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列火車貼著神經(jīng)呼嘯而過。
“劉幸福就是坐這列綠火車跟狐貍精跑的,劉幸福不管我了喲,我的娘哎?!?/p>
小巷深處的一棟三層樓的樓面上伸出了一個烏黑的腦袋,直至火車跑遠了,她還傻傻地盯著鐵路。
我離開醫(yī)院的時候,里面的病人也是這副模樣。他們趴在堅固的防盜窗上朝外面喊要回家。我上了北京西路,那些汽車的嘈雜聲,仿佛就是那些病人的叫聲。
我租房子的時候,老太太并不存在,只有無窮無盡的火車不停地經(jīng)過。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之后,當(dāng)時正好有一列綠皮火車經(jīng)過。這種火車已經(jīng)很少了,它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仿佛在向人們宣告著什么。我并不討厭綠皮火車發(fā)出的巨響,它跟靜謐的高鐵一樣,有屬于自己特質(zhì)。但是,我討厭綠皮火車來時,老太太的撕心的喊叫和她猙獰的面孔。當(dāng)時我受了驚嚇,生怕老太太做出什么過激的行為來,比如針對我,或者她自己爬過屋面的女兒墻跳下去。我慌張地打開鐵門逃到了小巷的地面上,對屋里打麻將的房東說,出事了。
這時候,老太太已經(jīng)走出了鐵門,正蹣跚著往下走。房東不耐煩地擱下麻將,站在麻將館門口把頭斜著仰面不耐煩地喊幾句,煩死了,煩死了,馬上送你去彭家橋。我堅信她根本沒有看見老太太,只是騙鬼似的完成任務(wù)。但作用明顯起到了。我看見老太太像老鼠見到了貓一樣,乖乖地逃回了樓上,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讓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租房的時候,我懷疑過三樓樓面上這扇厚實的鐵門存在的意義。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假若防賊的話,樓面上根本無值錢的東西,雜七雜八的廢物倒是左一堆右一堆。如果真要防賊,應(yīng)該在每一層樓的樓梯與樓道相交的位置設(shè)一道。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當(dāng)時房東還跟我說,以后進出一定要鎖上鐵門。她的話加重了我的懷疑,無形中感覺她專門為我設(shè)置了一個圈套。
我是后來得知真相的,下面的租戶告訴我老太太是個精神病,剛從彭家橋回來。我對精神病恐懼至深,它總像一把利劍直插我脆弱的部位。老子上臭女人的當(dāng)了。但我又說不清楚她為什么要讓我上這樣一個當(dāng)。有什么目的呢?有什么意義呢?真想不明白,越想圈套越存在,越堅固,越離奇。
沒有綠皮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老太太的面目是癡呆的,甚至慈祥的,她會安安靜靜地站在高到她頸部的女兒墻邊,露出一個腦袋慢慢地盯著下面的鐵路。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她只對綠皮火車喊叫。每次綠皮火車的到來,都是她漫長等待的結(jié)果。一旦發(fā)現(xiàn)了綠皮火車,她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會表現(xiàn)出失態(tài)的興奮,猙獰的面目和撕心的喊叫。
“劉幸福就是坐這列綠火車跟狐貍精跑的,劉幸福不管我了喲,我的娘哎”。這句話不知道被她重復(fù)了幾萬遍,已經(jīng)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進退有序,抑揚頓挫,酣暢淋漓。
夜晚,竟然,她也能準確無誤地發(fā)現(xiàn)綠皮火車。這是最令人討厭且叫人無法容忍的事。你勉強不在意火車的騷擾好不容易睡著了,她突然給你來這么一下,人都要崩潰。
貪圖便宜的后果。左思右想,我還是無法明白中了一個什么樣的圈套。
