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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鳥

2023-07-27 23:44蚊釨
廣州文藝 2023年7期

蚊釨

從水房打水走回1012病房時,暴風雪已經(jīng)停了,窗外撲進走廊的橘紅色陽光,讓田詩然一時恍惚,以為走在一片秋收的田野上,高粱穗正泛出耀眼紅色,在夕陽輝映中輕輕搖擺。這畫面是一個好兆頭!她腳步一時有點兒輕快,推開病房門走進去。人高馬大的蕭晉半躺在病床上的白色被子里,像一艘被白雪覆蓋了的擱淺的木船,他臉沖著窗子,正盯著什么看,竟沒發(fā)覺她走進來。她倒杯開水走過去,將杯子放在他床頭柜上涼著,然后在床邊椅子上坐下來,他發(fā)覺了,沒回頭,伸出被子里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他接住那團熱度,又再次握緊一下,像在固定一個傳感器,生怕它不真實,或者須臾消逝。然后,他問:“咋這么久?”她回答說:“我前面有三個人打走了水,電水箱要重新燒開才行,就等了一會兒。怎么,你著急了,要解手嗎?”他搖頭說:“沒有,再說,我自己也能去洗手間的,就是以為,你要丟下我呢?!彼樕鲜切σ猓亲屗浪陂_玩笑。但她知道,那玩笑中藏著幾絲擔憂的。她說:“傻樣,什么都能想得出!”她用另一只手拍打兩下他的手背,那算是一個懲罰。隨后她問:“喂,你一直盯著外面,在看什么?”他回道:“雪雀啊!哎,我們都沒注意,它們有孩子啦!”于是,她暖暖的視線便隨他涌到窗外方向。

窗子上方大部,是逐漸退向東方的魚鱗似的灰白云層,邊緣被西側的晚霞鑲了一道橘紅色,有點兒好看;窗子下方,是一個可以俯瞰大半個北疆城的角度,暴風雪后,北疆城銀裝素裹,沉寂而肅穆,延伸至小城東北方的江濱公路上,少有車輛駛過,只有清雪車在推開積雪,另一輛車隨后把鹽撒到路上;窗子左側上方,可見住院大樓的后身,一塊逸出的樓角檐下,有一處以泥草壘起的鳥巢。之前總見一對雪雀情侶,在周圍追逐翻飛,那雌雀優(yōu)雅迷人、氣質高貴,有點兒小驕傲,雄雀孜孜以求、百般殷勤。盡管時光難熬,但它們還是結出了果實,繁殖出了下一代!此刻,雄雀捕食歸來,正站在鳥巢邊沿給里面的雛鳥喂食,雌雀站在一旁靜靜觀看,看不清鳥巢內有幾只雛鳥,只有成排的大大張開的嫩黃的鳥喙,在急切等待父親的美味遞送……這畫面讓田詩然不禁輕輕叫起來:“哎呀,我的心要化了!”她說完,卻感覺與蕭晉緊攥的手掌間有一絲異樣,她看一眼,發(fā)現(xiàn)蕭晉的手微微有些抖動,抬眼去看他的臉,發(fā)現(xiàn)他在無聲地流淚……田詩然一時慌亂,起身取來毛巾,試探著給他擦拭淚水。蕭晉嘆口氣,手覆在了田詩然額頂頭發(fā)上緩緩撫摸,說道:“沒事,我剛才在想,那只雄雀在追求雌雀那會兒,覺得它那個辛苦勁兒,呵呵,讓我回憶起我追求你的那些年,唉,我以為,那只雄雀就是我,不,詩然,你別打斷我,你大概又要說我覺得委屈,沒有的,壓根兒沒有的,我只是剛剛覺得,其實,現(xiàn)在的我,怎么能和它比呢?我并不如它,對你,對孩子,我什么都做不了……”田詩然再次用毛巾去幫他擦拭。她一邊流淚,一邊呢喃著:“求你,別這樣啊,你今天這是怎么了?”田詩然盡管嘴上這樣說,但其實在心里,她是清楚蕭晉的心思的:他和她那些年所經(jīng)歷的歲月,這么多年來她陪伴他一起抗擊病痛的心路,還有幾天后即將從南方歸來的兒子蕭田豐……

平靜之后,蕭晉告訴田詩然,他現(xiàn)在特別想到外面去跑步,哪怕跑一個半馬,他都會死而無憾,再有,就是特別想念蕭田豐。田詩然說,別著急,兒子很快就要回來了!出去跑步,要等你病好了,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后來,在田詩然的勸慰聲中,蕭晉漸漸入夢了。

蕭晉的人生最大夢想,有兩個。第一個夢想,始自他的少年時代:長跑。那時,他還住在故鄉(xiāng)柞城東郊,西臨一百米,過一道榆樹林下的壕溝,便是柞城體育場。每到清晨,體育場內那些身穿鮮艷運動服的奔跑、跳躍的身影,勾走了少年蕭晉的魂,他覺得那都是一些長了翅膀的人,像生活在神話傳說里一樣令人神往。也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他悄悄地加入這個神話隊伍中來了,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段長跑!蕭晉身材屬于瘦高,十歲時就已長到接近一米六,體重不到二十六公斤,就有一些大人告訴他這個瘦小孩,像他這種體質,并不適合長跑,應該去做別的運動。倔強的蕭晉堅決不相信那些大人的話,他想反駁說,就算你們說的我體質差是對的,那不正應該進行鍛煉嗎?想增強體質,跑步難道不是最好的辦法?難道,僅僅坐在那里下棋,就能增強體質?但是,他怕自己的“理論”站不住腳,就只在心里叫了一遍。即便如此,他沒妥協(xié)也沒放棄,倒是更加投入了。上初中后,他先從四百米開始練起,也就是在體育場跑一圈,兩個月后開始加一圈,卻感覺特別累了,有那么幾天,他以為自己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他沒想到,八百米居然這么難跑。初三整整一年,他幾乎忘記了長跑這件事。后來,他考入柞城第一高中,認識了同班女生田詩然。也不知為什么,這個恬淡溫柔、少言寡語的女孩,宛如一部功率強大的充電寶,頓時讓他充滿了一種向前之力!他不但堅持下來繼續(xù)跑八百米,并且在全校春季運動會上,報名比賽四百米。他不認為是自己逞能,他主要想檢驗一下,自己練習跑步以來的成果,另外就是特別想讓田詩然注意一下自己。他記得自己那天的狀態(tài)特別好,從未有過的躍躍欲試之感,既興奮,又快樂,他覺得這是跑出好成績的難得狀態(tài)。一切也正如他所料,比賽開始,他便如離弦之箭,身輕如燕飛奔出去,沒過一百米,他就已經(jīng)跑在最前面了,他心花怒放,喜悅抑制不住地開滿臉頰,他的視線不時瞄向自己的班級,尋找田詩然的身影,但顛簸不定的視線,讓他沒辦法鎖定那個女孩的位置,他一路搜索,一路狂奔,跑姿特別怪異地沖向終點,距離撞線還差十多米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了田詩然的位置,見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終點這里,蕭晉一陣激動,揚起雙臂,既像在慶祝,又像在跟田詩然打招呼,張嘴想喊兩句什么,還未喊出聲,突然覺得腰腹無力,雙腿酸軟,腳底下像是沒了根,即將撞線的一剎那,他酸軟地癱倒在跑道上。他完成了比賽,也如愿取得了第一名,不過是倒數(shù)的。他悻悻然回到班級,這個上午就像在上刑,讓他痛苦至極。午間在食堂打飯時,蕭晉垂頭排在隊伍里,誰也不敢看,甚至在想,應該懲罰一下自己免了這頓午飯!但在這時,身后有人說了一句:“蕭晉同學,你、你跑得很棒,但是跑道的地面不好,耽誤了你!”蕭晉回頭,正是田詩然。

后來回憶,蕭晉覺得,田詩然短短一句話,意義和價值都遠遠大過一枚金牌。甚至就是他的榮耀時刻。他勝利了,知足了。摔倒那一瞬間更算不得什么,尷尬的一幕已被撥云見日,消散不見了?,F(xiàn)在,更沒有什么阻礙和困難可以動搖他繼續(xù)長跑的信念,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五千米,那個揮汗如雨的夏季,蕭晉實現(xiàn)了對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突破,那時,他已經(jīng)把跑步場地,由體育場轉到了校園操場,清晨他早早來到學校,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從不間斷。他隱隱覺得,不知在什么地方,田詩然的那雙美麗眸子一直都在關注他。居然,這不是他的幻覺,因為有一天,借著燦爛的晨曦之光,他在拐過一個彎道時,確實看到了教學樓走廊的窗子后面,田詩然定定地站在那里,向他這里認真看著……后來田詩然告訴他,那是她。她有一個愛好,雖然自己沒有絲毫體育天賦,卻尤其熱愛觀看田徑比賽和訓練,尤其是長跑,那會是她最覺熱血奔涌的時刻。這是蕭晉做夢都不敢幻想的。他覺得,這恐怕就是天意吧?于是,蕭晉暗暗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完成萬米比賽,拿到前三名的成績,或者可以完成一次全馬比賽,就向田詩然表白。

可以追到田詩然,當然就是蕭晉的第二個人生夢想。它的出現(xiàn),比關于長跑的夢想要晚。開學第二天午后,高一全年級(四個班)同學在會議室聚會,相識、聯(lián)誼、展示才藝。在此之前,靦腆的蕭晉并沒有關注班里的任何女生,他的全部心思都吊在長跑上呢。所以,當田詩然開始朗誦一首詩的時候,蕭晉才剛剛知道她居然是自己班里的女生。田詩然穿一條深咖色背帶裙,淺米色涼鞋,梳一對彎曲的羊角短辮兒,和幾位女生一同擠在一條深紫色的長條桌上,兩只小腿和腳輕輕晃動著,像極了碼頭邊上一位閑坐吟詩的民國女子,蕭晉發(fā)覺自己的視線不想離開她了。田詩然的朗誦并不煽情,聲線靠近中音部,但咬字清晰,情感質樸,就如碼頭邊上輕輕流過的一道靜水,幾乎沒什么波瀾,卻閃爍著一片不易被他人察覺的光亮,直射蕭晉的心頭……怦然心動的蕭晉,只記得她朗誦中的一句:“那個扎著一對羊角辮、坐在樹杈上的女孩,光著小腳丫……”他被這句詩中的畫面意境擊中了。他少年起幻想的未來情人的樣子,都仿佛已包含在這詩情畫意當中。他想,這不就是我的夢想嗎?她像天使一樣突然降落在眼前,夫復何求?我要追她!就這么定了!她有點兒小驕傲對嗎?那又如何?她是一萬米,還是馬拉松?我都不畏懼!目標再遠,不過一段有限距離,夢想?yún)s是無遠弗屆……

于是,另一個夢想大廈就這樣搭建起來了。蕭晉并不想知道,愛情的路是不是也像長跑之路那樣,簡單直接,只要有氣力、有恒心,抵達目的地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讓他暗喜的是,那之后,很快他便引起了田詩然的注意,就像長跑日遇到了好天氣和適宜的風,只待他跑起來追起來啦!就如他想好的,升入高二后的秋季運動會,他果然報名參賽了一萬米,參賽的一長串隊伍從校園跑出去,繞著一段城郊公路跑了一個來回,他終于體驗到什么叫“拼死向前”了,但讓他感到無比安慰甚至倍感鼓舞和激勵的,是在公路兩側排列著數(shù)不清的樹木,他一邊迅跑,一邊觀察著那些高大蓊郁的樹枝,他看見每一處樹杈之間,都有一個扎羊角辮穿深咖色背帶裙的女孩坐在上面,悠著小腿,含笑沖他吟詠詩歌。在她的朗讀聲音陪伴下,他拼死向前,沖過終點:第三名!一切就像是最好的安排,他沒有辦法不聯(lián)想到諸如“天意不可違”“天助我也”之類的話,因為有了冥冥之中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這次,他絲毫沒有靦腆之感,在運動會結束之后,他直接在水房附近找到了田詩然,就像在模仿她朗讀詩歌時的口吻和情緒,認認真真說道:“田詩然,我聽說你喜歡看長跑比賽,你要是跟我好,我可以天天跑給你看,就像今天這樣!”田詩然似乎剛剛洗過手,她一只胳膊揸著,一只胳膊抬起放在額頭,不自然地整理著上面的一綹頭發(fā),她面朝著橘紅色晚霞,似乎通體連接著溫暖和熱烈,但在這一刻,她兩眼卻是無限的迷惘,那恬淡的笑意在蕭晉看來簡直是怪異的。田詩然的話也并沒有夕陽那么暖:“你在說什么呀蕭晉同學?才跑一萬米,就讓你胡說八道啦?我只喜歡看田徑比賽,又不是為了看你,你怎么了?”

