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還很喜歡回家過年。其實我既不喜歡回家也不喜歡過年,但我喜歡回家過年。不喜歡回家,是因為家里條件太差,洗個澡都沒熱水,也沒有暖氣。在我們家的冬天,幾乎所有人都在抖腿、跺腳、晃膀子,還有人三不五時就得搓搓手。為了搞點熱量在身上,就老得動,不自知地老動,一天下來是很累的。說到這兒我都想玩?zhèn)€諧音梗,怪不得勞動叫勞動,可不就是老動著嘛。這就是尷尬的中原地帶,不南不北,不冷不熱,永遠處于世界的中間狀態(tài)。大概祖先們就是被這種感覺給騙了,或者想要騙過這種感覺,以為動一動就能混過去,導致我們一動就動到了現在。像勞動者一樣地老動,才能規(guī)避冷和熱,可這就苦了身體?;丶?guī)滋炀烷_始腰酸背痛,逐漸變臟,無比地懷念熱水,也就不想用涼水洗手。手因為怕冷總插在兜里,頻繁地插兜招來灰塵,灰塵藏在指甲里,指甲臟,以致不敢輕易挖鼻孔,否則鼻子也臟。這樣的臟好像回到小時候,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混到北京當個文明人,所以明白了吧,我為什么不喜歡在冬天回家??蛇^年總在冬天,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冬天,最主要的還是爸媽。眾所周知,過年的爸媽最喜歡拿孩子廝殺,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本想做幾天掌上的嬌花,怎料會成為他們手里的刀叉。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拿著我們跟人比比畫畫,你說最后受傷的會是誰呢——韻壓多了,不太正經,講故事太過賣弄多半會招致反感,甚至不可信,除非你是街上信口開河的小販(換算到現在差不多就是網絡直播間里肆意拋灑魅力的主播們)。所以我還是老實說吧,我應該也說清楚了,為什么不喜歡過年和回家。
可在七八年前,我還很喜歡回家過年。那時候也在冬天,那時候也有爸媽,這是世界頑強的真理,誰也逃不脫。那時候喜歡的,是重逢,童年故友一相逢,便勝人間無數。我們總算長大了,又不算太大,一回到家,很容易像小時候那樣玩到一起,不同的是,我們總算掙到了錢。花錢的項目似乎亙古不變,吃飯打牌,喝酒唱歌,只有我們是新的,我們總算可以和父輩們一樣,不用躲起來干這些事了。這些令人痛恨的消遣,長時間被父輩掌握,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醉倒路旁,他們拍桌子罵娘,他們一擲千金,他們輸得精光。我們只能縮在母親懷里看著,要是母親和父親打起來,就躲在門后看。都怪我們太小了,小得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藏著自己,不知道老鼠長大了敢不敢上街,反正我們一長大,街上就全是我們了。
忘了是七八年前的哪一年,回家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么多年一直沒能忘掉,每到春節(jié)臨近就會竄出來一下,提醒我那個烏煙瘴氣的年要回來了。這也是我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我開始受不了烏煙瘴氣了。深夜打牌的屋子里,我突然覺得冷,一直冷到大腿根,屋里的煙霧讓我流淚,桌上的鈔票讓我難過,空氣中全是猙獰的臉,每一聲叫牌都像獸吼。我突然恐懼,并厭惡,從那以后就不喜歡回家了。當然,也沒什么能把我拽回家,我們年齡慢慢大了,結了婚了,孩子都能上學了。背負了責任,玩起來就沒那么痛快了,或者說不再是為玩而玩,桌上的錢變得更加重要,人也就更猙獰。我不想和他們玩了。我很少再有懷念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動力了??赡觋P將近,還是免不了想想回家的事,想想那件決心忘記卻準時回竄的事,想了幾天之后,有人把我拉到一個群里,群里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聊得正歡。我本只是習慣性地應付,可隨著熱情的高漲,還是想回家了。當然,我本來就要回家,在這個能回的年,只是這次群聊讓我更向往了些。
李園:@馬峰 你認識我吧?
