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昕然：“安陵容”在重生
2023-07-26 13:51:21黃茗婷
南風窗 2023年14期
黃茗婷
瘦削的臉亮著油光，雀斑點綴在蠟黃的皮膚上，黏糊的頭發(fā)搭在額邊，操著一口夾雜粵語、湖南等地口音的普通話，蹬著厚底人字拖……這是“李青草”，一個在城中村中隨處可見的女性形象。
這也是演員陶昕然，在電影新作《夾縫之間》中所飾演的形象。
在今年6月初回歸的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下稱“上影節(jié)”）中，陶昕然以主演、總制片人、總出品人的身份，帶著新作以及劇組成員亮相紅毯。
在這部混雜著異地上學、留守兒童、青少年犯罪等復(fù)雜主題的影片中，陶昕然扮演一位單親母親。她在影片中的戲份讓人眼前一亮，一瞬間竟差點想不起來，她曾經(jīng)在電視劇《甄嬛傳》中塑造過令人難忘的“安陵容”一角。
《甄嬛傳》播出已有13年，但圍繞劇中角色的命運跌宕，討論從未停息。安陵容的自卑、怯弱、掙扎、黑化和終局，都讓這個角色文本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了回響—“我們99%的人拿到的都是安陵容的劇本。”陶昕然說。
但作為一個有野心的演員，她不甘于止步于此。
“安陵容”之后，陶昕然做出了許多嘗試，《胭脂》中的“馮曼娜”、《找到你》中的 “朱韻”、 《女士的法則》中的“蔣瓊”……
那幾年，陶昕然的人生也步入了新階段，戀愛、結(jié)婚、生女……在事業(yè)巔峰期激流勇退。有人不理解她，有人反對她。
在與奶粉與紙尿褲為伴的5年全職媽媽生活里，女兒的出生以及給自己無條件的信任與依賴，給予了陶昕然一次重生的機會，讓她學會慢下來、停下來、放松下來，學著與生活、與自我、與過去做和解。
今年5月底，陶昕然在微博發(fā)布了一則“尋人”，邀請5年前飛機鄰座的陌生人，來看自己的新作《夾縫之間》。他當年曾向陶昕然施予援手，并鼓勵陶昕然“一定不要做一個全職媽媽，要繼續(xù)拍好戲給大家看”。
這條微博的討論度很高，有關(guān)于那位男士身份的，有期待電影新作的，有重提陶昕然和“安陵容”的，也有爭論“做全職媽媽到底是好是壞”的。
在上影節(jié)期間，陶昕然和南風窗記者在一個天朗氣清的上午自在地聊了起來。
聊到演藝事業(yè)時，我看到了一個電影從業(yè)者的敬業(yè)與野心，而聊到家庭和成長時，陶昕然三度落淚，她似乎卸下了堅硬的盔甲，露出了柔軟內(nèi)心。
一雙厚底人字拖
演員李宗翰記得，2年前，他在咖啡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急急忙忙、走來走去，還穿著一雙厚底人字拖。當時的他有點恍然，不敢相信這就是陶昕然。
“安陵容”之后，陶昕然做出了許多嘗試，《胭脂》中的“馮曼娜”、《找到你》中的 “朱韻”、 《女士的法則》中的 “蔣瓊”……
陶昕然告訴他，自己在拍一部電影，這可能不是一部票房電影，但她還是想拍下來。
拍攝電影的想法，源于8年前陶昕然和母親的一次通話。
作為中學教師的母親，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老家湖南安化的留守兒童犯罪的故事。聽完這個真實案例之后，陶昕然已是思緒萬千。作為一名女性和一位演員，她很想做點什么，講述一個故事，“讓不常能被看見的人被看見”。
就這樣，拍一部電影的想法，像一顆種子那樣出現(xiàn)在了陶昕然的生活里。
在那之后，陶昕然的職業(yè)以及整個世界都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但她沒有忘記這個故事。偶爾與朋友或是工作伙伴講到這個故事時，她都會忍不住鼻子一酸。
“我應(yīng)該是這個故事的最佳講述（者）?！碧贞咳徽f。當她意識到了這個必要性之后，這個種子開始慢慢破土而出。
影片中，李青草是一個從留守兒童成長起來的女性角色。在時代洪流中長大，李青草成為了一位帶著女兒在大城市里漂泊的單親媽媽。正如名字所隱含的“春風吹又生”的寓意，這是一個在城市化建設(shè)轟轟烈烈的大地上，隨處可見的女性形象。
如何塑造這一種對于觀眾來說“熟悉又陌生”的角色？陶昕然用的是“最笨”的辦法，去體驗，去觀察。
