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那時候這地方水多,像你們女人這樣的高跟鞋都能踩出一窩水來。”呂爺看了一眼我的鞋說。我將腳往后縮了縮,隨之又覺得好笑,別說呂爺家的院子如今已鋪上了堅硬的水泥,就是院子外面風(fēng)一吹都能浮起一層塵浪的黃土路,我細(xì)高的鞋跟即使用十倍的力也踩不出一個水窩來,自上游修建起水庫,水源這地方的地下水早就沒幾十年前那么恣意了。
然而,相較鄰近幾個村鎮(zhèn),這里的水依舊豐沛。夏天來的時候,村子放眼皆是綠意蔥蘢,墨綠葉的玉米排排齊刷刷立在地里,很有江南那樣的朦朧水意。如今秋收,農(nóng)戶房前屋后到處晾曬著金黃色的玉米棒,這兒一片,那兒一堆,雖是颯颯地在曬秋,卻無形中多了一層炫耀,讓那些歷來缺水的村子免不了嫉妒。
呂爺家的院子里便堆著這樣的玉米棒,鋪得金燦燦的,像被醉黃的夕陽染了色。院墻后面露著上半身的楊樹的葉同樣是它秋日的黃,說不清有多少只麻雀藏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叫,好像發(fā)生了天大的事。天卻是西北特有的澄凈的藍(lán),像一塊色純且無褶皺的幕布,襯得周圍的一切格外寧靜,農(nóng)具、雞舍、牛圈、斑駁的木門、土黃色的墻、桃紅色的繡著鴛鴦圖案綴著流蘇的門簾。
站在玉米堆旁,呂爺打開一個藍(lán)色的棉布包袱,取出十幾本據(jù)說從他爺爺那一輩就留傳下來的戲本攤開在玉米棒上,并試圖用干枯的手將那些卷了角的頁面抹平,卻怎么都抹不平。年代太久了,乍一看那些戲本倒像一堆腐爛了的、即將化成灰的朽物,不單邊緣麻娑娑地殘破不堪,便是隨手翻開的頁面上都這兒一片那兒一塊似被煤油浸黃甚至熏黑了的污漬,很有些難看地洇在那些略顯粗糙的毛邊紙上,散發(fā)出一種接近霉?fàn)€甚而讓人有些嫌惡的氣息。然而上面的字跡卻十分工整,毛筆的楷書一列列縱向排列,顯得認(rèn)真又嚴(yán)謹(jǐn),旁邊還畫著很多的紅圈,不知是何意。其中一本的扉頁從左至右用豎行的墨色繁體字標(biāo)注著戲名(《百官圖全本》)、年代(民國三十一年)以及“呂毓生”等字樣,另有幾行淺細(xì)的藍(lán)色鋼筆字像隨意寫上去那樣橫綴在下方:“此書不可(送?)”“呂蘭生”“好好保護(hù)”,顯然是后加上去的。
“呂蘭生”便是呂爺?shù)拿M,“呂毓生”則不知是他的哪一輩,名字十分有古意。據(jù)《永昌縣志》記載,清河、水源一帶的皮影戲自清朝乾隆年間由西安傳入,杜家寨人劉成得最早創(chuàng)建了“得盛班”。光緒二十幾年,“得盛班”分兩班演出,后由劉春林傳藝給當(dāng)?shù)貐?、樊兩家。所提到的“?dāng)?shù)貐巍保磪螤斪孑叀?/p>
原來的戲本不止這些,“文革”后被呂爺哥哥偷偷賣掉了一些,一字一字?jǐn)?shù)著賣的,卻是賤賣,沒得幾個錢。為此呂爺和他哥哥在院子里狠狠地打了一架,直到現(xiàn)在也仍是陌路。祖輩傳下來的東西啊,且囑明了要呂爺好好保護(hù),簡直是割了他的心頭肉。亦常常地悔自己疏忽,遠(yuǎn)遠(yuǎn)看到哥哥便拿眼睛狠狠地剜,隨后繞個大圈躲開,卻始終沒能躲開心里的那層陰影。
包括屋里那一大箱子皮影道具,很大一部分也是祖輩傳下來的。呂爺后來便警惕了,箱鑰匙穿個皮繩日夜掛在褲腰上,連老婆碰一下都會大斥,嚇得她以后再也不往那一處看。舊時那樣朱紅色漆面的箱,細(xì)細(xì)的金線描著牡丹花圖樣,表層已許多處剝落,裂開的木紋灰跡斑斑。
