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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二十一

2023-07-26 03:49:19蔡測海
上海文學(xué)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胡先生醫(yī)生

蔡測海

夢里見到一個人,應(yīng)是仙人。我醒來想見那個人,那個人先來了。他是和大雪一起來的,他身上的雪正在融化,像是在融化一路上的腳印,融化他經(jīng)過的地方,失去蹤跡,不再回頭。他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里,把時間忘在路上。他是那種只記得大地而不記地名的人。他沒報名字,我們叫他胡先生。

從四川那邊來了一位好醫(yī)生,這一帶病就多起來。沒病的人,到他那里會看出病來。有病的人,到他那里藥到病除,有如手取。石家老人,多年不能行走,兒子背他到好醫(yī)生那里,好醫(yī)生在病人身上隔尺許抓了幾下,往火塘里一扔,撥出病根,焚化灰燼,老人能走路回家。吃了幾副藥,石家老人病完全好了。村支書李六叔結(jié)婚三年,不見生育,好醫(yī)生泡了藥酒,李六叔夫妻喝了半月,一年后生下龍鳳胎。

好醫(yī)生就是好醫(yī)生,姓胡,四川人,我們叫他胡先生。在多病的鄉(xiāng)村,他是個神醫(yī)。

那時,村里還有公屋,石木結(jié)構(gòu),集體儲糧和開會的一棟屋。村支書李六叔安排胡先生住公屋,給遠近的人看病治病。公屋改名為好醫(yī)生大屋。胡醫(yī)生是外來人口,要查清來歷。村支書李六叔放話,能治好病的人不是壞人,查他來歷做什么?來歷清白,胡亂治病,把人治殘治死,就是個好人?

我是不是有?。肯胝液壬纯?。遠處近處的人,找胡先生看病,都看出病來。有病早治,命活得長。胡先生看病,不把脈,只看精氣神。精主筋骨,主津液。氣主聲音,聲如貓叫,氣必如游絲;聲如雄雞報曉,必氣旺;聲如獅虎,兇象。神主耳目,主心。神亂必譫妄,幻聽幻視;神衰必命弱,力虧,命危。胡先生用藥,取酸甜苦辣四味。酸收斂止瀉收汗,甜滋補元氣,苦清熱敗火,辣祛濕解毒。又有青葉帶露助生育,枯花焦籽消孽胎,茅劍開喉,常山祛寒熱,皂角刺治耳襲,夜好樹結(jié)靈芝治眼昏,防風(fēng)治腰腿酸痛。有急癥來求醫(yī),反手扯一把草便是藥,也正好醫(yī)那個病。世間良藥,如是所遇。

我白日間像做夢,夜里又覺冷風(fēng)吹星,搖搖欲墜,怕哪一顆星砸著頭。想到有個人睡在床上,蚊帳塌下來把他砸死了,心里惴惴,夜夜難眠。

我找到胡先生看病,他伸出左手,讓我在他手掌心吐一泡口水,他再用右手食指扒拉口水,說我天河水太盛,水盈則溢,不溢則滯,滯積多夢。積滯之危,心神不安??谒刺旌铀?,滋潤言語。開口說話,是為引流,天河滔滔,為話語之源。閉口如塞,生病。說我這個病叫夜夜心。又說說話太多,耗干天河水,口干舌燥,話語無口水滋潤,是枯語病。

我提了一籃雞蛋、一只老母雞、一塊臘肉、一壺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要繞過村衛(wèi)生所,我跟衛(wèi)生所的彭醫(yī)生是棋友,一邊和彭醫(yī)生下打三棋,一邊聊草藥和病。我要找胡先生看病,是要躲開彭醫(yī)生的。但胡先生再高明,也不該忘記朋友。他也是個好醫(yī)生,針灸、推拿、中草藥,樣樣會。他還會西醫(yī)。他這個時代,會點西醫(yī)不稀奇。他還會開刀做手術(shù),會看X光,會看顯微鏡。內(nèi)科、外科、小兒科、五官科、婦產(chǎn)科、神經(jīng)內(nèi)科、神經(jīng)外科,他都會。在大醫(yī)院,他算是全科醫(yī)生。他也治動物和植物的病,同給人治病一個道理。彭醫(yī)生愛喝酒,愛趕嘴,哪家有好吃的,就背了藥箱往哪家趕。哪家有紅白喜事,彭醫(yī)生到場,哪個見他,不都說一聲彭醫(yī)生你也來了啊。他一到場,添喜氣。他要真是給誰家治病,從不吃人家的。遠近病家,知道他這個規(guī)矩,也不留他吃飯。

彭醫(yī)生喝了酒,大白天頭上掛紅燈籠,一丈多遠是紅光酒氣。他一喝醉,就找我下打三棋。傳說這打三棋是八洞神仙下的。棋盤是回字外邊再加個框,內(nèi)外三重口。三重口每邊三條線連貫,每條線三處交點,點上落子,三三成局勢,折棍為棋子,落子不悔,互有輸贏。石板上畫個棋盤,席地對坐。他一邊下棋,一邊說些醫(yī)生話,酒醉,講天話,說生死,說治得好病,治不好命。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治病不治疾。瞎子、聾子、跣足、駝背、啞巴,是疾,不治。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疾不至死。瞎子可以繡花、拉二胡;聾子是捉魚高手,他能聽到魚說話;跛子會做篾匠,做裁縫,編筐制衣;啞巴會記數(shù)、識人,不會說,不會唱,知音識樂。有一疾,必有一技。他又落錯一子。我說,看棋,莫悔。他又說,棋無病,不成棋。自有棋生,便有病來。下棋,是為棋醫(yī)病。好棋手,都是好棋醫(yī)。我勝一局,對他說,你不會說我是好棋醫(yī)吧?他白了我一眼,鄙視我。偶爾小勝,也算棋醫(yī)?不要同醉酒的人下棋,不要和輸棋的人嘚瑟,任何時候,都要把對手當(dāng)作高人,得棋心,長棋藝。我說,我是在與八洞神仙下棋呢。彭醫(yī)生于是狂笑不止,酒氣掀落棋子,地上橫七豎八,像躺了幾條醉漢。

彭醫(yī)生身邊總有那條大黃狗,和他下棋,大黃狗總是警惕地望著我,盯著我每一步棋。我不敢悔棋,怕狗。我一對二,陣勢上就輸了。有時候,我也會牽一只羊做棋伴。這樣,局面會好一些。彭醫(yī)生的狗是條好狗,每次下完棋,黃狗會把棋盤收拾好。它把棋子攏成兩堆,叼一塊石頭壓好。最后,它會對我搖尾巴,像一位有禮貌的侍者。它去同我的羊親熱,羊用犄角頂它,很粗魯,一只小母羊。

我提了一籃子雞蛋、一只老母雞、一塊臘肉、一壺酒,去找胡先生看病。我繞過村衛(wèi)生所,躲過我的棋友彭醫(yī)生。我有過許多可恥的行為,這是最可恥的一次。我想,就這一回,不會再可恥了。我穿過村衛(wèi)生所屋后的小樹林,彭醫(yī)生的黃狗跑過來,扯我的褲腿。彭醫(yī)生在林子里找樅菌,已撿了半籃子樅菌。他見了我說,帶這么多好吃的來和我下棋,先好好吃喝,下棋精神好。

就這樣,我成了彭醫(yī)生的俘虜。

雞肉煨樅菌,喝大酒。爛醉。我沒對他說出我的秘密。我大笑,他也大笑。

彭醫(yī)生對黃狗說,一邊去,今天不下棋,不要你守著。黃狗過來,伏在我腳邊,對我親熱,也是約束。它要我別動,別插嘴,像好狗一樣,聽人說話。我好幾次有插話的沖動,真想說,我是要去看胡先生的,后來被拉扯到這場酒局,勉強改變了主意。對彭醫(yī)生,對胡先生,對自己,我都缺少真誠。對伏在我腳邊的黃狗,我也有些排斥。我和彭醫(yī)生把一壺酒喝光,一人喝了兩碗半,他喝得痛快,我喝得勉強。我缺少熱情,缺少誠實,缺少親近感,缺少專注,打不定主意。這是病,彭醫(yī)生也許早看出我這個病,他找我下棋,可能是為我治病。想到這一點,我應(yīng)該感動,就是感動不起來。我能看見日出日落,看不見景色,知涼熱,卻沒有下雪的驚喜。這些缺失,是病,早治早好。那天,我去找胡先生,要是不被彭醫(yī)生和黃狗拉扯,我就見到胡先生了。