被拒絕。被拒絕。被拒絕……一次。又一次。再一次。這連續(xù)表白失敗的節(jié)奏,就像他沒有完成長跑的賽程,因而沒有比賽成績一樣。但是可憐又倔強的蕭晉,盡管內心知道這是一次一次失敗,但在他嘴上是從來不會這樣認輸?shù)模粫嘈胚@是最后的結果。他一直認為,是自己的表達錯誤,時機不對,表現(xiàn)還不徹底,等等。他依然只相信一點:只要有氣力、有恒心,抵達目的地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現(xiàn)實生活卻并不支持蕭晉的長跑信念。蕭晉家兄妹共五人,三男二女,蕭晉上有一個姐,下有一個妹、兩個弟。他們的父母都在同一家企業(yè)——柞城糖廠上班——那是整個柞城最大的一家國企,位于柞城西郊大約十里路稍遠位置,有上萬名員工,上下班都要坐通勤車,午間也不能回家吃飯。父母每天幾乎天未亮時便已起床,母親做飯——早晨家里人吃的,以及父母要帶上的午飯飯盒,父親整理飼料喂豬——三只成年豬、一窩豬崽——它們的進食量很大,像是逃難來的,搶奪食物時兇神惡煞、嘶吼啃咬的。然后母親把上學的孩子們要帶的物件整理好,父親預備好豬的中午吃喝,交代蕭晉和姐姐別忘記喂食。之后,他們便去站點趕六點鐘的通勤車。父母上班后,這個家實際上就是蕭晉說了算了,姐姐自幼身體羸弱,肺結核病一直不能痊愈,也不愛多講話,一切愿意聽從大弟的安排。但那時的蕭晉,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能為這個家做點兒什么,除了幫助姐姐洗衣服、做飯、喂豬之外,他還是要抽身去體育場或校園,追逐他的長跑之夢,所以在他心里,實際上對姐姐的依賴反而更多。姐姐生得清秀,像一位江南女子,雖然因為身體不好沒有讀完高中,但她讀過很多書,懂得許多學校沒教的道理,她靜默時如悄然秀木,說話時便如風過疏林,是蕭晉心里覺得透亮的時刻,仿佛晦暗頭頂開了一扇小天窗。姐姐不反對他長跑,但姐姐說要量力而行,不要太在意終點有多遠,要感受快樂本身,這一路奔跑是快樂的、有益的就好。既然姐姐這樣說,蕭晉也就打消了想在每次完成既定長跑目標后,要與她分享心得和成就感的念頭,姐姐太安靜了,如何能體會他的這種躍動心境和拼死向前的感受呢?但是當蕭晉喜歡上田詩然之后,他決定必須把這個女孩說給姐姐聽。偏逢此時,姐姐病情突然惡化,一直處于發(fā)燒昏迷、不省人事的狀態(tài),兩個月后,姐姐悄然離世,蕭晉一肚子話,只能交給燒成灰燼的騰空的紙錢,還有悲鳴卻無字的風聲。一夜之間,蕭晉覺得人生迷惘了許多,這感覺只會讓他更加懷念姐姐,想起便要垂淚。但是他的長跑夢想和追愛之路依然要繼續(xù),家里瑣事明顯多了許多,主要是分了他的心,弟弟妹妹畢竟都小,需要他做的事,瑣碎而不可少,這簡直讓他長跑時都覺得腳腕綁了贅物。這些也還好說,麻煩的是,有一天,父母終于找他,要談談他的“夢想”了?!伴L跑夢”,父母是早知道的,從沒表態(tài),最多呵呵笑一下,蕭晉也沒猜測那其中是否有含義。這次不同了,不知他們從哪個渠道得知了蕭晉的“追愛之夢”,此“夢”非同小可, 不能再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了。父親一般喜歡酒后“暢所欲言”“聲情并茂”,母親輔以“紅袖添香”“見縫插針”,配合成一道堅硬的屏障。父親大大的眼睛布滿血絲,頭發(fā)總是亂糟糟的,后腮部位一鼓一鼓的,仿佛有許多話還被他堵在那里,并未徹底“暢所欲言”。父親對蕭晉說:“你咋還鼠目寸光地就圖眼巴前兒糖渣子這丁點兒甜蜜是咋的,還早上戀啦,趕時髦?是你這樣的嗎,趕得起的嗎?你沒這條件和資本,知道不?就咱家啥條件啥檔次,你心里沒個數(shù)嗎?對你,都抱以厚望呢,咋說,你現(xiàn)在是老大吧,要做一個樣子,后面排一溜妹妹弟弟的,都照你的動作學,咋辦?那我和你媽,還活不活?”母親便說:“就是就是,我們操不起這個心啊,讀書要緊讀書要緊!”父親接著說:“道理還用我說嗎,我才讀幾天書,你心里簡單一捋,因果就擺在那兒了,考上大學有份好工作,啥姑娘不隨便挑?咱這家,就指望你出息呢,我和你媽雖然都還上班,但是你不曉得,現(xiàn)在效益特別不好,能干到哪一天都不準的,如果你再沒個出息,將來連個工作都沒有,我和你媽,還有這家,不就塌了嗎?”

蕭晉做夢也沒想到,他喜歡上一個女孩,后面會牽涉這么多問題,并且如此重大。蕭晉倔強,但如此大的責任壓力他是背負不起的,他想,父親言過其實了,夸大了后果不堪的那部分,但他沒辦法反駁或頂撞父親。但讓他屈服,也無可能,他可不是一個輕易在嘴上服軟的人,他能做的,只有沉默不語。而在心里,他其實已想好接下來怎么做了。開始讀高三,蕭晉又一次對田詩然表白。因為拒絕的次數(shù)太多,田詩然就像一位成功的“守株待兔”人士一樣,不準備多言,略帶一絲同情,只等再一次見證這只“兔子”如何“撞死”在自己這棵樹上了。讓田詩然意外的是,這次,蕭晉的“表白”突然有了新意,“兔子”竟然沒有直接撞樹,它學會了“拐彎”!蕭晉的語言組織能力盡管依然不好,但邏輯性似乎比之前準備得更充分,他的話似乎是退了一步,但態(tài)度明顯是積極的,有了飽滿的進取心,就像長跑中的一段蓄力時刻,看上去慢跑了幾步,卻是為了更有力更穩(wěn)妥地沖向終點!蕭晉說:“田詩然,我仔細考慮過了,為了不影響我們各自的學業(yè)和高考,你可以不和我談戀愛,——不不,我是說,上大學之前,我們不談,但是,我想說,你要和我確定一下關系!”田詩然歪頭看他,一側眉毛不自覺地挑了兩下,她突然覺得蕭晉有趣了。她問:“啥關系?”蕭晉笑了,像獲得長跑冠軍后即將上臺領獎時一樣,又得意又羞澀,同時又有一點兒自我懷疑。蕭晉說:“啥、啥關系,就是,戀愛關系嘛,不談,但是你答應一下,做我的女朋友,口頭應允一下,——但是,我們平時還像同學那樣相處,就是這個意思!”田詩然聽得懂他在說什么,但她依然感到不解,她問:“這又何必呢?為什么呀?”蕭晉的表情簡直比之前更濃烈了,他滿懷對長跑終點的期待似的說道:“你只要答應能等我就成,我只是想這樣,我們、我們可以一起讀大學的時候再談,總之,你只要等我!”

這一次,田詩然沒有拒絕,更不會答應,她是有一些恐懼了。她被嚇到了。她甚至覺得,蕭晉的想法像一個長遠的計謀,有些病態(tài)、有些可怕。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他蕭晉跑得起馬拉松,我田詩然可不行,會把我折磨死!他是轉彎了,但是這個轉彎速度過快,接近于瘋狂!田詩然其實是用她的不表態(tài)表達了抗議。自此之后,田詩然成了一個恐懼兔子會撞死的膽怯農夫,處處躲避蕭晉的出現(xiàn),捕捉到一點兒蹤影便迅速跑開,仿佛他會橫沖過來。蕭晉單獨約她說話,她也不再赴約。她要徹底逃出蕭晉的視線。她基本成功了,三年里沒再給蕭晉表白的機會。她總算喘口氣,猜想蕭晉終于知難而退了。

臨近高考一段時間,同學們在一起議論最多的,除了各種壓力和惶然,便是每個人的報考去向,像恣意流淌的溪水般喧嘩散落。一天晚自習時,忽然停電了,那天田詩然居然忘記帶蠟燭,正焦急著,身后一圈光束移向她,蕭晉這一刻猶如一根電線桿立在了田詩然課桌旁邊,右手臂半舉著一根點燃的蠟燭。田詩然一時有些慌亂,以為這又會是他表白的一刻:不會吧?班里此刻這么多人!蕭晉卻是一副鎮(zhèn)靜的神情,他輕聲說了一句:“我正好多帶了兩根蠟燭?!闭f著,他彎腰讓蠟燭在桌面歪倒,滴下幾滴蠟液,之后把蠟燭固定坐在桌子一角,蠟燭底下的蠟液被迅速擠壓了出來,幾乎要飛濺出去。田詩然身體盡可能地后傾,怔怔地看他做完這一切。田詩然輕輕一句“謝謝了”,話里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蕭晉卻全無往日表白時的那副莞爾樣子,他俯身將雙手搭在課桌上,一本正經(jīng)問道:“你決定了嗎,考哪所大學?”田詩然“我”了一聲,不安地看一眼周圍同學,之后迅速回答了他:“鄭州農學院吧,我想浸染更多的中原文化,包括齊魯豫這一地區(qū)!”蕭晉點點頭,雖然沒說話便走開了,但對于獲得的答案,顯然是滿意的。坐著沒動的田詩然需要讓自己復雜的心情平靜一番。蕭晉如此簡單的話語,她還真得適應一下。

