

“機構(gòu)不大，官氣不小，實在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比纬秸f，“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就算無得無失，又有什么意趣。”

康思進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卻似乎進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進和任辰在街上散步，這也是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在縣城的時候，康思進與進城來的任辰常常沿著城街走到郊區(qū)，看夕陽在湖水上晃動，轉(zhuǎn)一大圈再繞回來。那時候縣城還只有一條街，慢慢地四通八達擴展開來。到康思進離開的時候，縣城已經(jīng)有好多條新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帶著康思進，似乎是隨意的走。走到了城邊，城墻外有一片樹林，深秋季節(jié)一陣風(fēng)卷過，整片高大的樹林飄落下黃葉來，漫天飄灑著，落得那么均勻?？邓歼M問任辰，突然辭職好不好？省城雖然大，機關(guān)總有相通之處，又能換一個怎么樣的工作呢？總還需要忍受一些人與事?？邓歼M在縣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夠跳到省城來。人生有許多的無奈，這是康思進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所含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憤而是一種寬容。這是康思進原來沒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許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養(yǎng)出來的。任辰突然放聲笑了一下，隨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樹干，那棵樹受到了震動，同時又似乎是被他的笑聲震動，附近的一片樹都向他們飄落下樹葉，落葉映著陽光，顯著金黃色彩。任辰告訴康思進，他不會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兩個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辦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變化非常之快，正是黃金時代。只要去，伸手便會抓到大把的錢。

康思進也聽說南方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yīng)的，需要一點冒險精神。任辰一個夫子式的知識分子，舊文化接受得多，卻這么快跳出來，跳進時時與金錢打交道的商界中。開公司賺錢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個新的時代，在那里的人都認真談著變化。任辰過去談易經(jīng)時，就談到易就是變化，隨時而變。古時文人避談錢，稱是阿堵物。錢其實是個好東西，南方風(fēng)水寶地，是錢的來源集中之地。

“你看著吧。哪天我再回來的時候，會把人民幣與這葉片一樣，撒落到你的頭上……仰天長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p>

“我在縣城。你到了省城。我現(xiàn)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笨邓歼M的話帶著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總在變化中嘛。本來想著你將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機會。可眼下我卻要打點行裝，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盤棋。也好也好，一切從簡，我不為你的到來而慶迎，你也不用為我的離去而歡送了?！?/p>

康思進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單位臨時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高殿式的房子，到處堆著舊雜志。他離開縣城時，文化館剛搬入新大樓中，辦公室處處是新粉刷的氣息。而這省城的新單位，卻如走進了一個舊式殿堂，到處溢著舊塵埃的氣息。

那些天康思進想著要去給任辰打包整理，他剛搬完家，知道搬一個家不易，他也想與劉萍萍打個招呼，自那次旅行結(jié)婚見過一次，再沒見她。但任辰說走就走了，再聯(lián)系已不在省城。很快的，任辰從南方城市寄來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筆寫就，開頭依然是：別來無恙。對在南方城市的任辰來說，時間就是商機，公司須尋求變化，盡快開出一片天地。雖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對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紙書法般的毛筆字，一撇一橫，都寫得穩(wěn)穩(wěn)正正，有力透紙背的痕跡，一點沒有因在快節(jié)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變化。也記不得什么時候，康思進曾在通信中問過任辰，為什么一定還要用毛筆寫信？任辰認真回道，他喜歡書法，像喜歡棋一樣，但已經(jīng)沒有許多的時間去練字。好字還須時間來練。古人書法好，并非是他們專門練。就因為他們平常撰文與交往都用毛筆寫字，日久便見功夫。而現(xiàn)在的人，把毛筆字弄成書法專門來練，字便顯得矯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進感覺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過康思進依然認定任辰給自己寫信用毛筆，是融著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寫信來練字。他不再在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里沒有多少朋友需要寫信的。他進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觸的面寬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給每個人通信都用毛筆一筆一筆寫來，該費多少時間？

毛筆蘸了墨汁，靜靜對著毛邊的信紙，偶有筆尖滴下小小圓圓的墨漬，慢慢洇開去……燈光在夜色中發(fā)著細微的嗞嗞聲。

三

這么信來信去，多少年了？許多有過交往的人，在人生長途間，中斷了，不再聯(lián)系。但康思進所在的辦公室雖然已經(jīng)有了電話，任辰的手邊肯定也有電話，辦公司嘛，商業(yè)聯(lián)系少不了電話。但康思進與任辰之間還是用著信，對著電話話筒只能說些工作場面上的話，雖然在信中也沒有什么私密話，但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便感受著帶點暖意的友情。年輕時寄出了信，便會急迫地等待著回信。現(xiàn)在不會再有等著回信的心情，緩緩的歲月流去，信中并不談工作與生活，更多的會談李昌鎬的一盤棋，那總是在世界大賽中的半目勝。任辰的信依然寫的是毛筆字，信雖然短了，但開頭那句“別來無恙”是不變的?？邓歼M的信寫的是鋼筆字，他的鋼筆字也是臨過帖的，清秀標(biāo)準(zhǔn)?？邓歼M是搞文藝創(chuàng)作的，對友總是有著懷舊般的情感。他坐在家中書房間，看窗外那棵開了大朵的玉蘭花樹，會想到深秋季節(jié)從樹下過，樹上有黃葉落到肩上來。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任辰回到了省城，他們公司在省城代辦一個商業(yè)活動，展銷南方企業(yè)的商品，諸如剛開始進入普通人家庭的窗式空調(diào)和最初的靠軟盤啟動的計算機?？邓歼M聽聞消息，便趕去任辰那里。任辰顯得有點忙碌，與康思進沒說幾句話就會被叫走。很快又去而復(fù)返，再繼續(xù)他們的對話?？邓歼M起碼能感受到任辰并沒有在商界待久了，便滿是推銷口吻。他曾側(cè)面詢問過任辰公司的資質(zhì)，官方的人應(yīng)一句：大概是皮包公司吧。從任辰公司辦活動的場面來看，公司聯(lián)系參展的企業(yè)不少，其中也有較有影響的品牌。不過，任辰公司的業(yè)務(wù)也只是穿針引線，賺不了太多的錢，并沒有達到能將人民幣大把揮灑出去的地步。在這段期間，康思進多有作品發(fā)表，在業(yè)界也多少有了點影響，任辰也說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但康思進自己覺得沒什么可夸耀的，特別是對著任辰，更無可說道的。

康思進突然想到，前些時在一個飯局上，有一個外地老板，正想在省城購樓辦公司，聽人介紹說康思進懂得陰陽五行、易經(jīng)八卦，便要拉他去看看樓的風(fēng)水?？邓歼M因受任辰的影響，多少是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也只是作為古代儒釋道文化來學(xué)習(xí)，只說：看不好，不敢，不敢。便推辭了。如今他對任辰說起此事，在康思進的意識中，任辰對風(fēng)水一門也是精通的，風(fēng)水的基礎(chǔ)理論亦是陰陽五行，他提議任辰去給那位老板看一看樓的風(fēng)水，助他選址裝修。那老板很看重風(fēng)水，一副虔誠的神態(tài)，任辰給他去看一下，那老板肯定會封上一個大大的紅包的。

任辰正色回應(yīng)康思進：我不會去的。哪怕老板給再多的錢。說實在的，風(fēng)水好壞肯定是存在的。我對這一方面有關(guān)注，但只是作為學(xué)問研究，并不專業(yè)。子丑寅卯，我隨便說說，沒有問題，大致也在點上。專門要我去看，影響人家的商業(yè)前途，那就是行惡了。其實，南方城市中，天天有新公司冒出，如我要走看風(fēng)水的路，賺錢肯定比我現(xiàn)在要多得多。但易經(jīng)八卦多有玄妙之處，說不清也理不明，就算鉆研得深，一旦為賺錢而去談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什么的，無非就成滿口混江湖的鬼話罷了。學(xué)問是需要敬畏的，不能把它混同于商機。我雖然也是行商之人，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習(xí)慣了胡說八道，我就不是我，我就不是你認識的任辰啦。

到參展會正式開始那天，康思進再去找任辰，任辰把他拉到一邊，向他介紹正站起來的一位女子：“內(nèi)子唐靈?！?/p>

任辰介紹的內(nèi)子，顯然不再是早先在省城所見的劉萍萍。劉萍萍個子高高，唐思進還記得那飄拂的腰帶。眼前的是一位小巧精致的說著南方口音的女人。她臉上是活潑的笑容，明亮的眼，圓圓黑黑的眸子。任辰稱她為內(nèi)子。想是他在南方城市所娶的新妻了。那么他原來在省城的妻子劉萍萍已經(jīng)離了。他們是什么時候離的？又是為什么離的？康思進知道家庭是個婚姻的窩，是簡單的又是復(fù)雜的情感所在。也許劉萍萍在任辰辭職以后，在他離開省城到南方城市去的時候，就和他分手了。康思進很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問。朋友之間交往，有的事可以問，有的事不好問；有的事可以在人前問，有的事只能在人后問?？邓歼M自己的妻子方穎，從縣城跟著，一直跟到省城，并沒有變。方穎在縣城，也是一位干部的女兒?？邓歼M生活在縣城時，獲有照應(yīng)?？邓歼M到省城拓寬了天地，方穎由原來的單純，變成了謹慎。在家庭中依然有著嘮叨，又有著疑惑、有著不安，開始依附著他。康思進也是受舊文化熏陶的，雖然有所不滿，到了省城也有新的誘惑，但從來沒想到過離婚。他們已有了孩子，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從入幼兒園到上小學(xué)。有著孩子，妻子又沒什么大錯，康思進的心思多在創(chuàng)作上，一天天過來，從來沒想過家庭要有變化，那變化會引動的麻煩和震動，輕易也不會生出此種念頭。但夫子式的任辰，卻一而再地果斷行事，是出乎康思進意料的，也許正合著當(dāng)下南方城市的氣息。