蚊子不叮喝醉酒的人,沒有什么打擾彭醫(yī)生說話。彭醫(yī)生不是講棋,是講病。他不是講一個人,是講一個村寨。舍家寨沒人以前,不叫舍家寨,也沒瘟疫。最早來到這里的那個人,是項羽的馬夫。項羽在烏江邊自刎的時候,他給楚霸王遞過刀子。項羽把自己的頭割下來,那顆頭還會說話,你把這顆頭獻給漢王,他會賞你,后半生過日子不愁。馬夫?qū)椨鹑祟^說,大王還不如把虞姬半截身子賞我。項羽血淋淋的人頭罵了一句狗奴才,噴一口血,真的就死了。項羽死亡真相,是先自刎,然后讓馬夫氣死的。

馬夫在河邊葬了項羽和虞姬,用石頭壘了兩座墳。劉邦領(lǐng)兵退后十丈遠。張良在高處吹簫。江東鄉(xiāng)曲。此曲吹散項羽百萬兵。項羽人頭落地,是要吹散項羽魂魄。

馬夫潛過烏江,隱姓埋名,到了這里,有山有水,化劍為犁,耕作田土,生養(yǎng)后代。一只烏鴉也跟他飛到這里,他知道,那烏鴉是張良吹簫的余音。他生養(yǎng)多少代,那烏鴉也繁殖了多少代。人鴉成群,人聚山寨,鴉聚四野。那山里人家,先是叉木架屋,后來有了吊腳樓、沖天樓??薜澳锖魞簡九且患胰?。沒人會認(rèn)錯爹娘,不會把過路人叫爹,孩子也不吃別人的奶。烏鴉會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叫。在人能看得見的地方,烏鴉不叫,嗓子發(fā)酸,叫不出聲。傳說是張良給烏鴉念過咒語。烏鴉變成喜鵲,才會在人看得見的地方叫幾聲。一顆烏鴉蛋,有時會孵出喜鵲。

山里有了人家,就有了瘟疫。人感染了山水,然后又感染了人。也可能是吃了五谷染病,有吃五谷生百病的說法。又說病是烏鴉帶來的。人有病死的,烏鴉也有病死的。人呢?烏鴉呢?后來的彭醫(yī)生和胡先生都沒搞清楚,那只烏鴉是張良吹簫余音,只可繞梁三日,烏鴉三天就死了。它死之前,來得及下了顆蛋,在馬夫的照料下,長成一只烏鴉。一個人和一只烏鴉,是山村最早的樣子。傳說馬夫不是病死的,他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做夢,在夢里漸漸變成石頭,就是后來的馬夫石。又說他是坐在那塊石頭上等漲水,騎了一根木頭走烏江,給項羽喂馬去了。那條河,有龍?zhí)?,有鳳灘,有魔鷹巖,有虎跳峽,還有騎木九道水。這是馬夫當(dāng)年走過的地方。

馬夫留下了農(nóng)具、良種、家畜家禽和人口。子孫綿綿,山寨有了一兩百口人。鳥群千萬只。山坡上是小米,田里是稻谷。雀鳥與人爭食。山寨由冷寂到熱鬧,幸得漢王不殺馬夫。

黃狗伏在我的腳上睡著了,彭醫(yī)生的話還沒說完。他問我,說到哪兒了?我說,到哪兒了?

舍家。舍家寨。庚子年。藥王散人說瘟疫要來了,家家戶戶在門上掛菖蒲艾草,驅(qū)痛避邪。

艾草,菖蒲。從山上到水邊,白天黑夜,人們打著燈籠火把,尋找這兩樣救命草,滿世界就剩這兩樣對生命有益對人畜無害的東西。那些沒有找到艾草和菖蒲的人,一斗米換一支艾草,一只雞換一支菖蒲。寧餓死也不要病死。山寨人發(fā)病,一人有病,全家有病。一家有病,全村寨有病。菖蒲艾草不靈,藥王散人叫人們找來松柏枝和茅草,在院子里點燃,用風(fēng)車往屋里吹,熏疫氣。家家戶戶點燃松柏枝和茅草,陣勢大,只是疫氣不退。病人先是吃不下東西,最后連水也喝不下。村里人一個一個躺下,沒人往山上抬,屋成墳。

沒有靈藥,只有夜夜心。

村寨的活人,全離家出走,找地方躲病。彭醫(yī)生說,這個村后來叫舍家村,百家姓里,可有姓舍的?多年后,那些離家出走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帶回幾樣手藝,一些錢,還有秘藥。那些荒廢的田土又重新耕作,頭幾年,不用施肥,莊稼長得好。紅薯、蘿卜長得大。以前那些人的生命變成肥料,長成莊稼。舍家村很干凈,屋周圍沒一粒雞屎,沒一片落葉。瘟疫只是傳說。舍家村上了報紙,是愛國衛(wèi)生模范村。彭醫(yī)生以前做過縣愛國衛(wèi)生委員會干事,下到舍家村辦點,在茅廁和污水坑撒石灰,放山莨菪草,滅蚊蠅;要村里人勤洗衣被,消滅臭蟲、虱子、跳蚤;要人人刷牙,防牙病,防病講衛(wèi)生。愛惜身子就是愛惜舍家村,愛惜舍家村就是愛惜一個鄉(xiāng)、一個縣、一個州、一個省,愛惜國家。舍家村評上愛國衛(wèi)生模范村,彭醫(yī)生評上先進個人。說是要提拔彭醫(yī)生,當(dāng)縣衛(wèi)生局副局長。他沒走,留下來辦了這家村衛(wèi)生所,做個好醫(yī)生。彭醫(yī)生人不見老,看不出他的年紀(jì),三四十歲,還是六七十歲。未娶,無妻室兒女。據(jù)說他是藥王散人的真正傳人,修童子身,得真氣,用藥靈,醫(yī)百病。那一回他喝醉了,對我講,他年輕時風(fēng)流浪蕩,染風(fēng)流病,一氣之下,吃了斷根藥,自斷男根。不娶不育,怕誤紅顏。他先是跟了一位江湖醫(yī)生學(xué)醫(yī)。師父是江湖醫(yī)生,他也是江湖醫(yī)生,也行醫(yī),也賣藥。他們師徒賣的藥不假,醫(yī)術(shù)也好。賣麝香不摻冰片艾葉,不拿豬苦膽充熊膽,不拿干土豆充天麻。他們師徒是江湖醫(yī)生中的好醫(yī)生。師父對年輕的彭醫(yī)生好,拿他當(dāng)親兒。別的手藝,是一生衣祿,修出個魯班,修出個趙州橋,修出個都江堰,修出千秋功業(yè),不修萬壽。行醫(yī)這行,是修仙。修出來那些神仙,都會醫(yī)病。疑難雜癥,那位師父先看病下藥,待病人好到八九分,師父讓彭醫(yī)生下最后一副藥,吃完這最后一副藥,那病便完全好了。病人說,彭醫(yī)生的藥,比師父的藥靈。吃師父的藥十幾副,不見好,吃彭醫(yī)生一副藥,病就好了。師父治病頭,弟子治病尾。如開水渠,師父千鋤萬擔(dān),弟子挖一鋤引水。又如開山鑿石,師父劈山破堅,弟子一鋤見光,一條長長的隧道,見出光亮,那些疑難病癥治好了。天亮了,山村的早晨沒病了。