呂爺從腰間摸了許久才摸出那把鑰匙。他微顫著手打開箱門,83歲的人手腳已不那么靈便,卻像在開啟一個珍藏多年的聚寶盆。果真是一個聚寶盆,撲眼一箱子的丁零當(dāng)啷,涌涌嚷嚷像要沖出箱外,讓人一時間有些眼花。呂爺忍不住得意,說話的聲調(diào)都止不住地飛:“這可是皮影的全副家當(dāng)啊,整個村子都沒這么齊全的?!蔽覀兞⒖瘫硎境泽@,心里亦早已知道,村子包括鄰村成為這樣“箱主”的人并不多,因著不單能雕刻皮影并上場耍弄幾下,還能完整組織起一大幫子人吹拉彈唱演,那陣仗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弄起的。
“可惜現(xiàn)在不行嘍,現(xiàn)在又是電視又是手機的,沒多少人看這個了?!眳螤旑D時又失落,語調(diào)也轉(zhuǎn)而黯然。他將最上層鋪著的那些樂器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鼓、鑼、缽、板胡,還有一束挑皮影的竹扦,依次擺放在院子的水泥空地上,整個院子便立時蕩動起鼓鑼缽的回響,“咚鏘咚鏘咚咚鏘……”想從前,一聽到這樣的鑼鼓聲,無論婚喪嫁娶,還是祈愿祝福,全村的大人小孩都會趕集一樣笑盈盈地蜂擁而來,肩推著肩,腳碰著腳,連草垛上都綴著一串又一串黑乎乎的腦袋,端的是那樣一個熱鬧。而現(xiàn)在,偌大個村子除了像呂爺這樣老得走不出去的人,再就是楊樹上那些聒噪的麻雀,以及圈里那些呆頭呆腦只知道吃食的牛羊雞,想要弄起從前那樣一個熱鬧場面,簡直比手里強攥住一把沙子還要難。常常,當(dāng)呂爺一個人孤零零走在村子里,便覺得這世界已變得讓他反應(yīng)不過來,他這個難得的箱主真的是老了舊了,再也不會有人需要他并想起他了。
順次擺了一地的鑼鼓器樂也顯出蒼老,銅色暗啞,鼓面磨損,且陳跡斑斑,若不經(jīng)意碰出一點兒聲音也幽幽的像從地深處傳來。但鼓鑼這些東西不怕老,越老聲音越透、越純厚、越顯得有韻味,像壇存放百年的老酒,只一口便可引出它的余味悠長、余音繞梁。只那一面鼓,今年“四月八”廟會演出時,被同行當(dāng)?shù)囊粋€老婆子偷梁換柱成了一面粗糙的劣鼓,害得呂爺顛著老身子幾次前去追問,無奈那老婆子死活不承認(rèn),非說呂爺栽贓,拿去那鼓不是她的,后來索性連人影都躲著不見了。呂爺只得郁郁地拿回來,看一眼氣一眼,幾天吃不進(jìn)去飯。有一次孫子當(dāng)他面拿出來玩,將那鼓“砰砰砰”敲出悶而短促的聲音,像裹了一層厚厚的布,氣得呂爺當(dāng)頭便把那最喜歡的孫子大罵了一頓,心上則一下比一下錐得痛。
“那個老婆子啊,真是壞了良心!”呂爺搖了頭繼續(xù)地罵,像往水坑里砸石頭,每個字都能狠出一個渦。然而有什么辦法,日子一天一天往前,光陰一寸一寸往后,很多過去的好東西都在一點兒一點兒遺失,就像水源這地方的地下水,一絲一絲滲入時間的狹縫里,要想用腳再踩出一個水窩來,竟好比是登天了。
箱中間一層放著的是皮影,亦算得上整個皮影戲的靈魂。依舊有一部分是祖上傳下來的,因著制作它的牛皮經(jīng)年不壞,除了上面沾著污漬像常年腐在陳泥里的不似最初的光鮮亮麗,樣子卻依舊是過去燭影搖紅的老樣子。呂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棵樹的皮樣,沖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光亮看,只見那樹的樣子像土黃枝干上一團(tuán)團(tuán)綠色的云,濃處墨一般的濃,淡處羽一般的淡,每一團(tuán)都是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意思,格外有那么一種姿態(tài)。呂爺?shù)穆曊{(diào)隨之興奮起來:“看看這樹,多攢勁啊,就像真的一樣?!庇谑悄菢涔婢涂雌饋頂€勁,團(tuán)團(tuán)綠綠的,像是在天上飄。又拿起一個“帥”字旗,嘀里當(dāng)啷一長串,邊角插著三角旗,花里胡哨像過年懸掛在縣城路邊上的彩燈籠。“這可是皇上出場前的聲勢,招展開來,威風(fēng)得很!”這樣說著,“帥”字旗已在他手中呼呼地晃起了風(fēng)。