有一段時間，南方城市的變化和進步，為全社會所效仿。這一年，康思進隨省城文化部門的參觀團，來到了任辰所在的南方城市。這座南方城市早先還是海邊的一片漁村，此時已是一座嶄新的大城市，到處是高樓大廈。參觀團中好幾個人與任辰公司的董事有聯(lián)系，畢竟任辰的公司是從省城出走去南方城市的。任辰的公司所在，是一幢兩層小樓。底層有房間堆著貨物。公司的人，樓上樓下，忙出忙進的。接到消息，任辰迎了出來，把參觀團帶到樓上?？邓歼M知道南方城市眼下的房價是昂貴的，這么一棟樓，租賃該花多少錢？康思進不用聽介紹，在省城，他便知道如今南方城市一是房價高，二是公司多。受影響，省城也逐漸開始街上流動著老板和經(jīng)理。南方城市的公司可謂多如牛毛，在公司便談生意，便談價碼，分分秒秒都是熱騰騰的感受?？邓歼M想任辰這個夫子，在這樣的城市是怎么度過的？

任辰外衣之上，穿著一件馬甲。時令春季，馬甲的穿著在南方城市也是流行。馬甲讓任辰的身子，顯得瘦了些，也精神了些。任辰和康思進在一邊私聊，任辰只談南方的氣候與吃食，康思進忍不住問到，租這房子需要多少錢？任辰搖了搖頭，這算是簡單的回答？似乎根本不用計較。那么公司所賺實在是巨大了，但看公司的辦公用具，還不如省城大機關(guān)內(nèi)的氣派。

私下里悄悄地問任辰，個人收入高不高，在這南方城市生活下去，難不難？康思進到南方城市已有兩天，已經(jīng)感受到吃住的費用不菲。

“雞肋?！?/p>

康思進明白任辰的意思。原先聽介紹，公司的營業(yè)額，在康思進聽來算是天文數(shù)字。但個人收入到任辰口中，卻成了三國中曹操的行軍口令。

公司聯(lián)系了當(dāng)?shù)貙?yīng)的文化部門，當(dāng)?shù)匚幕块T的小樓，靠近任辰公司的小樓，下午進行兩城文化交流，晚飯就在小樓里吃了一頓，席上自有南方的特色菜，吃完以后，把大廚請了出來。原來是八十年代在電影中飾演民國總統(tǒng)的演員，過來和大家一一握手。一個其時有名的演員，到南方城市來做廚師，自然是拍電影的收入，大大低于南方城市做大廚的工資。當(dāng)?shù)匚幕块T請演員當(dāng)廚師，當(dāng)然不只是請他做菜，也有當(dāng)名片的意味。對于內(nèi)地來的人員，一時會有吃驚的感覺，更是顯得自己的層次要低了不少。不過，康思進聽說內(nèi)地的有名人物，到外國去，做送快遞的事，這類的說法后來有很多了。

“雞肋。”任辰又哼了這么一句。

晚上，任辰帶康思進走出院子：“回家吃茶去。”

自然沒有時間和任辰下一盤棋，但他的家里還是要去看一下。路上康思進問到了公司的經(jīng)營情況。任辰不免又哼了一聲，毫無興趣地介紹說，公司的小樓是早年經(jīng)營時買下的。幸虧買下了那棟樓。單單這一棟樓的價值，現(xiàn)在就升了幾百倍。單靠租借出去的收入，也夠得上公司的利潤了。眼下他們公司的競爭對手不少，畢竟南方城市每一天添出那么多公司來，扔一塊磚頭出去，便能砸中好幾個經(jīng)理。這勢頭，會在什么時候退潮？誰也說不準(zhǔn)?？偹闼麄儊淼迷?，占地占資源。生活在這樣的南方城市中，看似如魚得水的人，到底過得如何，只有自知了。

乘電梯來到十層樓上，一層樓有幾套公寓房，從02房間開門迎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任辰介紹：“這是我的那位?！?/p>

眼前的女人自然不是唐靈?？邓歼M說吃驚也不吃驚。不管任辰在鄉(xiāng)村有沒有過妻子，這是康思進見到任辰的第三個女人了。他不問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都聽說男女一旦離過一次婚，第二次再要離婚也就簡單了。沒有猶豫，沒有感情留戀，也沒有其他的牽扯，似乎一切熟門熟路。也沒有那種鄭重和牽扯，任辰已經(jīng)40歲開外了，眼前的女子最多也就30歲吧。算起來應(yīng)該是大男人小娘子。

認為任辰是夫子的感覺，多少有點不真實。畢竟任辰在南方城市久了，他有所不變，也有所改變了。任辰并不在意女子的反應(yīng)和表現(xiàn)，自顧自過去，在一個大樹根做成的茶海前坐下，也招呼康思進入座。茶海是便于烹茶、品茶的家具，這個茶海做工精致，色彩和室內(nèi)的紅木協(xié)調(diào)，頗顯貴氣。任辰在茶壺注了水，插電煮茶，待水開后，任辰洗茶、洗壺、洗杯，動作不緊不慢，殘水從茶海的排水系統(tǒng)流入盛水的容器中，任辰用竹夾夾了紫砂茶杯，放到康思進面前，隨后端起茶壺注茶入杯。南方喝茶，壺小杯小，一道一道地喝。稱之為功夫茶，喝茶自然也不是滿杯牛飲，須慢慢地品。康思進和任辰曾生活過的縣，是茶鄉(xiāng)，產(chǎn)的是綠茶，用玻璃杯沖了，碧綠的茶色。嫩的早春手工茶，泡了開水，一根根芽葉豎在水杯的上層。南方的功夫茶，是烏龍茶，濃濃的黑紅色的茶。任辰看起來便是已習(xí)慣了喝功夫茶，想每日都在茶中花著功夫。不可能有太多的客人來訪，自泡自飲，看來已成習(xí)慣。任辰多有變化，這變化正在習(xí)慣中。

“吃茶， 吃茶。”

說吃茶而不是喝茶，這算不上變化。吃茶本是古代文人某個時期的流行說法，合著禪意。茶有南方茶、北方茶、江南茶，還有邊疆的磚茶，各種茶有各種不同的喝法，都很正常和自然，并不局限于文人。用茶海泡茶喝功夫茶，偏于南方。

女子也喝了兩杯茶，陪他們坐了一會兒，隨后朝任辰點點頭，又朝康思進打了個招呼，出門去了?？邓歼M注意到時間已晚，意識到女子是讓他們徹夜長談，那么她另有住所？任辰說，他們只是交往，還沒結(jié)婚。也許過去的幾次婚姻，讓任辰有點厭倦。在康思進想來他不下結(jié)婚的決心，大概是怕再落入循環(huán)。

女子走了以后，任辰的情緒好了不少。也許是功夫茶刺激了他的精神。他又恢復(fù)往昔與康思進繞城而行時的談天說地。仿佛喝了一點酒似的。

“功夫茶須花功夫，對女人也要花功夫。古代的文人，女人是多多益善，本來男人就可以有三妻四妾。相對現(xiàn)在的任辰說來，有過這么幾個女人，并不為奇吧？文人以風(fēng)流為榮光，社會變化了，人的本能并沒有變化。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別看走在路上的女人的神態(tài)沒多大區(qū)別，一旦接觸，各有各的情狀。任辰還是原來的任辰，談著對女人的高論。他對女人帶著贊美，在他的口氣中，前妻也各有好處，一點沒有貶低。我自然經(jīng)歷了不止前妻的幾個女人。你剛看到的女人，正用她的妙處來吸引我，我又何必拒絕她？你認為她美好，她便是美好的。女人從身體、內(nèi)心，生理、情態(tài)都表現(xiàn)不同。展現(xiàn)開來，上上下下都不一樣。有風(fēng)情萬種的，有裝腔拿調(diào)的，有千嬌百媚的，有妙趣橫生的。這看你如何觸及她。交往一個女人，須功夫茶一般慢慢泡，泡出其中的滋味，泡一次便有一次不同的感受，讓人年輕，給人精神，真的難以想象。