借師父的神力,年輕的彭醫(yī)生對師父說,師父——

嗯。

師父,你讓我用好藥,傳好醫(yī)術(shù)給我,教我醫(yī)疑難雜癥,把人世間的好名聲給我了。師父,有你才有我呢。

師父說,為師所傳不多,你自己多用心。我回獅子庵做道士去了。就此別過,莫再見我。哪天我死了,自有去處,不勞你費心。為師還有一句話,會心即會藥,萬千變化,始于寸心。醫(yī)患同心,可醫(yī);人心各異,不治。師父歸隱道庵,師徒再未相見。彭醫(yī)生到醫(yī)學(xué)院進修時,還是少年,十四五歲吧。他修醫(yī)學(xué)院那年月,老師還是粉筆寫黑板,黑板比鄉(xiāng)下黑板高級,磨砂玻璃面,不脫漆。學(xué)生記筆記,還是筆墨紙硯。學(xué)著學(xué)著就明白了,明白了又不明白了。跟師父教他的完全不一樣。學(xué)人體生理解剖,骨頭、肌肉、器官、神經(jīng)、血液、體液。一個人,好像是由木匠或泥瓦匠做成的。學(xué)病理學(xué)、藥理學(xué)。病是細(xì)菌、病毒、寄生蟲這三種生物引起的,人自己不會病。發(fā)燒和疼痛不是病,是表現(xiàn)。明白了,又糊涂了。生病明白了,生死沒明白,有病就有藥醫(yī),多開幾家醫(yī)院就不會死人了。哪家醫(yī)院沒有太平間?

修一年,拿到結(jié)業(yè)證,不算正式文憑,不能在縣人民醫(yī)院坐診??h衛(wèi)生局安排他到愛國衛(wèi)生運動委員會坐辦公室。這里不看病,坐得不自在。下到舍家村,辦了個村衛(wèi)生所,彭醫(yī)生又是彭醫(yī)生了。

我很早就知道,彭醫(yī)生是彭醫(yī)生。我只同他下棋,不找他看病,也不會生病。他的藥再好,也與我沒關(guān)系。他身上總有藥香味,他摸過的棋子也有藥香。他的藥房,真香。他身上常有當(dāng)歸的氣味,仿佛他是一支當(dāng)歸。我能一覺睡到天亮,五顏六色的夢,和白天的顏色一樣。那時,我也見過死人,唱歌一樣的哭喪。人怎么會死呢?我想,我沒死過,也不會死。我懷疑自己有病,也只是懷疑,想到死亡的時候,是因為我好好地活著,誰不珍惜生命呢?生命由自己保管,只有愛惜。太陽大的時候,我會在大樹下躲蔭,樹上有鳥,有果子。在背蔭處久了,又去曬太陽,把皮膚曬黑,把骨頭曬硬。把人煉成化石,就是長生不死。靈官廟懸崖處,在九重龜,疊龜成塔,扶搖直上。此處有張石嘴巴,四季吐泉,大旱不枯涸。石嘴巴里有一排牙齒化石,已是白玉。彭醫(yī)生說那是人的牙齒,有這樣牙齒的人,生前會醫(yī)藥,會道術(shù),可能還練過氣功。這一口好牙,必定長壽。這處崖壁,晴雨間,可見“九千壽”三個白石大字。崖下積水深潭,徹骨清寒,可治筋骨損傷,治皰瘡癰癤,麻風(fēng)病也能治好。潭中浸泡一個時辰,使肉身如玉。清水濁身,忽然變化。那石嘴巴里的牙齒,有人磕了,當(dāng)玉賣錢,幾年后,又長出新牙,再有人取牙,被石嘴巴咬手,不再有人取牙。

九千壽那處懸崖,有路,如掛壁天梯。崖上有坪,有槽,有天坑古,山上有山。有洼地,叫阿虧。有灣。有坡。有人以后,有村寨。掛壁天梯,只有人和猴子能上,飛鳥能過。當(dāng)年項羽那馬夫上去,沒懸崖上那條陡路。一馬夫,有走壁功夫。項羽麾下,誰不是英雄?

崖山也有牛,那些有蹄動物,是幼崽時由人背上去的。一頭大水牛大黃牛,要長上翅膀才能飛上去。天旱,牛群到處找水喝。一頭牛見到巖縫隙的水,伸頭進去舔水,頭被卡在巖石里,看牛的人沒把它拉出來,牛吊死了。一群牛來到懸崖邊上,望著谷底的河水,有的牛沉默,有的牛哞叫。有一頭牛躍下懸崖,別的牛一齊垂下頭。

彭醫(yī)生和我下了一百盤棋,講了一千遍牛故事和千年壽崖。他講牛從不為爭喝水打架。好像真是這樣。把牛趕到塘邊喝水,等前邊的牛喝夠了,后邊的牛再上來喝水。牛力大,打起來喝不好水,打架不解渴。水好,牛性情好。渴能教牛。水救命,也要命。牛到處找水,人也到處找水,田家姑娘找到一絲巖縫兒,守了一夜,接了大半桶水,向家小伙子來,說那巖縫水是他先發(fā)現(xiàn)的,要搶那半桶水。一拉扯,打翻水桶,一夜守水,一滴不剩。田家姑娘用水瓢砸到向家小伙子太陽穴,人倒地死了,向家的獨生子呢。小伙子的娘來了,一邊哭一邊用竹枝抽小伙子,哪個要你搶水,哪個要你找死啊。

看棋,老哥,你這個講好多遍了。吳記者寫過內(nèi)參,一位老將軍看哭了。老將軍離鄉(xiāng)幾十年,說山上水旺,亂砍森林,水就枯了。他和總理講了,濫伐成災(zāi),要退耕還林,樹多水旺。

樹多水旺的時候,四川那邊的胡先生來了。他來,不是為行醫(yī)治病,是找個沒病的地方,和沒病的人在一起,聽他們說話,看他們做事,看他們吃飯,看他們哭笑,聽他們唱歌。山上,男人吹木葉,拿片樹葉做口琴,吹樹葉的情歌。胡先生就想找這樣一處地方,一路打聽,來到這里。山里的風(fēng),有草木氣味,星亮月明。有泉水吟詩,莊稼說話。沒病人,不操醫(yī)生那份心。沒作奸犯科的人,不受警察那份累。沒有外敵入侵,邊塞也是風(fēng)月。

一日,和彭醫(yī)生下完一盤棋,他勝。趁他高興,我問他,有沒有過紅顏知己?他嘆了口氣,說有,也有,我對她動過心;說沒有,也沒有,她后來又嫁了人。女人就是一朵花,你看見了,別人也看見了。從你嘴里說出來,是紅顏知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就不是紅顏知己了?我想聽他講下去,講一個轟轟烈烈或者纏綿悱惻的故事。然后,我記住這個故事,填補一個獨身男人的人生。如果他什么時候說女人的不堪,說愛情無望,我會用他的話堵他的嘴。

我正要聽他講下去,來了一個人。細(xì)長,像一根竹子,也像日落時分的影子,比人身長出幾倍。他四肢也很長,手垂到膝蓋處,雙耳垂肩。身長,卻寧折不彎的樣子,銅鐵般結(jié)實,能經(jīng)受風(fēng)雨的樣子。人長成這樣,像是來扛事的。這地方,這年月,有什么事要他一個人扛呢?