那天帶我爬到樓頂看房時,走在后面的我被她霸蠻的身體擠壓得接近窒息。一間用木板釘起來的小閣樓,跟老太太的屋子正對著。當(dāng)時房東站在門里,我站在門外。她說,小伙子,一個人住挺合適的。里面擺了一張單人鐵床和一個小木柜,還有一個靠鐵路的小窗子和一盞吊在石棉瓦上的節(jié)能燈。一列火車經(jīng)過,燈泡和整棟樓都在跳舞。她肯定地說,小伙子,不要擔(dān)心,這間屋子不會垮掉,釘?shù)煤芙Y(jié)實。我們稀里糊涂談妥了價格,每月只要一百元,而且不需要交押金。她說我撿了一個大便宜。天啦,我真的撿了一個大便宜。她生怕我不相信,繼續(xù)強調(diào),要不是離鐵路近噪聲大,價格起碼要翻好幾倍。她又說,假如你有品位的話,閉上眼睛就可以跟著火車享受沿途的風(fēng)景。站在窗口,還能看見英雄的八一起義紀念碑。
這是一棟三層的老式紅磚房。三層樓租滿了住戶,樓道擺滿了煤氣爐灶。早上,房客急急忙忙出去。夜晚,房客陸陸續(xù)續(xù)回來,這時候,樓道里便忙得不亦樂乎,各種飯菜的味道夾雜著油煙,裊裊地上升到了三樓的屋面。
我的睡眠質(zhì)量越來越不好。當(dāng)我向房東表達不滿時,她卻告訴我,只要你嚇唬她,說送她去彭家橋,保證無事。
我試了,屢試不爽,每次我說送她去彭家橋,她就會乖乖地縮進自己的房間,好久不敢出來。但是,這種辦法只是短效藥。老太太習(xí)慣了好了傷疤忘了疼,過不了多久,又舊病復(fù)發(fā)。
我怕崩潰。決定搬走。
二
早上,我在旺中旺超市買了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我怕醫(yī)院伙食不好,給母親補充一點營養(yǎng)。醫(yī)院的護士不允許我見母親。她們之前跟我強調(diào)過,最多只能一個星期探視一次。我拿進去的東西她們登記了,便催我離開。她們的態(tài)度說不上冷漠,但很機械。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母親是我的,為什么不讓我看她一眼。我據(jù)理力爭。護士們從道義上占據(jù)了下風(fēng),她們不得不妥協(xié),厭煩地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但一再強調(diào),只能看一眼。我也妥協(xié)了,就看一眼。我母親躺在病床上,看著天花板,如泥塑木雕。護士說,可以了,請你離開,你母親發(fā)現(xiàn)了你,就麻煩了。
夜晚,我在師大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飯,然后在南大門的路牙上坐著。在外轉(zhuǎn)了一天,很累很沮喪,密密麻麻的房子,沒有一間合適于我,沒有一家的租金我接受得了的。
路燈的光像雨絲,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地上。成群結(jié)隊的大學(xué)生從校門口出來,陸陸續(xù)續(xù)攔走了路上的出租車。我羨慕這樣的生活。我曾經(jīng)的理想是隨便考取一所大學(xué),拿著文憑找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但我上高一的那年,我母親犯病了。那次是她第一次來彭家橋。我也就是從那次開始,知道南昌城里有個叫彭家橋的地方,還知道南昌人罵人喜歡罵送你去彭家橋。后來,我輟學(xué)去了大城市上海打工。那時候我年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彭家橋。我擔(dān)心我在外面打工,我母親在家突然發(fā)病。以前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會按住這顆炸彈。
后來,果真下起了雨。毛毛細雨,跟燈光混雜在一起,紛紛揚揚。我想想,還是回那個鬼地方去吧,塞住耳朵,堅持一段時間。
小巷子沒有路燈。路面的光是從住戶的窗口或者破洞里漏出來的,一塊一塊的斑,淡黃色或淡白色的。也有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它是黑色的。這些可憐的黑色只能夾在淡黃色或淡白色之間。我的腳只敢踩在淡黃色或淡白色的斑塊上。我不忍心踩黑色的,擔(dān)心踩在它們身上,我的心會疼。