“經(jīng)一個女人就是經(jīng)一世人生，所以你只活了一世，我活了好幾世。

“現(xiàn)時的南方是有妓女，對現(xiàn)錢交易的女人，我是不沾的。不是在乎錢，錢就是混蛋，只有用出去才是錢，握在手里不過是廢紙一張。我不是守財奴，在女人身上，我不吝嗇錢，但與我交往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旦感覺對方只是為了錢，便退避三舍。

“要進入女人，要理解她的前世今生，要知道她的痛苦與快樂，知道她什么時候含蓄，什么時候放浪；知道她什么時候軟弱，什么時候無奈；什么時候柔情似水，什么時候翻臉痛楚。不同經(jīng)歷的女人在特殊的時間，有不同的反應(yīng)。有不可抑止的失聲，有難以訴說的低吟，別說那是她們的投降，也許下一刻她們便會忘記了這一切，沒有一絲一毫的延續(xù)。有的女人慢，還沉在里面。有的女人快，收拾了衣襟，似乎一下子就解脫，比十個男人都變化得快，快得那般無恥。

“來到南方，唯一好處便是能這樣自由去感受?！?/p>

康思進問：“還有更年輕的吧？”

任辰笑了一下，也是他習(xí)慣的笑，帶點神秘帶點寬容。“我和她的年齡差讓你奇怪了嗎？古代的風(fēng)流人物便有白發(fā)紅顏之說，那時這樣的女子，年齡已是極限了。接近30歲的女人，已到花謝空枝時，這也是中國所謂的傳統(tǒng)腐朽文化吧?！?/p>

任辰與康思進一邊喝著茶一邊聊著，說著對女人的看法。正說到有女人外相一般，性上卻極有藝術(shù)美感，便聽到隔壁墻那邊，傳來了聲音。有凳子移動的聲音，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隨后起了音樂聲，喇叭開足音量的聲響?？邓歼M聽著，感覺多少有點奇怪。他們喝茶所在的客廳，裝修是很講究的。所有家具都是中式紅木打就，桌椅壁柜茶幾連同茶海，都顯得華貴，古色古香。如此花費的裝修，卻在墻上這么馬虎，這么不隔音。

而這隔壁01的房里又住的是怎樣的人家，大晚上了會這么鬧？幾乎是不加克制，也不怕鄰居抗議。當(dāng)然01房在樓的最東頭，主要受影響的便是任辰的居所。然而當(dāng)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任辰卻一點沒有驚訝的表示，也沒有任何不快的神情，似乎類似的情景已經(jīng)歷了不少次。那么其他上下鄰居呢，也許上下的隔層并非不隔音，也許南方城市講究夜生活，晚上熱熱鬧鬧本是正常的。

原來，任辰他們到南方城市來辦公司，最初最正確的決策便是買下了那座辦公的小樓。而公司賺下第一桶金后，任辰便買下了這里的兩小套公寓房，那時公寓房所在是城市的邊緣地帶，而現(xiàn)今已位居城市中心地帶了。那時任辰與唐靈在這兩套公寓房里成親，就在客廳靠隔壁房間的墻上開了一扇門，兩套公寓房聯(lián)成了一套。而離婚的時候，任辰把隔壁的一套公寓房給了唐靈。所開的一扇門又用磚砌了起來。后砌的墻不那么嚴絲合縫，所以就不如以前的堅固和隔音?，F(xiàn)在隔壁住的就是唐靈，她也沒有另成家，經(jīng)常會帶一些年輕的伙伴回家來鬧騰。

當(dāng)初買的兩套公寓房，本是便宜，而今價格不菲了，任辰分給離婚的唐靈一套，也算是給了她很大的一筆財富了。

隔壁有人在唱歌，歌聲還聽得不真，但帶來的起哄聲大，有喝彩聲，有叫喊聲。似乎還有人激動時，用拳敲著墻的聲音。

那邊一開始有響聲，任辰便安靜下來，話不多了。他紳士般地坐著，靜靜地聽著，仿佛還有些許欣賞的感受，臉上依然帶著那種神秘的寬容的微笑?？邓歼M卻感覺那微笑中含著點冷靜，添了點無奈，附著點看穿一切的意味。

那邊的聲浪暫緩一下，但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升起來。任辰站起身來，對康思進說：“走，帶你去看看南方城市的夜生活。”

“好，多感受感受你的生活?！笨邓歼M應(yīng)著。

他們下了樓，走出片區(qū)，又走了幾條街，任辰不像以往散步時談天說地，像是所有的話在吃茶時說完了。來到一個街口，前方的街面店，有霓虹燈跳閃著，任辰帶康思進入門，門面房并不大，任辰買了兩張門票，價格相較省城的生活是挺貴的?？邓歼M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個活動場所。他隨任辰走樓梯上了二樓，迎面的玻璃門開著，門里是一個很大池廳，四圍靠墻是一圈圈座椅，幾把椅間是一個小圓桌，供客人放茶杯、飲料瓶。康思進坐下不久，頭頂上的燈便滅了，池廳中間的上方，一個掛著的球形吊燈旋轉(zhuǎn)起來，赤橙黃綠青藍紫，多彩的光從燈中旋轉(zhuǎn)出來，一片片地在池廳中盤旋。突然身邊一聲炸響，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震得樓板像在晃動，震得人心仿佛要停頓。滾動的雷，強烈的雷，霹靂卷來。于是，池廳里出現(xiàn)了人影，三三兩兩而下，隨著轟鳴的樂聲跳動著，跳得自由，跳得隨意。

跳者隨著節(jié)奏，合著盤旋的燈光，在池廳間轉(zhuǎn)動?？邓歼M后來才知道，這就是一家迪斯科舞廳。那時由南方城市從國外引進，第一次感受最具南方城市特點的，便是這迪斯科舞廳。聲音炸響，燈光明滅，座間在暗影中端著盤送飲料的侍者在穿行，池廳中間有多多少少的人，在跳，在舞，人頭攢動。跳的動作，舞的動作，像波浪似的搖擺動作。那樂聲無休止地響著，相比之下，先前任辰家客廳隔壁的聲音，根本算不了什么，那點響聲根本算不上是惡作劇，根本是小菜一碟罷了。這個快節(jié)奏的城市到了晚上，也許便有人想唱想叫，一切都是正常的。

在暗影朦朧中，有女子身子前后抖動著，沿池廳邊舞來?？隙ㄊ侨纬讲徽J識的女孩，一邊隨樂伸展雙手，一邊朝坐著的他們招手。見兩人坐著沒動，于是步子不再向前，身子前后轉(zhuǎn)動著，依然一只手招著。任辰坐不住了，拍一下康思進的胳膊，走下場去。他與這位女孩面對面地跳著，隨著女孩的步子。池廳里，迪斯科的節(jié)奏強烈分明，一對對男女都是面對面舞動，身子雖不靠近，舞姿不同但自有互動?？邓歼M眼光一直在任辰那一對身上。女孩似乎贊賞著任辰合節(jié)奏的舞姿，經(jīng)歷了許多女人的任辰，神態(tài)上便有吸引異性的地方，還顯著在本地經(jīng)營久了的有錢人的氣度，更飄灑著一種儒雅的韻味。很快女孩便順應(yīng)著任辰的舞步，還不時靠近做著近乎挑逗般的動作。在康思進看來，任辰認真地跳著舞，一副來者不拒卻又不為所動的姿態(tài)。有一刻，舞廳內(nèi)的射燈都滅了，旋轉(zhuǎn)的圓吊燈光仿佛發(fā)著慢鏡頭的光，池廳間的舞者，也如分割著一個個慢動作?？邓歼M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任辰有點哈著腰，他的頭往前勾，身子有點不甘似的扭著?？邓歼M從來沒見過任辰如此形象，這一瞬間又顯得特別長，定格一般。他本來覺得任辰到了南方城市，形象并沒多大的變化。但這一瞬間他顯示了根本的變化。他哈著的腰，仿佛負載著多少的重力，而他不情愿卻又順從著。燈光恢復(fù)自然，任辰的身姿也恢復(fù)自然，他與那個女孩已經(jīng)跳到池廳中間，那里舞者集中，那個女孩在旋轉(zhuǎn)身形時，朝向了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于是無所回顧地與那年輕男人對跳起來，又像是君既無情我便休。任辰隨即便與一個轉(zhuǎn)圈而來的女人跳成一對，仿佛同是天涯淪落人，面對面時便相識。其實，在池廳中間，舞者的對象不再固定，一個轉(zhuǎn)去了，又一個轉(zhuǎn)過來，面對面，跳得活潑，跳得舒展，不用認，也不用記，他們用肉體的跳動，來作情感的宣泄。讓快節(jié)奏生活的壓力，在這南方城市騷動的夜晚，在迪斯科中宣泄出來。城市的第二天早晨，是安靜的，仿佛累后松弛了，久久才醒來。任辰不會感覺自己是淪落到南方來，他也許有過無奈卻也不得不融入。就算生活中有屈辱，也都化入滄桑。南方城市的消遣不會是士大夫的琴棋書畫。吃功夫茶，也許苦悶在功夫中消解。