他望一眼村衛(wèi)生所的牌子,問我,你是醫(yī)生?我下巴一揚,說他是,指彭醫(yī)生。來人一口川音,說醫(yī)生在醫(yī)院門口下棋,這地方真沒病。他說以前也會下棋,多年不和人下棋,全忘了棋譜棋路。

這個人就是胡先生。如果有個時間安排,他早到了十二年,也可能是早到了六十年,十二生肖,六十甲子,他早到十二年,一輪歲月。他趕早十二年,丙午年,馬年。十二年后,也是馬年,丁午。那時,大路修成。又若胡先生聲望為人所知,他必是乘車馬而來。桂花滿樹,遍地金鱗。胡先生早到十二年,大路未通,他從九千壽石崖處上來,他身子細(xì)長,結(jié)實,四肢很長,適合長途跋涉。人有天才和天材。天才是頭腦好,天材是軀干和四肢好。胡先生是不是天才?再說,他肯定是個天材。四肢和軀干長得好,像他這樣身子細(xì)長,食量小,沒贅肉,重量輕,行走如風(fēng),徒步可敵車馬。他長成這樣,專門對付無車馬的時代。他是騎了自己的影子到來的。他用自己的影子當(dāng)橋、當(dāng)船、當(dāng)馬過河過澗過大山。

他攀上千年壽石崖,一個從未經(jīng)過此處險陡的人,需要兩個人幫他,一個人從上邊拉,一個人從下邊推。他是由自己的影子拉上去的。那時,太陽升起,他的影子在前,他在后,他拉著影子的長腿,一陣風(fēng)就上去了。

這地方,似曾相識,天地分明。茅草,刺蓬,蕨類植物,灰色的泥土,灰色的石頭。參天大樹,低矮的雜樹。所有野生植物都穩(wěn)定生長,自由自在。莊稼是些速生植物,匆匆忙忙趕著季節(jié)。為了結(jié)出果實,它們會完成一生只有一次的交配。才兩個月的苗,沒學(xué)會情話就懷孕了。一次集群大行動,去實現(xiàn)秋天。這里的早晨,用露水洗過臉,又嫵媚,又清新。這里的季節(jié),與人親近,能講四種語言。下雨了,下雪了,花開了,葉綠了,瓜果熟了,稻子黃了。季節(jié)里的天氣,是人的衣裳,是涼熱,都貼身。瓜果和糧食,與人只隔一層皮,里面是汁液。是飯,是人的力氣。

胡先生來了,看過地方的氣象,這地方從來沒病過,也不會生病。他遲了幾百年才到,沒見過這地方大病一場。這地方為什么叫舍家呢?沒災(zāi)沒病的地方是好地方,好地方的人是好人。胡先生來到好人的世界,沒人知道他是誰,聽他一口川音,只知道他從四川那邊來,會看病。治好不能行走的石家老人,治好李六叔夫妻的不育癥,生了一對龍鳳胎。會治病的人是個好人,好人有一天就會來到好地方。胡先生有去好地方的夢想,身子一天天變結(jié)實,四肢變長,每天不管吃什么,都是吃個夢想,向好地方生長。他的牙齒、腸胃、軀干、四肢、眼睛、耳朵,都是夢想。他望天,望群山起伏,望水高水低,看前世今生,看來生,隨風(fēng)而去,又定在原地,如一棵樹,在某處生根。

去好地方,腳板癢,四肢的欲望。到好地方,想睡個安穩(wěn)覺,胡先生夜夜噩夢,胡子瘋長。四肢變長,離家出走。老娘送他出門,囑他早去早回。他說,去好地方打個轉(zhuǎn)就回來。娘說,兒啊,不要學(xué)趙巧兒呵。魯班徒弟趙巧兒,心高聰慧,給龍王送燈臺,一去不回。胡先生回頭對娘說,有娘神光護體,我哪能不回來?胡先生走過幾千個日出日落,雖非晝伏夜行,白天打個盹,犯迷糊,加上天氣變化,或山河改道,他一再錯過好地方。那些好地方,各有其好。有地方風(fēng)水好,有地方物產(chǎn)豐富,有地方人長壽,有地方美人多。他錯過一些珍奇,沉香、寶石、嘉木。他錯過一些奇景,大魚攔河、金塊砌墻、銀漢鵲橋、關(guān)山飛渡、萬人狂歡。他還錯過一些地方大號。貢果之鄉(xiāng),貢米之鄉(xiāng),黃牛之鄉(xiāng),麻鴨之鄉(xiāng)。桃花園,梨花園,油菜花園。向日葵基地、黃花菜基地、黃蓮基地、當(dāng)歸基地、天麻基地、茶葉基地和油茶基地。硒都,銻都,鎢都,鋅都,鋁都,腳都。他還錯過一些名山大川。走江湖的,不都是江湖醫(yī)生。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路上都聽人吆喝。

胡先生想去好地方打個轉(zhuǎn),那一轉(zhuǎn)有多久?臨行,不要學(xué)趙巧兒送燈臺一去就不來。求龍王修橋,趙州橋?魯班貢獻龍王的燈是有神光的,光照水讓路,光照處便是路。那不滅的燈,讓這孩子使性子弄滅了,無光開路,天水茫茫,他再無回頭路。老娘想喝湯,一頭栽進滾燙的鍋里。老爹去井里打水,掉進水里。他愛過的女人嫁了個酒鬼,女人染上酒癮,酗酒到心肝麻木,后來進庵做道姑。在好地方想睡個好覺,一夜噩夢,胡子變長再變白。起來,一根根拔掉胡子,拔成光下巴,像腳后跟。肉痛心痛。胡子不是胡子,是渣,一地人毛。人身上總會長出些不知痛癢的東西,讓人花心思花時間去打理。頭發(fā)、胡子、指甲,哪一樣不讓人煩心?哪一樣不是廢物?少了它們,人又不像個人。因為那幾樣廢物,有了理發(fā)店、美甲店,有了各種精巧的手藝和工具,有了對頭發(fā)對胡子對指甲的愿望和想念。甚至?xí)r間和太陽,光就是胡子,由黑夜把它剪掉,白天再生出來。時間也是毛發(fā),時間也是理發(fā)師。

胡先生一根一根扯掉胡子,剩了個光下巴,人變得神清氣爽。胡子不是病,扯胡子又像是治病。那時有一種用來夾紙張的鐵夾子,又作扯胡子用,很流行,比香煙流行還廣。

鐵夾子、香煙,它們的流行,腳印踩得比胡先生的腳印多得多,到處都是。胡子和煙頭掉在地上,會有一些動靜,那是一定的。總有一些紛紛揚揚的灑落,萬物有聲。雨老是不落,雪老是不下。所有的好消息正從某處出發(fā),從遠處趕來。南方七月,我看見云朵里的雨滴和雪花。

四川來人,早來是雨,遲來是雪。我們叫他胡先生。一片流云,不知來處,也不知漂泊的痕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種植或者下棋。一天,一月,一季,一年,一生。我問過村里的長者,那個胡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長者連想也沒想就回答我:熬藥。熬藥的人,就是菩薩。這人世間,早逝的人,都是生過病吃過藥的。熬藥,就是要讓早逝的人活得久一些,讓他們的時間長一些。那時,我還在念小學(xué),語文課,那個老婆婆磨一件鐵杵,少年李白問老婆婆,干什么呢?老婆婆說,磨針。她在磨時間。熬藥。時間不是做什么,是耐心。耐心像下棋,容易上癮。是什么讓你一動不動地待上一整天,又讓你一再重復(fù)?是耐心。

從彭醫(yī)生的診所到胡先生住的公屋,隔兩丘田,一片竹林。那竹林像一道籬笆,把兩處隔開。在彭醫(yī)生這邊診所吃肉,胡先生那邊公屋聞得著肉香。鄉(xiāng)村食物的香味,愛串門,從這家到那家,到村口,就能聞見壇子菜的味道。聞到食物的味道,胃口都好,誰會有病呢?

村子里滿是食物的味道,還有一些藥草氣味。說唱三棒鼓的,對山歌的,喊號子的,跳儺戲的,一齊唱吧。

牛喝山泉水

豬吃中草藥

人睡苞谷殼

百歲無大病

空手捉麻雀

不停地唱,從日出唱到日落。

有事求神,有病求醫(yī)。村里人這么認(rèn)為。心情好去求神,會抽到上上簽。身體好去求醫(yī),求個放心。村里人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好扁擔(dān)不折,好瓢不漏。

好地方的人不能生病。人一生病,天就塌下來了。蓑衣、斗笠,掛在板壁上,水滴干枯,犁彎朽了,鏵口銹了,斧頭躺下了,鋤頭在屋檐下掛了。那些朝朝暮暮頭碰頭的玉米、向日葵,成了只在想念中不再走動的親戚。

我是好地方的策劃人。我讀過幾天書,又喜歡站在一棵樹下或坐在一塊石頭上胡思亂想,對云發(fā)呆。說我是好地方策劃人,安個名分,無所事事的人,沒個名分,不好意思吃飯。天地日月在,要個策劃人干什么?

