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
蘇東坡一生坎坷,公元1097年,年過六旬的他再次被貶儋州,并在此謫居四年。
《宋史》記載,宋太祖曾在太廟里立碑,碑上刻有“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雖說宋朝立下了不殺文官的規(guī)矩,但朝中若有逆鱗之臣,或有遭皇帝厭惡的官員,皆免不了要遭貶官流放。而一旦被貶至海中孤島,對官員而言,與宣判死刑無異。
當(dāng)時的海南屬于大宋最偏遠(yuǎn)的“遠(yuǎn)惡軍州”,不僅人煙稀少,而且物資匱乏,是一個蠻荒之地。
儋州所處的海南島在大海之中,少數(shù)民族居多,語言、風(fēng)俗皆與中原內(nèi)陸迥異?!顿倏h志》記載:“蓋地極炎熱而海風(fēng)甚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蔭翳,燥濕之氣,郁不能達(dá),蒸而為云,停而為雨,莫不有毒?!边€說:“風(fēng)之寒者,侵入肌竅;氣之濁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稀矣?!币虼?,當(dāng)時流行一種說法:中原赴海南,十去九不還。
蘇東坡到儋州后也發(fā)出感慨:“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
蘇東坡生性豁達(dá),臨行前,他留下書信:“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雖說蘇東坡已將后事做了詳細(xì)交代,打算一到海南先買一口棺木,殊不知海南并不以棺木下葬—當(dāng)?shù)厝嗽陂L長的圓木之上鑿出臼穴,平時存放些生活用品,人死了就放尸首。所以有人說,蘇東坡過海舟中,曾帶有空棺一具。
貶謫嶺南儋州期間,蘇東坡父子因是流放之人,被逐出官舍,不得食官糧,加之當(dāng)?shù)亓?xí)俗如此,無奈之下只能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窮苦日子,與家人天天吃當(dāng)?shù)氐闹魇场剿帯?/p>
蘇東坡向來喜歡肉食,自詡“六十無肉不飽”。流放惠州,他尚可有羊脊骨可買,啃得津津有味;到了儋州,便“至難得肉食”了。“食無肉”的生活讓無肉不歡的蘇東坡無法忍受。此時,這位美食大家恐怕做夢都會夢到“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元符二年(1099年)四月,島上大旱成災(zāi),眼看將有絕糧之憂。小兒子蘇過陪伴在蘇東坡身邊,看父親日漸消瘦,又無可奈何,一日突發(fā)奇想,用北方做羹的方法烹制山藥,其味道竟然讓蘇東坡贊不絕口,取名“東坡玉糝羹”,并夸獎道:“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酡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為此,蘇東坡賦詩曰:“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痹诟F鄉(xiāng)僻壤之中,這款山藥羹讓蘇東坡大喜過望,既聊補了無米之炊,又解決了無肉之憾。
盡管東坡居士窮困潦倒,而且是戴罪之身,“不得署理官事”,然而他并未悲郁消沉。他探勘海島,遍訪民情,目睹了海南民生艱難、民智不啟的境況。這里的民眾非常迷信,患病時,由于缺醫(yī)少藥,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廟中禱告,殺牛祭神。蘇東坡說:“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dāng)?shù)牛。死者不復(fù)云,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yī),以牛為藥?!泵鎸Υ饲榇司埃K東坡不禁感嘆,大宋開科取士已逾百年,“海南全島竟無一進士”。全島絕大多數(shù)人不能讀書識字,愚昧迷信,令人愀然而悲。
古人曾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币簿褪钦f,不朽的人生是由立德、立功、立言組成的。此時對蘇東坡而言,立功是沒有機會了,而且親身經(jīng)歷了官場上的曲意逢迎、結(jié)黨營私、齷齪構(gòu)陷、沉浮不定,使他意興闌珊,早生倦意。立德則需要“致良知”,要有一生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悟的積累,發(fā)現(xiàn)本心,體悟良知。所以立言也就成為蘇東坡在儋州踐行“知行合一”,實現(xiàn)文人不朽價值的重要且現(xiàn)實的途徑。于是,他在自己的茅舍開館授徒。
蘇東坡決心要開課講學(xué),但面臨的頭一個難題就是無書無教材。不過這也難不倒這位才華橫溢的東坡居士。他自己動手編寫教材,孜孜不倦,然后廣招學(xué)子,分文不收。方圓百里的民眾聞訊后紛紛把子弟送來,百姓窮苦,沒有束脩,為表示感激,便送來自家釀造的酒水。蘇東坡很開心,便將自己教書的茅舍命名為“載酒堂”,并賦詩一首:“子瞻謫海南,寄傲古儋州。儋人喜見之,載酒從之游。”從此,海南學(xué)子隨蘇東坡讀書識字,文教蔚然,數(shù)年之后,蘇東坡的學(xué)生已有進士及第者。
《儋州縣志》記下了這樣一筆:“蘇文忠公來瓊,居儋四年,以詩書禮教轉(zhuǎn)化其風(fēng)俗,變化其人心?!?/p>
《菜根譚》有言:”眾人以順境為樂,而君子樂自逆境中來?!痹谌松淖畹凸?,蘇東坡一邊喝著山藥粥,一邊實踐著自己的理想,用一己之力造福百姓。他把立言當(dāng)作一種更持久也更偉大的功業(yè)。垂垂老矣之時,他寫詩總結(jié)了自己的一輩子:“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當(dāng)生命行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審視了自己的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不是身居廟堂的輝煌,而是他受貶黃州、惠州和儋州的流離歲月。在那里,他將知識化作了天下人的公器。
元符三年(1100年)大赦,蘇東坡離開儋州北歸,當(dāng)?shù)厥棵窈瑴I相送,蘇東坡也深情寫詩告別:“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保ā秳e海南黎民表》)
人們常說,假若一個人無法改變他置身的現(xiàn)實社會,那就改變自己。但究竟如何改變自己呢?是隨波逐流,屈從于現(xiàn)實,還是堅持自己,超越現(xiàn)實社會的束縛?顯然,蘇東坡是后者。中國歷史上的文人藝術(shù)家,論個人境遇,很難找出比蘇東坡境遇更差的。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蘇東坡用自己的一生驗證了這一真理: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俱往矣,歷史長河留下的并不是那些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帝王將相,而是用生命續(xù)寫“人”的價值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