高考發(fā)榜:蕭晉考入了鄭州農學院,而田詩然則考進了黑大會計系。

田詩然確實撒了謊。蕭晉問她的那一瞬間,她心底就豎起了一層層遮擋板,也并非冰冷,卻堅實穩(wěn)固。她知道,蕭晉是想跟她報考同一所大學,以便延續(xù)他的孜孜以求。田詩然不想讓那樣的“延續(xù)”畫面在她后面的生活中出現(xiàn),蕭晉的徒勞辛苦和自己的逃避式疲憊,都是她無法接受的。除了撒謊,她沒想出更好的辦法。她寧愿蕭晉因為她的謊言而心生憎恨。

果然,她和蕭晉自此失去了聯(lián)絡,她讀大一這一年當中,蕭晉一直沒有出現(xiàn)。平靜如水的校園生活,讓田詩然感到自由和愜意,她專心于學業(yè),努力上進,想讓自己更加出類拔萃。她參加了好幾個社團,并報名志愿者活動,她熱情、活潑的個性得以盡情發(fā)揮,全系準備選舉學生會干部時,好幾名同學都說要支持推舉她做宣傳部部長。田詩然報名參選,投票選舉結果她排在第三位,貌似穩(wěn)操勝券可以進學生會了。意外的是,在輔導員那里,她被攔截出局了。競選失敗本身,并不會構成什么強烈打擊,田詩然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心胸狹隘的女孩,但是輔導員和一些同學背后的議論,寒風般刮進了她耳朵,讓她崩潰了。“她太張揚了,這是我最看她不入眼的地方,好像這個世界沒有她做不來的事,她即便什么都能參與,但只能參與而沒有組織能力的人,怎么可以做學生會部長?”“樣樣通樣樣松!”“沒被男生追過吧,這么搶鏡頭,要做女主招蜂引蝶嗎?”“比她出色的人多的是,都被她搶了風頭,不給別人機會!人格不行!”當晚,郁悶欲死般的她,一個人來到校園外一條美食街,吃了一頓麻辣火鍋,辣得她鼻涕眼淚流了一下巴,還喝掉了六聽啤酒。從火鍋店走出來,北風正刮得緊,在這孤寂的寒夜街頭,晃蕩蕩的她卻突然想起了蕭晉。田詩然淚灑不止。她自言自語如念經(jīng)般嘮叨著:“我這么好一女孩,蕭晉這么死心塌地追我,為什么班里這些人就是看不見我的優(yōu)秀呢?為何如此打壓我?蕭晉,你來呀!你來幫我說說我有多好!讓他們都知道!”

蕭晉果真來了。不過,已是她讀大二這年的冬天了。

蕭田豐的五官生得更像母親田詩然,俊朗中又多了一點兒清秀,個子高高的,戴一副眼鏡,短發(fā)寸許,眉目深邃,某種穩(wěn)重的氣質似乎超出了他二十四歲的年齡。他沒有繼承父親熱愛長跑的愛好,唯一讓蕭晉稍感安慰的是,蕭田豐也喜歡圍棋。但是讓蕭晉和田詩然不會想到的是,蕭田豐這種靜如處子般的氣質,居然在他走進醫(yī)院走廊時,忽然掀起女護士們的一片輕聲嘰喳和議論,就仿佛一位偶像明星赫然出現(xiàn)。蕭田豐倒是安穩(wěn)平靜的,他神情專一地迎向等候在走廊里的田詩然,與她抱在一起。他放下手里推著的旅行箱,以右手指擦拭田詩然的淚水,左手掌撫弄著田詩然的后背,低聲說著“沒事沒事”。他扯住田詩然的手臂,一起向病房走,低頭觀察著她的神色,問道:“我爸情況怎么樣???”田詩然不說話,輕輕晃頭。蕭田豐加快腳步,帶著田詩然奔向病房。

蕭晉居然已經(jīng)走下床,就站在病房內門邊,扶墻站著,等候著蕭田豐進來。蕭晉稍稍發(fā)抖,虛弱得微喘不止。蕭田豐抱住父親,一直微笑著,慢慢把他連攙帶抱地挪回病床,幫他躺好,拉著他的手坐下來,注視著他的眼睛,這時才有時間真切地叫了一聲:“爸!我回來看您了!”

蕭晉目不斜視、一眨不眨端詳著兒子的臉,近乎癡貪。蕭田豐不解,看看田詩然,回頭再看蕭晉,故作松弛地笑著。

蕭晉也微笑了,輕聲言道:“剛才,護士們的叫聲我聽到了,呵呵。”

田詩然也笑了,環(huán)顧一下旁邊三個病床上的患者,然后說:“看把他爸高興的,兒子優(yōu)秀,他臉上有光呢!”

蕭晉點頭,感慨道:“兒子,你這一回來,爸的病好了一半??!”

蕭田豐便笑,倆手輕輕搓著父親的一只手,說道:“那好啊,放心吧,我以后一定會經(jīng)?;貋砜赐銈?!”

田詩然趕緊插話問:“兒子,你還是決定了,不回東北找工作啦?”

蕭田豐看一眼蕭晉,對田詩然說:“先不聊這些了,稍緩一緩,我要弄點兒熱水,病房溫度蠻好的,我給我爸擦一下身子吧?!笔捥镓S一直笑著,聲音盡量放大一些。他不想因此話題讓氣氛驟然涼下來。蕭田豐的提議倒是一下讓蕭晉興奮了起來。平日除了長跑和下圍棋,蕭晉最喜愛做的事,便是洗澡、剪頭、吃面,他患病之后,蕭田豐便不讓他再出去做這些了,蕭田豐自己現(xiàn)學了理發(fā)和搟面條,只要有空,他就幫父親做,這不僅讓蕭晉高興,也讓田詩然和蕭田豐感到欣慰和溫暖?,F(xiàn)在,拉上簾子后,當蕭田豐用熱毛巾為蕭晉慢慢擦拭身體的時候,蕭晉還像之前一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蕭田豐的臉,喜悅讓他的眉眼都煥發(fā)出難得的光彩,竟慢悠悠開起了玩笑:“兒子,他們都說你長得不像我,多可氣,都說你像你媽,我怎么不覺得?我不是要比較你們誰長得更好看,我的意思是,這么帥氣安靜的美男子,怎么說也是集中了我和你媽的優(yōu)點吧?怎么如此輕易地,就把我的遺傳基因給抹殺了呢?田詩然你笑啥,我真的不服氣呀!”

蕭田豐也隨著田詩然一起笑。他說:“爸,你看你,就這點兒事兒,我自己就聽你叨咕過好幾遍了,咱就算是搞糧食的專家,也總不能一顆糧食一顆糧食地去挑選哪個更像種子吧?有這個必要嗎?再說了,干嗎非要把我說得一定要像誰不可???我就不能是你們二人的精華匯總嗎?爸媽,別說我像誰,我是你們二人全部優(yōu)點的集中體現(xiàn),好不好?”

在蕭晉和田詩然眼里,蕭田豐不啻上帝賜給他們的溫暖天使。亦可稱為暖男。蕭田豐的溫暖,不僅體現(xiàn)在心思縝密、做事妥帖,總能簡單處理細微矛盾,并同時撫慰到父母的內心,并且他總是能以各種肢體語言,傳達他對于父母的那份暖意。這讓蕭晉和田詩然兩人都深切感受到了這個兒子的珍貴。但是,關于蕭田豐大學畢業(yè)后的去向,這一年來讓蕭晉和田詩然萬分焦慮,蕭田豐說過不止一次,他畢業(yè)要去南方發(fā)展,不想回東北,他愛東北故鄉(xiāng),但是南方有更多發(fā)展機會,如果未來向好,他要在南方安家,買一棟大房子,把蕭晉和田詩然接去南方生活。但是蕭晉和田詩然都知道,自己絕對不會離開東北的,尤其是蕭晉,他認為,自己的所有青春和碎夢,都埋葬在了東北,怎么可能拋掉這些?這里是他們的根和本!這一矛盾從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三個人其實還未深談,田詩然一直想談,但不知為何,她覺得蕭晉和蕭田豐似乎都在盡力回避談這些。田詩然想,也許蕭田豐覺得場合或時機不對,也許覺得這些無須深談,一切順其自然?那蕭晉又為何要回避呢?他很嬌慣蕭田豐,一直強調要讓他自然成長,不能拘束他的青春夢想。田詩然覺得,蕭晉這一輩子,不管對誰,實在是太軟弱了!之前沒談,現(xiàn)在蕭晉病成這樣,蕭田豐不想談,也是他的一片孝心。她也理解。

蕭田豐此番回來,給蕭晉擦了澡,捏了腳,按了腿和腰,還去街上買回了理發(fā)工具,為蕭晉理了發(fā)。另外,他帶回了一些優(yōu)質牛奶和雞蛋,還把三萬元錢交給了田詩然,是他在深圳實習期間打工積攢的。蕭田豐說,他以后一定會幫到家里更多,現(xiàn)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蕭晉和田詩然已經(jīng)非常感動了,這是兒子省吃儉用的血汗錢,還讓他怎么樣啊?田詩然還未流淚,蕭晉在一旁已經(jīng)擦起了眼淚,一再說:“是我拖累了你們,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蕭田豐衣不解帶在醫(yī)院照顧了蕭晉接近一周時間,他讓田詩然也休息了兩天,之后,幾個高中同學約他出去談志愿者的事,田詩然便又繼續(xù)留在病房了。這日午間,田詩然去食堂打飯,蕭晉忽然尿急,就一個人慢慢走著去了走廊一旁的洗手間。洗手間收拾得很干凈,也無更多異味,沒有旁人,靜悄悄的,蕭晉解手完畢,正要緩緩向外走,忽然聽見外面洗手池那里兩個女孩在說話,口吻神秘,似乎是兩個年輕護士。一名護士說:“可不是嗎,我也聽說了,說他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他爸,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親生的,你說這話能信嗎?”另一名護士說:“我是聽B超室的小林說的,她父親就是電大的老師,和姓田的女老師是同事,不由你不信哪,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他親生父親跟她母親就是一個單位的,姓尹,教政治經(jīng)濟學的老師,一直對那個姓田的女老師呵護備至!”最先說話的護士又說:“女人也是難啊,她老公病那么多年,她一個人的苦可以想見啊,也許誰給了她一點兒溫暖,她就沒把持住吧?可是,苦了那小帥哥,長得那么完美,卻還不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撲通!蕭晉雙腿失去知覺,坍陷似的癱坐在廁所地上,他恐懼般瞪大雙眼,不想讓別人看見,咬著牙扶墻想要站起身,卻完全做不到,雙腿仿佛已不屬于他,或者不再與他相認,成了別人的支撐,與他無關了。這一瞬間,蕭晉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絕望,他哭了!