策劃人那天去找胡先生看病,無所事事不是病,去看個什么病,他自己也不清楚。就是心思不停地打滾,滾成泥丸,越滾越大,心思越來越重,壓住靈魂,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影子模糊,像一絲炊煙掉在地上,又被螞蟻吃得千瘡百孔。有人弄來一臺黑白電視機,拾荒人從城里垃圾山撿來的,安置在村口的土地廟,廟小,仄窄。土地菩薩個子小,給這臺黑白電視機讓了幾尺地方。這一讓,土地廟就成了電視屋,電視機成了土地菩薩。電視機個大,土地菩薩個小,個小的神通小,只管本地青苗。個大的神通大,管天下大事。在土地廟供香火,大小是神,電視機是菩薩。電視機本來好好的,朝聞天下,暮有歌舞,成了菩薩,供壞了,沒圖像,沒聲音,一副菩薩相。策劃人,就是我,一回過土地廟。土地菩薩不說話,那是他從不開口說話。敬神,神開口說話,會嚇著香客。電視菩薩不說話,一定是睡著了。我雙手在衣服上擦干凈,算是洗過手了。右手拍了拍電視機菩薩,又用左手拍拍它,拍到日本福島核電站泄漏,福島成禍島,出大禍。人和魚中了核輻射,變成核人核食。中核比中邪更厲害,是病,無藥可醫(yī)。胡先生還是彭醫(yī)生,他們那些可治百病的醫(yī)術(shù)也恐怕不管用。

還沒等到下雪,有個人死了。下雪天,農(nóng)閑,人死在下雪天,安靜,也才能好好辦一場白事。這個人死在霜降時節(jié),剛收過苞谷,扯了黃豆,挖過紅薯,地也是空了,在空地找處好風(fēng)水,莊稼給一個死去的人騰了塊地方,那個種植莊稼的人,在未下雪的時候種植自己的骨骸。靈魂在地下,像蟋蟀一樣歌唱。那個白天,他還在收苞谷,一扎籠的苞谷,一百七八十斤。親愛的苞谷,不嫌重。吃夜飯,一大碗苞谷飯和一塊烤紅薯。人還在做夢,麻紗蚊帳落下來,把人砸死了。麻紗蚊帳攤在身上,也就七八兩重,讓一個人丟了性命。一扎籠苞谷沒壓死,一頂蚊帳呵。

這個遇上蚊帳的人,沒有頭破血流。這樣的死亡,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舍家村是模范衛(wèi)生村,沒一只蚊子。有一只蚊子就會有一群蚊子,是不是?滅蚊除病,我向你保證,我們舍家村做到了。蚊帳在我們這里,只是床上飾物,冬天也掛蚊帳的。枕頭繡花,被面印花,木床雕花,太平美夢,泰然肉身,蚊帳不留情,把一個人砸死。家家收起蚊帳,在那一場喪事的夜間,把麻紗蚊帳和紙錢和紙篾扎的靈屋一起燒了,火光照耀了欞柩周圍的黑暗。

策劃人從蚊帳落下來砸死人那一刻起,低頭走路變抬頭走路。他低頭走路的樣子,路人笑他,像是尋找什么失落的東西。抬頭走路,看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是久旱的一滴雨,飄落在臉上的雪花,流星,微塵,砸頭的落葉。

一片樹葉落在策劃人的頭上,鉆進衣領(lǐng),像條蟲子,從背脊滑下。那片樹葉上有條毛毛蟲,它爬過的皮膚火辣辣的,又癢又痛。那夜夜心呢?那漫長的萬般心事呢?止于痛癢。當(dāng)一條毛毛蟲在身上爬的時候,多少世事,也事不關(guān)己了。

那痛癢,慢慢地從皮膚上消失,落在心事上。心事像有毛毛蟲在爬動,我堅持了幾天,最后要去找胡先生。我特地備上伴手禮,也就是雞鴨魚肉這些。我知道,像胡先生這樣的人,不在意什么伴手禮,他在意的,是一個人有什么病。有什么病?我講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別人有什么病,不好比較,各人的病是不相同的。我對旁人講,心事上有條毛毛蟲。那個人哎呀一聲說,我也有那個病。怎么會呢?旁人只是為了安慰我。我去找胡先生,說不出什么病,帶上伴手禮,心里踏實,讓他不好拒絕,雷公不打笑臉?biāo)投Y人。把個笑臉打壞,把送禮打壞,天下就大亂。賄物、禮品、祭品,天打五雷劈哪一件呢?

伴手禮讓彭醫(yī)生半路攔截,與我一起烹了吃了,我沒去見胡先生。后來,彭醫(yī)生對我講,見胡先生,不要什么伴手禮,也不要裝病,裝成傻子就好。把他當(dāng)神仙,在神仙面前,你裝什么?裝傻子最好。神仙不嫌你無,就怪你有,你有不求神。神仙有的你全有,神仙不想見你。見胡先生,要無知、無病、無望,他才會幫你從無到有,給你開個藥方。光看藥方,不吃藥,也能治病。

我見過胡先生開的藥方,其實,我只見過那巴掌大一張紙。毛筆字。有人拿這巴掌大的紙到彭醫(yī)生這里抓藥。彭醫(yī)生看也沒看,把那處方退給來抓藥的人說。沒看過病人,我是不發(fā)藥的,哪怕是神仙開的方子。同一個病人,不同的醫(yī)生會看出不同的病情,藥物加減也不一樣。以后,胡先生的藥方不再到彭醫(yī)生的診所。你的藥方再好,到別的診所抓不到藥,不擔(dān)心別人抄你的藥方。

來抓藥的人走過幾條田埂,望著彭醫(yī)生的診所念叨,省點藥會成財主?

石板上有藥渣,像野獸糞便。藥渣和糞便,都能看出病相。彭醫(yī)生見到一處野豬糞便,看出一頭野豬病了。他找到病野豬,給它吃下茯苓和艾蒿,那頭野豬病好了,直到老死,也沒再糟蹋莊稼。

用包粽子的斗笠竹葉包了糞便,找彭醫(yī)生或者找胡先生看病,想想還是扔了,落在一株苞谷苗那里,好肥料,會讓那株苞谷苗長得很壯。病自愈,有病沒病的樣子,又閑又忙的樣子。我是不是個好策劃人,也就是這個樣子。天地間做個策劃,依先前的樣子,變化出個樣子來。那樣子,是以前的日子孕育的孩子,在今天出生了。昨天懷了孩子,嫁給今天。

石頭長好了,古柏也長好了。木屋像泊定的大船。長得高的是竹林,長得矮的是苞谷地,不用的石磨當(dāng)鋪路石,把一口大鐵鍋掛在古柏樹上,樹林里掛幾盞紅燈籠,再把老戲臺修好,古朝門、躍進門、忠字門立在路邊,這個村莊就策劃好了。還要些世界各地名草名花,所有的花都能在這里開放。有些花草,是花,也是藥。月季花,胭脂花,芍藥,牡丹,貝母,百合,七葉一枝花。櫻花,桃花,枇杷花,結(jié)果,也出蜜。

最后,還要做一條河,一處濕地。一個地方要生生不息,要有長流水。不怕天干,就要地潤。地潤無疆,萬物生長。這里有過一條河,流水走失,留下河水走過的痕跡,水洗過的石板和黃泥。河床還在。它現(xiàn)在的名字叫干溝。干溝無魚蝦。我想念它先前的樣子,等待流水歸來。在山和云親近的時候,河流有了再生的希望。

我到各處看看,這不叫巡視。沒什么大的使命不能叫巡視。我只是看看,看變化,看細(xì)節(jié),有讀過《孫子兵法》的人講,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我去古朝門那里看看,我交代王木匠的活,總讓我放心。修舊如舊,他做到了。他正在掛上吞口,一塊椿樹雕的人頭,鏤空如瓢,兩只關(guān)公眼,長須,大耳,隆鼻,一張大嘴占了小半個臉。吞口菩薩,吞病邪,驅(qū)妖邪,納福。

