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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哪里可以見到白鷺

2023-07-27 23:44李傻傻
廣州文藝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林海白鷺男孩

李傻傻

真實情況是,林海在交班路上遇到了騙他錢的女人,于是搖落車窗,搭她一程,并留下電話,約好明天和她重游舊地,做個了結(jié)。

三年前,林海買了這輛小車,跑滴滴,和老李拼著開。他白班,老李夜班。本來他想開夜班,晚上不堵車,單價高,掙得多??珊髞恚骋淮谓?jīng)過廣州大橋時,他扭頭看到一群白鷺從江心島飛過,便決定還是選白班。比起賺錢,顯然看鳥更重要、更有趣、更愜意。如果是夜班,那就沒辦法看白鷺了。

剛開始和老李配合得很順利,后來逐漸有了矛盾。矛盾的起因,是林??偘衍囬_去海心沙,等待白鷺出巢覓食,于是便不能準確控制時間,無法在四點半之前回到魚珠村的交班地點。

“準時!準時!跟你說多少回了?”老李扔掉煙屁股,脫下T恤,換成襯衫,煙霧噴出的距離代表他脾氣的火暴程度,“都是嘴巴抹石灰——白說!你他媽又跑去看你的白鷺了?”

“我又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了?!绷趾Ko老李一包紅雙喜,“要是我說我碰到何小露了,你相信嗎?”

“又是這女人,這次她又給你開了什么價?”老李肺部深處的煙霧也吐盡了,便打開了那包新煙。

“這次換我給她開了個價?!?/p>

“什么意思?”

“她明天要去十三行市場進貨,我要了一千塊,陪她跑一天?!?/p>

“你他媽還是虧四萬九千塊?!?/p>

“老子明天一定把錢要回來?!?/p>

“扯卵談!我看你是小偷進了圖書館?!?/p>

“什么意思?”

“一伸手就是輸?!?/p>

“要是要不回錢,老子再也不去看白鷺了?!?/p>

“你打得贏她嗎?”老李發(fā)動汽車,將最后一口煙噴出窗外,“你他媽要是再進一次醫(yī)院,別給我打電話。”

十三行批發(fā)市場自然在十三行街區(qū)。清朝時,十三行一口通商,銀錢滿堆,現(xiàn)在還有些殘垣斷壁的大宅,躲在高樓背后,有些是清末世界首富的院落。當年,林海初識何小露不久,時不時被她拉到這里,以逛街的名義,挑選過季的服裝。有時去紅遍天市場,有時去新中國大廈。衣服堆積如山,新得耀眼,一百塊五六件,甚至十幾件。走在路上要很小心,要注意腳下,別被密密麻麻載滿貨的小推車軋到。也要注意頭頂,以免撞到急匆匆扛著貨物的男人女人。

當年林海跟著何小露,見過許多扛著貨物的男人?,F(xiàn)在他自己是那個扛著兩大包服裝的男人,身邊跟著何小露,手里一把折扇。一千塊是車費,本不包含扛包的費用,但不知怎么的,何小露心安理得地拉上了林海,林海也自然而然地扛起了包。從上午八點到十二點,何小露擠進無數(shù)批發(fā)檔口,將兩個碩大的空編織袋,塞成不規(guī)則的圓柱形。擠出人群,擠出一身汗,來到停車場,何小露更猛烈地搖動折扇:“老子真的不想來廣州了,蒸桑拿也沒這么熱?!?/p>

她還是那樣火辣,不是指肉體,而是指聲音,她說話的重慶腔調(diào)和語速。按她的意思,林海適合成都女孩,不適合她。成都女孩和重慶女孩的區(qū)別,一個是麻,一個是辣。麻是清涼的,舌頭上有一陣風,吹在耳朵里。辣是猛烈的,舌頭上有一陣火,燒在五臟六腑。

林海和她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除了一段共同的記憶,和一句傳染自她的口頭禪:“老子。”

“你怎么開滴滴了?”何小露打開了后備廂。

“我順便開一開?!睂蓚€大編織袋塞進車里,林海撒了個謊。

“開滴滴是不是挺賺錢的?廣州的士起步價都十二塊了,那時候才多少。”

“你說哪時候?”

“你帶我去找白鷺那時候?!焙涡÷蹲礁瘪{駛上,撕開濕紙巾擦了擦汗,“后來你找到白鷺了嗎?”