小賣部兼麻將館的門口依然開得野蠻,妖嬈的煙霧卷著男人和女人的咒罵聲飛到了墻外的鐵路上。
嘿,嘿嘿,小伙子,記得把鐵門鎖上。她對著門外的我粗魯?shù)睾傲撕脦拙洹?/p>
我真想沖進去指著她的鼻子痛罵她一頓,莫以為我是小伙子就可以對我頤指氣使。我都三十出頭的人了,年紀沒你大,走過的路跨過的橋不比你少。
小時候,我是一個很屌的人,村里三十幾個少年,只有我敢跟村主任的崽吵架。他老罵我媽是瘋婆子。有一次,他改變了策略,不罵我媽了,改罵我爸爸。他說,你爸爸馬上會死掉。沒過多久,我爸爸真的死掉了。我至今都懷疑我爸爸是被村主任的崽咒死的。失去爸爸的那段時間,我忘記了悲傷,一心想著報仇。我日日對著村主任家的方向咒村長死掉,明天就死掉。但村主任活得越來越新鮮,每日出門干活,經(jīng)常去大隊或者鄉(xiāng)里開會,有時候還召集村里人到祠堂開會,端著一個獨一無二的茶杯坐在固定的中心位置指點江山。我的咒罵越來越不起作用,越來越脆弱。就在我即將喪失信心的那天,村主任老婆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她兇神惡煞地拿著一根瘦竹棍子,追在我屁股后面,把我趕出了村。她站在高高的流湖大堤上,遠遠地,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低處的我歇斯底里地喊,矮子鬼,以后莫想走進南流湖村半步,永遠莫想,捉到了,老娘打斷你的狗腳,讓你爬出南流湖村。其實我當(dāng)時想跟村長老婆打一架的。但村主任老婆身體霸蠻,一臉橫肉,胳膊比我的腿還粗。我鼓起了好幾次勇氣,最后我還是怕了她。在外躲了三天后,我拿黑夜打掩護,偷偷潛入了南流湖村。我母親找了我三天。我回了家,她很高興。她說她找村主任老婆求了情。還說幸好村長沒死,要不然,你這輩子就回不來了。之后,村主任老婆果然沒把我怎么樣,只是老拿眼睛瞪我,罵我矮子鬼永遠長不大,長不高。
粗魯?shù)姆繓|就像村主任的老婆。
這一夜,我拿衛(wèi)生紙塞住耳朵睡著的,直至早上八點才被一泡尿憋醒了。我開門出去上衛(wèi)生間,看見老太太正在樓面上轉(zhuǎn)著圈。我退回來,把門關(guān)了。地上有幾個礦泉水瓶子,我撿起兩個,擰開蓋子,對著里面窸窸窣窣地尿了個痛快,接連打了幾個寒顫。
我回到床上,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哐當(dāng)哐當(dāng),震得天和地拼命地搖晃。
然后,我聽見了老太太的叫喊。
又是一列綠皮火車。
睡到中午,下樓去吃飯,我把兩個瓶子順手丟進了房東家的垃圾桶。當(dāng)時房東正在打麻將。一列火車嚯地開過來了,帶來了一股颶風(fēng)。我被風(fēng)刮得轉(zhuǎn)了一下頭。我轉(zhuǎn)頭看見房東出來了,她從垃圾桶里撿出我丟掉的兩個瓶子,逐一打開瓶蓋送到鼻子下面,然后皺起眉頭丟進了垃圾桶。我看見她的嘴巴朝我張合著。我終于痛快地笑了。
三
從彭家橋精神病醫(yī)院出來,我沿著北京西路往西走。
北京西路的西端是聞名全國的八一廣場,那里聳立著英雄的八一起義紀念碑。來南昌的游人都喜歡到紀念碑下照相。我也照過,但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事。八一廣場的西邊端坐著莊嚴的萬歲館,中間隔著號稱南昌長安街的八一大道。西邊是萬達雙子樓。我記起了,我在紀念碑下面照相的那年,雙子樓還不存在。但萬歲館旁邊的新華書店一直是存在的,以前我經(jīng)常買夜里的火車票,白天就在書店里消磨時間。
我在八一廣場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fēng)箏,瞻仰了一會兒八一起義英雄紀念碑,然后跨過八一大道上的人行天橋,去了萬歲宮旁邊的新華書店。
我在書店發(fā)現(xiàn)了一本叫《百年孤獨》的書,好奇地坐在干凈的地上看了起來。我其實只是被書名吸引了,然后才想一探究竟,看看一百年是如何孤獨的。勉強看了不到十分之一,我竟然打起了瞌睡。后來我靠著書架睡著了。醒來后,外面的路燈亮了。我尷尬地掏錢買下了這本書。雖然書里的人名地名重重疊疊啰里啰嗦,我還是下決心買它。