王木匠最好的手藝是做棺材。方圓百十里,找他做棺材的人多。他在小鎮(zhèn)上有處棺材鋪,在趙裁縫的鋪子對面,這邊做壽衣,那邊做棺材,都是量身定做,這邊報個尺寸,那邊照尺寸下料。兩邊生意都好。王木匠的棺材生意好過趙裁縫的壽衣生意。死人才做壽衣,活人也先做棺材。王木匠已六十歲,有請他做棺材的,年紀(jì)比他小,三十四十五十的都有。棺材又叫壽材,給自己做口棺材,人會長壽。

王木匠用手指試斧子鋒口,很鋒利。他說,自從胡先生來了,這斧子也閑了,來找他做棺材的人少了。村里人多吃胡先生一副藥,就會少找王木匠做一口棺材。村里人忽然覺醒,多喝姜湯多出汗,慢做棺材慢花錢。

喝姜湯的人多了,忙著做棺材的人少了。王木匠自己每天喝三碗姜湯。他本來是每天喝茶的,不停地擺弄木頭,不停地喝茶。一個給別人做棺材的人,想長壽就要喝姜湯,活一百歲不多。我們村有幾位百歲老人,長壽村。姜是好姜,水是好水,得一碗好姜湯。

全村人喝姜湯,彭醫(yī)生還是喝茶。我在姜湯里放點茶葉,或者在茶水里加幾勺姜湯,這樣,我會得到兩樣好處。一個策劃人,必定是個頭腦精明的人。一個頭腦精明的人,會得到雙份好處。至少。

姜湯和茶加在一起,好處加倍,悠閑中得到對抗疾病的力量。把胡先生和彭醫(yī)生拉在一起,會怎么樣?說同行是冤家,一個人會是另一個人的報應(yīng)?會治病的人都是好人。神仙打架是神仙的事,好人相安無事。

兩個好人見面了。胡先生打個哈哈,彭醫(yī)生跟著打哈哈,算是打拱作揖,算是久仰,算是幸會??吞妆炔贿^笑臉。

彭醫(yī)生遞上一碗茶,名倒鉤茶,一種野生茶。胡先生一飲知味。好茶無水味,舌生津,清氣入肺腑。

胡先生:好茶。

彭醫(yī)生:這叫倒鉤茶。三伏天宜飲。茶置缸缽里,三日不餿,七日不腐。

胡先生:這該叫茶無病。這茶體質(zhì)好。

彭醫(yī)生:這茶有解毒之功,避蟲害。

說完茶,胡先生又說:彭老師給村支書治過不孕癥?

彭醫(yī)生打拱手:不敢好為人師,兄弟相稱是好。村支書是我家親戚,當(dāng)然是給他治過病,見他結(jié)婚幾年無生育,為他發(fā)愁,用藥半年,只不見好。

胡先生:老師用什么藥?

彭醫(yī)生:滋陰補陽。牛膝、淫羊藿、茯苓、杜仲這幾樣,給他家女人用阿膠、當(dāng)歸、蛤蚧這幾樣。只是我術(shù)不及人,不得如老弟臺妙手回春。

胡先生又問:老師也給石姓老人治過腰腿?。?/p>

彭醫(yī)生:治過,也給石姓老人吃了半年藥,只不見好。

胡先生:老師用什么藥?

彭醫(yī)生:只用兩樣,石乳香外用,五加皮內(nèi)服。慚愧。老弟臺一出手,石姓老人病就好了。真神醫(yī)華佗在世。

胡先生神情肅然,起身對彭醫(yī)生躬身,說出一段話來:

世間醫(yī)者,無非兩者。一是有圣手,得盛名者,如華佗。二是有圣手,不取盛名,如老師您。那種表不達肌膚內(nèi)不通臟腑者,只把行醫(yī)做吃喝行當(dāng)者,借華佗盛名現(xiàn)世,假本草靈藥欺世,視病者為豬羊。此類名為醫(yī),實為膿瘡瘰疬。

老師星斗生輝,赤子其人。與老師只隔一叢竹林,多次想見老師,心有忐忑。讓人拿藥方來老師診所取藥,算是探路。老師不看病人不發(fā)藥,是對學(xué)生訓(xùn)誡。我看病用藥,與老師無不同。治好村支書李六叔的不孕癥,治好石姓老人腰腿病,也正是用老師用的藥。他們的病好得快,我也奇怪。聽老師講,用那幾樣藥治了半年,老師治病頭,我治病尾,病愈,全是老師之功。有句行話,運氣好,治病尾;運氣差,治病頭。病有四季,春發(fā),夏盛,秋枯,冬竭。老師在旺勢用藥,我在頹勢用藥。老師用其實,我享其名。別人不知,我難道不知?我要裝不知,那就是罵自己。病人來吃藥,也多是吃個盛名,世情望我,冷落老師,我就是出來辯白幾句,眾人還以為我誑他呢。沽老師之名,釣眾人之譽,我已鑄成大錯。老師醫(yī)百病,唯此病不可醫(yī)。心痛。

彭醫(yī)生哈哈一笑:我們只是喝茶。二人舉杯,茶當(dāng)酒。茶飲清閑酒飲趣。

彭醫(yī)生說:生而病,病而醫(yī),醫(yī)而不醫(yī),由生至死。這是菩薩,造化金身,哪一尊不是萬劫不復(fù)?

胡先生和彭醫(yī)生喝茶閑話的時候,我在村口土地廟看電視。土地廟已是電氣化。長明燈、紅蠟燭、高香,都是電流氣象,我一手制造,省去煙火的麻煩。打開那臺黑白電視機,一片星云,沙沙響。我打了它幾巴掌,打出新聞聯(lián)播。還是日本福島核事故,那個國家要把核廢水放進大海。福島和廣島,我總分不清。發(fā)生災(zāi)難的地方都是一樣的。那里土地變壞,寸草不生。人與動物都有核病。核病和結(jié)核病我也搞不清。結(jié)核病不只有肺結(jié)核,還有骨結(jié)核、淋巴結(jié)核。不管哪個器官,都是事故。一個是結(jié)核桿菌,一個是核,人類要消滅結(jié)核桿菌,為什么要制造核呢?人類厭惡一些舊的東西,就要發(fā)明一些新的東西。我也一樣,終結(jié)了土地廟的香火,電氣化進了土地廟。自從土地廟有了這臺黑白電視機,它的神通廣大,讓我面對土地廟,就能知道天下大事。它沒少讓我操心天下事,也沒少挨我的耳光。它的神通大過土地菩薩。它的天氣預(yù)報,比我們代代相傳的諺語要準(zhǔn)確;它的時事新聞,比民間傳聞?wù)鎸嵖煽?;它的廣告,比街市吆喝更讓人相信。

新聞是越舊越好,那些發(fā)生過的事一再發(fā)生,才是真的發(fā)生過。狗咬人是新聞,人咬狗不是新聞。人咬狗從未發(fā)生過。新聞沒完,電視機信號中斷,我使勁拍打,打出一段廣告。廣告里一男一女,我在小鎮(zhèn)街市見過。男的是個獸醫(yī),女的是還俗的尼姑,她本來是個假尼姑,天天吃肉。尼姑未還俗的時候,那獸醫(yī)明里是香客,暗是偷情,尼姑還俗后,他們明里暗里都是夫妻。說尼姑是有了身孕還俗,受不起流言,其實,她還俗為了名正言順地吃肉。那獸醫(yī)做過彭醫(yī)生的徒弟,貪嘴,還貪色,沒少挨罵。改行做獸醫(yī),不挨罵,豬羊牛馬不會罵人。

這對夫妻做廣告,上電視。趕集市見到的人,在土地廟冒出來,驚得土地菩薩瞪眼。像故事里的土行孫,還是雌雄一雙,遁土而來。

廣告詞是男女對話。

男:約克夏,最強。

女:約克夏愛喝紅藥酒。

男:約克夏喝紅藥酒勁大。

女:約克夏讓酒壇子懷孕。

男:約克夏是一頭公豬。

女:母豬想配種,快找約克夏。

那個時候,假尼姑剛碰見獸醫(yī)。獸醫(yī)給她講約克夏。你知道約克夏嗎?尼姑說:見過面,那個外國人,洋和尚吧?獸醫(yī)打個哈哈,講了些鬼話,假尼姑就徹底還俗了。