“七塊吧?!?/p>

“我怎么記得是五塊?”

“五塊是摩托車?!闭f起摩托車,林海便想起那個被欺騙的夜晚,以及此后數(shù)十個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晚上。

“后來你還跑摩托車嗎?”

“你覺得那種情況下,我還敢嗎?”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何小露遞給林海一瓶冰水,“老子陪你睡了那么久,五萬塊多嗎?”

“不是五萬塊的問題?!?/p>

“那是什么?”

“是一萬個五塊?!?/p>

很長一段時間,林海的收入和花費,以五塊為單位計算,因為摩托車的收費是五塊。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奧運會剛開完,亞運會還沒開,廣州的路還很爛,林海還在跑摩托車。從二○○四年,跑到二○○八年。其實,二○○七年就不能跑了,廣州全面禁摩,但要是足夠眼疾手快,郊區(qū)地鐵站口還能偷跑幾趟。跑一天,能賺四個五塊,基本不會餓死。賺十個五塊,便斬份燒鵝,一半直接吃冷的,一半還可以加點辣椒爆炒。四年整,林海一共存下八九萬塊,他原本準備存滿十萬就回老家蓋個房子,但那晚之后,伴隨一陣清脆悅耳的鈴聲,他的夢想灰飛煙滅。

“老子對不起你,好了吧。那時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騙你是鬼。”

“今天見了我,你怎么不跑。”

“我跑什么啊,你還能把我吃了?!笨斓骄频炅?,何小露看了一眼林海,“一會兒你在門口等我,還是跟我上去?”

“下午去哪里?”

“去動物園?!焙涡÷独_車門,衣角被安全帶卡扣夾住了。

“去那兒干什么?”林海弄了一陣,才將衣角拉出來。

“去看白老虎、白天鵝、白牦牛,說不定還有白鷺?”

一切都是因白鷺而起的。這是何小露對林海說過的話。林海和何小露那時說過很多話,比他這輩子和別人說過的都多,比他見過的白鷺的羽毛還要多、還要密、還要暖和。但他最記得何小露的一句話是:“你知道農(nóng)夫和獵人的區(qū)別嗎?”是的,她說的是農(nóng)夫,而不是農(nóng)民。

“農(nóng)夫才會和白鷺聊天,而獵人會把白鷺殺了,或者捉起來,換錢?!焙涡÷赌菚r說。

“白鷺挺好的,”林海反駁她,“白鷺還救過我。”

那時,林海剛剛給她講完十八歲那年的故事。

十八歲,林海結(jié)束了不怎么愉快的高中生涯,在衡陽撒了一泡尿,隨后被整個村莊的人團團圍住,直到那只白鷺從稻田飛出來。

那年,去往廣州的大巴車開了十幾個小時,數(shù)十人實在忍不住,便要求司機靠邊停車,下去方便。有人在稻田邊解決,有人找到村民的廁所,而林海只能堅持到某棟土磚房的墻邊了。尿液決堤,沖刷著磚墻。先是一只鵝張開雙翅沖過來,接著響起狗吠。

很難說村民是因為狗叫而來,還是因為他們對金錢的氣味有天生的敏銳直覺??傊趾1粠讉€人圍住不讓走,稻田邊方便的人也被圍住了。最后,整個村莊的人將整車的人團團圍住。

稻田正在抽穗,距離收割還有一個月左右時間。村民認為,收割一群過路的農(nóng)民,比收割稻田更為快捷。他們七嘴八舌地表示,尿液不潔,破壞莊稼,破壞風水,破壞了整條龍谷的運氣。衡陽人的名聲在那段時間并不太好,他們似乎也不太在意名聲。在那個人人被命運折磨的時代,在乎名聲是可恥的。據(jù)說,再早幾年,路過衡陽的綠皮火車,停站時最好不要開窗,否則便要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手,搶走包,搶走耳環(huán)項鏈,或者任何看上去值錢的東西。

人群爭吵著,推搡著,沒人愿意出錢,也沒人愿意認輸?!安毁r錢,別想走。”村民的堅持很簡單、很強硬,也很有信心。“敲詐勒索,還有沒有王法?!背丝蛡兊膱猿趾艽嗳?,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乘客們坐上這臺大巴車,是為了去廣州尋錢,不是為了在路上撒錢的。