浩創(chuàng)科技:熱鬧得很哪。
馬峰:咋不認識。
李園:都等著回去聚聚呢。
我:太熱鬧。
我:今年回!
浩創(chuàng)科技:再等幾天就回去了。
李園:回來好。
我:想你們。
浩創(chuàng)科技:你回去了嗎?
李園:@huanny 今年回來嗎?
我:回。
大迪:@huanny 你怎么回?搭個順風車。
我:高鐵,十五號。
大迪:十七號(摳鼻表情)。
我:太晚。
我:早點。
李園:是啊。
李園:早點。
大迪:不耽誤贏你們錢(笑哭表情)。
李園:@huanny 啥時候回來?
我:十五號。
李園:小不點是不是劍鋒?
李園:好。
李園:到時候來俺家。
我:嗯嗯。
大迪:半日閑是劍鋒。
李園:哦,小不點是不是胖磊磊?
大迪:嗯。
李園:他好像也在鄭州這兒。
馬峰:今年放開了是不是都要回家(齜牙笑表情)?
李園:回家了都來俺家,來喝酒。
李園:@馬峰 應該是能回去的都會回去。
馬峰:俺也想回去過年,剛出來一個多月(捂臉哭表情)。
李園:好吧,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李園:知足常樂發(fā)個言。
李園:@馬峰 你又去迪拜了嗎?
李園:馬躍回家過年嗎?
半日閑:(一張火車座椅靠背照片)
半日閑:回家的路上。
我是雷鋒:我過年不回去啊。
馬峰:沒在迪拜,在非洲。
我是雷鋒:劍鋒也算在外地打工回家過年了。
李園:@我是雷鋒 你看多熱鬧,回來吧。
李園:@半日閑 明天到嗎?
我是雷鋒:太冷了,到哪兒都堵還是平時回吧。
半日閑:晚上到馬上下火車。
我:@馬峰 回來。
李園:我就這兩天回去,都來俺家聚聚。
知足常樂:(浴室儲物柜照片)
知足常樂:洗澡呢(偷笑表情)。
馬峰:我試試能不能請三天假,也回去過個年。
李園:能回來就回來吧,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李園:@知足常樂 聊得火熱你都不出來說話。
在路上:今年放煙花應該不管了吧。
我拍了拍“在路上”。
在路上:@huanny 啥時候回?
我:十五號,農村放煙花還管嗎?
馬超:管,現在鞭炮煙花都不讓賣。
在路上:去瓦店買啊。
我:凈扯淡。
馬超:鄉(xiāng)里事多。
李園:到過年就沒人管了。
李園:大家都放,就管不過來了。
在路上:@huanny 瓦店也不遠,回來帶你去。
我:我是說不讓放煙花不扯淡嗎,農村。
馬超:農村也環(huán)保了。
在路上:說不讓放,但也管不住,放的人太多了。
在路上:元旦的時候在廣場放的人很多,沒法管。
在路上:@大迪 今年回不?
“huanny”邀請“馬宏”加入群聊。
大迪:@在路上 回。
大迪:@小不點 在哪兒呢?
李園:@我是雷鋒 回來吧!熱鬧。
我是雷鋒:明年回,今年倉庫發(fā)貨走不開。
李園:@我是雷鋒 好吧。
李園:建偉呢?
大迪:在,他不說話。
大迪:新娘子,害羞。
李園:好吧。
李園:不管咋樣聊聊天嘛。
李園: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我就是沒錢的那個。
李園:咋沒動靜了?