后來有好些年，康思進想到任辰，便想著他與他的女人們，不知在何處快活，也不知在何地，經(jīng)受著震耳欲聾的樂聲。哈著腰又拼命地抖動著身子，仿佛要把負載的抖出去，以求取一點新的感覺。女人嘛，不都是那么個樣子嗎？康思進一直面對一個女人，那個從縣城一路帶出來的妻子，他不知道如果換了她，會經(jīng)歷怎樣的內(nèi)在感情危機，還有外在的眼光與議論。他們有孩子，實在不愿讓孩子去感受離異家庭的不幸，許多的婚姻危機都在忍耐中度過。忍忍就都過去了，就算兩性有別樣的快樂，不也是一時新鮮嘛。古代的文人狎妓風(fēng)流，但那時文人是隨意自由的，而與文人相狎的妓女多也風(fēng)雅，不同于俗物才留在詩中。眼下所有妓女都是為錢，男人嫖時要擔(dān)心暴露而名譽掃地，又會有多少的快感？任辰的女人不涉風(fēng)化，并不等同于妓，但有不為他錢的嗎？就如迪斯科舞池里，年輕的男人有的是。任辰寧可一個一個女人經(jīng)歷，也舍得金錢、時間和精力。他要的是另一種人生，他可以自由選擇的人生，選擇不同，選擇變化。但經(jīng)歷多了，會不會感覺疲累，會不會感覺負載太重，會不會感覺無趣？這也只是康思進的思想，他生活在內(nèi)地，又是從小縣城中出來，積習(xí)使然。但他多少能理解任辰，因為他多具文化知識；也因為他童年在大城市度過，眼界是不同的；也出于他的性格，能相融相異。究竟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他不時地與任辰通著信，拆開來信，依然是毛筆字寫的第一行四個字：別來無恙。

任辰還是不變的。

四

這么又過了若干年。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過的，時代進入了新世紀，康思進到了知天命之年。兒子上大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人到這個年齡，也就沒有太多的計較?？邓歼M的作品發(fā)表了不少，作品中顯現(xiàn)的人生，感嘆的東西少了，借鑒的東西少了。悠悠長長的人生感受，有其獨特性。

歲月匆匆，康思進的時間卻顯得悠長，這是對生活節(jié)奏的把握。一天，康思進收到了任辰的短信，開頭一句別來無恙，接下去就說到近日他會回省城一次。剛放下信紙沒一刻鐘，他就接到任辰從賓館打來的電話，說已住下，并告訴了他賓館所在的位置。

康思進在電話中問了一句：“此行是否考察商機？”任辰回道：“隨便走走?！?/p>

任辰的年齡雖然比康思進大一點，但也就兩三歲光景。難道他已經(jīng)退休？他的言語中透現(xiàn)著退休人平靜的心境。

康思進一下班，便去任辰住宿的賓館。兩人一見面，任辰說了聲吃飯去，便領(lǐng)康思進往餐館走?？邓歼M清楚任辰好吃，從鄉(xiāng)村出來的人，曾經(jīng)度過饑餓的年代，有得吃便吃，形成習(xí)慣反應(yīng)。再說，也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他們走進一家門面不大的餐館，康思進沒在意店名，見任辰徑直走來，想這里離任辰早先在省城的居住地不遠，他熟悉這地帶，也許過去常來這里用餐，多少帶點懷舊吧。

餐館不大，干干凈凈的，任辰坐下來拿過菜單圈了幾個菜，康思進想著給任辰接風(fēng)洗塵，自然要小酌幾杯，伸手讓招待過來點酒。店里只有他們兩個客人，女店主過來招待。任辰將圈了的菜單遞給康思進：你看看，還需要什么？康思進看菜單上都是素菜名，翻轉(zhuǎn)來也沒找到肉品名。他原來就了解任辰很喜歡吃紅燒肉的，每每吃完飯，都會議一議此頓紅燒肉的做法。

站桌邊的女店主已看清菜單上圈的菜，說了聲：你們兩個人吃這些菜，夠了。說了拿過菜單自去廚房了。這時康思進才發(fā)現(xiàn)這餐館是素菜館。店里響著低低的輕音樂，聽來像是佛教音樂。

雖然都是素菜，但做得精致，康思進難得感到，食無肉也行。任辰放下碗時，贊了聲：“好吃。”原來任辰是好吃也要吃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南方那邊的城市都很講究吃的，這也是任辰去南方城市的重要原因。

晚飯后照例是散步。省城這些年也有很大的變化，城市改建模式接近于南方城市，高樓在建，地鐵在建，一時到處拌著混凝土，揚著塵灰，經(jīng)濟發(fā)展的速度很快，城市建筑與街道拓寬，幾年一個變化。

任辰并沒有退休。他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兼并了，商業(yè)規(guī)律便是大魚吃小魚，但他在新的董事會里，是占有股份的一員。憑股份分紅，吃穿用度皆不愁。他這次回到省城，確實可以說是隨便走走。

這次康思進見到的任辰，似乎有很大的變化。從氣質(zhì)上看，說不出什么變化。但從穿著上看，他穿了一件中裝外衣，中間一排條形盤扣。其實這很合他的，似乎他原本就應(yīng)該穿這么一套中裝的。

初冬季節(jié)，新修的城墻外，沒有連片的樹林，道上卻也鋪著落葉，那種風(fēng)吹過，葉片飄灑的情景，已在遙遠的記憶中，又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時他們所感所悟所思所言，似乎都隨風(fēng)卷去。時光流逝已久，他們青壯年時期都已過了，看任辰的頭上，已經(jīng)夾雜著白發(fā)。相比之下，康思進的容顏變化要小?？邓歼M從事創(chuàng)作幾十年，感嘆的心緒多了，對風(fēng)尤為敏感，往事如風(fēng)，一切都隨風(fēng)而去……

“不是風(fēng)動，不是葉動，是仁者心動?！?/p>

任辰說了一句?？邓歼M知道這句話的出處，這并不讓他意外。他確實是任辰的知己，能理解任辰的心境。他穿著返璞，他身材瘦削，他飲食偏素，他顯得沉靜。他在南方城市待久了，他在女人之中待久了，繁花似錦，畢竟風(fēng)吹去。時光無法留戀，他們已過天命之年，直向花甲之年而去，這是無可奈何的。

康思進告訴任辰，這些年來，緣于創(chuàng)作的中國化問題，他對中國古代文化，有所研究，也有所思考，他最近用陰陽五行來對照了一些人的命運。陰陽五行化入的生辰八字，其實也只是測試人生的一個簡單坐標(biāo)。人生是豐富的，出生的年月日時所取的四柱八字，自然不可能涵蓋整個人生。

任辰微微一點頭，慈眉善目的樣子，聽他說話?？邓歼M知道自己在這一方面所懂是粗疏的，本想任辰會說出專業(yè)性的道理來做解釋，但任辰只是靜靜地聽他說，并不反駁。

“皆有因果。”

任辰似是嘆了一聲。他的臉上又浮起那種微笑，帶點神秘帶點寬容。上一次他露這種微笑時，吐出的是雞肋兩個字。任辰以前談這方面的理論是滔滔不絕的，但他這次是安靜的，像是贊同康思進的說法?？邓歼M看著他的笑，才發(fā)現(xiàn)過去的任辰又回來了。同時康思進又意識到，當(dāng)作古代文化，自以為是地研究陰陽五行多少年，可引他入門的任辰，卻一下子跳入另一扇門，那扇門里對康思進來說，是空落落的。

“你是有慧根的。這次到省城來我就想度你一下?！?/p>

“度我？”

“我們相交幾十年，我想你應(yīng)該與我有緣。你我聚散自然，聚少散多。各自有各自的緣法。但我相信你是有緣之人，我說的你自然能聽進去。這也是一門學(xué)問，比陰陽五行更深邃的學(xué)問?！?/p>

畢竟多少年接觸古代文化，聽任辰這么一說，康思進就明白：他不僅接近禪學(xué)，也許他已走進了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佛教的道理，康思進也曾聽說過。他能理解任辰在金錢和女色的迷惑之后，年齡到了生命的晚季，也許便所謂的看破一切了?？邓歼M原來的看法，認為陰陽五行、易經(jīng)八卦等，中國古代所謂窺破天地的玄道，多少有點實理。那么佛學(xué)的意味，連同任辰帶著神秘的微笑，更具空感。

“來，站停了，眼皮垂下，眼觀鼻，鼻觀心，什么都不用觀了，讓心靜下來，再靜下來，只有風(fēng)吹過你的臉，風(fēng)也不存在了，你不再聽、不再看，不再有外在感受。你原來所觀的一切都虛了、都浮了、都空了，只剩你一個心，你進入了你的內(nèi)心世界，只有意念在流動，你讓你的意識，擯除我的存在，讓它回到你日常的生活中，意識在自然流動中，三分鐘，讓它循習(xí)慣流動三分鐘……”