我夾著百年的孤獨在皇殿側(cè)路吃了一盤炒粉,然后穿過八一廣場,上了北京西路。
今非昔比,夜晚的南昌,馬路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我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順著筆直的北京西路和北京東路,走到了青山湖。這是我第二次來青山湖。第一次是我接母親出院,當(dāng)時走反了方向,我們走到了青山湖。當(dāng)時走到了一個不太起眼位置,我母親起了疑心,問我是不是想把她推下湖去。
青山湖蕩漾著城市的夜晚。我原本打算繞湖走一圈的,突然走到了那次我母親起疑心的不起眼的位置,我竟然也起了疑心。這個位置確實容易讓人起疑心。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跑步上了回去的路。
半夜,我做了一個夢。其實我每夜都會做好幾個夢。我夢見母親在醫(yī)院吵著要出去,她撕開了窗口閃閃發(fā)光的不銹鋼防護,半個身體已經(jīng)伸出去了。但她被一群醫(yī)生拽回來了。憤怒的醫(yī)生用手臂粗的麻繩把她捆住了,并拿著一把雪白的匕首在她面前晃動,恐嚇她。房東中斷了我的夢。她使勁地敲門,并粗魯?shù)睾爸昂俸佟⒑俸佟?。我起身去開了門。這時候我想屋子里多一個人。她穿著睡衣進來的。當(dāng)時我穿著褲衩,不知所措,連忙鉆進了被窩里。
她說,說才打完麻將,洗了澡,準備去睡覺的,突然記起了你,順便上來看看。住我家,我都當(dāng)自己人看待的。不好意思,整日打麻將,照應(yīng)老太太,也沒時間跟你聊聊。我其實不是一個好兇的女人,只是跟一伙賭博鬼混在一起才變成這樣的。今天,我輸了好多錢,我輸多贏少,我懷疑,我被這伙人聯(lián)合算計了。
最后,我才接了她的話。她問我,那兩個瓶子里到底是什么?我說,是尿。她說,我也懷疑是尿。
她走后,我毫無睡意,才記起買了一本《百年孤獨》。這次,我跟在書店看的結(jié)果完全不一樣。天還沒亮,我就一口氣把這本書看完了,而且理順了那些奇怪的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但我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了,書里展現(xiàn)的其實是一個非常熱鬧的世界,馬孔多小鎮(zhèn)生存著許許多多的形色各異的人物。我花了幾十塊錢買了一位哥倫比亞老頭制造的謊言。馬爾克斯,他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明老頭,一位制造圈套的偉大的高手。
我喜歡這個圈套,它并非一潭死水。
而我自己,如果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這輩子將徹底完蛋,在孤獨中老去。這樣糟糕的狀況并非我一無是處,沒有本事。比如,我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并且輕輕松松就哄她們上了床。但一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見了我母親,她們都像長了八條腿的兔子,有多遠她們就能夠跑多遠。
四
早上,房東上樓送飯給老太太吃。她敲開了我的門。竟然有我一份。她說,肉絲炒粉,味道不比餐館里的差。我被她感動了一下。她說,你嘗嘗,不好吃就不吃。我說,現(xiàn)在不想吃,沒刷牙,不習(xí)慣。她說,那就等下吃,冷了我給你拿去熱。我反倒開始吃起來了。她說,不用那么講究,吃了再刷牙也不是不可以。其實,我經(jīng)常不刷牙就吃東西的。
我坐在床上吃的時候,她靠在門框上看得入神。她跟我談起了她炒粉的手藝,絕不比一般餐館的廚師的技術(shù)差。小時候,她家在南昌老火車站開炒粉店的。他爸爸炒粉的技術(shù)一流,瓦罐湯煨得絕殺,曾參加全市美食大比武,獲得過冠軍。她家這棟三層樓房就是他爸爸當(dāng)年開粉店掙的錢蓋的。