那個教政治經(jīng)濟學的尹老師,蕭晉是認識的。多年前,也就是蕭晉和田詩然結婚第二年,蕭晉腎病綜合征加重,每逢年節(jié),田詩然單位分一些米面糧油之類的福利時,總由一位男教師蹬三輪車送來,不由分說地幫忙扛到六樓上。那便是尹老師。一位臉色白皙的書生,說話語速遲緩,行動稍稍拘謹,但目光溫柔,雖然有一些閃爍,卻也不讓人反感。有時候送完福利品,他會留在家里說幾句話。之后,他看到了蕭晉的圍棋書、圍棋盤和棋子,就與蕭晉聊起了圍棋,之后空閑了,他便來家里與蕭晉對弈幾盤。偶爾地,也會被蕭晉和田詩然留在家里吃飯,他強調不能喝酒,但蕭晉記得每次他也沒少喝。餐后,他會勤快地幫著收拾碗筷,擦桌洗刷,廚房內外忙活,盡管有時他去廚房幫田詩然的時間有點兒長,蕭晉也沒多想,也不記得兩人之間有什么異樣。但是后來,不明緣由地,尹老師不再來家里了。時間有點兒久,蕭晉便有意無意問妻子何故,妻子看似也不隱瞞,對蕭晉說,是她不讓尹老師來的,她說他磨磨嘰嘰的總找你下棋,又吃又喝的,討厭死了,再說,你和他下棋,每次都是三五盤棋,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你的腰根本吃不消,太累啊,你不能這么累,你知道嗎?田詩然這么心疼他,蕭晉還能說什么呢,便沒再打聽?,F(xiàn)在看,事情遠不是那么簡單的。另外,蕭晉又想到他心愛的兒子蕭田豐,像一種鬼魅上身似的,一想到蕭田豐那張可愛漂亮的臉龐,與此同時,尹老師的頭像就會在一旁出現(xiàn)。讓蕭晉幾乎要瘋狂的是,他越仔細要分辨他們,越覺得他們是那么相像,從來沒有過的這種判斷,不僅是那些五官、膚色、身高,甚至蕭田豐的個性與愛好,都格外清晰地沾染了那個尹老師的影子。蕭晉隱隱覺得,這個以往模模糊糊的疑問,今天終于產生了一個答案,但也讓他潮水般地涌上洶涌的絕望感……

蕭晉激烈的反抗,讓田詩然茫然失措:他開始絕食,幾乎不和田詩然講話,躲避田詩然與他的一切肢體接觸。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不再配合治療!只是一個午間打飯時間,蕭晉整個人就像突然喪失了所有意志,一聲不吭地癱倒在馬拉松半路上了。他是被醫(yī)生護士們從洗手間地上抬回病床上的,他臉上像是疾風刮來一大片陰云,身上一直流汗,看上去虛弱不堪,但是臉頰上的汗水,讓田詩然懷疑那更像是淚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田詩然一著急,老病偏頭疼又犯了,劇痛讓她幾乎昏厥,甚至想死。她心里清楚,蕭晉的病是禁不起一點兒折騰的,這些年里,他已經(jīng)三次換腎,都不見好轉,現(xiàn)在身體各臟器功能已經(jīng)不再適合換腎了,只能靠透析維持著,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并發(fā)癥,臟器功能衰退,心肺脾都不好,還嚴重貧血、眩暈,突然血壓下降,有好幾次透析,血壓突然下降,人差一點兒就沒了?,F(xiàn)在這個樣子,如果放棄治療,不跟醫(yī)院配合,不就等于自殺嗎?田詩然一這樣想,整個人都要絕望了。不行!非得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不能就這么放棄!田詩然的頭越疼,心里越痛苦,她的倔脾氣就越往上頂,越不肯屈服。午后,她竭力讓自己微笑著,語調平緩地和蕭晉說話,就如同這些年來她一貫要做的那樣,一點兒一點兒勸慰,一點一點詢問,徹底忘我。以往,蕭晉不開心時,她的這些做法總是有效的,但這一次,蕭晉卻不回應她,就像把自己的感覺和觸覺都關閉了一樣。直到要去處置室給蕭晉做透析了,田詩然也沒有獲得半點兒答案。她放棄了。況且,勸蕭晉去做例行的透析,也讓她和護士大費周章,蕭晉的拒絕和抗拒簡直到了一種瘋狂程度,幾個醫(yī)生護士一起幫忙也不行,直到蕭晉力竭后,得到田詩然同意,才總算把蕭晉放到推車上,送往處置室。田詩然一臉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頭發(fā)蓬亂,眼里也噙滿淚水,卻一點兒不想說什么了,只是用力扯著蕭晉的一只手,陪著他往處置室走??删驮谔幹檬裔t(yī)護人員忙前忙后附近無人時,蕭晉一下子把田詩然的手捏緊了,但他并無多少氣力,所以實際上他是在用指甲摳她的手背,田詩然疼得險些叫出聲,她看見蕭晉兩眼涂滿絕望一般的色彩,聲音雖然低沉,卻明顯有些兇狠:“蕭田豐的爹,是那個尹老師吧?告訴我!姓田的,你想欺騙我到死不成?……”

那年,田詩然沒有進入學生會,她終日悶悶不樂,惰性彌漫,腦子和身體都像嚴寒中的車軸,懶得轉動一下。暴雪飛舞,教室窗外的校園籠罩在一片鵝毛紛飛似的迷亂中,光影慘白,空中仿佛亮著一盞瓦數(shù)過低的白熾燈,灰蒙蒙的令人昏昏欲睡。田詩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情緒低落,一聲不響地賴在座位上,下課了也不想動一動。還有一節(jié)課才到午飯時間,田詩然并無胃口,卻突然很想喝酒,她聽男生們說過,大雪天大雨天,就點兒小菜,喝點兒小酒,特別麻!是的,田詩然此刻特別想“麻”自己一下。但她并不知道,那種“麻”的感覺是快樂的,還是更加痛苦的。她只想體驗。

走廊平臺那邊傳來一陣騷動。腳步聲、議論聲、嬉笑聲,一時如大鐵鍋內翻炒著什么,令人煩躁,又使人好奇。一名同班女生站在教室門口招呼她:“田詩然,快來看呀,操場上有熱鬧,太搞了!”田詩然沒興致看熱鬧,女生卻一再招呼她,田詩然無奈走出教室,由女生牽著手來到平臺的半截護墻處,擠在人堆里,從三樓位置往下面操場觀瞧。從校園操場半空中垂下一道密實的雪幕,雪幕底端的操場空空蕩蕩,只有積雪鋪成的毯子遮蓋了跑道和草坪,但是那個“熱鬧”倒也顯而易見:那是一個奮力在大雪中奔跑的身影,那身影在繞著操場跑圈,速度有些快,所以在漫天風雪中稍顯滑稽。此時,南北教學樓的每層平臺上已聚集許多圍觀的學生,開始是好奇和議論、嬉笑,后來不知道是誰帶頭喊叫起來:“加油!大傻子,加油!加油大傻子!”加油聲迅速龐大,形成聲勢,其中夾雜著哄笑聲。風雪中,奔跑者的臉完全看不清,只能看見他穿著一件草綠色仿軍大衣,戴一頂紅色的滑冰帽,鞋子很大,遠看特別像一只笨重的花企鵝,或者是馬戲團的小丑。看上去,他與別人(或者真是一個大傻子)的奔跑姿態(tài)沒有什么不同,但田詩然顯然并不這么認為,她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姿態(tài)的獨特之處,那來自他有些梗著的脖子,像許多老牛急眼時一樣。她“媽呀”叫了一聲,轉身慌亂地往樓下飛跑。

站在樓梯出口處,田詩然沖著操場上那個奔跑的身影破音喊道:“蕭晉!你個笨牛,你在干嗎!”

蕭晉來哈爾濱黑大找田詩然,卻沒有她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他對門衛(wèi)大爺描述了半天田詩然的一切,門衛(wèi)大爺除了去摸下巴上一片灰白胡須,只剩下?lián)u頭。最后,門衛(wèi)大爺頗為同情這個沮喪的男生,便說,如果蕭晉能征得校方同意,可以通過廣播找人。蕭晉連忙制止了這份好意。他相信,那會讓田詩然尷尬得下不來臺的,對他大發(fā)雷霆不說,弄不好會徹底與他斷交。蕭晉說:“大爺,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她?!笔挄x說只要能讓他在操場跑上幾圈,田詩然就會自動出現(xiàn)。門衛(wèi)大爺一臉茫然看著外面的大雪,瞅瞅蕭晉,自語道:“這種接頭暗號,俺可頭回聽說!”

那天午間,田詩然帶蕭晉在距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小街上吃的火鍋。其實,蕭晉以如此“滑稽”的方式來找她,讓她的內心七上八下,既可笑又可氣,同時又不知為何有一種安慰感,就像一個跌落著的物體被什么托住了,沒讓險情發(fā)生。田詩然問,怎么就如此確定她會出現(xiàn)?蕭晉此刻自信的表情,讓他的滑稽感有增無減,但他說的話還是讓田詩然稍稍心動了一下。蕭晉說:“因為互相了解,你們整個黑大,不可能有另外兩個人比你我之間更了解了!”田詩然的心情好起來,也有了胃口,也不覺得蕭晉依然這么追自己有多么討厭了。但是當她說要喝一點兒酒的時候,蕭晉攔阻她,說:“你喝成一朵大紅花怎么回校上課?”

田詩然還真的喝多了。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跟隨蕭晉去的休閑賓館。在賓館的床上,蕭晉吻了她,只是吻了她,后面還要做什么,蕭晉似乎沒想清楚,他后來說,那也不是他要的結果。他希望他和她的長跑應該同時撞線,他半路毀掉了她,是違背道德的。田詩然醒酒后,不相信他沒做什么,逼他承認,蕭晉堅決不認。她恐懼萬分,說他至少動了邪念,不然為何帶她來這里。他有口難辯。田詩然憤然離開。已是傍晚,蕭晉不放心,后面護送她。她發(fā)覺了,恐懼般向前跑,他在后面追。她知道跑不過他,只好在街上大喊:“救命!抓流氓!”蕭晉不得不離開了。

那之后,田詩然害怕蕭晉再來學校找她,操場不管多熱鬧,她也不再跑出去看了。對于未來畢業(yè)分配,她也打好主意:去更遙遠的地方,不讓他再找到自己。畢業(yè),她和班里的學習委員趙波一起,申請去了遙遠的北疆市。但是一到北疆的冬季,她就后悔了,這里實在太寒冷了,超出她的想象。第一年,她幾乎天天感冒,兩側太陽穴生疼,耳朵仿佛被刀片割著,險些凍掉,氣管兒里似乎裝了出痰機,隨時都在咳嗽、吐痰,人快瘋了。但是這里出奇的寧靜和優(yōu)美的風光又讓她感到舒心。她和趙波聊天,說道:“如果不是被逼無奈,真難想象,我怎么會來這么寒冷的地方工作呢?”趙波逼問那“無奈”是什么,她大致講了一下。趙波卻說:“我聽得出來,他對你實在太用心了!不過現(xiàn)在好了,你不用再擔心了,好好工作就好,他不會找到這個小地方的?!碧镌娙粎s安心不下來,問:“要是真來了呢?”趙波說:“那可要感動天地了,這里會變暖的!”趙波是說笑,田詩然心里卻有說不清的滋味。

一個烏云密布的午后,她在辦公室看書,門衛(wèi)打來電話,說一個男生找她。她從窗戶向門衛(wèi)那邊看,一個穿迷彩服大衣的人站在門崗處。她心里一顫,后背卻是發(fā)涼的感覺,心說:“上帝呀,他追到這兒來啦!他怎么像魔鬼一樣,躲也躲不開呢,到哪里他都找得到!”心里便已豎起一道圍墻和千萬只向外橫推著的手臂。她對門衛(wèi)說:“告訴他,我外出了,不知道多久能回來呢!”