康思進順著任辰的指點，靜心，無觀，讓意識流動在內(nèi)心……三分鐘到了，又響起任辰的聲音：

“這三分鐘，你心中浮過了多少意念？我來測一測：幾點鐘了啊，方穎快到家了吧……她每天遲回來，做著她那沒意思的工作……我說她工作沒意思，她臉就板下來了……我沒做飯，早上買的菜也沒擇……她難得燒一頓，沒問題吧……呀，忘了買蔥，蒸蛋沒蔥，她會埋怨……今天星期五，兒子會不會回來……回來家里沒吃的，他們可以到前面街上的飯店去……飯店里的東西確實貴，難得吃一頓嘛，不寬裕的人家，反倒常常去飯店……有人活得拘束，有人活得輕松，就像……”

康思進睜開眼來，停了口的任辰依然是帶著微笑的神情，似乎越發(fā)顯得神秘。

“真沒意思?！?/p>

“是沒意思，我猜的不一定對，但也離得不遠，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生存，你或者行走在路上，你或者安坐在家里，平常內(nèi)心流動的念頭，無非是這些老婆、兒子，吃飯睡覺的事。就算你在上班，在紙上寫字，向領(lǐng)導(dǎo)匯報，與同事聊天，也許更沒意思。人生便如此一天天地過去。

“你會說你在寫作，你又寫了幾篇作品？人說憑希望活著，你希望的是什么？你的作品中能給人希望嗎？能給你自己希望嗎？你生活的前方，有你的希望嗎？你走向所謂希望的一條路，中間有多少煩惱，有多少無奈，到你這個年齡，回頭看，相比年輕時確實靠努力達到了某種希望，但你靜心想一想，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這就是你希望的人生嗎？”

康思進看著任辰，有一種感覺便是任辰他不像是在問別人，而只是在問著他自己。

“我知道，你說的是佛家的道理：一切皆苦?！?/p>

“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蘊熾。這八苦是強烈的，是能對一般眾人說得清楚，說得明白的。而我感覺能真正思考人生的人，最本質(zhì)體悟人生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充滿整個內(nèi)心的瑣屑的無意義的念頭，說不明白也道不清楚，是根本沒意思的?！?/p>

“這樣看人生實在是消極?！?/p>

“消極嗎？只有看清這一天天、一年年，裹在一副皮囊之間流動的無意義的意念，才能斬斷它……好了，言盡于此，能體悟多少，乃是你的緣法。真正的我尚未覺醒，又能度得了誰，誰又需要我來度？”

康思進覺得任辰的話很奇怪，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佛家之理，早先多少聽說過。不過由任辰說出來，康思進認定依然是一種學(xué)問。古代文化，儒釋道是主流。任辰走到了禪學(xué)，也是許多古代大文人走的路，也許是避不開的?？邓歼M覺得任辰的人生，曾有許多金錢在最熱鬧的都市中揮灑；曾有許多精力在多重色彩的女人身上花費。這一切經(jīng)歷了，他覺得空了，要往形而上的高層走。思想永遠走在人的前面，也許任辰確實是積極的。

在這個社會當(dāng)中，他們有過奮進，有過努力。這個社會也大有變化。他們經(jīng)歷了很多，曾經(jīng)嘗受過饑餓，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辛勞，曾經(jīng)看世道起落，曾經(jīng)體會社會變革，現(xiàn)實的世俗生活確實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是南方城市還是省城，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已見慣不奇。說變化也對，說進步也對，經(jīng)濟的發(fā)展像巨獸一樣，踩著隆隆的腳步?？邓歼M細想起來，那些豐富的經(jīng)歷，是他作品之基礎(chǔ)，是實在不空的。再說，他有不變的婚姻，有妻有兒，這也是實在不空的。但對于任辰來說，他經(jīng)歷時便感覺雞肋，再回頭看，空空如也。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感念。

普通人用普通的生活支撐著這個社會的變化。當(dāng)然社會的變化也合乎一定的規(guī)律，因果變化也是規(guī)律。

人在瑣屑與碎雜的思緒中度過一天一天，就算意識到在沉淪中冷冷的、寒寒的，但人還得這么過。

仿佛聽到他內(nèi)心的這些念頭，任辰點點頭說：“一切皆有因果。一切自是有緣。我所說的，你有多少宿緣，你就能聽懂多少。你若是無緣，我就是說破天，你也無動于衷。你若聽我一番話便醒悟了，那就不是一般慧根了……這樣吧，明天你陪我去一趟歸元寺吧。”

任辰的口氣顯得特別認真，說到歸元寺便有著虔敬之意，像是要回多少年前離開的故舊之地。歸元寺較遠，屬省城以外的城市，坐落在寒山之上，任辰當(dāng)年在省城時沒去過，康思進在省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沒去過。歸元寺古時有名，但近百年來已逐漸破敗，卻是近年來才重新修建，興盛起來。想任辰心近佛家，自然聽到了歸元寺的聲名，他回到了省城，不去一次古寺，怕會有遺憾吧。

五

寒山秋景，色彩極為豐富。行在寒山，看四邊峰巒，層林盡染，紅、黃、綠染成一簇簇、一團團、一叢叢、一片片，勾圍著山腰處的歸元寺大殿。

任辰在路上談到歸元。元就是一，元旦就是1月1號。佛家說開方便法門，引眾生進八萬四千不同法門。而歸元，就是無數(shù)法門圓融為一體。具體說，哲學(xué)有一分為二，延伸出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哲學(xué)有合二為一，也就是萬法歸元。

靠近寺廟處，路邊便有賣香的攤販，見兩位外地城市人模樣，便來兜售，說自己的香便宜，香都是一樣的香，越往里越貴。還有一位穿長褂的走到他們前面，看著他們說：“兩位不是一般人。”特別盯著了康思進：“面相清貴，特別是鼻子，嘖嘖，讓我細看……”

康思進笑了，指著任辰說，“這里有一位大行家在呢。”那人原就注意到穿中裝的任辰，本繞開著他，聽如此說，便退身去，口稱道友，轉(zhuǎn)頭走了。

在門口買了門票，入門時，一個小沙彌出來迎著，帶著介紹，彌勒殿大肚彌勒未來佛，四大天王還有韋馱菩薩三種杵的說法。新修的寺廟里面，有香爐、有殿堂、有鐘鼓，也有僧眾。小沙彌把他們帶到中間的一個店柜前，柜臺里有大大小小的香?！耙埾惆?，這里的香都經(jīng)高僧開光的……”

康思進看柜角矗著的高香，算來有幾十厘米，大概要花幾百上千元吧，想有錢且虔誠的任辰，自然要燒高香的。然而任辰根本沒在意似的，往大雄寶殿走，康思進跟著走，走幾步轉(zhuǎn)身看，小沙彌已不見蹤影。他們走進大雄寶殿，大雄所指釋迦牟尼，大雄寶殿供奉的便是釋迦牟尼佛。任辰在中間新塑的高大佛像前站了一會兒，又繞到后面，在觀音像前站了一會兒，沒做任何動作，出殿走去，康思進一直跟著。

兩人出了寺廟，就在寒山中轉(zhuǎn)悠，任辰雖然沒有來過，卻似乎識得路，他們走過甬道，走到后面的林間小道，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轉(zhuǎn)了不少時間，已是無人處。但見有石壁，一塊較高的石壁上，刻著一個拱形門洞，中間是一座立著的佛像，石像看來是有年頭了，略顯殘破，但依然慈相莊嚴。任辰在佛像前站立，合掌許久，仿佛忘了時間。

歸元寺剛修了供燒香的殿堂，而古時的寺廟區(qū)域很大的，就因為區(qū)域大，多少年中這偏僻之地沒受到什么破壞，把石像劃進歸元寺風(fēng)景區(qū)中，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沒有游人過來，顯得十分清靜。

路邊有一塊平整的石塊，像是倒下的石壁，表面光潔。任辰仿佛知道有這么個所在，他坐到石面上，雙腿盤起，雙手下垂，一時眼光特別清澈，帶著他那習(xí)慣的神情，看著康思進。

“你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是有，我只問你。”

任辰說的那句話中，聲音突出了“我”。

康思進說那句話時，著重了“你”。

“問吧?！?/p>

“你所學(xué)佛，是否重的是佛學(xué)？”

“我，重佛學(xué)，當(dāng)然也不光是佛學(xué)?！?/p>

“你所求為何？”

“我，無所求。在物質(zhì)和肉體的享受上，我比一般人要多得多。有精神上，我知外求無益?！?/p>

“那你，是不是已跨入佛教門檻？”

“我，是檻內(nèi)人，還是檻外人？”

任辰像是微笑一下，但又顯神色凝重：“你大概認為佛教中人，應(yīng)該燒香拜佛。燒香為何？拜佛又為何？……其實，就在剛才我與佛像對視之時，我燒香了，點的是心香一炷；我叩拜了，五心向上。一切在于心而不在于形?！?/p>

“你是不是感覺到了無法解脫的煩惱？”

“我，作為人，一生都脫不了煩惱。煩惱的根本在于心，那一天天無意義的瑣屑如塵染心，于是某一天醒悟了，視金錢如土，觸女人無趣，聞葷腥膩味……”