后來,有孩子被嚇得大哭起來。某位健壯而黑的衡陽村民,見動嘴無用,便開始動手,搶奪一個婦女花花綠綠的背包。背帶斷了,包滾進了路邊的稻田,衣物和幾個煮雞蛋散落在馬路上。一只白鷺從稻田里飛出來。它應(yīng)該是躲在稻田里,像一個孩子躲在草叢里逃避媽媽的追打。它短促的“呱”地一聲叫,又有兩三只飛起。

稻田正在抽穗,距離收割還有將近一個月時間,正是泥鰍和禾花鯉肥美的季節(jié)。正是白鷺捕食的季節(jié)。林海想起家鄉(xiāng)的那群白鷺,想起他曾和白鷺之間的對話。他跨步走上前去。

老家的房子在一面斜坡上,屋前有溪,屋側(cè)不遠處,有三棵古樹,叫不出名字的樹,人們只叫它們古樹。每到春夏之交,樹上白鷺便開始筑巢。樹下便開始覆蓋厚厚的一層白糞。離得遠遠的,就聽到密集的鳥鳴,比樹葉更為密集。再近一點兒,會聞到一陣微弱的腥味,不知是來自鳥糞還是鳥本身。朝樹上扔一顆石頭,或者大喊一聲,鳥群“呱呱呱呱”地驚飛,一團彌漫的白云,迅即跳出樹冠,越過溪流和稻田,去到河對岸的山林里。從林海會爬行的時候開始,便有白鷺踱步到屋前的空地,和他玩耍。帶著微微的腥味,發(fā)出很輕很輕的“呱呱”的叫聲。聲音很低,像水滴在山洞里,帶著顫動和回響。到夜里,三棵古樹上的成千上萬只白鷺寂靜無聲,但總進入林海夢里,撲騰,飛舞,鳴叫。

小學三年級時,林海將一只從樹枝上掉落的幼鳥,送回巢里。看到他在高梯子上爬著,網(wǎng)魚歸來的爺爺以為他在掏鳥蛋,呼喊他下來。在爺爺驚異的眼神里,一只白鷺跟著他飛到屋前,他“呱呱”兩聲,白鷺又飛回樹枝。爺爺問他,你會鳥叫?又問了一聲,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在此之前,林海以為和白鷺對話,人人都會,他不明白爺爺什么意思,和白鷺對話還要學嗎?只有令人頭疼的數(shù)學才需要學。因此他回答爺爺,他沒學過。爺爺讓他再演了一遍。他叫了一大群過來。爺爺說,你叫這么多干什么?林海說,我叫它們來吃魚。爺爺說,你千萬莫跟別人說你會鳥叫。林海不知道為什么,爺爺接著說,別人會把你當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這個詞,林海聽得懂,并且印象很深,因為常有一個人拿著算盤,來來回回在村口晃蕩,村里人說,那人當年考了好幾年大學,好不容易考上了,卻被人頂替了名額,就成了神經(jīng)病。

在衡陽的稻田邊,林海喊來了一大群白鷺。遮天蔽日地飛來。這驚異的景象嚇壞了眾人,一位年長臉圓的婦人,喊著老天爺顯靈了,你們干壞事會遭報應(yīng)的。那時人們已經(jīng)不在乎好名聲,但還害怕遭報應(yīng)。村民迅速散去,乘客們懷著懼怕的眼神看著林海,一路沒有說一句話。如果一定要說一句話,他們應(yīng)該會說,這是個神經(jīng)病。

林海以為何小露去動物園是為了看看到底有沒有白鷺。二○○八年那個秋天,他騎著摩托車,載著何小露,在廣州城區(qū)轉(zhuǎn)悠了一整天,終究沒有找到白鷺。當時,何小露便提議去長隆動物園看看。但門票兩百多元,兩人都沒舍得出這個錢。

很快,林海知道自己想錯了。何小露再次從酒店出來時,戴著褐色的太陽鏡,手里牽著一個男孩,七八歲的樣子。上了車,男孩問:“動物園真的有白老虎嗎?”