接著又看抬轎子、花頭虎、孔雀等。還有,呂爺正刻著的一些皮影。
其實,按呂爺這歲數(shù),他大可不必非要去刻皮影,箱里那些存貨足夠他這個省級非遺傳承人在逢年過節(jié)需要時弄出幾場子戲,也是在這新鮮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年代把一些舊的人們還存些懷念之意的東西傳承下去的意思??傻搅诉@豬嫌狗不愛的年齡,除了日常的吃喝拉撒以及幫兒子喂個牛羊雞之類,他也實在沒能力也不知道再能干點啥。最起碼,刻皮影讓他覺得自己還與村里那些“等死隊”的老漢不一樣,還有著別人對他的某種需要,而且每天有了這樣固定的事情干,日子不會空蕩得難挨。
再說了,刻皮影這活兒還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前期的選皮制皮倒不十分難,只稍微勤快點,將精選的兩三年的牛皮用三天時間泡水軟化,剔去其上殘留的肉末,繼續(xù)水泡三天后刮去皮上的毛,再捂上一天,便可以在上面畫樣稿并進(jìn)行雕刻,而畫樣稿及雕刻才是整個皮影制作過程中最難、最為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皮坯上要勾勒出生旦凈末丑、騰龍、游鳳、孔雀、抬轎、褶褶兒、花花兒等各種紛繁復(fù)雜的圖案,雖有祖輩傳下來的樣譜做底,仍需一定的美術(shù)功底,要勾得形神兼?zhèn)淝揖€條均勻流暢。方木盒里那一排十多支長短不一、偏鋒不同的刻刀,落在又韌又硬的牛皮上,幾乎全身的力氣都得使上。一個皮影至少要1000多刀甚至3000余刀,那么多細(xì)細(xì)密密的線條,圓了、直了、曲了,稍不慎刀就會滑線。線條用虛還是實、陰刻還是陽刻、暗線還是繪線,也都得分分寸寸毫無差池。譬如呂爺手底下正刻著的這個包公頭,前期悉心畫出的大黑臉,要白色眼眶顯出他的忠良正義,就得用陽刻;眼眶內(nèi)上下兩根細(xì)長的蝌蚪形狀的黑色眼線,那“細(xì)長”就得用刀像魚一樣游走出柔中帶剛的弧線,若手中的刀游走得不夠穩(wěn)當(dāng),或是思想拋錨,都很容易將那“細(xì)長”刻斷,前功盡棄。文頭包(文官或書生的頭)、武頭包(武官或蠻漢子的頭),正面角色要五分面,顯得威嚴(yán)端莊;反面角色要七分面,要他的丑頭陋怪。人整個的身體,頭要多大,身子要多寬,手腳要多長,都得按比例分段畫出樣稿,然后悉心地一筆一筆刻出來??傊?,一張看似簡單的皮影,光是刻就得花四五天的時間,更不要說還有后期的疊次上色,硬是把一個粗粗拉拉的西北大男人磨成了比水還要柔的性子。呂爺?shù)男宰蛹词沁@樣的柔,說話慢慢的,像一邊還在想著什么心事,走路緩緩的,生怕踩著路上的一只螞蟻,坐在桌前刻皮影時則更是一副淡定從容的姿態(tài),似乎天大的事在他那里都會悠悠地彌了音,然后歸于平靜。