2021年上半年，陶昕然跟著《女士的法則》劇組在深圳拍攝。拍攝任務(wù)不重時，陶昕然會跑到深圳布吉的城中村里，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人來人往，聽著來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和夾雜不同口音的普通話，到小攤上喝啤酒，吃涼皮還有臭豆腐。
為了把角色形象塑造得更貼近真實情況，她帶著另一名主演趙炳銳一起在太陽底下把皮膚曬黑，曬出斑來。開機之后，泛著油光的臉和帶著黏膩質(zhì)感的皮膚出境，一個在潮濕亞熱帶地區(qū)謀生存的小攤販形象就出現(xiàn)了。
片場收工之后，陶昕然就穿著劇中純色的T恤、牛仔熱褲和厚底人字拖，坐車回酒店。在那段時間里，陶昕然就是李青草，這些衣服、曬斑，“都要長在我（陶昕然）身上”。
一個硬盤
要講好一個故事，陶昕然覺得，只有演員的身份是不夠的。于是，她成立了影視公司，摸索著做項目。
2019年，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想法，被陶昕然做成了一個PPT。
她帶著這個PPT去找投資、拉團隊。一個女演員，要如何讓別人相信自己能拍出一部電影？陶昕然覺得，自己沒有其他答案，只有“真誠”二字。
“作為影片第一出品公司的老板，我既不懂管理，也不懂經(jīng)營，我怎樣去運作好這樣的一個項目？”眼前這位素顏且打扮隨意的演員，開始剖析自己的想法。
“商業(yè)的最高境界是真誠，我只能捧出一顆赤誠的心去打動，然后讓對方去感受，如果他感受到了就感受到了，如果對方?jīng)]有感受到或不喜歡，我不可以去勉強了?！碧贞咳桓嬖V我。
這份真誠，為陶昕然拉來了一位只負責給錢，從不過問什么時候開機、什么時候殺青的出品人閆竹影。
當拍攝進度因為疫情不得不推遲一年，在飯桌上，陶昕然鼓起勇氣向投資方表示歉意時，閆竹影告訴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說，你以為我投你的項目嗎？我投你這個人。”
被陶昕然真誠所打動的人不止一個，還有聲音指導(dǎo)李丹楓、剪輯指導(dǎo)孔勁蕾。
陶昕然說，團隊每個成員都把電影當作孩子一樣在保護、培育。作為制片人的她，放心把攝制工作交給攝制組，而在片場的她，只需要安心做一個演員。
資深制片人黃霽記得，今年年初，一個冷峭初春，她在國家電影局門口遇到了陶昕然。黃霽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個女演員親自帶著（硬）盤，在電影局門口完全找不到門”。
那一天，是電影《夾縫之間》申請“龍標”的日子，而此時的陶昕然，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位演員，她有了新的身份：電影制片人。在映后交流環(huán)節(jié)上，黃霽對陶昕然說：“我對你刮目相看?！?blockquote>拍攝任務(wù)不重時，陶昕然會跑到深圳布吉的城中村里，坐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人來人往。
“演了個茄子，紫色的東西都找上門”
在上影節(jié)開幕的當天，一襲黑色禮服的陶昕然帶著劇組成員走紅毯，在紅毯上舒展、定格。一顰一笑間，氣場十足，網(wǎng)友為她制造了一個熱搜—“陶昕然好像安陵容翻身了”。
在點贊有3.7萬的微博的評論區(qū)里，很多人提到了陶昕然的自信氣質(zhì)與實力底氣，甚至說她是“鈕祜祿·陵容”。她自己也跟著玩起梗來，發(fā)了一條微博：“以后是鈕祜祿·陶昕然?！?/p>
這種輕松詼諧的心態(tài)，對于從前的陶昕然來說，很是難得。
對于“安陵容”的出色演繹，以及這個角色爭議給陶昕然本人帶來的影響，是繞不開的話題。
微微駝背的姿態(tài)、半垂半張的眼簾、永遠照著別人做的卑微，不少觀眾從陶昕然的演繹中，對這個庶出的、出身相對一般、在宮斗中被利用、最后被打入冷宮的角色產(chǎn)生了共鳴—“人人都想做甄嬛，其實人人都是安陵容”。
安陵容在四方宮墻之中的終局，似乎在當下不確定性充斥著的世界中，成為一個范例：一個普通人，如何在命運交錯之際，踏錯一步就跌落深淵的？