“你會不會像弘一法師那樣，突然有一天出家為僧？”

“我，不是弘一法師。雖然有過類似李叔同拋棄俗世出家為僧的念頭。尋一處來去從容，苦樂隨風(fēng)，吃齋唱經(jīng)，禪修悟心的所在寄身。只是我走了許多廟宇，包括今天的歸元寺，我發(fā)現(xiàn)寺廟中顯示的，有的比凡俗還要凡俗。細思量，多數(shù)僧人少有修行之念，身在寺廟，靠寺廟吃飯，便有變著法子來取錢財?shù)?。西方的教堂是引富人捐贈，再救濟受困之人，而中國寺廟的功德箱朝所有人都開著口子。古代禪宗道禪在挑水擔(dān)柴中，又如何體現(xiàn)？”

康思進還是難得聽到任辰言語激憤，且還是身在佛地談著禪悟。

任辰或許也感受到了康思進的念頭，嘆了一聲說：“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正是我緣法之心示現(xiàn)。我心未凈，又如何去苛責(zé)外在的境地，又從哪里去尋無垢的靜地？”

康思進看著任辰。任辰究竟是開悟得道呢，還是走火入魔？人生于此，他這也是一種選擇。要說走的是思想彎路，應(yīng)該是行到高層繁雜之地才有的。但看他習(xí)慣的神秘微笑之中，含的不盡是寬容，似乎帶了點鄙夷的意味。

“你也許以為我走火入魔，曾有不少熟人這么看我。就算走火入魔吧，也不是一般的凡夫所達到的境界。從因到果，往生后再投世，便不會落在貧困鄉(xiāng)村之地了，這許多的俗世之情已然消弭，會在高境速悟?！?/p>

任辰的說法依然自信自滿，卻顯出了另一層意味。

從康思進接受過的唯物論來看，以前任辰說的陰陽五行之道是客觀唯心主義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任辰所說一切唯心的話，便是主觀唯心主義了。

一陣風(fēng)吹過，眼前飄落一兩片古樹黃葉，面對連綿的寒山山峰，聽著那邊殿角的風(fēng)鈴叮咚，伴和著隱隱的唱誦佛號聲。

康思進想到了外國詩人的一句詩：起風(fēng)了，只有努力活下去一條路。

六

又過了多少年。一天康思進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號碼。那個給他打來電話的人，開口便是一句：別來無恙。他知道是任辰了。任辰做生意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現(xiàn)代通訊工具，后來有經(jīng)理手握一個磚頭般厚的大哥大，但從來沒發(fā)現(xiàn)任辰拿過。手機聯(lián)系，這還是第一次，畢竟社會在進步，人總得要順應(yīng)。

任辰告訴康思進，這一次他回省城來，是為參展。任辰總把到省城稱作回來。似乎省城是他的根，那是源于鄉(xiāng)愁。但他不會談到那個縣、那個鄉(xiāng)村?；蛟S省城是康思進與他曾經(jīng)共同所在吧。

康思進立刻放下正寫著的那篇作品。他們有多少年沒見了？任辰近年常會陷入思念中。人生已到花甲之年了，古代稱之為老人。但康思進感覺自己還顯年輕，這個時代的人比古代的人壽命要長得多，古時四十多歲的男人便自稱老夫了，如今康思進看四十歲的男人，還是年輕人呢。

在展館見到任辰，發(fā)現(xiàn)展館里沒有商品，一間間展廳的高墻上掛著的是一張張照片。任辰告訴康思進，他這次是來參加全國的攝影展。

任辰依然穿一套中裝，這套中裝有點舊了，袖角顯磨損之處。離開了鄉(xiāng)村以后的任辰，對外表儀容一直很講究的。

任辰見面就說：“我看到你新近的作品了，越寫越有深度了。我和你一樣，走上藝術(shù)之路。我們是同行。雖然你寫的是小說，我搞的是攝影，但藝術(shù)是相通的。其實，文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和宗教都是相通的。到了至高層次都要具有超越的意味。所有的理到最后都無可言說，能說出來的都不是至理。還是用藝術(shù)來表現(xiàn)吧，一張照片展現(xiàn)了作者的目光、作者的心念、作者的至境。就像圍棋一樣，落子無語，卻是手談。好的小說作品，也不是文字表面的意思，而是文字展示的形象，又通過形象而表現(xiàn)的意境?！?/p>

任辰開始談藝術(shù)，一下子便談到藝術(shù)的層次。他依然說的是理，卻顯得平和?？邓歼M覺得他通過攝影回到了實境，歸元俗世。古代文人，以琴棋書畫，陶冶情操，溝通天地。任辰的琴、棋、書，康思進都見識過，只沒見他畫過畫，那么他的攝影作品便是照相機鏡頭里的畫吧。

任辰舉起一根手指來，說：“好的藝術(shù)都要具有形而上。”

看來，任辰進藝術(shù)的圈時間不很長，每句話都離不開藝術(shù)本體。其實，藝術(shù)的社會面越來越小，也只是在藝術(shù)的那個圈子里。所謂藝術(shù)脫離了大眾，大眾也就冷落了藝術(shù)。說到藝術(shù)本質(zhì)，真正懂藝術(shù)的，并不能說清藝術(shù)。每個人對藝術(shù)的欣賞角度都不同。所以，寄于社會層面的藝術(shù)，本來所具有的影響，也就是社會層面的，不合乎藝術(shù)規(guī)律的作品，自然隨著社會的變化而失去影響。文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宗教，是相通的，在超越中，更進一步體現(xiàn)世相的根本。藝術(shù)不用言語來說，用形象來顯示一切呈現(xiàn)一切。依然是任辰，看著眼前的任辰，慢慢地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上一次與任辰分別以后，康思進老會想到任辰那一段人生，那個在現(xiàn)實中的任辰，又像在虛空中的任辰，是他不熟悉的任辰。朋友之交有慢慢貼近的，也有慢慢疏遠的。當(dāng)然對康思進來說，任辰已經(jīng)不在這貼近與疏遠的距離中。他們的友情超乎遠近之間，畢竟幾十年了。那個談著禪學(xué)的任辰顯得有點遙遠，而現(xiàn)在談著藝術(shù)的任辰也讓他覺得陌生。但是這個陌生是在熟悉之中的?？邓歼M多少有點高興，任辰回來了，他是真的回來了。從事創(chuàng)作的康思進能理解任辰所說的藝術(shù)之理，所以他覺得任辰是回走了。然而任辰算是回走了嗎？他說出來的理，還是奇特，還帶點玄空。用任辰的話來說，藝術(shù)和宗教至高相通。

康思進隨任辰去看展覽。這個攝影展在省城新建的展覽館舉行，展覽館氣派高級，接待的都是高層次的展覽。康思進認識展覽館里的人很多，與他握手的人都是贊賞的眼光?？邓歼M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待遇。沒想到任辰會一下子成為藝術(shù)之才，一步跨進了藝術(shù)的殿堂。相比康思進在幾十年中努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作，他這一步，似乎像跳躍般的。藝術(shù)確實是講究境界的。任辰達到了那個思想的境界，出手自然就不一樣。

任辰那張參展的攝影作品放大了，掛在了比較醒目的地段，可見任辰雖還是攝影界的新手，在高層次的攝影展中，他的作品能得如此關(guān)注，是不容易的?？邓歼M很想問一問任辰是什么時候開始搞攝影的，細想起來，他到南方城市時，在任辰公寓的墻上，看到不少攝影的照片，有風(fēng)景照，有人物照，有幾張還是他眼熟的省城情景。當(dāng)時還以為是從哪個畫報上選載的?，F(xiàn)在想來，那時候任辰已經(jīng)具有攝影愛好，看來這多少年中，他已提升到了專業(yè)水平。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畢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能一蹴而就，不會一下子達到高境界。

任辰的攝影作品，顯得很別致。一眼看去，是在邊疆沙漠地帶，鏡頭很遠，而近處是條條草葉，草葉因為近，顯得虛，如一點虛影的背景，透現(xiàn)出遙遠處的真切，真切地顯現(xiàn)著無盡的黃色沙漠，沙漠之間也許有著治沙者的蹤跡。幾處稀疏的植被，燃著了一條炊煙，形如大漠孤煙，偏偏炊煙之邊上，天之一角，是大團大團的火燒云，如獅如犼。一個視角透視出去的遠方情景，似乎都到了眼前，比眼前的景物都看得真切，看得如身臨其境，看得攝人心魄。

再細細看，近處草葉的虛影，形成一圍藝術(shù)的框架，既提示當(dāng)?shù)噩F(xiàn)實生物的稀缺可貴，又象征人生隱隱的虛幻，那遠景便有了一種窺破凡俗的無盡實相。在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上，多了一層虛擬的世界，偏偏那虛擬比真實還顯真實。仿佛在紅塵之外，又仿佛在紅塵之內(nèi)?？邓歼M畢竟是搞創(chuàng)作的，他能感受到。從照片情景的獨特之中，含著許多的意味。這意味康思進以為是自己獨有的理解，因為只有他真正了解任辰，知道任辰的世界觀。