周末午后暴雪,一夜未停。次日清晨,她從學校宿舍樓的四樓望出去,院子里蓋著厚厚的雪,樹墻、自行車棚和垃圾箱都埋在雪下看不見了。這里地勢低洼,厚雪一半來自降落,一半來自風刮。她心有些慌,覺得不太妙。匆忙吃過早飯,背起背包去上班,走出走廊,卻無論如何也推不開單元的鐵門了,積雪幾乎高過了整個門框的高度。她即便再用力,門也絲毫不動。這是她從沒遇到過的情況,她覺得就像電影中的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她一著急,眼淚便掉下來。她跑回屋子,給學校打電話請假,說自己出不去房子了。學校接電話的教導主任說,不只是她這里,好多老師都打電話請假呢。學校會盡快組織人力去各家?guī)椭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看來需要清理雪的家?shù)太多了。她心里理解,但仍覺得不開心,悶悶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忽然間,她看見樓下自家單元門外的厚雪中,漸漸出現(xiàn)了一條道路,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夢幻一樣。她慌亂著跑下樓,心跳有點兒狂亂,不知道在恐懼什么或者在期待著什么。門可以推開了,冷風疾速刮進來,帶著一點兒雪塵,她像走進了一座古堡,積雪分開兩側如懸崖聳立般超過了頭頂,中間就像一道峽谷似的劈出了一條道路,路面的方磚已經(jīng)裸露出來,它們熟悉的那種顏色和質地,讓她從夢幻頃刻回到了現(xiàn)實地面。窄窄的這條雪道中間,蕭晉正蹲在地上喘氣,手里握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破鐵鍬。她看見他的臉,有些吃驚,眼淚鼻涕淌了一臉和下巴,渾身雪霜,鞋子褲腳像是腫脹了,又肥又大。迷彩服棉大衣也凍僵了似的,在他看見她起身時,咔吧咔吧像冰裂似的直響。

她怔怔呆立在單元門口,沒能做到像那次在大學校園里見到他時那樣,威風而激憤地喊叫他的名字,取而代之的,卻是她發(fā)不出一句聲音的狀態(tài),同時已是熱淚奔涌。蕭晉告訴她,為了追她,他一開始準備從鄭州一家糧庫調到哈爾濱糧食部門工作,但是后來從一位女同學那里得知田詩然居然去了北疆,他沒辦法,又從鄭州糧庫申請調到北疆糧庫做糧食專家了。她還能怎樣呢?她已經(jīng)躲到邊境來了,還能躲到哪里去呢?再躲,就要躲到江對岸的俄羅斯了。她本已無可逃遁,又在蕭晉的誠意和鍥而不舍的馬拉松精神面前,不能不為之感動,她決定繳械投降。她對蕭晉說:“好了好了,我求求你,別再這樣了,我承認我輸了,我答應你,和你相處,好吧?”

蕭晉的嘴巴或許是凍僵了,或許是因為樂不可支,合攏不上了似的,跺腳搓手,說道:“田詩然,你上班來得及吧?呵呵,我是從城西跑著過來的,天還沒亮呢,就往這旮旯跑,這家伙把我給凍的!你覺沒覺得,咱們柞城的雪天和這北疆城的雪天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人家這里才夠得上‘凜冬兩字嘛!我這手腳,就快失去知覺了,呵呵!”

蕭晉并非抱怨的意思,他只不過有些語無倫次罷了。他的興奮感即便在這北疆的極寒天地間,也如同燃起了一團火焰,那些寒冷、疲憊、痛感都已不在話下。這種興奮的感覺,其實在蕭晉看來,就是幸福本身。帶著這份難得的幸福感,蕭晉在北疆城開始了他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從他所在的西城糧庫到田詩然所在的城東電大,大約十五公里的路途,蕭晉每次去見田詩然時,都會沿著城北一條沿江公路迅跑,那并不是一條最近的路,雖然公路平坦筆直,卻會繞上一段路途,但蕭晉喜歡那種感覺。沿途的江濱風景總能讓他激動萬分,這座陌生的小城,植被豐茂,霧凇連綿,略帶一點兒俄式風格的尖頂建筑倏然隱現(xiàn),他如同奔馳在一座座童話的王國或古堡,而當這些風景和他心愛的田詩然聯(lián)系在一起時,他總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蕭晉確定,經(jīng)過他的艱辛努力、不懈奔跑,他追到了他想要的愛情!

可是,無法承載他這份苦盡甘來、如獲至寶般的愛情的,是他單薄、貧瘠的現(xiàn)實生活。他雖然名為“糧食專家”,卻身無分文,參加工作幾年所賺工資,他都貼補給了家里,父母1997年下崗后,開始做小生意,像中了魔咒,做什么賠什么,母親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腎病嚴重,弟弟妹妹也已長大,需要讀大學,家里欠債累計起來,壓得父母喘不過氣來。蕭晉竭盡所能,但家里依然入不敷出。另外,單位提供給他的單身宿舍不到九平方米,沒有廁所,也沒有廚房,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外加一個煤氣罐,暖氣燒得也不好,早晨起來,窗子上和盆子里的水會結一層薄冰。他不敢設想,他和田詩然未來的生活,要在這樣一個小小九平方米天地間度過。他不能去想。

畢竟,他還有愛情。他只有愛情。

或許,只有愛情,或者說只能是愛情,才可以超越一切的凡俗障礙,一往無前。當田詩然一旦認可了她和蕭晉的情感關系后,一夜之間,她像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蕭晉每次從城西一路奔跑來學校找她時,提前會打電話到她所在的辦公室,告訴她他要來找她,她就坐不住板凳了,她掐算著時間,預估并想象著每一時刻蕭晉會跑到哪個路段了,擔心他一路會不會遇到什么狀況,江濱路車輛那么多,下雪后路面會很滑的,他就知道傻跑,像傻狍子似的不管不顧的。一想到他奮力奔跑的那個樣子,田詩然內心總覺得又可氣又好笑,又有點兒可愛。她早早來到學校大門外路口迎他,保溫杯里有滿滿的熱茶,背包里裝著他愛吃的茶葉蛋和煮玉米,有時還會給他準備手套、滑冰帽和棉鞋墊。然而每次,看見他遠遠地從公路那邊跑下來,全身仿佛是網(wǎng)絡游戲中的那種護體技能,他奔跑在一團纏繞著他的灰白色氣體中,氣體隨風拖曳著,又似奔馬的鬃發(fā),雖無劇烈的抖動,也已顯出一絲的狂野氣概,這讓她內心不免也會激蕩起來。跑到她身邊的蕭晉,仿佛被凜冬點燃了,渾身冒著煙一樣的熱氣,整個人大力喘著粗氣,像一臺沸騰的馬達。她把帶給他的東西遞給他時,他連連擺手,笑著不接。她知道,此刻對他來說,她帶的東西都可能是無用的。之后,她愛和他去電影院,一部愛情電影會讓之后的夜晚溫情脈脈。晚飯兩人或者找一家火盆店,兔肉燉酸菜外加豬血腸、拆骨肉,是兩人共同的酷愛;或者買一點兒菜回田詩然的宿舍,一起做一頓東北的家常飯菜,豬肉燉粉條、土豆片炒小辣椒、鲇魚燉茄子,都是蕭晉的拿手菜。熱烘烘的飯菜,暖洋洋的氣氛,慢條斯理的聊天,這是一個被稱作“家”的地方最常見的畫面,這是相信愛情的人沒辦法不去向往的。于是春節(jié)期間的某一天,是田詩然主動說了出來:“要不,開春后,我們就把家成了吧!”田詩然的語氣有點兒輕描淡寫,像是臨時想到的一個念頭,為此,她甚至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輕快地吧唧著嘴,視線故作飄忽地看著蕭晉。但蕭晉聽完她這句話后的反應,卻是既嚴肅又較真。蕭晉問:“為什么?”田詩然說:“你追了我這么久,該讓你休息一下了。”蕭晉說:“我又沒說累,我樂在其中?!碧镌娙桓悴欢耍骸霸趺?,你沒想娶我?你的樂趣僅僅是追我嗎?”蕭晉面露難色道:“可是,我的所有財產,只是我這個人!”田詩然卻笑了:“蕭晉,那你以為呢,我要跟你成家,看上你什么了,不就是你這個人嗎?要別的,你有嗎?真是的!”

對蕭晉這場愛情馬拉松來說,他還能奢望比這更完美更符合心愿的終點沖刺嗎?他無意在這樣的長跑中分出勝負,盡管看上去他已經(jīng)獲勝了。但他其實要的只是:完成!他做到了!田詩然已經(jīng)主動說要嫁給他,這不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撞線”嗎?他沒有房子,但是田詩然有啊,她的電大宿舍雖然不到六十平方米,做一間新房足夠了,兩人在民政局登記后,田詩然讓他把行李搬過來,屋內刷了一遍白石灰,添了幾樣家什,貼上大紅的“囍”字,小吃部擺了不到十桌酒席,電大的同事,加上蕭晉糧庫的一些領導和同事,坐在一起,熱鬧了一個上午,他們倆的這個家就算成了!

為什么人們喜歡用“甜如蜜”這樣的字眼兒來形容新婚燕爾?蕭晉覺得,那一定都是些跟他一樣“苦大愛深”的人的感悟!亦如他的馬拉松,只有經(jīng)歷過那種千辛萬苦、挑戰(zhàn)極限過程的人,才能體會到抵達終點完美撞線那一刻的陶醉、喜悅以及成就感,比喝了蜂蜜還要甜!蕭晉珍視這份獲得,所以就像歇不下來的蜜蜂,每天都想采摘和索要,甚至在白天,田詩然便嗔怪他說“蕭晉你是不是瘋了”,也并沒拒絕。感受蕭晉的長驅直入時,田詩然就會想起蕭晉長跑后那副馬達轟鳴的樣子,她會覺得開心,臉上會溢出甜蜜滿足的表情,因為她知道,蕭晉像跑一場馬拉松似的愛著她,也清楚他愛她愛得有多深!