本想著在這只有兩個人的車里說的那些話,現(xiàn)在都不方便了。只能聊些和小朋友相關(guān)的話題,幾歲了,幾年級了,叫什么名字,諸如此類,連小孩也覺得無聊,嚼著口香糖,吹著泡泡,一直問還要多久才能看白老虎。

長隆野生動物園還是沒有白鷺,但真的有白老虎、白天鵝和白牦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孩在前面跑著,拉著何小露的手跑,像是一條小狗,不知疲倦。何小露換了身黃白相間的裙子,被風吹起,露出腳踝和小腿?!安灰苓@么快!”她叫著說。

如果不發(fā)生那件事,也許這個男孩就是自己的兒子,林海這么想著,看著何小露的高跟鞋出神。

男孩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了白老虎。不僅如此,一頭乳虎正被幾個孩子抱著,提供拍照服務(wù)。一次五十塊。男孩伸手去摸,何小露喊道:“你別摸它?!?/p>

“我想給它吃泡泡糖?!蹦泻⒂稚斐鍪秩?。

“你再動手動腳,信不信老子打你?!焙涡÷都傺b揚起手掌。手指上有紅色和深綠色相間的指甲油。

如愿和白老虎合影之后,男孩跑得不那么快了,何小露也便走得慢了一些。有時她停下來,讓林海幫忙拍照。擺的姿勢還是以前那些,讓林海以為她是特意擺出來的。當經(jīng)過白牦牛的圍欄,男孩說了一句話,讓林海意識到,何小露現(xiàn)在是別人的女人,別人的老婆,別人孩子的媽媽。

也許是因為從青藏高原掉進了廣州的大太陽里,牦牛身上的毛發(fā)都脫光了,只有腹部垂下幾縷長長的白毛。

男孩用手指著牦牛,說:“媽媽,這頭牛的發(fā)型,是不是跟爸爸一樣,叫地中海?”

“別瞎說?!焙涡÷稁缀跣α顺鰜?,“這頭牛是背上禿了,不能叫地中海,應(yīng)該叫喜馬拉雅。”

男孩問:“為什么?”

何小露說:“因為喜馬拉雅山上也是光禿禿的,也是白的。”

說到喜馬拉雅,林海便想起了青藏高原。準確地說,他想起了那首叫《青藏高原》的歌。他無數(shù)次嘗試過,都唱不上去,但何小露能唱。

剛來到廣州時,林海投奔到老鄉(xiāng)的住處。一間房子,放著三張雙層床,中間剩余的空地,擺著一米見方的餐桌。等所有老鄉(xiāng)都沖涼完畢,將飯桌折疊,便可以鋪上涼席,睡下林海了。等待其他人沖涼的時間里,林海喜歡去巷子外河邊的涼亭坐著。夜里一切是黑的,黑色的河水,黑色的榕樹,聲音也是黑色的。在黑夜里,有人的膽子會變小,害怕出現(xiàn)什么妖怪,有人則會變得膽大起來,認為反正沒人看到。于是林海便唱起歌來。河水黏稠地流動,被污染的河水艱難地奔向前去,發(fā)出拖沓的響聲。歌聲鉆不進水里,而是像打水漂一樣彈向遠處。中學時的歌不外乎那幾首,唱得最多的,是俄羅斯的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還有當時全校流行的《愛如潮水》。就是在那時,他嘗試唱《青藏高原》。

他的歌聲應(yīng)該飄到了某個窗戶里做手串和項鏈的何小露耳朵邊,后來他們便認識了。這么一說,似乎兩人的相識過程很浪漫,但這其實經(jīng)過了當事人多重粉飾。事實上,從林海唱歌,到兩人認識,中間還有許多情節(jié),涉及垃圾、擾民、憤怒、詛咒等關(guān)鍵詞??傊恢罏槭裁?,二○○八年深秋,兩人莫名其妙地認識了,并唱起了歌。神奇的是,她竟然叫小露,何小露,林海一廂情愿地將這個名字解釋為河里的小白鷺。神奇的是,她竟然能唱《青藏高原》的最高音,從“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直到“那就是青藏高原”。

看著何小露追著孩子腳步的背影和小腿,林海又拍了一張照片。此時來到了猴子的區(qū)域。一只猴子追逐著另一只猴子,隨后兩只猴子疊在了一起。林海想起,自己還從未和何小露試過從背后行事。老鄉(xiāng)的房間很小,住了七個人,每張床頂掛一個小風扇,還是很悶熱,門一般不關(guān),以便晚風穿堂而過,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不方便帶女人夜宿。兩人約會,總是在何小露的房間。也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因為你甚至能聽到隔壁的鼾聲。

周圍有許多大呼小叫的情侶,有更多裸露的大腿和小腿,但林海認為,何小露的腿才是專為自己而生的,細長,筆直,結(jié)實,使你懷疑如果她緊跑幾步,就能飛起來。

男孩被猴子逗得高聲叫喊,林海想讓他消失,想和何小露說一會兒悄悄話。但男孩高聲叫道:“媽媽,看那只猴子,戴了個帽子!”