這對夫妻,把約克夏這樣的洋種豬說成良種豬,借獸醫(yī)的方便,大力推廣,母豬們懷上約克夏的種,沒過幾代,土黑豬就斷種了。土黑豬肉香,一家炒肉,全村肉香。良種豬長得快,肉多。獸醫(yī)發(fā)明了一種豬飼料,一斤料長半斤肉。他要殺一頭八百斤的大豬請彭醫(yī)生吃飯。多謝師父罵我,我當(dāng)個獸醫(yī)還行。豬是殺了,八百多斤的大豬,酒肉鋪排,彭醫(yī)生未到場。這些來吃肉的,自家都有肥豬,家里沒養(yǎng)豬的,也見過豬走路。見過大世面的人,吃肉也講究。獸醫(yī)請鎮(zhèn)上最好的廚師,做筵席,做私房菜,酸甜苦辣咸麻綿糯,還有他自己做出的那個味道,小鎮(zhèn)大廚,得九味師之名。

酒吃人情肉吃味。彭醫(yī)生沒來,少一份人情,食肉味在。豬肉宴,紅燒坨子肉,大片回鍋肉,扣肉,糯小米蒸肉,炸酥肉,氽湯肉,雜碎合炒肉。肥肉條炸綿羊尾,豬耳,脆骨,蹄花,大腸頭,豬肝,腰花,豬肚雞,青菜豬血湯,紅燒豬腦。一頭豬拆散成十幾樣肉菜。

我沒去吃那次豬肉宴,后來在土地廟看電視,見一群吃肉的人,有認(rèn)識的,有不認(rèn)識的。有吃相好的,有吃相難看的。他們都上了電視廣告。獸醫(yī)尼姑夫妻配廣告詞:良種豬出好肉。全身都能吃,豬毛不能吃,做把刷子。豬屎不能吃,讓莊稼吃。

食物和藥,是不用上電視做廣告的,有病就有藥,有饑餓就有食物。說天天吃肉,是炫耀。村里有個人叫王家一片肉,他吃酒肉宴偷偷帶回一片大肥肉,放在鹽罐里,每天用那片大肥肉擦嘴,弄得滿嘴油光示人。鄰人問他,天天吃肉啊?他抹了一下嘴巴說,我這嘴巴討嫌,它天天要吃肉,管不住呵。都知道他家不養(yǎng)豬也未殺豬,哪里會天天吃肉?聽了也只是跟著呵呵。有一天鹽罐忘了蓋,那片肉被貓吃了,那張嘴巴不再油光。他對鄰人講,肉吃多了太膩,拉肚子,吃幾天蘿卜退油。這個人一直吃青菜蘿卜,少油水,腸子生銹。這個人摸一下肚皮,覺得慚愧,沒照顧好腸胃。這個人上山割牛草,踩一腳牛糞,這牛糞和他自己的糞便一樣,青綠和黑暗,氣得罵糞,不是東西。這個人罵糞也罵皇帝。他聽胡先生講,從前有個皇帝,下人報告,黃河一帶天旱三年,又鬧蝗蟲。災(zāi)害,人吃光草皮樹根,餓死人?;实壅f,你們?nèi)ジ嬖V那些愚人,多吃肉,不挨餓。你們讀皇家的書,讀到天上去了?下去講道理,啟一下蒙,情勢會好。那個人越想越氣,又要開罵,還是忍了,不就是吃肉嗎?生什么氣發(fā)什么火?

我記得這個人,王家一片肉這個人,是個反季節(jié)的人。大雪寒冬,別人穿棉衣,他穿單衣,腳桿胸膛一片片火斑。窮人面前一朵花,別人不夸我自夸。這個人會唱幾句烤火詞。夏天,別人穿單衣,他穿棉衣,從街市撿來的。這個人門前有一塊奇石,狀如牛。有人出大價錢買這塊奇石,他不賣。他對人講,我祖輩沒賣,我爹娘沒賣,千年牛神,我不賣。來人說幫他修條路,搭一座橋,還挖一口水井。來人守了三天,他答應(yīng)了,你把這頭石牛牽走吧。

這個人收了錢,上街買了七八件衣服,回來,一件套一件穿在身上,全村走一遭,說這衣服多,早上起來穿衣,扣個扣子要半天,晚上睡覺,脫衣要解半宿扣子,真是麻煩。以前有個富人,衣服扣子摘下來有一斗,這個人的衣服扣子摘下來有大半升。從此,不叫這個人王家一片肉,叫他半升扣子。他有錢天天吃肉,不過,他已不吃肉了。他的一個少年伴被水淹死,他把那尸體打撈上岸,幫那少年伴斂尸安葬。他從此不吃肉,吃動物尸體,惡心。彭醫(yī)生吃肉,胡先生吃肉,我也吃肉。我們吃動物尸體,吃肉長肉,身體好,長壽。人為什么要吃肉?是想活得長。人吃得多,靈魂不會餓。

聽我娘講,外公有次吃了五六斤牛肉,十六兩老秤。吃完肚子脹,嚼稻草幫助消化。這吃肉的功夫,到我這一代已經(jīng)失傳了。我祖上是獵戶,幾個人生吃三百多斤的野豬。我外公吃幾斤牛肉,真不算好漢。我不到一歲,長出幾顆牙,開始吃肉。我向往吃肉。大人望收糧,孩子望過年,過年有肉吃。像胡先生這樣有修為的人,也喜歡吃狗肉,黃燜或紅燒,放點花椒葉、干辣椒,四川味。我三歲以后,長了一口好牙,吃各種動物的尸體,老鼠和蛇,糞坑里淹死的豬,陷阱里發(fā)臭的獐子。吃腐尸,也吃美麗的錦雞,會唱歌的畫眉鳥和杜鵑鳥。這吃相,一半是因為饑餓,一半是對肉食的欲望。人死了,讓螞蟻吃。死在河里喂魚,死在山里喂烏鴉。白云流水,依然干凈。

菩薩也吃肉。煮好一坨刀頭肉敬土地菩薩。我有個心愿,想要一條河,大旱不枯,長流水。在我出生之前,我們這山界上有一條河。幾十條細(xì)水從巖縫里流出來,聚成一條河,到千歲壽石崖那里掉下去,成瀑布落入老龜潭。傳說項羽的馬夫當(dāng)年扯著瀑布飛上山界的。馬夫帶了項羽的雄氣,攀瀑布騰飛。那雄氣,一直留在山界上,留在古柏松上,留在老鷹的翅膀上。

我龍年出生,屬龍的人喜水。出生那天,下大雨。父親拿一把鋤頭趕水,他想造一條河。他想把兒子養(yǎng)成一條龍,游向大海。雨停了,父親造的河就干了,父親很沮喪,我造的河不好嗎?每到春夏,發(fā)大水,父親就去造河,他還想有一河魚蝦。有一回父親買了幾千尾鯉魚苗,等河造好,就把那些鯉魚苗放進河里。后來,那些鯉魚苗放進稻田里,長成稻花魚。還有一些鯉魚苗隨水流進陰河,變成盲魚,魚眼長沒了。

父親年年造河,人看著就不行了。他找彭醫(yī)生開藥,對彭醫(yī)生說,老彭,給我吃點好藥,讓我活過這個冬天,來年發(fā)大水,我會造出一條河。

沒等到來年發(fā)大水,父親死了。下大雪,地上積雪有五床棉被那么厚。父親一個人扛了鋤頭走出去,我找到他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雪人。我使勁搖他,喊他,父親一動不動,像生了根的石像。直到來年驚蟄節(jié),父親還站在那里。我就地給父親造一座墳,和那把鋤頭一起埋葬。那些日子,我每天給雪地里的父親送飯。到第二天,那些飯一點不剩,不知是父親吃了還是讓鳥吃了。父親走了,每頓飯,我會多擺一副碗筷,分一些食物,給年年造河的父親。