短暫婚假后,兩人繼續(xù)上班。蕭晉依然長跑往返,田詩然心疼,要給他買一輛自行車,像運動員騎的那種山地車,許多年輕人騎的,蕭晉卻不同意。蕭晉說,這么多年,他兩條腿已經(jīng)完全進入每日奔跑固定公里數(shù)的慣性,現(xiàn)在一旦不繼續(xù)奔跑了,他的腿會非常疼的。田詩然不懂,只能將信將疑,沒辦法拗過他。一年后,田詩然漸漸發(fā)覺,蕭晉每日往返奔跑后,氣喘如牛,表情有些猙獰,且干咳不停,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灰暗。田詩然開始焦慮不安、失眠妄想,她懷疑蕭晉身體出了問題,知道勸也沒用,就不顧他反對,花了一千多元,買回來一輛深咖色山地自行車,一定要蕭晉上下班騎著。讓田詩然意外的是,蕭晉這次沒有一味倔強,乖順地騎著自行車上下班了??墒牵诌^了一年,蕭晉仿佛連騎自行車都無法應付他的上下班了,到家后癱成一攤泥,虛弱得仿佛須臾便可能消失,渾身都是虛汗,腰甚至也直不起來,并且開始出現(xiàn)高燒不退的狀況。一天上午,正在電大上課的田詩然接到糧庫的電話:蕭晉在單位走廊昏厥過去,身上燙人,讓她趕緊過去。田詩然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總算搭乘電大一臺桑塔納轎車趕到糧庫,之后又把蕭晉送到了醫(yī)院?!澳I病綜合征”!這一確診就像一個霹靂,將正在積極準備為這個家孕育一個小孩的田詩然頓時擊倒了。從糧庫看到昏倒在地的蕭晉,一直到護送他奔往醫(yī)院這一路,田詩然看著蕭晉灰色的面頰和緊閉的雙眼,恍惚以為蕭晉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就這么死了!她覺得,蕭晉是長跑累死的!她流著淚水,嘴里禁不住又是埋怨又是悲傷地叨咕著:“蕭晉呀蕭晉,你這頭犟牛啊,你這不是活活把自己給累死了嗎!咱有那個能力咱去跑,咱沒有那個能力,干嗎要死撐著去拼這個命?。『煤玫?,你干點兒什么不好啊,跑什么馬拉松啊,蠢哪!蠢!”

……田詩然蜷縮在處置室外的排椅上,木木地等待蕭晉透析完出來。走廊內只有三五個人影晃動,盡頭墻壁上方的氣窗半開著,外面在落著清雪。田詩然好想躺在椅子上睡一覺,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疲憊過,整個身體酸痛得像患了風濕痛,而且,也從沒感到這個冬天居然這般寒冷,她恍惚覺得,自己并沒有活在以為適應了氣候的北疆,而是被一場大風拋到了西伯利亞。她孤立無援,身陷于冰封死寂的雪野,雙腳被深深卡在冰雪中,半步都邁不動。她感到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絕望地想到了死!苦熬這么多年,她以為的唯一存在的蕭晉對她的愛,現(xiàn)在似乎也已蕩然無存,她拼著命堅持至今的陪伴和照顧,她以為是無價的,但在蕭晉眼里,遠遠比不上他的那份懷疑!他甚至已經(jīng)不是懷疑,簡直就是判定了!這樣致命的打擊,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但是隨即,田詩然便反問起自己:“就這么孬種般死啦?你甘心嗎?你和蕭晉這么多年的一切,難道就以這恥辱的傳聞做結束語嗎?難道你連證明一下自己的勇氣都沒有?對你,其實可以無視這個傳言,有句話叫‘清者自清,但對于病危的蕭晉,對于他多年來對你的追求,是否需要給他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更重要的是,蕭田豐怎么辦?如果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以后一生,一直要背著一個‘私生子的名號嗎?”

田詩然一下子從排椅上直起了身,雙眼瞬間仿佛爆出了深藍色電流。

隨即她站起身來,用力拍打了幾下腰身,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拍打什么,就像一種下意識,就像——在模仿蕭晉每次長跑前的那幾下激勵?;蛟S,她只是潛意識里想要證明一下,她沒有睡著,她也沒有死!她要去找蕭晉,她必須跟他談談,她決定做一件大事:親子鑒定!

蕭晉從處置室被護士推出來,不知是否因為做了透析,仿佛憤怒情緒被驅除殆盡,沒再咆哮,只是神態(tài)依然有些悲壯,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一天時間里也沒搭理田詩然,也依舊拒絕進食。田詩然沒有離開床邊半步,她想找機會談她的想法。晚間,病房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睡了,田詩然拉上遮擋的簾子,給蕭晉沖了一碗雞蛋水遞過去,蕭晉看來也渴極了,居然沒有拒絕,咕嚕嚕把一碗雞蛋水一口氣喝下去。之后,田詩然見他情緒稍稍平穩(wěn)了,呼吸也順暢了些,就俯身到床邊,悄聲說道:“蕭晉,你要是困了,就早點兒睡吧,在你睡之前,我想跟你說,我想好了,就讓你和小豐做一下親子鑒定吧!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我沒問題!”

蕭晉把臉轉過來了。他的一雙眼珠像被什么東西卡死的車輪,紋絲不動,緊緊盯著田詩然,什么也不說,就仿佛進入某個回憶的凝固畫面,或者像他第一次見到田詩然時的那種注視。田詩然淚水掛了一臉。她知道,蕭晉沒說話,但其實是默認了這個決定。田詩然難過的是,蕭晉的那種復雜目光,她有點兒懂,又有些陌生,她感到心酸,又覺得對蕭晉有那么多的抱歉,一時五味雜陳,無以言表。她出去把碗洗了,走回來,蕭晉竟然已經(jīng)睡著了。田詩然關掉棚頂?shù)臒?,只留一盞離床頭稍遠些的閱讀燈,然后在護理用的小折疊床上躺下來,頓覺腰酸腿疼,頭也疼得厲害,卻沒有一絲絲睡意。她眼巴巴盯著病房上方暗淡了許多的格子狀的白色棚頂,她胡亂猜想,那會不會是一張碩大的表格?鑒定完畢的表格?她瞪大眼睛去看,細密的點綴似的灰色斑點并不清晰。她希望,可以在那上面辨認出清晰的字跡,最后那白色的棚頂可以飄落下來,被她抓到手里,然后舉給蕭晉去看……

那幾年,凜冬的北疆風雪頻繁。而那也是田詩然人生中遭遇最艱難、最抵達冰點的幾年,蕭晉的突然病倒如天外飛來的橫禍,讓田詩然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判斷。在那之前,蕭晉的身體狀況其實是她最放心的,根本沒有絲毫擔憂。一個跑起馬拉松全身如發(fā)動機一樣沸騰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間患上腎病綜合征?并且病發(fā)時便非常嚴重,保守治療已不能保全,需要換腎治療。但田詩然借遍了親朋好友的錢,也沒辦法湊齊腎移植所需的六萬元錢,田詩然已經(jīng)一籌莫展,再也拿不出一分錢,她感到了絕望,在單位的工作狀態(tài)極差,目光呆滯,走路都似乎要散架了。一直在關注她的尹老師伸出了援手,主動要把換腎的錢借給田詩然,他態(tài)度真誠、親切,他的寬容、熱情、善意,讓田詩然兩次拒絕后終于不再忍心回避這份雪中送炭似的暖意,尤其她如何能忍受蕭晉那種幾乎分分鐘就可能因病情惡化而死的危急現(xiàn)實?她接受了尹老師的六萬元錢。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時能把這筆錢還上。尹老師勸她沒必要想太多,他不著急用錢,現(xiàn)在是人命關天的時刻,救人要緊。田詩然確實感動了,含淚致謝。尹老師抓起田詩然的手信誓旦旦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只是想能切實幫到你,如果需要,哪怕我傾其所有!田詩然不愛聽他說這樣的話,急忙抽開手,阻止他說下去。類似這樣的話,尹老師之前說過不止一次兩次,田詩然不覺得這是甜蜜的享受,只覺得壓力和不適。尤其在現(xiàn)實境況下,她簡直認為那是一種冒犯和罪過,讓她常常感到自責和羞愧。好在,蕭晉第一次換腎,腎源解決得比較順利,腎移植后,蕭晉的反應比較平靜,似乎比預想的要好。田詩然黯淡的雙眼重新亮起神采,走路也似乎鏗鏘作響。春季到來的日子,北疆江濱公路兩邊的樹叢綻放新芽,田詩然像一只回歸的候鳥,企盼著枝繁葉茂的生命蔥蘢。尹老師也表達了他因此帶來的興奮,他的表達除了臉上的表情、身體上的姿態(tài),以及語言上的祝福,一天早晨上班時,在教務處走廊上,他對田詩然提出了一個讓她沒辦法回絕的請求。尹老師說:“田老師,看來一切順利,我想討你一杯酒喝,不過分吧?”

過分的當然不是尹老師討酒本身。但時隔多年,田詩然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個春雨瀟瀟的午間,她具體是在哪家炭燒火盆店請尹老師吃的飯了。那是靠近江岸不遠的一條曲里拐彎的火盆街,招牌門匾一家挨著一家,紅幌密布,迎風招展,很像一座深藏著某種玄機的迷宮。炭火以及菜盆上面升騰的熱氣,熏烤著田詩然的臉和全身,讓她感到一種焦躁和不安。雅間實際上是東北最常見的一座小土炕,四周用竹簾圍起,但并不隔音,外面其他雅間的喧嘩聲仿佛正值災難降臨一般,由四面空中沸騰涌來。尹老師一直在不停地說話,字句密度幾乎沒有縫隙,田詩然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素日寡言內向的男人語速可以如此之快,情緒表達也是這般聲情并茂,只可惜,他的低聲細語就像海里的弱小魚群一樣,瞬間就被鯨魚巨嘴般的噪聲吞沒了,出于感激或者禮節(jié),田詩然盡可能想認真聽他說出的每一個句子,但是根本做不到,只有可憐的幾個重音字從聒噪的旋渦中突圍出來,跌入她的耳鼓。即便如此,田詩然依然敏感地聽出來,尹老師在向她表白。尹老師并未飲酒過多,他慢條斯理地喝著一小瓶白酒,仿佛以此作為借口或者用來調整節(jié)奏。開始,他希望田詩然也陪他喝一點兒,田詩然沒有答應,說是以飲料相陪。但是當田詩然聽出尹老師的話題轉向曖昧時,她不準他繼續(xù)說下去,希望能聊點兒別的。尹老師明顯不悅,他臉色此刻漲紅起來,他爭辯說:“詩然,你可以不愛聽我說這些,也可以不接受我的話,但是你不能阻止我表達我的心情??!”田詩然擰動眉毛、提高了聲調說:“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走了,好端端一頓感激酒,你卻非要弄這些!”尹老師驚訝地看著田詩然,似乎真的擔心田詩然會任性地拂袖而去,連忙說道:“不讓我說這些也可以,那你就陪我少喝一點兒,否則,用飲料請我喝酒,又不讓我說話,你這哪里還有一點兒感謝的誠意?。 币蠋煹脑?,讓田詩然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不近情理,但是她堅決不想再聽尹老師的“表白”,她寧可選擇喝酒。

當尹老師興高采烈為她斟酒時,田詩然想的是,就拿這點兒酒當幌子吧,無論如何,總要表達一下謝意吧。可是,當田詩然端起酒杯正要開口致謝的一剎那,一只潘多拉盒子隨之開啟,一個魔鬼從里面跳了出來,恍惚之際,眼前浮現(xiàn)出幾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后,她和蕭晉在哈爾濱一條小街吃火鍋的情景,心像被鋼針猛刺了一下,疼得她手臂似乎都失去了控制,慌慌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幫我!我敬您!”說完,她便閉上眼,把一大盅白酒奮力喝下去了。尹老師默默看著她,沒有常見的那種鼓掌或喝彩,而是清晰地帶著充沛感情說了一句:“詩然,這兩年,你吃了很多苦!”田詩然沒說話,淚水已沁入眼眶。尹老師的話不是鋼針,而是放大鏡,瞬間讓這根針變成了刃。田詩然抓起了酒瓶,她開始自己給自己斟酒。

落雨的北疆城,你真是罕見的景致啊。水霧縹緲,江岸迷蒙。霄壤相映,尖樓塔影。建筑淡遠,樹木隱形。疼痛若有若無,生活云淡風輕。田詩然仿佛置身空中,或者搭載著一只飛行器,無憂無慮般俯瞰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北疆城,簡直忘卻了這幾年來畫風驟變的糟心日子。不是她有意忘記,而是真的想不起來那一切。難道是雨水洗刷了她的不堪記憶?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神秘力量,將她高高地拋起,遠離了塵囂?不對,不是拋起,而是沉落,重重地沉落,深深地沉落,是冷湖還是夜海,或者是足可吞沒一切的江潮?不,是浴缸!