李園:聊天嘛。
我:這個群建得好。
我:每年一聚。
我:三年一聚也沒關系。
李園:嗯,聚聚就好。
群里的二十多人,全是男人,全是差不多年紀的人。我們的村子大,同齡人多,小時候都是分區(qū)玩的。前莊的、后莊的,西頭的、東頭的。我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前莊,那是對于后莊來說,其實也不算很前,相比典型的前莊來說。對于東頭的我也不是西頭,對于西頭的我也不是東頭,我從小就處在這么一個尷尬的中間地帶,但我們又沒有中莊這個說法??赡苣切┣扒f后莊東頭西頭就是我們命名的呢,我沒有想過。只有很后莊的人才會叫我前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定義別人的位置,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活在中心里,一般也只跟中心的孩子玩。大了些以后,活動范圍也大了些,才開始跟別處的人玩起來。再大些,莊子也裝不下我們的時候,我們就上了街。那時候,位置已經不重要了?,F在人人都有了手機,手機里的人天南海北,只有回到家才能還原到原來的位置。人在手機里亂糟糟的,或許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主要的幾位。
李園:我的本家哥哥,這些年一直在鄭州,不知道做什么。妻子是云南的,已出走,留有一女,應該十二三歲了。
馬峰:我發(fā)小,之前在迪拜賣手機,現在埃塞俄比亞,不知道干嗎。
馬超:我發(fā)小,開網店的,生意做得不錯。
我是雷鋒:本名馬躍,開網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從他開的車可以看出,一輛瑪莎拉蒂。
大迪:本名王兵,后莊的,在北京當保安。
半日閑:本名張劍鋒,開網店的,跟著馬躍干。
在路上:本名張熙,我發(fā)小,之前在街上賣手機,后來跟著馬躍開網店,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他是東頭的,東頭和后莊的大多姓張,前莊和西頭的大多姓馬,我們姓李的被包在中間,尷尬且被動。王兵算個例外,他是少數幾家姓王的,雖然我們村就叫大王莊。
我想起來的那件事,就是張熙的事。我和張熙不是一片的,上到五六年級才熟起來,農村的小學,上到五六年級就沒什么人了,只能合班上課。五年級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的友誼進入了蜜月期。之前我最好的玩伴是馬超和馬宏,后來馬超去縣里上了文武學校,馬宏因為個子大去打工了,一下子痛失兩個摯友,我正失落,張熙來了。張熙算是干部家庭,他爸爸是收電費的,他爺爺是鄉(xiāng)里少有的文人,會畫畫和寫毛筆字。張熙家的中堂就出自他的手筆,畫的是猛虎下山,猛虎和青山畫滿了白墻,極其壯觀,還有一副對聯,我忘了內容。在張熙家玩的時候,我總盯著虎眼看,覺得這兩條虎不定在哪座山上真的存在。張熙幾個叔伯家的中堂也是他爺爺畫的,也都是老虎,有下山虎有上山虎,有一條的也有兩條的。我知道下山虎一條的多,可張熙爺爺會畫兩條,為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總盯著左邊的那條看,我覺得左邊那條是我,因為張熙總坐在右邊。