任辰的這幅攝影作品，在網(wǎng)上傳播得很廣，似乎是因為各種評價不同，有認為它有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有認為它適時抓拍到的一個鏡頭；有認為它展現(xiàn)出來的是精心構(gòu)畫的妙思，有認為它不過是構(gòu)圖很亂的業(yè)余水平；還有認為它具有現(xiàn)代感，或者開創(chuàng)了后現(xiàn)代的攝影藝術(shù)，也有認為它不過是受了把小便池搬進藝術(shù)來的啟發(fā)。

網(wǎng)上越爭論，影響便越擴散，已經(jīng)有人指出這是一種帶有包裝性質(zhì)的炒作。這天康思進去看任辰時，告訴了他網(wǎng)上爭論的種種，任辰曾說過他不看網(wǎng)的，他的手機只是類似移動電話的功用，哪有心思另找煩。康思進相信任辰的話，那么會不會另有人操盤炒作呢？

康思進一一說了網(wǎng)上的論點，并對任辰說，“你現(xiàn)在成攝影名家了，有企業(yè)準(zhǔn)備出高價聘請你當(dāng)專業(yè)攝影師呢?！?/p>

任辰的第一個應(yīng)答是：“拍這一張照片，我是隨意所得，只是緣法，哪來精心？”

第二個應(yīng)答是：“我的攝影是藝術(shù)，怎么可能為他人御用？”

任辰的兩個應(yīng)答確實合乎任辰的觀念，合在一起，又似乎是矛盾的。不過康思進卻都能理解。

不像上一次康思進聽任辰說佛學(xué)，空空如也不知得失。此次看任辰的攝影作品，聽任辰談藝術(shù)，康思君不禁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往往是直線平面的，難以表現(xiàn)出更深層處，起碼缺少虛實結(jié)合的形象。便對任辰說：“不管隨意而得也好，不管精心立意也好，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啟示?！?/p>

康思進拱了拱手：“謝謝了?！?/p>

任辰又舉起一根手指來，不過他沒有說話。

三人行必有我?guī)?。任辰是師友，這是康思進誠心誠意的感受。任辰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沉浸，同時，任辰在大學(xué)學(xué)的是哲學(xué)，對西方哲學(xué)也學(xué)有所獲。他上次談佛學(xué)時提到，存在是感覺的復(fù)合。他的攝影作品也合著現(xiàn)代哲學(xué)的意味。

然而，攝影展最后公布的參展獎，卻沒有任辰的名字。得獎的幾張照片，康思進并沒有多少印象，只是排在前列的那張女子拍的現(xiàn)實生活照，康思進還記得。那幾乎是從生活中照來，不加修飾。有雞有犬，有河有房，有田地有莊稼，有孩子有老人，有窗上貼的喜字，有屋里亮著的電視，還有一個電工在屋外電線桿上操作，表達為農(nóng)家樂。對此作品獲獎，網(wǎng)上另有一片喧鬧，說這得獎不公，又有獲獎的年輕女人的什么傳言流出來，還有人貶說那照片中的生活看似平俗，卻又顯修飾擺拍處處做作的。年輕女人靠什么得獎，想想便知。但在康思進記憶中，那張作品雖不在顯目之處，康思進是注意到的，并認真看過。平俗中有不俗的美，合著農(nóng)家的生活，有一層溫暖的氣息在其中。也許正合著康思進對藝術(shù)的理解吧。藝術(shù)本無定論，各人的藝術(shù)眼光與標(biāo)準(zhǔn)不一樣。按任辰過去的說法，各有各的緣法吧。當(dāng)時，康思進只在不起眼的位置，對這張照片駐步一視，便留有這樣的感覺，看來此作品還是有著一定吸引力的。

康思進把網(wǎng)上對年輕女子得獎的評論轉(zhuǎn)告任辰，任辰只是習(xí)慣的微笑神情，說了一句：“要是我的作品得獎，也許網(wǎng)上會議論我公司董事的身份吧?！?/p>

七

又有些年了。已經(jīng)到了老年時光，康思進早就退休在家中，兒子已入中年，孫子也進學(xué)校了。身體檢查沒大病，但多個指標(biāo)或高或低，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很少結(jié)識新朋友，與老朋友聯(lián)系也少了。好在他還有創(chuàng)作計劃，雖然寫得少了，但年老的人有一份事情做，也是值得慶幸的。

生活總還有要煩的事，煩妻子的事，煩兒子的事，煩孫子的事。兒子成家立戶，買房子，娶兒媳婦都是大事。也許買房子比兒子娶媳婦還要煩人。兒子有了兒子，孫子要養(yǎng)育，要上幼兒園，要上小學(xué)，也許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比養(yǎng)育還要煩人。煩惱，折騰，甚至有時候是屈辱的。然而，煩著煩著，一天天過著。似乎所有人家都這么過?？邓歼M偶爾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就想到了任辰說過的，人生絕大部分的時間是意識流動在瑣屑的無聊中。有時候獨自看著。二樓書房的窗外，生長著一棵樹。方穎說那棵樹長上來，遮住了房里的光線。但康思進因此感覺著那棵樹上枝葉的色彩，看它綠了，看它黃了，看它爆出花來，看它落葉空枯。人生也不過是一輪綠黃，他已走進黃的階段，離落葉空枯還有多久呢？

于是，便想到了任辰。任辰怎么樣了？他沒有子女，他沒再結(jié)婚，也就沒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年老了，那些臨時的女人們，還有留在他身邊的嗎？他的幾任妻子，還有與他來往的嗎？算來都離他去了。他的心境從佛學(xué)中走了一遍，也許不會再有紅塵的執(zhí)念了，孤獨一人，存世度日。最早的時候，任辰與他面對面坐在泥炭河堤的濕稻草上，給他排八字，談陰陽五行。大概也算得不錯，那么任辰算過他自己的將來嗎？康思進的人生是平緩的，而任辰的人生是翻騰的。任辰的人生看來灑脫，但也許有更多的負擔(dān)和壓力?？邓歼M想到任辰，想到那次在南方城市的夜晚，在迪斯科池廳的情景，旋轉(zhuǎn)的燈光暗了，移動變得緩慢，一個一個切片似的剪影，任辰雙手伸展，想盡量放松自己，但哈著腰的模樣，仿佛肩上正扛著多少重量?，F(xiàn)在想來那放松的姿態(tài)，并不是自然的，而帶著一點刻意。到了人生七十，耳順之年，任辰的最后人生有意義嗎？還有思趣嗎？還有意合嗎？

時間走到新世紀的二十年代了。一場疫情流行于世，一時間交往隔絕了?？邓歼M有些年沒收到外地的信件了，似乎通信郵政這一行慢慢在萎縮，那舊時立在路邊的綠郵箱，康思進疑惑還有沒有信件投入，每天打開郵箱的郵遞員還在繼續(xù)嗎？固定電話也在康思進視線中消失了，手機通話是最方便的，似乎又隔開了一些見面的交流。而今，康思進有點懷念當(dāng)初接到信件的情景，那時唯一用信件來聯(lián)系的，也只是任辰堅持的方式。他用毛筆書寫的信，照例是蒼勁的魏碑體。開頭四字：別來無恙。原先這平常的問候語，在疫情的年代，是多么鄭重的一句問候語。信件沒有了，電話也沒有了。與任辰的聯(lián)系似乎完全斷了。打他的手機，永遠沒有回應(yīng)。早先他也有過如此，任辰不喜歡用手機，更不用里面的交友軟件。那次攝影展時，康思進曾向任辰提到要加他的微信，任辰只是笑著搖搖頭?？邓歼M拿過他的手機，發(fā)現(xiàn)上面沒有微信的圖標(biāo)，于是不由分說地給他手機下載了微信APP。任辰依然帶笑看著他的舉動，那意思是你很熟練嘛?？邓歼M明白，就算下載了微信，任辰也不會去用。在任辰意念中，生命應(yīng)化繁為簡，簡單到能靜下心來藝術(shù)地看這個世界，更不可能去接觸費事費神的電子軟件。

康思進聯(lián)系不上任辰。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生活在哪里。通過多方打聽，有傳聞任辰是出國去了，在國內(nèi)封控前，他出國了。康思進相信這樣的說法。古人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任辰想自由地旅行和攝影，出國很正常。也許他正走在國外的路，出國去的人往往會關(guān)了手機，因為國外通訊費用太高。康思進不會如此想任辰，任辰是公司董事，還有南方城市中值錢的房子。他解脫了女人這一關(guān)后，簡裝吃素，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了，在國外旅行費用足夠。想到任辰，想到別來無恙四個字，在國外疫情中旅行，他真的能別來無恙嗎？他背著照相機一個人行走在國外，就是他有了什么問題，又有誰來告訴？又有誰來傳達？后來，偶爾遇上一個在南方城市有過接觸的人，他說任辰早已從董事會退休，與公司不再聯(lián)系，股份分紅直接打到銀行卡上。又過些時日，傳來消息說任辰在國外染了疫病，聽說沒救過來。寒冷的國外，一個老人居住在過客不斷的旅店，倒下來，服務(wù)生是幾時發(fā)現(xiàn)的？是幾時送進了醫(yī)院？疫情嚴重的時期，醫(yī)院有空床救治嗎？