我問土地菩薩,這山界上會有一條河嗎?那年大旱一百二十天,江河斷流,大船擱淺,像沙灘上的樓房。魚聚深潭,跑得快的魚逃進大湖,還有些魚想逃入大海,海水太咸,它們又游回江河。海里的魚不怕旱,不怕渴,不怕咸。江河的魚最怕旱,最怕渴,最怕咸。都是魚,有鱗無鱗,都是一族。同族不同類,同類不同命。有大魚化龍。龍走江河湖海,還呼風(fēng)喚雨。那個趙巧兒,要是不欺師父魯班,也不欺龍王,龍會施雨,還會幫魯班造一座好橋。聰明的趙巧兒犯了一次聰明的錯誤,就有了一次聰明的事故。人間少了一座不曾建造的橋,失去祈雨的靈驗。但是,也得到一個教訓(xùn),人老多無能,就有多無功,就有多無恥,就會有悲苦和絕望。魯班造天工,卻難再造一個魯班。趙家的兒子和李家的兒子學(xué)藝,都沒學(xué)成魯班。天下有木匠十萬百萬,他們還用魯班尺、墨斗、墨線、斧頭和刨子。他們造出無以計數(shù)的有了名稱的什物,從不會造出一件沒有名稱的什物。

我正在寫本草寫舍家村雜談的時間里,手機彈出一條:今天是心臟病日,你的心臟還健康嗎?光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是不夠的,還必須健康。對健康這個詞,我不很理解。我出去,想問彭醫(yī)生或胡先生。我走著走著就去問土地菩薩,什么時候會下雨?會有一條河嗎?會有千萬年的長流水嗎?

這山界上的林木,仍然郁郁蔥蔥。那幾棵古樹,都有八九百年樹齡。最老的一棵樹,九百七十歲,差三十年就一千歲了。幾百年,它們扛過多少干旱和冰雪?那些大樹,一棵樹與另一棵樹相隔幾丈遠,它們之間,除了如蟒盤結(jié)的樹根,并無雜草和小樹,是恭敬避讓還是熬不過歲月,自己死亡做了大樹的肥料?那些大樹,每一棵都貯了個水潭,它們是自己的水井,是自己的河流,一棵樹就是一條河,樹是河的源頭。我忽然明白,父親與樹,是兩條河流,或者同一條河流。

我對村支書李六叔講,我們是不是要多栽些樹?村支書李六叔問我,國家號召退耕還林,文件精神才傳達到縣里,我也才聽說,你怎么就先知道了?你這個人,政治敏感性強,再過幾年,我這個村支書讓你來當(dāng)。

我說,六叔,我沒你那個能力,我沒你希望的那么好,我只想造一條河。

村支書李六叔很開心的樣子。天旱一百多天,他眉毛胡子都干枯了,他難得有一回笑臉。那笑意,正像一河好水。

胡先生會看病,也會算命,算人命,算天命。他掐著手指算哪天會下雨,總也算不準(zhǔn)。他算了下雨的日子,卻又是一個無雨的日子。說很久以前,根本沒下雨這回事,也沒有生命的跡象。等了一萬年吧,第一滴雨落下,有了生命,萬物生長。石頭縫里滾出一顆肉蛋,長成一個人,那是我們真正的祖先。他像一粒豆子發(fā)芽一樣,長出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不哭不笑不說話,直到大雨把他淋濕,他伸了個懶腰,四肢伸展,開始呼吸。他是第一個用肺呼吸,幫我們找到空氣又讓我們學(xué)會呼吸的人。他用呼吸引來了他的女人。他做的第一件大事,是讓他的女人懷孕。他本來是要讓自己腿肚子懷孕的。他沒有名字,也沒有姓氏。最開始的人,沒人給他取名字,也沒一個當(dāng)了皇帝的人封他領(lǐng)地和姓氏。他甚至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人。他在石頭中來去,覺得同石頭是一伙的。他用樹葉包扎破碎的石頭,他獲得人類最早的同情心。女人讓他生出愛撫和欲望,月光讓他愉悅。他在一次閃電中獲得了靈魂,在森林中獲得食物,叩擊石頭的時候找到了火。沒有奇跡的時代,才會有奇跡。

胡先生在山界上找到一塊搖擺石。推它一下,它搖擺一下,就是不倒。幾個人合力推它,那搖擺石搖晃幾下,又立住了。胡先生說那搖擺石,最先是有一個人立在那里的。那個最先的人,應(yīng)該是石頭縫里滾出的那顆肉蛋,他長成一個力大無窮的人,立一塊會動的石頭做伴。最早的石頭大概都是會動的。

村支書李六叔搖晃我,像搖晃那塊搖擺石。我有站著打瞌睡的毛病,他把我搖醒。他說等落雨就栽樹。我說聽你講的。他說造林就是造河。我說絕對是的。他說種一棵樹就是挖一口井,植一片樹林就是修一座水庫。我說太對了,六叔您講得太對了。他說我們要造福子孫,前人栽樹,后人不渴。我蹦了幾下說,六叔,我沒嚇著您吧?

直到來年春天,下雨了。已經(jīng)是一百二十三天沒下一滴雨了。第一滴雨落在臉上,我摸了一把,以為是自己的眼淚。接著是大雨,高山界和我一樣,淚流滿面。

我在大雨中奔跑,找到村支書李六叔,我扯著他的衣服喊,六叔,我們栽樹吧,造福子孫后代的機會來了。李六叔甩開我,他要去查看山塘,叫大家犁田搶水。他對我說,先造福今年吧。他說得對,先種糧再種樹。人餓死了,樹只能做棺材。家家戶戶拿了木盆木桶接雨水,一時間,等雨的什物都成了容器,想裝滿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水。水很快滿了,溢出來。那些木桶木盆裝不下忽然而至的大雨,可憐那些容器。微不足道的容量,微不足道的貯存和快樂,不及一口井,不及一條河,不及大海。但是,總算有滿盆滿桶的水了。

村支書李六叔要我去公屋看看胡先生住處,要是漏雨,就找?guī)讐K杉樹皮補好。我跑到公屋那里,屋沒漏,人不見了,碗筷散亂在桌上,沒洗。床上也亂,臭烘烘的。枕頭上有幾本書?!队裣挥洝贰度f年歷》,還有一本《劉伯溫》。我跑去告訴村支書李六叔,胡先生不見了。他正忙著修補山塘,沒聽見。

有人看到胡先生離開公屋。一位中年婦女來到公屋,先和胡先生大吵,然后大哭。不知是胡先生哭,還是那女人哭。只見那女人用一條棕繩,一頭拴在胡先生脖子上,一頭拴在自己腰上,牽一條狗一樣,把胡先生拖走了。那女人一邊走一邊大喊大叫,看你亂跑,跑到天邊也要捉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村支書李六叔說,他屋里人找到他了,緣份呵。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呵。胡先生走了還有我們的彭醫(yī)生啦,過路客靠不住。大家今后不要亂生病,天不會塌下來。

彭醫(yī)生的狗走失了。天旱那么久,忽然下一場大雨,濕淋淋的,誰受得了呢?大黃狗跟了彭醫(yī)生那么久,因為一場大雨就散了,世事難料。土地廟那臺黑白電視機被雨淋壞了,我拍了它幾巴掌,再拍不出一條新聞。土地菩薩是石頭的,不怕雨淋,也不怕太陽曬。土地菩薩不會走,要照看青苗。一個基層小神,也沒地方去。

彭醫(yī)生找我下棋,說是最后和我下一盤棋,他要到處走走,去看大好河山。

我想,他是要去找他的黃狗。

彭醫(yī)生把小診所交給我。他說,在診所,你就是醫(yī)生了,我留了一本醫(yī)學(xué)筆記給你,慢慢看。做個好醫(yī)生。不要以為什么病你都能治好。治不好的病,讓病人去縣城省城大醫(yī)院。大醫(yī)院條件好,還有太平間。

在診所,我沒看過什么病。我讀了彭醫(yī)生的醫(yī)學(xué)筆記。

我在診所寫了一篇小說:

《本草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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