張熙跟我熟起來的第一件事,是他瞞著我組織幾個要好的同學給我買生日禮物,每人送了一幅掛畫給我,畫上是卡通的小人和明亮的風景,另附一兩個漂亮的句子。我第一次收到禮物,也第一次感到勵志與傷情: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海到無邊天作岸,山至絕頂我為峰;青春恰似短暫美夢,當你醒來它已無蹤;青春是風,沒有固定的形狀……對仗工整的句子寫在印刷精美的畫上,煞有介事,令人肅穆。我們剛長成個少年,剛接觸青春這個說法,那幾句稍顯活潑的青春箴言讓我狠狠愛上了憂傷的感覺。張熙此舉是為我,卻讓我傷心了,一幅畫兩塊五毛錢,對我不是一筆小數,他們說買就買,買來就只為送我,更有一個富裕的女生別出心裁地斥巨資用十六塊買了一個八音盒。那天放學,我坐在沒有開燈的屋子里聽著八音盒里的《致愛麗絲》,看著畫上的字,狠狠地傷起心來,為我的貧窮和自卑,為我的狹隘和無知,也為盒子里的音樂和畫上的字。送禮物的包括張熙有兩男三女,他們將成為我的好友,可我還是傷心,傷心于張熙能想到送禮物那么新潮的事情,傷心于他們瞞著我密謀時的快樂,傷心于第一次知道掛畫和音樂盒這種東西,傷心于音樂之美與文字之哀,傷心,蓋過了我的驕傲。
然后我們就熟悉起來了,上學喊著一起去,放學等著一起回,星期天上街閑游,田野里追逐打鬧,課堂上亂傳紙條,寫點我喜歡你你喜歡誰之類的傻話。沒事我就去他家,躺在客廳的涼席上看電視,盯著左邊的虎。他父親辭了電工的工作,帶著母親南下撈金,他一個人住,家里很自由,卻很少招呼別人。他只和我玩。后來我繼母也去了廣州,家里只剩我和弟弟,張熙執(zhí)意來陪我睡一宿。我們倆擠在那張單人竹床上,聊到半夜才睡。第二天,他到處跟人說我那床被子硬得像磚頭,語帶憐惜與不忿。我知道他是為我打抱不平,可我還是傷心了,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成為同情的對象,為他不問我的感受就宣揚我的痛苦。我想說我并不苦啊,或者說我并不想說我的苦。經過張熙的宣傳,大家都知道了,以前只是村里人知道,現在擴大到了學校,我不好意思再招貓逗狗給同學取外號了,一個被同情的人是沒有資格淘氣的。我有點生他氣,氣他毀滅了我的淘氣。
可我們還是越來越好了。六年級,我們對青春的認識又進了一步,開始試著打扮自己,并在紙條上把喜歡升級為愛。我留了長發(fā),急需啫喱水,張熙家有,那救了我的命。張熙頭發(fā)沒我留得長,但個頭長得比我高,我們迷戀長發(fā)的時候,他已經剪了一個利落的毛碎,啫喱一打,頭發(fā)根根立起,像海膽。當然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海膽,我們說那是毛蛋頭,可張熙的頭不是毛蛋,而是海膽,那是一種我們不知道的高端。他的父親可能在南方撈到了金,他的零用錢陡然增多,在外面玩的時候,他會買冰棍和汽水。他可能覺得每一次都買兩根冰棍和兩瓶汽水有點多了,他會扭扭捏捏地給我五毛錢,于是我也能買一根冰棍,他有潔癖,所以我不能跟他同喝一瓶汽水。我能理解他的扭捏,他在替我不好意思,這種給予類似施舍,而之前明明是他在巴結著我玩。我也覺得這是施舍,可我還是要了。我知道事情起了變化,曾經我仰賴老師的倚重和班長的身份出盡風頭,討盡女生的喜歡,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錢和帥占了上風。我甘拜下風,但還保留了一點瘦駱駝的余暉,我們還是朋友,甚至還有真情,雖然這份真情讓他每次出門都會損失五毛錢。