她炒的粉好吃,圓滾透明,軟硬適宜,油少微辣,地道的南昌味道。但我無半點溢美之辭。
她說,我的手藝,唉,比我爸爸差了一大截。
其實我不太想和她聊天,一道坎橫在心里,有話想說也會不由自主地咽回去。再說,我跟她只不過是租客與房東的關(guān)系。再說,我也沒打算長住,沒有必要跟一位年長我好多歲數(shù)的女人搞好關(guān)系。但,她偏偏要跟我說話。我吃完炒粉,她從我手里接過碗,沒有出去的意思。
她問我年紀多大了?為什么不出去工作?我說我有工作。她不太相信,有工作怎么不去上班。我說我在上海打工,請假回南昌有事。我確實是在上海打工,請了一個月的假回來的。談到請這一個月的假,又是一件難過的事,我敢肯定,到了一個月,我也回不了上海?,F(xiàn)在,我母親是一枚貨真價實的不定時炸彈,沒人敢保證我走了她不會再次啟動爆炸程序。我母親是間接性精神分裂癥,以前好多年才發(fā)生一次?,F(xiàn)在,醫(yī)生告訴我,相對于以前,情況不太樂觀,需要人長期照顧。她既然繼續(xù)追問。我竟然不好意思了,不知道是她強大的嘴上功夫打敗了我還是因為一碗可口的炒粉,我淪陷了,告訴她我母親在彭家橋。她當(dāng)時就連嘆了好幾下氣,說我和她都是被連累了。我討厭她說我被我母親連累了。然而,我并沒有發(fā)脾氣。此時的她像蔫了的茄子。她說,你倒是被自己親生母親連累了,而我,卻是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
這時,我倒想她繼續(xù)說下去。
她卻話鋒一轉(zhuǎn),告訴我,近期政府針對麻將館開展專項整治行動,像她這樣無證經(jīng)營的麻將館查到了要被重罰,所以她提前關(guān)門停業(yè)了,省得惹上麻煩。我問,以后還開不開。她說,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指望開麻將館掙錢,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她說,其實我守著房租就可以不愁吃穿,但錢大部分都輸在了麻將桌上。
憑良心說,她其實一點都不像村主任的老婆。村主任老婆五短身材,身上的肉是橫著長的。她身形高大,身上的肉是順著長的,白白嫩嫩,有點好看。
她出去的時候,門被塞得滿滿的,背脊很厚實。
夕陽如血,鐵軌的金光閃耀著兩邊的雜草,向南或向北奔馳的火車不時經(jīng)過,披著霞衣的老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蹦跳于碎石與雜草之間。
老太太拄著拐杖在樓面上不停地轉(zhuǎn)著圓圈。她的臉上爬滿了褐色的蚯蚓,嘴角上吊著晚餐的殘渣。那些蚯蚓不停地朝她的嘴角蠕動,似乎目的明確。她任由它們?nèi)绾?,只顧焦急地轉(zhuǎn)自己的圈子,竟然沒有靠近樓邊守候她的綠皮火車。我突然發(fā)現(xiàn),是我影響了她。當(dāng)時我站在她每天的固定位置。就在我準備讓出位置的時候,她哭喪著臉顛簸著碎步過來了。她把拐棍丟下,雙手朝我作揖,吐著含糊不清的細語。我明白,她是求我打開鐵門,放她下去。我連連搖頭,拼命擺手。她失魂落魄地抓住了我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即將脫手的救命稻草,手和嘴巴上下使勁顫抖著,竟然不會說話了。
“送你到彭家橋去”。我終于憑一句話把她打發(fā)了。
她搖晃著身子艱難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終于夜了,遠處的高樓璀璨無限。樓下迫不及待地響起來了嘈雜的麻將聲。一列綠皮火車經(jīng)過,重重地壓在冰冷的鐵軌上。
五
一個星期后,出事了。
我母親的情況好了很多。我看見她在病區(qū)的操場上隨眾散步。醫(yī)生警告我們這些家屬,最好躲在遠處。母親的眼睛非常敏銳,她發(fā)現(xiàn)了護欄外的我。她朝我跑過來。我也趕緊湊上前去。醫(yī)生警告我,少跟病人提家里的事。母親把手從護欄里面伸出來。我緊緊地抓牢了母親的手。母親瘦了,面色蒼白了,我心疼得想哭。幸好,情況比意料的要好,我母親很聽話,醫(yī)生朝她豎起了大拇指。我母親很高興,像受到了嘉獎的士兵,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到了她的隊伍。