浴缸里的水雖未涼到刺骨,但田詩然還是被驚嚇到半死。她像是突然從半空中跌落下來,重重地摔落到冰冷的海水里,飛翔感瞬間變成了垂死一樣的陷落,就像從夢里醒來回到現(xiàn)實。光線曖昧,她看到眼前是尹老師一張關切的臉,表情溫柔,手里舉著一條粉色毛巾,而她自己,仰臥在浴缸里的身體,不著寸縷……女人的本能讓她頓生氣力,她揚起手臂,一巴掌抽在姓尹的臉上。她掙扎著從浴缸里爬起身,一手慌亂著扶墻,一手徒勞遮擋著下面,四下尋找她的衣物,卻沒有找到,卻聽見一旁的洗衣機轟隆隆火車似的響著。姓尹的這時已經(jīng)跪倒在浴缸邊的地上,他只穿一條短褲,男人的身體從未有過這般丑陋不堪,他躲避著田詩然瘋狂的目光,垂頭說道:“詩然,你喝得很猛,走不了路,我攙扶你來的我家,你摔倒好幾次在雨水坑里,衣服全臟了,身上也全是臟泥,所以,我?guī)湍阆戳艘路?,還有身體,你別怪我,我沒想怎么樣,只是,你真的太美了,我是要忍住的……你知道,我心里掛念你好多年了,就為你,我至今未娶……”

田詩然大叫起來:“閉嘴!你他媽的別磨嘰了!我要衣服,我要回去!”

冒雨回家。田詩然覺得這是自己最狼狽的一天,仿佛生活徹底洗劫了她,她將失去蕭晉,蕭晉也將失去她。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不知天高地厚,都是因為蕭晉不自量力,怨不得別人!她憤怒而倔強地走在雨里,從洗衣機里扯出來的衣褲本就是濕的,那就干脆濕一個徹底吧!她一點兒也不想避雨,去火盆店的時候,她記得自己帶著雨傘的,現(xiàn)在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她無顏去店里尋找,就讓雨水猛烈沖刷一下自己吧,那比浴缸里的水干凈太多了!本來她想把那個姓尹的丟進記憶的垃圾堆,再也不要想起他,但是她心里又特別不甘心,她不能確定那個姓尹的到底對她做了什么沒有,而僅僅是脫光了她的衣服。她沒辦法確定,姓尹的到底在為她清洗什么。她的身體深處的確有一種異樣感,但這異樣,更多像是來自心里的某種別扭和缺失。她涌起一陣無限的羞憤,這是抓不著摸不到的一種羞憤,是巨大的被戲弄和被羞辱!也許在姓尹的這種男人看來,這一切毫不荒謬,他借一筆錢給她,幫她度過這么大的一場危機,她不能敷衍地回報,他做的,就是他最想要的。這是規(guī)則!多么順理成章般的卑鄙規(guī)則??!她感覺淚水傾瀉而下,匯合了雨水,在她臉上泛濫了……

一個月后,姓尹的從北疆電大調去外省工作了。但與電大許多老師都有聯(lián)系,常??诔隹裱裕郧椴环€(wěn),就像受了什么刺激。而那六萬元錢,田詩然三年后還清。

蕭田豐風塵仆仆急匆匆返回醫(yī)院父親病房。時值午時,田詩然正站在病房門口走廊上,像在等候蕭田豐歸來,又似默默沉浸在心事重重之中,嘴唇干裂,眼圈發(fā)黑。她抬頭看見了蕭田豐,臉上的神色在蕭田豐看來有些特別,甚至是異樣。蕭田豐拉住她的手急忙問道:“媽,我爸,他沒事吧?”田詩然嘴里說著“沒事沒事”,手卻扯住蕭田豐的衣袖,不讓他往病房里走。她目光遲疑,神色緊張,欲言又止,惶然無措。蕭田豐頓時感到不安,心底產生了將有事情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不好預感。但是田詩然開口說話,倒是先壓低聲音安撫著他:“兒子,你別擔心、別擔心,我有幾句話跟你說,沒事的沒事的,就是啊,這幾天,醫(yī)院里有一些風言風語,兒子你聽我說,你別著急,這些風言風語啊被你爸聽到了,他現(xiàn)在這種狀況,經(jīng)不起風吹草動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兒子,你一定要相信媽,我們就好好配合一下,幫你們爺倆做一個抽血化驗!”田詩然說完就忍不住哭了,慢慢抱住了兒子。她將頭埋在兒子肩膀處,深深喘息著,這番話仿佛耗費了她好大氣力。蕭田豐顯然還沒有完全聽懂田詩然話里的意思,他疑惑著重復了一句:“抽血化驗?”

抽血化驗。DNA親子鑒定。但是,該如何開口跟兒子提這件事呢?這難題像山一樣壓著田詩然,昨天一夜不眠。做鑒定是為了不傷害蕭晉,但她又如何忍心傷害兒子呢?對陽光積極的蕭田豐來說,這個消息難道不是晴空霹靂嗎?田詩然照顧蕭晉吃過早飯,自己米水未進,就連忙去找醫(yī)生說這件事。她努力睜大著雙眼,口吻像一名戰(zhàn)士發(fā)布戰(zhàn)場宣言似的對醫(yī)生說:“我和我丈夫蕭晉,經(jīng)過充分商量決定,做一次DNA親子鑒定,以求得所有人的安寧,維護我們全家人的人格尊嚴,但是在做鑒定之前,我有一個請求,我希望對我兒子蕭田豐暫時隱瞞真實情況,畢竟他那么年輕,心地那么純凈,讓他突然面對這樣一種狀況,我擔心他沒辦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沒辦法預料后面會發(fā)生什么!所以,就只告訴他做一次抽血化驗,為了方便以后給蕭晉輸血做準備,可以嗎?”

醫(yī)生否決了田詩然的請求。這是一位裝束一絲不茍的年輕醫(yī)生,下巴處半圈漂亮的小胡子,說話聲音低沉,堂音很重,仿佛自帶放大器。他說:“對不起田女士,這當然不行!我們理解您的顧慮,但是如果我們在您兒子身上抽血,就必須告知他實情,隱瞞和欺騙都是違反行規(guī)的,負有法律責任的。再說了,做親子鑒定,當事人、家屬、醫(yī)生,各方都需要簽字的,沒有隱瞞這一說。”年輕醫(yī)生把一張表格遞給田詩然,她看到表格下方的確預留著清晰的幾處簽字位置。田詩然焦慮難過,一時不知進退。醫(yī)生慢條斯理地寬解她:“您大可不必憂慮,剛才一進來,您說的那番話,我聽出來,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和觀點都是很開明很豁達的,您和您先生的觀點一致,您的兒子又是一個開朗陽光的孩子。我給您的建議是,可以在跟您兒子說這件事時,在保證不隱瞞不欺騙的前提下,換一換角度和節(jié)奏!”

蕭田豐低頭看著伏在他肩膀上哭泣的田詩然,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媽,您別哭,當心身體,您不能有閃失。媽,您不用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想告訴您,我支持您和我爸在這件事上的任何決定!那是你們的共同生活和經(jīng)歷,如何做,我都尊重!”

田詩然知道,她已無須再做解釋,蕭田豐已經(jīng)懂得“抽血化驗”后面包含的意思了。

護士把表格帶到病房來。蕭田豐、田詩然、蕭晉先后簽字。一切都在無聲當中進行,看上去也平靜正常,看似未顯波瀾。但是田詩然留意到,不知有意無意,蕭晉簽字時,身體和臉都背對著她和蕭田豐,只能看見他握筆的手,而那支筆在表格上方的空中懸停了一會兒,遲疑著不肯落下,不知道是那一刻蕭晉走神兒了,還是他的手臂指揮不動那支輕飄飄的筆了。簽字完畢,蕭晉把臉和身體轉到窗子方向,田詩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田詩然隱隱覺著不安,又只能極力掩飾,不讓兒子覺察到異樣。護士把備份的一份簽字表交給田詩然后,田詩然開始打聽蕭田豐幾天來去做志愿者的事,她心疼地看著蕭田豐黑色運動服上臟兮兮的泥點子和水漬,催他換下來稍后去水房給他洗。蕭田豐說不急,他自己可以去洗,就開始講起去北疆城外鄉(xiāng)鎮(zhèn)做志愿者的事,他去的是一些育智學校和敬老院,前一段都遭了雪災,生存條件很艱苦,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挑戰(zhàn),他和十幾名家鄉(xiāng)志愿者往返奔波在這些地方,幫助重建和修繕遭災的房屋和院落,以及協(xié)助恢復基本的生活和學習。一周多時間下來,大家都累壞了,但所有人都收獲到一種欣慰和滿足,此行不虛。田詩然連連夸贊兒子能干,有愛心。蕭田豐說:“對不起,本來,我是要回來幫您照顧爸的,沒想到因為這場大雪,讓我們的志愿者團隊臨時有了這個動議,讓您受累了!”田詩然擺手說:“大愛無疆,孩子,你沒做錯!”

兩名小護士推著手推車又返回到病房。她們將要給蕭晉和蕭田豐采血。當護士們順利地采集完蕭田豐的血樣,接下來要給蕭晉采血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蕭晉拒絕采血!對于做親子鑒定,他突然反悔了!