六年級時學校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三個時髦的女孩從天而降,震裂了我們古板的大地。她們是三姐妹,是從新疆回來的,是我們村的,是后莊的,是后莊為數不多幾家姓王的。她們從我們只在天氣預報里聽說過的烏魯木齊回來,帶著滿滿的異鄉(xiāng)風情和大世界見聞,無情地碾碎了板結在我們身上的土。通過她們,我才知道我們村有很多王姓人家在新疆承包棉花地、種葡萄、當兵或販賣土特產。這可能就是王姓少的原因吧,他們去了更廣袤的世界,把并不是很大的大王莊讓給了我們。現在一個姓王的榮歸故里,雖然只有一個,但已具備正本清源的能力。這家的男主人叫王孩,女主人已經無人提及,據說正是因為女主人過世,這位悲傷的王孩才放棄廣袤的新疆,帶著三個女兒回到家鄉(xiāng)。三個女孩里最大的那個叫王麗,也是公認最漂亮的,已經上中學,我們接觸不多。第二個叫王萍,其實也漂亮,只是老年人不這么認為,因為她的臉和眼睛不夠大。王萍正上六年級,來到了我們班,這就是我們覺得事情夠大的地方,她的時尚氣息與外鄉(xiāng)作風,讓我們不能視而不見。第三個叫王麗萍,是最不漂亮的一個,她還小,上三年級,舉止也像小男孩,所以沒人把她當回事。王麗萍總是狗皮膏藥一樣黏在王萍屁股后面,我們對她還算熟悉,只是覺得她煩,等到我們開始喜歡王萍,她的伶牙俐齒和死皮賴臉才成為真正的麻煩。
那段時間我們的主要話題就是她們。據說王麗在中學玩得很瘋,已經開始交男朋友,這不失為一種啟發(fā),我們那時候只是熱衷表達愛意,以為表達完了也就完了,完全不知道還要給對方一個名分來確定一種關系。王麗的名聲走到了我們前面,并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很快就有人說她不止一個男朋友?;ㄉ诘膫髀劃M天飛,讓我們開始接觸一些新東西。后來我從張熙那里得到證實,王麗確實在被好幾個人追,或者說王麗在考察那好幾個人,那幾個愛的新手可能也很迷茫,處在一種是或不是的疊加狀態(tài)里??赏饷娴娜瞬还埽饷娴娜司驼f是。說這話的時候張熙正在給我們下面,他下的面很好吃,用醬油和蝦皮做湯,放青菜和炒好的肉絲。除了在他這兒,我沒有吃過這樣的面,鮮,也香。他說他是從一個電視劇里學的,南方人都這么吃。這幾年他一個人過,有充足的生活費和零花錢,也練就了一手絕佳的廚藝。他用的醬油,都是玻璃瓶的,在此之前,裝在玻璃瓶里的我只見過農藥和酒。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些,他說他認識其中一個追求王麗的人,那個人我也認識,叫小龍,是曾經的小學霸王,后來升到中學,也是霸王,只是不是最大的那個了,所以才要跟人爭吧。小龍打過我,他肯定忘了,那是我三年級的時候,他五年級。有一天我在地上玩玻璃球,被一個扔沙包的踩了一腳,我張口就是一句罵,抬起頭就開始冒汗了。小龍當然不會放過我,眾目睽睽之下踢了我好幾腳才作罷。那時我已經是班長了,必然有些面子問題,在小龍眼里當然不值一提。為此我一直記恨他,并敬而遠之。張熙說的認識跟我說的認識肯定不是一回事,他跟小龍玩得很好,畢竟他也需要吃飯。小龍家是開飯店的,開在公路邊,解決過路司機的食宿問題。張熙懶得做飯會騎車去小龍家的飯店吃。張熙知道小龍打過我,可他跟小龍的友誼已經掩飾不住了,他也不在乎了,畢竟小龍是遠近聞名的學校霸王,而我只是一個越來越不值錢的好學生。我也覺得他應該跟小龍好好處,這樣我離真正認識小龍就等于只差一個人了。他有些意外,并有些動情地說,李青,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會變。我也動情了,那天的面只吃了一碗。
