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世奇
《白晝幻影》是我的實驗之作。在此之前,我的絕大多數(shù)小說都是女性視角,敘述語言也相對比較婉約,就是那種一看就是出自女作者之手的小說。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可不可以像男人那樣地思考問題,像男作者那樣地寫作。需要說明的是,我絕對不“厭女”,我絕不認為“女性寫作”是一個貶義詞。我只是,想要多一個視角看這個世界,想盡可能地嘗試寫作的各種可能性。
之前,從我母校來了兩個實習生,被安排在我的部門。兩個研究生男孩,一個出生于大城市,家境優(yōu)越、非常健談,會主動去其他部門串門聊天,會給我提要求,比如想要旁聽某場會議,或者查閱某類檔案之類,被拒絕了也完全不以為意,下次照樣提。另外一個恰恰相反,出生于山區(qū),家里兄弟姐妹眾多,為人非常羞澀內(nèi)斂,干活任勞任怨,從不提要求。與他聊天,他誠摯地表達感恩之情,理由卻又有些可笑,比如我單位工作餐品類非常豐盛,又比如兩千元的實習工資是他老家縣城的好幾倍之類。問他對未來職業(yè)的設想,想法也是卑微得可憐。讓我忍不住想,這樣的孩子,如果遇到壞人,是很容易被欺負的。
前幾年時不時看見研究生被惡導師壓榨到自殺的新聞,每每感慨:一個人都有勇氣去死了,為什么竟沒有勇氣反抗,反抗的最差結果也不過是死,還很可能拉上壞人陪葬啊。看了這兩個孩子,我突然有些懂了,我的想法是精神強健的正常人的想法,而過分的善良、自卑會讓一個人陷入習得性無助,無法自人性惡的泥淖中逃離。近年來,我越來越認同:一個人是否自卑,精神是否強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她)的原生家庭。如果家境富裕、父母給了孩子足夠的物質、精神給養(yǎng),孩子就自信,未來面對困境就有騰挪的勇氣,面對想要的東西也敢于爭?。幌喾吹那闆r,孩子面對困境就會瑟縮、會習得性無助,面對渴望的東西會覺得“我不配”,然后,就真的不配了。
其實本人作為一個文科生,接觸到的導師們大都是品格端方的博學鴻儒,尤其是我的碩導、博導,一路對學生呵護備至、捧著哄著,生怕學業(yè)太差畢不了業(yè),又怕催逼太急精神抑郁,盡一切努力為學生畢業(yè)、求職創(chuàng)造條件,拳拳父母之心,我看了都替他們累得慌??蔀榱藢懶≌f,我只能憑空想象一個奇葩惡導師。至于理工科的專業(yè)知識,先生是結構工程專業(yè),我耳濡目染,大致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實驗、做論文的,又特意請教了些專業(yè)名詞,好,夠了。魯迅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絕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fā)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時間過去,結撰一篇小說的基本原理卻沒有變。這樣,就有了《白晝幻影》。
我說了,我是故意拋棄了我習慣的女性視角,努力住進男生儲楠的身體里,用他的眼睛看周圍的人和事,用他的嘴完成敘事。儲楠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個善良但不失鋒芒,遇事不悲觀,愿意想辦法、使手段的大城市出身的工科研究生。當然,他有一點玩世不恭,這會讓小說有趣、好看。
我完成了我的實驗,至于結果怎樣,反正總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我有篇非常女性氣質、自己挺喜歡的小說《牧馬河之夏》,同在南京的作家曹寇說他很不喜歡,這篇《白晝幻影》他倒是說不錯、有意思;同時,喜歡我的《牧馬河之夏》這類小說的人,有好幾個說不太喜歡《白晝幻影》,覺得不習慣。無論如何,我證明了自己還可以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和語氣、語調(diào)完成一篇小說。
唯一的遺憾是,這篇小說寫了一個非常惡劣的導師,這對我的博導、碩導,以及所有教過我的文學院的導師們都是不公平的。因為人們總會臆測作者寫的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哪怕現(xiàn)實中壓榨學生的導師多是理工科的,而我是一個沒什么壓榨價值的文科生;哪怕只要對我的博導、碩導有一絲絲的了解,都不會覺得他們與老黃有任何相似之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跟我的導師說聲“對不起”了。
(責任編輯: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