從彭家橋回來,房東告訴我,老太太不見了。老太太不見了。我一口氣跑上了三樓的樓面。每個角落我都翻了一遍,老太太確實不見了。
房東說,我真不該把房子租給你。你出去應(yīng)該鎖上鐵門。我開始就交代過你的。她變臉了,冷酷無情,彪悍和霸道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無力地向她攤開手,說,都是我的錯,我該死,我會負責(zé)把老太太找回來,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
就這樣,倒霉的事又攤到了我頭上。
我們報了警,又滿大街去找人,貼尋人啟事。只用了三天的時間,我們就把南昌城翻了個底朝天。警方那邊也沒有消息。房東說,這次徹底完了,老太太回不來了。
第四天,我們準備繼續(xù)出去找。一個男人攔住了我們。他要求房東開門打麻將,幾天沒摸麻將,手癢死了。房東說你手癢去別處打,麻將館多得很。男人說,爺老子就喜歡跟你打。房東邊走邊說,老娘沒時間跟你打,你要是想跟老娘打,就把老太太找回來,老娘天天陪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打。男人說,你不是巴不得老太太走丟的嗎?假裝積極給誰看呢?找回來了還不是拖累你這個鬼啊。男人說這話時,故意看著我。我根本沒心情聽他胡說八道,只想趕緊把老太太找回來。哪曉得房東兵貴神速,以閃電的速度從墻邊撿起了一塊石頭,撲的一聲響,石頭被她直接搬到了男人的頭上。只聽見男人哎喲一聲,捂住頭跑了,血從他手指縫里蹦了出來。房東喊我走,說不怕他,砸死了都不怕。
夜里回來,我們坐在閣樓里商量下一步尋人的方案。不一會兒的工夫,房東就喊累了,變得有氣無力。我想,她的銳氣應(yīng)該是被消耗殆盡了,態(tài)度才會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她說,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人會拖垮的,明天休工一天,緩口氣。我說,你歇著,我去找,早一天找到,老太太少在外面吃一天的苦。她不同意,堅持一起歇,還說,也許明天警察那邊就會有好消息。
這時候,一聲嗚鳴,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又一聲嗚鳴,又有一列火車開過來了。房屋顫抖得厲害。我們的身體也顫抖得厲害。這是兩列火車相加才有的力量。我們毫無準備地被這突來的力量撼動了。她喊頭暈,瞬間抱緊了我,把我重重地壓倒在那張單薄的單人床上。我當(dāng)時大腦一片空白。一座山壓著我,惶恐和窒息使我天旋地轉(zhuǎn),昏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們語無倫次,無顏面對。
我爬起來穿衣裳。她羞澀地看著我,一副可憐的樣子,跟先前霸蠻,敢拿石頭往男人頭上砸的女人比,簡直是天差地別。衣裳穿到一半,趁我毫無準備,她又把我按倒了。我跟她繼續(xù)并排躺著,挨得很緊。她的身體溫暖了我。她用她的體溫包裹著我。我冰冷得接近冰凍的血液被她傳遞給過來的溫度融化了。
對不起。我說。我扯上被子蒙住眼睛。淚水已無法控制。從前我也哭過許多次,但從不是因為對別人做錯了什么。這是第一次。
我不應(yīng)該把責(zé)任推到你一個人身上。她說,這幾天,你受苦了,受委屈了。她在被窩里拍打我的身體,然后扯下蒙住我的臉的被子,開始撫摸我的臉。我閉上眼睛。我開始暗暗地等待火車。我需要火車的聲音打掩護。我渴望等來一列綠皮火車,聽見它與鐵軌碰撞出的巨響,還有那個我討厭又熟悉的喊叫。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心安理得。
但火車沒有來。
早晨的陽光格外干凈,它從狹小的窗口照進來,從閣樓的縫隙里擠進來。它照射著我們,也照射著我們的心思。在我的心思里,世界第一次這么安靜。我聽到了自己的不安的心跳,聽到了自己緊張的喘息。也聽到了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還有我們身體接觸所產(chǎn)生的一種言語形成不了的暗語。我聽到的這些聲音像來自深山里的山泉,它們在拼命地往大山的身體之外蹦跳著。