“它們叫博士猴?!绷趾Uf。他念著旁邊的解說牌,德氏長尾猴,又名白臀長尾猴,頭頂一撮黑色毛發(fā),像戴著一頂黑色“博士帽”,下巴上長有一撮白毛,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所以也被人親切地稱為“博士猴”。還有許多其他品種的猴子,成群地坐在樹枝上,或者互相梳理毛發(fā),捉著虱子。男孩的目光被完全吸引,哇哇大叫。而林海只想著一個問題,如何才能讓男孩安靜地待著。

“真不明白,小孩子怎么都這么喜歡動物。”何小露摘下太陽鏡,理了理頭發(fā)又戴上,“把老子給累死了?!?/p>

“這才逛了一半不到?!绷趾_€在想著,如何才能讓男孩安靜地待著。

“那得逛到幾點了,我們九點的飛機。”

這時已經(jīng)四點了。一想到三個小時后他們就要出發(fā)去機場,如果不抓住機會,可能此生不能再相見,林海心一橫,想著一定要單獨和她說出該說的話?!澳氵€想看白鷺嗎?”他說。

“廣州哪里可以見到白鷺?”何小露說,“我還真想看看,你是怎么和白鷺說話的。我一直以為你在騙我?!?/p>

“我不會為了騙你,把自己腿給摔斷?!?/p>

白鷺就停在海心沙的江心島上,廣州塔的對面。什么時候來的,沒人知道,但肯定在二○○八年之后。也許是因為珠江水從黑灰色變成了淡黃色,有了魚蝦。也許是因為海心沙的樹木長得足夠高,有了藏身之處。一般在午后四點左右成群出巢。此時陽光變得溫和,魚蝦游翔至淺水區(qū)。它們追逐,飛舞,鳴叫,和林海小時候的夢里一樣。

“一會兒我讓鳥來陪你玩?!绷趾6哼@男孩,“你會學鳥叫嗎?”

“咕咕咕?!蹦泻⒄f他學的是鴿子叫。

“林叔叔會和鳥說話,你信不信?”何小露說。

“真的嗎?”男孩睜大無辜的眼睛。

“真的,我每天都和鳥一起說話?!绷趾<涌炝塑囁?,想著盡量在五點前到達。等到太陽落山,白鷺就歸巢了。

“你平時不開車干什么呢?”何小露問了一個讓林海不好回答的問題。

在平時,林海覺得開滴滴是份不錯的工作,跟農(nóng)民一樣時間自由,掙得也不少,夠一家老少吃喝,孩子上學,還偶爾能打個牙祭。但在見到何小露那一刻,這份工作變成了他失敗的標志?!斑€是做二房東。”他幾乎是隨口說出了謊言,跟車變道時打方向盤一樣自然。

“老子就說這個生意不錯?!焙涡÷短统鲧R子,掏出口紅,補了補妝,“包了幾棟樓了?”

十年前,某一個涼亭里的夜晚,不知名的蟲在榕樹里叫,水面跳出小魚。何小露說,她上班的那個做外貿(mào)首飾的小作坊,租了一層樓做廠房和倉庫。林海說,外貿(mào)我做不來。何小露說,不是讓你做外貿(mào),是讓你做包租公,很簡單的。

她說,每個月來收租的那個人,穿著人字拖,掛著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開始她以為這人是房東,后來混熟了,才知道他是二房東,他把房東的六層樓都租了下來,再分租出去。這個村里,他一共租了三棟樓,每個月能賺一兩萬。前幾天,不知怎么的,他說要轉(zhuǎn)讓一棟,押二付一,抹去零頭一共五萬,一個月賺四五千沒問題。

“你不存了八九萬嗎?”何小露當時說,“跑摩托車風吹日曬,一個月也就賺兩千多,為什么不躺在床上數(shù)錢呢?”