實在是經(jīng)歷太多,把年輕時打架的性子磨得像砂紙打平了的一塊細(xì)木板,沒了一點兒起伏。想小時候為著吃飽肚子,每日里披星戴月跟著爺爺父親在村內(nèi)村外的黃土路上奔命。最初是到農(nóng)戶家里去演,他只是個小跑堂,幫著撐桿子遞東西,跑前跑后,腿都跑得像細(xì)樹枝一樣支撐不起身子,一場戲下來也不過換幾斗糧食,全家?guī)滋炷艹詡€飽飯。何況那時候人人家里窮,能請得起戲班子的農(nóng)戶人家畢竟少,沒戲演的當(dāng)兒就沒有飯吃,餓得沒招就和兄弟幾個到附近一步一腳灰的荒灘上抖沙米粒吃。沙米是什么?戈壁灘長著的那種叫沙柴的渾身長滿干枝利刺的植物,開著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花,結(jié)出針尖那樣大小的米粒,采摘時很容易落在沙子里找不到,就得在地上先鋪上一層草紙,用手抓著刺枝使勁晃使勁地?fù)芾?,讓那些肉眼看著都費勁的沙米一粒一粒落在草紙上,雖一天下來最多采到一手捧那樣,卻好過嘴里死枯枯的什么都沒有。只那手受罪,被沙柴上的刺扎得血絲呼啦沒一處完整,十多天都化膿好不了?;叵肽菚r候的艱難,心上像緊著一根細(xì)細(xì)的橡皮筋,勒得腦袋都要發(fā)疼。
好不容易活到長大,把皮影的全套武功學(xué)滿,可以自己弄一個戲班子掙點兒零用錢了,又逢“文革”,不單皮影演不了,還得把所有那些家當(dāng)無條件上交。全村四五家耍皮影戲的,集起來那么多的戲本啊皮影啊鼓啊鑼,堆在村頭麥場上像遠(yuǎn)處祁連山冒出的一個頂,燃起的火苗比樹還要高,牛皮燒出的味兒能把人熏暈過去。還有一些戲本子,被拿去村上的中藥鋪一頁一頁撕了包藥,等藥熬好了,那些老祖宗當(dāng)寶貝一樣留下來的東西也一并進(jìn)了爐膛里當(dāng)了火,讓人一想起便心驚肉跳,像自己也被架在爐火上烤。
呂爺忍不住長嘆一口氣,繼而緊緊地抿住嘴,臉上的皺紋蹙成了一疙瘩。
“那你的戲本和皮影怎么還留了這么多?”我好奇地問,也為著轉(zhuǎn)移呂爺情緒上的低落。呂爺這才又高興起來:“那是我聰明啊,主動上交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藏在西屋炕洞里,那些人想都想不到那里?!?/p>
“只是那年冬天可把人凍壞了,炕不敢燒,全屋就一個鐵皮爐子,把家里人凍得感冒了,手上腳上一個冬天都是凍瘡,好不容易熬過來?!闭f著,呂爺身子不由得顫了一下,好像當(dāng)年那樣的冷一直藏在身體的隱蔽處,這天終于有機會抖了出來。
他又朝箱子的最底層翻。
最底層是亮子,還有牛皮紙包起的文頭包、武頭包。要說那老箱子可真是深,呂爺幾乎整個身子都鉆進(jìn)去,再往外掏。
“亮子”便是皮影戲里的影窗,一張兩米寬、四米多長的舊白布,藍(lán)布鑲了邊,上邊橫綴著桃紅色流蘇的垂飾,像過年門楣上掛起的喜洋洋的剪紙花。這就好比寫意用的宣,胡麻或菜籽油燃起的燈幽而不黯,暖暖地在影窗上籠著,由人用幾根細(xì)木桿挑著皮影,或站,或坐,翻跟頭,打架,磕頭作揖,遠(yuǎn)處是山,天上飛鳥,加上本身花花綠綠的色,雖影影綽綽的不甚清晰,卻活靈活現(xiàn)像另一個世界里的夢,很是逗引人。文頭包、武頭包,同一場戲里用不同的人,不同的戲換頭不換身仍是不同的人,如此兩個包翻來覆去可演到七八十出戲,簡直一個花樣年華。可惜呂爺現(xiàn)如今已記不得太多戲,一是人老容易健忘,二是也沒那么多機會演,只每年按有關(guān)部門要求應(yīng)景地演上一兩回,四五出戲便到了頭。怎么說呢,如今這時代同從前那時候簡直像換了個天,以至于呂爺時常感到恍惚,覺得那時候也好也快樂著呢,但這時候似乎又更好,吃得飽穿得暖心情也不錯。眼看自己從小如影隨形的皮影很快就像沒影了的樣子,呂爺心里有些莫名的惆悵,覺得自己把什么東西給弄丟了,又想不明白究竟丟了什么,只好強迫自己將這惆悵當(dāng)多余,當(dāng)吃飽了撐的,你說這好端端的日子不好好過下去,難道還想回到過去的窮日子不成?