這或許就是一個經(jīng)典角色的魅力。穿越時間長河，角色承載的時代意義愈加厚重。
“安陵容”，也讓陶昕然被大部分觀眾記住。在《甄嬛傳》開播的此后十余年間，陶昕然走在路上，還是會被一些觀眾認出，直接叫她“安小主（《甄嬛傳》中安陵容的稱呼之一）”。
一位名叫“麻辣菊花小團子”的網(wǎng)友，為“安陵容”重新寫了一版共67章的《甄嬛傳之安陵容重生》。2021年，陶昕然在舞臺上再次演繹“安陵容”的角色，并為網(wǎng)友創(chuàng)造的“人生副本”哽咽落淚。
但這些都是后話了，“硬幣的另一面”，是“這個強大的標簽也曾給我?guī)磉^困擾，她（他）們說不知道是安陵容成就了陶昕然，還是安陵容限制了陶昕然”，在《甄嬛傳》開播十周年時，陶昕然在微博“寫信”給“安陵容”時說。
這些困擾，一開始就來得很猛烈。
因為這次反派的出演，陶昕然在網(wǎng)絡(luò)上遭到攻擊，被咒罵“活該沒有自己的孩子”，甚至牽扯到了家人。暴力也從網(wǎng)絡(luò)世界蔓延到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上了年紀的女性當面指責她壞，她的車也遭到了人為損害。
那時她才25歲，難以釋然：為什么自己的出色演繹會換來攻擊？
而職業(yè)道路也遇到了困擾，在“安陵容”火了之后，陶昕然接到了不少相似的劇本。這種重復(fù)單調(diào)讓她不理解：“演了一個茄子，然后所有紫色的東西都來找上門，我想問：‘為什么？”
為什么這些觀眾只看到了一個悲劇角色的“反派色彩”？某種程度上，安陵容和馮曼娜都是受害者，都是再豐富、再完整、再立體不過的角色。
為什么個別觀眾會對角色及演員抱有如此大的惡意？陶昕然本人的性格離安陵容很遙遠，但偏偏，“壞女人”的標簽，就“啪”一聲貼在了陶昕然的腦袋上。
她自己也跟著玩起梗來，發(fā)了一條微博：“以后是鈕祜祿·陶昕然?！?/blockquote>2021年，在連續(xù)忍受網(wǎng)暴的第10個年頭，她忍不了了，將一條條諷刺、咒罵她的留言和用戶ID一一截圖發(fā)在微博上，寫道：“每個人都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任”，不再為“莫須有”的罪名隱忍內(nèi)耗。
微博尋人
在《夾縫之間》首映之前，陶昕然的一條尋人微博上了熱搜。
5年前，當她獨自帶娃坐飛機時，她得到了一位陌生男士的幫助。臨走時對方回頭對她說：他看過她的戲，讓她一定不要做一個全職媽媽，要繼續(xù)拍好戲給大家看。
“不要做全職媽媽”，是陶昕然前幾年在微博收到的最多的留言之一。陶昕然理解的是，并非因為全職媽媽的選擇不好，而是當下的環(huán)境和觀念，并未為全職媽媽提供足夠幫助和保護。陶昕然自己，也并沒有要求自己成為一個最好的媽媽、成功的媽媽，只是憑著一種“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的心態(tài)，迎接新生命。
曾經(jīng)，陶昕然在咖啡廳遇到了深度合作過的一位女制片人，當?shù)弥獣簳r息影生孩子時，可能是當時的情緒傳遞使然，對方一下子就在樓梯上哭了出來，多少為陶昕然的事業(yè)發(fā)展感到惋惜。
雖然外界任何人的態(tài)度都動搖不了她的決定，但全職媽媽的生活確實讓這個曾經(jīng)驕傲的女演員，陷入不自信的狀態(tài)中。
一個對事業(yè)懷著野心、在片場里奔波、獲得同行認可的演員，一下子被扔到全職媽媽的世界里時，“心理落差是需要慢慢修復(fù)的”。
剛生完孩子還沒滿月時，就有戲約找上陶昕然，片酬開得很高，但她還是拒絕了，她想陪伴孩子。
全職媽媽的生活，天天圍繞著孩子的吃喝拉撒轉(zhuǎn)，每天晚上喂奶五六次，乳頭有可能被抓破，也沒辦法睡到一個整覺。但這些瑣碎、不耐煩、困擾，陶昕然都憋在心里。
這似乎是全職媽媽們的困境，在外界看來，這些似乎必須是一名母親理所當然經(jīng)歷的、付出的，但真是這樣嗎？她見過太多媽媽沒個整覺睡，晚上孩子哭鬧只有月嫂幫忙的例子，憑什么爸爸可以置身事外，在旁邊房間安穩(wěn)睡覺？
“我說不要，憑什么他去睡整覺，讓月嫂來跟我面對這一切？”
陶昕然不想把自己扔在一個被綁架了的身份中，她會向丈夫要求，帶孩子不應(yīng)該只是母親和月嫂的職責。晚上孩子哭鬧需要喂奶，爸爸也應(yīng)該在場。爸爸喂不了奶，可以換尿布?！昂⒆釉趺撮L大的、怎么辛苦帶大的，男性都需要知道?！?/p>