“這錢我想拿回家蓋房子。”林海從沒想過其他的賺錢方法。到廣州的第三天,老鄉(xiāng)帶他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上路練習了一個星期,他便開始了自己的非法營運生涯。

“老子佩服你,你不想著錢生錢,放在銀行里能干什么?你是不是還想用這個錢回家娶老婆,是不是還想靠跑摩托車養(yǎng)老?”白鷺真的是一點兒也不給林海面子,但這些話有如廣州秋天夾著涼風的暴雨,讓他清醒了許多。如果要用來娶老婆,那么就應(yīng)該娶何小露。如果娶何小露,那就不能靠跑摩托車。

此時,他再次想起那句農(nóng)夫和獵人的區(qū)別。農(nóng)夫只會守著農(nóng)田,而獵人會搶奪、獵殺,用老天賜予的東西,換別人辛苦耕作的糧食。

“你要學會賺錢?!焙涡÷墩f,“沒用的技能,哪怕是特異功能,也沒什么卵用,甚至還會耽誤你賺錢,過日子。你去找工作,跟經(jīng)理說,我會和白鷺對話,經(jīng)理會覺得你是神經(jīng)病。用重慶話來說,就好比‘割卵子敬神,兩頭不討好,雞兒沒得了,神也得罪了?!?/p>

“那只是我的愛好?!边@樣沒用的技能,林海還有許多。比如在深夜摘取掛著露水的蒲公英,搗碎了,搗成糊糊,可以治療燙傷,不會留下疤痕。林海本以為,這些技能雖然沒什么用,但至少能讓何小露笑一笑?;蛟S是開心的笑,也或許是嘲諷的笑。

“這樣吧,找一天,我跟你去看白鷺,你跟我去把那棟樓盤下來?!闭f完,何小露便起身要離開。好像她來涼亭,只是為了談這棟樓的事情。

回房要經(jīng)過一間寬大的舊屋,也沒有關(guān)門,一個女孩坐在一臺電視機旁,一邊做作業(yè),一邊看電視。房間堆滿了紙箱子。何小露說,你知道嗎,女孩的父親透析去了,女孩的媽媽跑了。你要是沒錢,以后遇到個病啊災(zāi)啊的,就會讓家人過這樣的生活。說到這里,何小露幾乎哽咽,林海很想摟住她肩膀。

林海只是隨便叫了幾聲,便有白鷺朝這邊飛來。那些架著長槍大炮拍鳥的中年男人,投過來驚異的目光。他們沒有用那種看神經(jīng)病的眼神看林海,而是呼叫著,你還能再叫來一些嗎?

“你可以摸摸它的頭?!彼膭钅泻ⅲ耙粫何易尭喟榿砗湍阃?。”

往常的傍晚,林海不會隨便打擾這群白色的鳥,只是遠遠地看著它們,仿佛回到老家的古樹下,在漫長的白天,看天上的云流動。沒有家人,沒有小孩,沒有油煙和吵鬧。游人如織,都不在他的眼里。今天,他要像衡陽稻田邊那次一樣,叫來盡量多的白鳥。

白鷺將男孩圍繞,林海又讓白鷺引領(lǐng)他去到更靠近河邊的草地。這樣,男孩就遠離了。

“原來是真的。”何小露望著男孩所在的方向,“要是給你拍成視頻,應(yīng)該能火起來。”

“沒什么用。”林海笑著說。

“加個微信吧?!?/p>

“要加嗎?”

“你把照片微信發(fā)給我呀?!焙涡÷稄陌锓鲆话蚜辆ЬУ臇|西,撈起最底層的手機。這個動作很鄭重,因為那手機還掛著另一串亮晶晶的東西。她還是喜歡這些閃亮的玩意兒,也許和她曾在那家做首飾的外貿(mào)工廠上班有關(guān)。那時候,她就總是掏出一把水鉆,或者幾串手鏈,讓林海送給身邊有需要的人。

林海認真地掃碼,備注著名字,“小白鷺”。那時候的昵稱。陽光下手機屏幕不夠亮,掃了幾次才成功。林海想著,發(fā)完照片該聊點兒什么。什么時間段聊天合適,不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風險。他將給她發(fā)每天拍的照片,跟她說跑車遇到的人和事,挑那些好玩兒的,以便讓她在重慶哈哈大笑。隨后,時不時提起那段共同的記憶,一些揮之不去的細節(jié),借此加深兩人的關(guān)系。而據(jù)這個簡短的下午所透露的信息,那個“地中?!蹦腥讼氡匾呀?jīng)引不起她多大的興趣。平淡,麻木,厭煩,跟所有被時間消磨的激情一樣。就當是重新談一次戀愛。要注意的是,不要像那時候一樣,想念她卻不說想她,而說要不要一起去找白鷺,喜歡她卻不說喜歡她,而說今天跑車時我一直想你。

傍晚的陽光帶給人溫暖的快樂,有時會碰到身邊女人的手臂,是冰涼的,是涼爽的快樂。這種快樂,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兩個人坐在涼亭里,一邊擔心明天,一邊卻又遙想未來。

加了微信,林海就放下了手機,想說點兒什么,但不知該從何說起。還是何小露先開了口,說:“你結(jié)婚了嗎?”