這樣翻著想著的時候已是晌午了,呂爺?shù)睦习殚_始準(zhǔn)備午飯。她幾乎是個沉默的女人,初見時只淺淺笑一下,隨后略胖的身子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穿來穿去,并兩次問呂爺肉凍著還沒化怎么辦。呂爺不抬頭,兩次都甩出同樣一句:“那就想辦法化!”于是老伴也就不再說什么,繼續(xù)在屋里院子里穿來穿去地忙,偶爾朝我們這邊看一眼。旁邊有人問呂爺:“您老伴為啥不跟您學(xué)皮影啊?”呂爺便趁老伴又從屋里出來時朝她大喝一句:“喂,聽到?jīng)],問你怎么不跟我學(xué)皮影?!崩习橐粫r沒能明白,呆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待明白過來,便又嘿嘿地笑。呂爺也笑,說:“我倒是想讓她學(xué),可那人豬笨豬笨的,學(xué)不會?!崩习槁犃耍膊蛔髀?,兀自顛顛地又進(jìn)了屋。
晌午飯便做好了。沒見老伴嘴上掛了兩次的肉,只一鍋白泱泱的湯面條,水源人叫中面條,一盤碧綠的涼拌黃瓜。黃瓜應(yīng)該是專為我們準(zhǔn)備的,水靈靈像剛從藤上摘下來,呂爺一家都不往里伸筷子。他小兒媳有性格,早晨出門時不看人,也不說話,澀得像一張生柿子皮,午飯亦只低著頭呼嚕嚕地自顧吃。兒子話倒多,卻全部心思都在他的蔬菜大棚,黃瓜、西紅柿、茄子、芹菜,還有剛從棚里摘下來的綠油油的小西瓜上。他如今正在申報皮影戲市級傳承人,以期將呂爺?shù)慕^活接傳下去,呂爺也很寄希望于他。但地里農(nóng)活加上經(jīng)營著的兩個蔬菜大棚,整日里忙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根本就沒時間專門去學(xué)。到如今,除了能臨時幫父親組織一下演出,搭個臺子什么的,他連個完整的皮影都刻不出,更不要說吹拉彈唱那些。扯開了講,倘他父親是皮影戲長河里的一滴水,那他不過是一個淡水印子,若再不潤點兒水進(jìn)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怕是連那淡的印子都會消失無蹤。
呂爺這滴水亦在日月里逐漸變淡。他家世代皮影箱主,按理早該是聲名鵲起,然而問起周圍一些人,知道的竟寥寥。倒是前陣子蘭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傳媒專業(yè)的一個老師帶了幾個學(xué)生來找他,說要做關(guān)于皮影藝人的專題片。那師生四人在附近鎮(zhèn)子上連住了三天,每日天不亮便趕來,拍他起床、刷牙、洗臉、吃飯、走路、上房、喂羊、刻皮影,連他感冒去鄉(xiāng)上衛(wèi)生所輸液也都跟前跟后四臺攝像機圍了拍,搞得他走路都不會甩腿了?!澳阏f誰人不刷牙洗臉吃飯啊,連這些個吃喝拉撒都要拍,不知人家那紀(jì)錄片到底想要講啥?!眳螤斚袷窃诒г?,臉上卻掩飾不住的開心。祖輩留下的這些東西,雖已過了時,至少還有一些年輕人記得并愿意用這樣高科技的方式記錄下來。若干年后,倘他兒子做不了提線傳承人,他和他的皮影肯定還在另一處留著,還有一些人能通過另一種方式看得到。
只是,那師生四人拍完后,至今尚未傳得一些消息。也不知道在那部專題片里,呂爺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能是一個什么樣子呢?不過是西北農(nóng)村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男人。為著吃飽肚子學(xué)會了皮影,卻仍免不了在特殊時期挨餓受凍。也快樂,也憂傷;也煩惱,也向往。喝酒,打架。娶妻養(yǎng)子,侍奉老人。認(rèn)認(rèn)真真種地,熱熱鬧鬧演戲。直到有一天,皮影一樣會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
人這一輩子,大都不過如此。
所不同的是,每天,當(dāng)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照入院子的西北角,全村就只有這個普通的已經(jīng)老了的男人從西屋搬出一張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古舊的小木桌,開始了他一天最要緊的事——刻皮影。那個時候,陽光暖暖地在院子里一點點鋪開,窗臺、地上到處都是曬干了的黃澄澄的玉米棒,屋子外墻的白色瓷磚閃著瑩瑩的光。東側(cè),飼養(yǎng)家畜堆放草料的那個偏院,間或傳來幾聲悠閑的羊叫或是雞叫。院門口另一株老楊樹,另一群麻雀在上面喳喳地叫。呂爺戴著他的老花鏡,身著農(nóng)村老人常穿的藏藍(lán)色衣服,靜靜地坐在院子西北角那一處橙色的陽光里,話不多說,目不斜視,全身心沉浸在皮影雕刻中,像油畫調(diào)子里最深的那一處色,既醒目又顯得凝重,當(dāng)真是西北秋天里的一幅好景致。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