她終于忍不住似的,吞咽了好幾口痰。她說,其實,老太太是我繼母。我父親是個好廚師,是個好父親,但不是一個好老公,他拈花惹草。我母親忍無可忍,一包老鼠藥解決了自己。之后,我父親娶了老太太。她是大眾商場的營業(yè)員,每天早上都要光顧我家的炒粉店,她喜歡吃我父親炒的粉,喜歡喝我父親煨的瓦罐湯。她為了我父親,跟老公離了婚,還丟了商場的工作,每日躲在我家不敢出門,一心一意打理家務(wù)事,照顧我和父親的飲食起居。有一天,我父親給我們留下了一張紙條,說他把早餐店轉(zhuǎn)讓了,南昌太落后了,他去廣州發(fā)展。那時候,我才十二歲。某天夜里,繼母告訴我,那天她站在樓上看見一列綠皮火車經(jīng)過,從車窗里,她看見父親摟著一個燙著卷發(fā),皮膚白皙的女人坐在窗邊打情罵俏。老太太摟著我哭了一夜。三十幾年了,她每次看見綠皮火車都會像現(xiàn)在這樣喊叫。
后來,就你們兩個人過嗎?她的經(jīng)歷讓人好奇,我實在想弄個清楚明白。
對,就我們兩個人過。她說。一直這樣過的。
真不容易。我把壓在喉嚨里回轉(zhuǎn)的那口氣吐了出來。為什么?我們的命會是這樣的?
誰不想好呢?可惜命不由人。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就小,竟然比我還小?,F(xiàn)在更加小了。
這時候,一列還是幾列火車終于奔跑著過來了。我的血壓也跟著活躍起來了。我蹦跳到了身邊的大山之上。我身下的大山也活躍起來了。春天一樣的活力。我們跟火車保持著一致的節(jié)奏,向前奔跑著,極速奔跑。
完事后,她下樓去了,說給我準備早餐。
醫(yī)院打來電話,說賬面上錢不多了,今天必須把錢交上。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門口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臟兮兮的老人。他們說老人是清潔工從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的。老人竟然蜷縮在垃圾桶里,真是不可思議。醫(yī)生查了各個病區(qū),沒有病人丟失,證明這是一個外來者。我擠進人群看了一下,老人面目模糊,看不出真實的樣子。在場的人提議報警。我說等下報警,我找人來認,她家走丟了一個老人。眾人“哦哦”,他們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我打電話給房東,說彭家橋精神病醫(yī)院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人。房東說,不可能的,老太太怕死了精神病醫(yī)院,借她一百個膽子她都不敢去。我說,你還是來看一下。她拗不過我,答應(yīng)來認一下。
房東馬不停蹄地跑到了醫(yī)院,只看了一眼,就使勁搖頭,說老人不是她家的,然后要離開。我們起了爭執(zhí)。我說,你太草率了,只看了一眼就敢下決定?她說,你有精神病吧?我自己家的人,能不認識?我說,老太太在外吃了三天苦,又臟又瘦,完全有可能變了樣子。她罵我,你果然有精神病,遺傳了你媽的精神病。我打了她一記耳光。她哭著跑遠了。
她走后,我把老人背了回去。
我當(dāng)著房東的面喂老人吃東西,給老人洗臉。
她對著我使勁地笑了。不停地笑。她是在嘲笑我。
老人是個老頭,的確不是她家走失的老太太。老太太到底去了哪里呢?我無地自容,自言自語。難道真的爬上一列綠皮火車跑了嗎?
(責(zé)任編輯:李娟)
涂夏本名涂春奎,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創(chuàng)作評譚》《少年文藝》《綠洲》《當(dāng)代人》《牡丹》等刊物。二〇一五年在《雨花·中國作家研究》發(fā)表長篇小說《錦江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