所以，當她曾經(jīng)灰頭土臉地帶著孩子出行時，那位陌生男子施以的援手—把他自己的包從行李架上拿下來，墊在陶昕然支撐著抱著孩子一個半小時幾近酸麻的肢體下，這份幫助、對在事業(yè)和家庭夾縫之間女性的理解，才會讓陶昕然一直記著。
三度落淚
但全職媽媽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一地雞毛。
在成為母親、經(jīng)過30歲之前一切生活的錘煉之后，陶昕然在30+的年齡階段，換來了一種自我覺醒式的成長。她說不要內(nèi)耗、要自洽。
在這個過程中，與女兒“何陶”的一同成長，滋養(yǎng)著陶昕然，讓她獲得了更多接納自己不完美的力量。
在聊到女兒時，陶昕然的語調(diào)放緩了，笑意躍上眉頭，狀態(tài)明顯松弛下來。
女兒是她當下生活中的甜味劑。每一天，何陶都會跟她說“媽媽好漂亮”“媽媽我好愛你”“媽媽親親”，出門上學之前，會跟媽媽抱抱，給出三個飛吻。這是屬于母女間親昵的儀式感，但從前的陶昕然與母親之間并沒有這種親昵。
她跟我分享了一個故事。有一天，她問女兒說：“如果給媽媽打分，滿分是10分，你要給我多少分呀？”
“我給媽媽打100分！”
女兒脫口而出的瞬間，當時的陶昕然已經(jīng)鼻子一酸了。而在講述這個故事的當下，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了我們交談的咖啡桌上，我們的采訪也中止片刻。
一個女演員也渴望在不斷創(chuàng)作的路上，作別過去沉默著的傷痕。昨天還在舞臺上披著戰(zhàn)袍的制片人、演員，在聊到女兒時會突然落淚。因為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和愛，是陶昕然從小很少能感覺得到的。
從小，陶昕然是在父母的嚴格要求下長大的。母親是語文老師，管教嚴厲。陶昕然考了98分會被打一頓，考到第四名，也會被打一頓。她不理解，為什么家教會如此嚴格？為什么自己的童年會如此壓抑？
陶昕然曾經(jīng)問過母親：“那個時候你對我那么嚴格，真的是望女成鳳嗎？還是說，多多少少因為你跟爸爸的虛榮心，因為你們是老師，如果教師子女學習不好的話，你們臉上掛不??？”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著自己。
直到陶昕然30歲后，自己也成為了母親，她才理解，當初24歲就早早生女的母親太年輕了，可能自我還沒成熟，就被推著進入下一個角色，已經(jīng)盡力做到自己最好的職責了。作為女兒，又憑什么去苛責母親呢？說到這里，陶昕然的眼睛又不禁悄悄涌出淚來。
如今，被女兒日常的贊美和愛意包圍著的陶昕然，在慢慢理解母親。
今年母親節(jié)前夕，何陶需要完成一份作業(yè)，用彩色紙做出一朵康乃馨，一邊做手工一邊重復(fù)著“母親節(jié)快樂”“媽媽我愛你”。但還差一些材料，陶昕然到樓下文具店買。
出門前，女兒依然很有儀式感地一邊抱著陶昕然親親，一邊說“媽媽我愛你”。
這時候，被女兒的愛意引導(dǎo)著的陶昕然，順勢抱了抱在一旁的自己的母親，跟她說了一句：“媽媽我愛你。”
陶昕然清楚地記得，當母親聽到這句話時，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但又忍著。這是成年人之間的克制，沒有孩童的天真簡單，卻又意味深長得多。
陶昕然告訴我，這是她人生第一次跟母親說“我愛你”，情到濃時，采訪中，她第三次落淚。
這似乎很難說是母女倆之間年歲積久后的和解，但卻讓陶昕然感受到了成年人也需要解開親子關(guān)系的結(jié)。
在《夾縫之間》的映后環(huán)節(jié)里，有一名觀眾問陶昕然下一次的電影創(chuàng)作題材會是什么，陶昕然回答：我們這代人的親子關(guān)系。
像陶昕然渴望用“李青草”的演繹來告別從前的“安陵容”與“馮曼娜”一樣，一個女演員也渴望在不斷創(chuàng)作的路上，作別過去沉默著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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