田詩然最先看到了蕭晉水洗一樣淚流滿面的臉,她心里暗叫一聲:“壞了!”當蕭晉揮手大叫著不準護士們靠近他時,急忙奔過去的田詩然試圖阻止他手臂的揮動,同時安撫著他的情緒,一再說:“你怎么了,安靜些,不是說好的嗎?大家都簽了字的!”蕭晉激烈地抗拒著,像瘋了一樣,田詩然阻擋的動作越大,蕭晉反抗的幅度也越大,甚至哭得更加厲害。當田詩然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再動時,蕭晉伸出腿,用腳拼命地踹向田詩然,口中哭喊著:“田詩然!你這個蛇蝎女人,你想害我,千刀萬剮的你就來吧,休想這樣害我,不仁不義不真!你休想!親子鑒定,我不做!我命令你,把簽字表要回來,作廢!作廢!”蕭晉的腳沒有踹到田詩然,而是踹到蕭田豐腰上,卻是綿軟無力的。蕭晉一愣,隨即叫著蕭田豐:“兒子,你媽欺負我,快點兒幫我,幫我!她要害我,想毀掉我這輩子的一切!不能讓她得逞!”田詩然哭起來,蕭田豐也一臉淚水,卻搞不清蕭晉為何要這樣說。兩個小護士面面相覷,用征詢的目光不安地看著田詩然。淚水奔涌著的田詩然用力點頭,示意倆護士繼續(xù)采血。但是高度敏感中的蕭晉突然回身抱住了田詩然的胳膊,圓睜雙眼,表情恐怖地對田詩然說道:“田詩然,你要采血,我一定死給你看,我發(fā)誓,說到做到!”田詩然哭著說:“蕭晉,我知道你的病痛苦,但是,你也不能這么折磨我們娘倆吧?親子鑒定的事,不是你提出來的嗎?怎么成了我害你啦!蕭晉,就算你病得厲害,也不能出爾反爾噎人吧?”

年輕醫(yī)生聞聲走進病房來。他先讓護士停止采血,返回醫(yī)務室去。然后他把田詩然叫到一旁,用治愈般的眼光看著依然在抽泣的田詩然說道:“您先生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不能強來,我建議先放一放吧,您也穩(wěn)定一下,別情緒化去激他,畢竟,我們現(xiàn)在的重中之重是他的病,而不是抽血化驗,不能主次顛倒,適當?shù)臅r候再跟他聊聊吧,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后面如果可以再采集樣本,也未必一定采集血樣,樣本也包括指甲、血痕、口腔拭子、毛發(fā),甚至牙刷、煙蒂、口香糖,都可以的,好嗎?”

整整一下午,直至晚飯前后,蕭晉始終不敢直視田詩然和蕭田豐的眼睛,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在竭力逃避某種隨時降臨的處罰。但實際上,田詩然并沒有什么動作,她只是覺得疲憊,身體酸痛,情緒灰暗,默默坐在一邊歇息著,由蕭田豐照顧著蕭晉。但是晚飯時,蕭晉完全沒有食欲,勉強喝的一點兒粥也覺得惡心,吐了出來。田詩然看著心疼,開始后悔白天時自己的情緒化。她幫著蕭田豐給蕭晉收拾、擦拭,暗自垂淚,她覺得能和蕭晉在一起的時光不會太久了,為什么還要吵呢?在他還能表達態(tài)度的時候,一切就順著他好了!夜晚漸深,蕭田豐今晚要留下來照顧蕭晉,他讓田詩然回家去休息,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田詩然沒同意,她說有事要和蕭晉談,讓蕭田豐走。蕭田豐爭不過田詩然,只好說在醫(yī)院門口找一家小旅店湊合一宿,有什么事就近,幾分鐘就能過來,否則實在不放心。

送走兒子蕭田豐后,田詩然默默站在窗前,張望著江濱公路上的車流和燈火,一個人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她簡單收拾一下病床周邊,拉上遮擋簾,坐到床頭邊來。蕭晉似乎在睡覺,近些日子,他好像特別嗜睡,并且身體時常發(fā)生輕微的抽搐,呼吸也不順暢,醫(yī)生和護士都說,這都是腎衰竭的表現(xiàn)。田詩然坐在床邊,胳膊扶著床的護欄,眼睛一眨不??粗咧械氖挄x,因為輕微的水腫,蕭晉臉上并沒有明顯的消瘦,但是臉色灰暗,神色淡漠,倒是倔強的鼻子依舊保持著挺拔不屈的姿態(tài)。看著這張熟悉的面龐,田詩然想起許多當年他追求她時,干的那些傻事兒,還有他迎風迅跑的樣子,內心涌上一股五味雜陳的滋味,眼淚又沒忍住,撲撲簌簌地落下來?,F(xiàn)在,她特別想對蕭晉說“對不起”,給他道個歉,發(fā)誓再也不會惹他生氣了!她抬起手臂擦拭一下眼淚,手臂放回護欄時,蕭晉正在此刻醒了,一睜眼,便看到了田詩然的手臂,他抬起手把它握在了手里。他低聲呻吟了一聲,隨后叫著田詩然的名字:“對不起!”他扭動著面頰,似乎要撕碎他之前淡漠的五官,眼淚已經(jīng)順著眼角淌了下來。他說:“是我糊涂啊,我是渾蛋??!我決定做親子鑒定那天晚上就后悔了,越想越不對勁兒,我是瘋了嗎?鬼迷心竅啊,偏信那些傳言,簡直太渾蛋了!你一定要原諒我!就當這一切沒有發(fā)生過,再不,你就當是做了個噩夢,當我放了一個屁!”田詩然認真看著蕭晉的眼睛,問道:“你想通了?你確定?”蕭晉竭力搖晃著田詩然的手臂,眼淚突然洶涌了,悲傷懊悔之外,又增添了孩子般的委屈,一邊抽泣一邊說道:“田詩然啊,我的全部青春時光,不就是一場追求你的馬拉松嗎?就為了這場追逐,我押上了我的全部賭注,不是我生性好賭,而是我眼光獨到,選擇堅定,絕不回頭!這一生,最長的一個賽程,對,最長的,不管我付出多少心力和體力,我從沒懷疑過最后的結果,也從不懷疑你最后會屬于我!這是我的全部信心,也是唯一不可以失敗的奔跑!是我一生的信仰!你懂嗎?懂嗎?”田詩然無聲地落淚,用力點頭,表示她已經(jīng)懂了。她另一只手從床頭柜上拿起毛巾給蕭晉擦拭淚水,心里疼得不行。蕭晉停下來,似乎在努力控制情緒,有一絲羞愧神色,他不想讓田詩然一直給他擦眼淚。之后他說:“一開始,我那么執(zhí)意地要做親子鑒定,感覺這件事,就像打天上飛來一記悶棍,咔嚓一下砸在我腦門子上了,我根本站不??!親子鑒定,就好像可以找到一面墻,讓我扶一下,但是后來,我不想扶墻站著了,你知道一段完整的長跑途中,最忌諱的是什么嗎?舞弊!對,扶墻站立,就是對自己的舞弊,它會否定我所有的奔跑和追逐,否定我自己的人生,對了,說到底,我就是不想否定自己這所有的努力和堅持,不想否定我的眼光,不想否定我的摯愛!所以,我選擇相信,你,你我的兒子,還有我自己!田詩然,我有點兒累,不說了,最后我想告訴你,我很感謝,這么多年來,你對我的陪伴,我無以回報,來世,我繼續(xù)追你!”蕭晉的聲音很輕,緩慢、勻速,像在表述一段醞釀了許久的心語,終于表達完,他看上去有點欣慰,嘴角竟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蕭晉確實累了。他仰面躺著,微微喘息,眼睛閉著,仿佛睡著了。但他握著田詩然的手在慢慢摩挲著,感受著她的存在和熱度,說明他還醒著。田詩然擦干自己的淚水,熱了一杯牛奶,用湯勺一點兒一點兒喂蕭晉喝了。之后,蕭晉居然平穩(wěn)下來,很快安靜睡著了。田詩然在護理折疊床上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她盯著黑暗中躺在遮擋簾內的蕭晉,突然意識到,今晚本來有許多話想跟他談的,卻不料,所有的話似乎都被蕭晉搶著說了。對向來不善言辭的蕭晉來說,這有點兒不同尋常。他的那些話,既讓田詩然感動和安慰,同時又倍感心酸和不安!她知道蕭晉來日不多,他已經(jīng)換過三次腎,病理上已不允許再換,但保守治療只是一種理論上的維持,現(xiàn)在腎衰竭異常明顯,其他器官衰竭也在發(fā)生。年輕醫(yī)生已經(jīng)囑咐過她準備蕭晉的后事。而她,就像蕭晉自己說的,她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好好陪伴他,這最后歲月,這最后奔跑,不能讓他孤獨前行,她要并行在他身邊。如果未來時日,蕭晉還能感受到幸福的話,她的陪伴必不可少!這些,田詩然都很清楚,也準備好鞠躬盡瘁。但隱隱地,田詩然總感覺有一塊重重的東西壓在她和蕭晉心頭,會讓她和蕭晉心神不寧、心有不甘,以后無論是奔跑還是陪伴,它都如墜在腰間的一枚沉重石塊,拖拽他們的奔跑,損耗他們的身心。蕭晉會視而不見嗎?她會容忍這種羈絆的摧殘嗎?田詩然耿耿難眠。

一周后,蕭晉病情惡化,生命垂危。腎衰竭引起的其他臟器的并發(fā)癥衰竭強悍發(fā)生,看上去,蕭晉真的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在循環(huán)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出現(xiàn)一系列異常波動和發(fā)作后,蕭晉進入彌留之際。蕭晉的妹妹、弟弟都從外地趕來了,他們的父母早已過世。田詩然兩眼布滿血絲,卻似乎已經(jīng)沒有眼淚還能流下來。她的冷靜和堅強,就像一個人的靈魂已經(jīng)游走,只剩下殘存的意志在指揮她無力的身體,配合醫(yī)生護士搶救蕭晉。最后時刻正在臨近,此時,田詩然跑去醫(yī)務室找到了年輕醫(yī)生。

此時此刻,田詩然懇求醫(yī)生再次為蕭晉采集樣本,做親子鑒定。

當護士們從蕭晉漸漸僵硬的身體上采集了頭發(fā)和指甲后,田詩然癱軟著坐到了地上,看著蕭晉肅穆的臉,反復呢喃著:“蕭晉,對不起,對不起……”在田詩然對面,病房玻璃窗外,一對雪雀并排站在窗臺上,向里面頻頻張望,細微的咝咝叫聲傳進病房內,之后,兩只雪雀似乎急躁起來,開始用它們的喙敲擊玻璃,砰砰砰響起來,那節(jié)奏,會令人想起迅跑時的加油鼓聲,卻把田詩然的心敲得又痛又碎……

七天后,在北疆城東郊一處墓地,公共區(qū)燒紙?zhí)幨且黄嗷疑墓疟そㄖ苍S那象征著天國吧?蕭田豐把一摞摞紙送進燃燒爐內點燃,借著火焰,他和田詩然給去往天國的蕭晉鞠躬行禮。之后,田詩然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來,那是蕭晉與蕭田豐的DNA鑒定,那份表格蕭田豐看過的:符合遺傳規(guī)律,親權概率大于0.9999。但他不知道母親會把它帶到墓地來。田詩然從蕭田豐手里要過來打火機,單獨把那張表格點燃了,拿在手里晃了晃,嘴里說道:“蕭晉,你別著急,我把它給你送過去,很快就到,很快!”然后,她把這團小小的火束送進了火爐。起風了,火爐頂端煙囪的煙火冒得劇烈,之后,那團小火束從煙囪處飄飛而出,在空中飛跑起來,它翻轉飛動,像一只翅膀扇動的火鳥,去追逐風的去向。田詩然覺得,那張表格去追趕長跑的蕭晉去了。是的,一定要讓蕭晉看到這張表格,那燃燒的火束,是她作為妻子給丈夫的一個必要交代,也是她作為女人給自己的一個證明,同時,也是一份溫暖……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