任辰走了，他人生在向八十行走的途中消失了。康思進坐書房對著亮著的電腦，突然想到，所謂宿命，便如電腦游戲中的人物設(shè)置，情景按設(shè)置的規(guī)定進行，可以有一點情節(jié)的變化，游戲中人物誰能知道一切被安排了？就是有所變化，又能有多大的變化？電腦關(guān)了，一切便不存在了?？邓歼M想到了任辰說過一個佛學(xué)的詞語：同體大悲。心便是電腦，一切都在心間。世間之惡就是我之惡，世間之善就是我之善。世間的痛苦就是我內(nèi)心的痛苦。存在即是被感知。在鄉(xiāng)村的時候，只感受著那個村子里的人與事，到縣城便感受到一個縣的人與事，到了省城感受到更寬廣社會的人與事。心放大了，整個世界就在我心中。心感世界越來越緊密，同時世界越來越緊張。世界上每一天發(fā)生了多少的事？有地震，有海嘯，有槍殺，有戰(zhàn)爭，有救援，有呼喊，有饑餓，有吸毒，有高樓塌陷，有空中花園……而近年的大疫情，有數(shù)百萬人，在痛苦中去了。是嗎？不是嗎？唐思進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那么他沒感受到的時候，那些東西不存在嗎？他感受過的任辰，開始是棋友，沒有棋，不是手談而是嘴談。以后手頭有棋，說對局一盤吧，究竟棋力如何？勝率如何？如今年老了，再想起來，全都模糊了。當(dāng)時激烈搏殺的棋，也都無法復(fù)盤了?？邓歼M又有點疑惑起來，他都想不起來他們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曾經(jīng)下過棋。是在縣城他原來簡陋的宿舍中嗎？任辰來時，都是行色匆匆，村上人進城自然有事。他們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地下一盤棋嗎？康思進進了省城，在省城的任辰很快就去了南方城市。其間他們有時間對局嗎？這一天康思進沉于思緒中，念頭無法擺脫地沾染在心中，依稀聽到任辰拉的二胡曲，咿咿呀呀的，帶點悠悠揚揚的哀傷。再想任辰，他從來沒對那個官僚機構(gòu)有過抱怨，似乎任辰是不會抱怨，或許他認為抱怨是無能的表現(xiàn)。他經(jīng)歷過幾次婚姻變化，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應(yīng)該煩惱過，也應(yīng)該歡愉過。一個女人就是一個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生中。承受過，享受了，是快樂帶著甜蜜的記憶，還是痛苦牽著沉重的陰影？感知繁雜的任辰是不是存在于多重人生？

任辰現(xiàn)在哪兒了？也許他真的不存在了。康思進的心中感知到任辰，那么任辰是不是還存在著？

康思進雖然不想承認，但認知告訴他，他與任辰以前相聚很少，特別是后來這么多年，幾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還記得好幾年前，他隨旅行團去日本，在富士山上的郵政所，給家中寄上一封信，那像是一種牽念，更像是一種儀式，給旅游活動留下一個痕跡。在郵政所窗口看著積雪的火山口，他曾想給任辰也發(fā)一封信，但浮現(xiàn)出任辰那習(xí)慣微笑的神情，便作罷了。他沒收到任辰從國外發(fā)來的信息，但曾有一念，任辰在非州坦桑尼亞小鎮(zhèn)的旅館中，看著窗外的高高雪山，念到了康思進的名字?？邓歼M念時也疑惑，那幅情景，是他內(nèi)心所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幻想。他只是看了一本《乞力馬扎羅的雪》的小說，而生出的圖景吧。既生感知，那也是一種存在嗎？

同體大悲，我心與世界同在。任辰不在了，那么他所感知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這是按任辰所說的推理。但任辰走了，世界在康思進感知中依然存在，沒有結(jié)束與消失。他還能感知到有關(guān)活著時的任辰的記憶，連同與他過去的交往和生活。如果任辰能看到這一切，會改變他的想法嗎？不是客體包容著個體，而是客體便在個體之中。他坐在石上盤腿而言，仿佛合起手掌脫體而去，便是另一世的人了。然而教為魔主，往往教中，比凡俗更加世俗。他的口氣有點激烈，似乎不同過去的平靜……

經(jīng)過三年，國內(nèi)從封控的狀態(tài)中開放了?？邓歼M也經(jīng)過了一個陽。那種年老人陽時的發(fā)燒與咽痛，他也經(jīng)歷了。所有的這一生該經(jīng)歷的他都經(jīng)歷了。到這一年的春節(jié)，社會由冷清的封控轉(zhuǎn)為熱鬧起來。人們的聯(lián)系多了，交往多了。小年夜便開始有提前拜年的微信祝福語。康思進也想著要給親友與熟人，發(fā)一個問候。發(fā)現(xiàn)微信通訊錄中有不少常年不聯(lián)系的人。這種名錄，妻子方穎都會刪掉，但是康思進都留著。包括去世的父母長輩、同學(xué)朋友他都留著。留在那里，似乎和他們的聯(lián)系還在，一旦刪了，他們就徹底不在了。有時候他會在那些已去世人的名字上，留意一眼，感受一下他們的人生。一條長途快到終點，也許終點還遠，也許終點很近。那些人走得快了些。塵世不再聯(lián)系，留著還有牽念。

春節(jié)過去兩月余，快到清明，春花開了天氣還寒，晴一陣又雨一陣。這一天康思進起床后，習(xí)慣性地打開手機微信，突然發(fā)現(xiàn)跳出一個紅點，有一條新的信息，帶紅點的聯(lián)系人名移到了微信最上面。任辰。他盯著這個名字看了半天，疑惑是真實還是虛妄？他的手指有點抖動地點開了那條信息，一片空無中，顯著影印的書法魏碑字體，已經(jīng)陌生但依然熟悉的四個字：別來無恙。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 崔? 欣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變與不變

儲福金

還記得年輕的時候，我和一位要好的作家朋友，在飯桌上有過一次爭論。我們談起世界文學(xué)大師，我提到了川端康成，他說到了福克納。我那時特別喜歡川端康成的《雪國》，當(dāng)然我也喜歡?？思{的《喧嘩與騷動》。我認為兩位全是大家，藝術(shù)大家之間只是風(fēng)格不同。作家朋友則認為?？思{的層次要比川端康成高。就為了這個問題，我們爭論了很長時間。

那時我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細膩優(yōu)美，是受川端康城影響的。我筆下的女性形象，都是善良柔美的。八十年代我曾經(jīng)寫過紫樓系列，寫縣級文化館所在的一幢紫樓，寫紫樓里聚集的一批業(yè)余文藝宣傳隊的女性故事。共十二篇，以色彩題為：紫樓、青衣、紅墻、綠井、白笛、藍湖……最后形成了一個長篇。那時，我的創(chuàng)作和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的潮流不合，我認為作家應(yīng)該有不同的風(fēng)格，所以認定各種風(fēng)格的作家并無高低之分，如果認為一類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比另一類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要高的話，大家都趨向一類創(chuàng)作，文壇就只顯現(xiàn)一種色彩了。主要還是我對潮流文學(xué)有看法，我甚至認為：沒有獨特風(fēng)格的作家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到如今我依然認為川端康成是大師，他的新感覺表現(xiàn)無與倫比。但我的創(chuàng)作，寫圍棋小說后有所改變。是不是我對自己以前那種纖細輕柔的寫法有所不滿足？我寫《黑白》《棋語》，風(fēng)格有所變化。但我依然心懷獨特創(chuàng)作的追求。這種獨特的追求不再局限于一種風(fēng)格，覺得就算是川端康成，也應(yīng)該從創(chuàng)作中“踢出去”，年齡大了，社會與世事融入內(nèi)心的感受也豐富了，我特別欣賞佛學(xué)中“圓融”這個詞。我認為作家的大小在于心的大小。心大了，自然圓融了更多的東西。寫這部《別來無恙》時，我已到耳順之年。我在作品的形象上，表現(xiàn)出豐厚來。人世不可能無恙。這恙，也許是傳統(tǒng)文化的??；這恙，也許是現(xiàn)今時代的??；這恙，也許是個人的，也許是社會的；這恙，也許是生理的，也許是心理的。我將情感的哲學(xué)的乃至宗教的融于獨特的形象，相較我年輕時候的那種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我感覺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不少內(nèi)心的表現(xiàn)依然細膩。

儲福金，江蘇宜興人。畢業(yè)于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xué)院與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發(fā)表及出版長篇小說十五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篇，散文集三部，文學(xué)理論文章多篇，詩歌十余首。部分作品翻譯成英、法、日、塞、俄、韓等國文字。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一九九二年度莊重文文學(xué)獎、江蘇省政府文學(xué)藝術(shù)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xué)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的專家。江蘇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