“結(jié)了?!?/p>

“有孩子了嗎?”

“四歲了?!?/p>

“那該上幼兒園中班了,挺好的?!?/p>

林海不知道這句“挺好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有一種隱約的感覺,這個詞代表何小露還在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他的生活。他希望將來兩人在微信里可以聊聊孩子,但更可以聊聊孩子以外的事。如果可以,他將給她發(fā)白鷺的視頻,讓她幫忙發(fā)到什么視頻網(wǎng)站上去,按她的說法,“也許會火”。那樣,他和她便有了日常生活之外的聯(lián)系,甚至建立起比感情更為牢固的金錢關(guān)系。

“你和你老公怎么樣?”林海認為,此時問出這句話,不算太冒昧。

“不怎么樣,哈哈哈?!焙涡÷赌涿畹匦α?。她的回答在林海的意料之內(nèi)。

“今晚必須走嗎?”他更進了一步。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要不一起吃個晚飯。”

何小露詫異地看了林海一眼,隨后又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沒有說一句話。林海以為這是默許他的進一步行動,將手摟上她的肩膀。何小露打下他的手,屁股往遠挪了一點兒。在這一瞬間,林海僵住了身體。

“別老想著過去?!焙涡÷墩酒鹆松恚跋麓蝸碓俪园?,明天小孩還要上課?!?/p>

男孩走得更遠了。何小露四處張望,大聲喊著男孩的名字。林海帶她去找那群白鷺。起身時,他的右腿感到疼痛。走了一天的路,斷過的右腿理應(yīng)疼痛。十年前的那個下午,他載著何小露,從尋找白鷺的失敗之旅歸來,一個男孩騎自行車從斜刺里沖出,隨后摩托車被撞進路邊的水溝。林海是在站起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站不起來了。他對躺在身邊的何小露說,我的腿好像斷了。何小露說,你還能走路嗎?我們快遲到了。

于是那天,何小露拿著五萬塊,去交給那個轉(zhuǎn)讓房子的二房東,再也沒有出現(xiàn)。而林海躺在醫(yī)院,聽著這個消息,被老鄉(xiāng)老李罵了個半死。

五點半了,老李打電話過來,說你是不是死在路上了。林海說,我送他們?nèi)C場。老李說,錢要回來了嗎?林海說,好了好了,先不說了。

拖著兩大包服裝,托運完畢,林海將何小露送到了安檢口。他問何小露下次什么時候來。何小露說,看這批服裝什么時候賣完吧。隨后她揮揮手,進入那個方形的安檢門。那扇門后,她將飛走,跟白鷺一樣回到更北方。還好,排隊的人比較多,林海掏出手機,拍了一張她的背影,隨后微信發(fā)給了她。

又拐進停車場,一張張?zhí)糁@一天的照片,發(fā)過去。沒有收到回復(fù)。林海有這個耐心,正如他有耐心等待一個遲到的乘客??偹惆l(fā)完了,他心滿意足,舔了舔嘴唇,打開何小露的朋友圈。他認為,她的朋友圈一定豐富多彩,有她美好的日常,她美麗的自拍照,像是又跑完一天車后,大排檔的老板娘端上來的一大桌豐盛而新鮮的菜,冒著獎勵的熱氣。他看到了花花綠綠的一片,往下滑,有許多美人。毫無例外,都是服裝廣告。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就是他接下來和何小露的關(guān)系,一個客戶。他笑了笑,翻著那些美不勝收的圖片,并在其中幾張大胸內(nèi)衣模特照上額外停留了更久時間。

大約半個小時后,何小露的微信回過來了。點開,是五萬塊的轉(zhuǎn)賬信息。還有一句話:其實,我的真名叫白蓓,不好意思,騙了你這么多年。飛機起飛了,不說了。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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