我如愿以償地認識了小龍,在一個月大如斗的晚上。沒有路燈的農村,我們想出來玩就只能等月圓,月亮越圓,出來的孩子越多。吃過晚飯,我們蹦蹦跳跳地唱著歌呼朋引伴,那首歌是這樣唱的:都來玩都來玩,門前有個大花壇,我把花壇踢爛了,你家的尿罐子漏電了。為什么這么唱沒人知道,可能只是小孩子的無聊暗號吧,唱著這個歌滿莊子走一遭,能出來的就都出來了。見小龍的時代沒什么人唱歌了,我們有了錄音機,挎在腰上放:誰把月缺變成月圓。聽著這樣的歌,走起路都變得時尚很多。小龍是街上的,他帶著幾個人在村口的橋頭和我們碰面,手里拿著一個摩托羅拉翻蓋手機,放著周杰倫的《我的地盤》,比我們時尚多了。張熙跟他介紹了我,李青,我最好的朋友。小龍嗯了一聲,問張熙,怎么樣,答應了嗎?張熙搖搖頭,小龍開始用手機發(fā)短信。那天我們在橋上聽了一遍又一遍的《我的地盤》,最后每個人說話都嘚兒嘚兒的。月亮越來越亮,我們也有點著急回家了。小龍對著手機又摳又罵,煩躁不堪,最后他讓周杰倫閉了嘴,把手機插進兜說,算了,直接找她去。張熙當然勸不住他,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著,也不知道干嗎去。
在那所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前,我們停下腳步,每個人都變得鬼鬼祟祟的。這房子太新,比所有目之所及之物都新,皎潔的月光下站在那么新的建筑前,我們都有些怵。小龍打了最后一個沒人接的電話,開始狂叫王麗的名字。他短促的叫聲一聲接一聲,院里亮了燈,像被他震亮的。王孩開門出來,我們嚇得四散。小龍巋然不動。我們見王孩沒什么動作,又怯怯地上前。王孩讓小龍滾,小龍讓王麗出來。我第一次見一個少年這么跟大人說話,全無懼色,理所當然,還有一點咄咄逼人的堅定。王孩問小龍王麗怎么他了,小龍說王麗騙了他。王孩問騙了他什么,小龍說不出來,又倒回去說你讓王麗出來。兩人說了幾圈車轱轆話,王麗萍從大門內探出頭,用一把礦燈照過來,把小龍框在光圈之內。她的伶牙俐齒派上用場,質問小龍為什么不請自來,為什么死乞白賴,為什么沒有禮貌,為什么纏著王麗。小龍立在光柱里,放下擋住眼睛的手,直視那明亮的光一一作答。最后的一句是:因為愛。他幾乎是喊出來的,或許他就是喊給王麗聽的。王麗萍站在亮光后的黑暗里又問,什么是愛,你知道什么是愛嗎?小龍說,愛就是我想和她在一起,愛就是我想娶她,愛就是無時無刻不想她,愛就是……王孩鎖上大門,光亮消失了。我們重新沐浴在月光下,都覺得有點刺激。張熙拽了拽小龍,說走吧。小龍不理,繼續(xù)喊王麗的名字。院子里傳出來的聲音卻是王麗萍的,她也是用力喊的:要是真愛就飛進來??!小龍開始爬那堵全村最高的墻,我記得墻上還有玻璃碴兒。墻面太光,小龍爬不上去,就叫他的手下。那幾個人拼死拼活也只是把他舉上半空,他又叫我們。我們屁顛屁顛跑過去,七手八腳把他往上抬。不斷有人倒下,有人亂叫,有人踩到別的人。院子里那一小片天舞著礦燈的光,好像我們是中了光的邪。人太多了,人擠人,可人又不能接人,只是徒勞地擠來擠去。大家都累壞了,地上哀號一片。小龍最后一次掉下來,穩(wěn)住自己想了想辦法。他找了些矮壯的蹲在下面,又找了些清瘦的爬到上面,他一個人顫顫巍巍站在頂端。我在第二層比較邊緣的位置,小龍沒有直接踩在我身上,可能只是站上去的時候扶了我的肩膀,那已經讓我很激動了。我們緩慢站起,小龍緩慢升空,他的臉又被礦燈的光框住。里面說,你還真會飛啊。小龍不說話,扒著墻頭往里進,碎玻璃讓他叫出聲來。他脫掉外套墊在下面往上爬。里面又說,你還真飛啊,你都淌血了,不疼嗎?小龍說,不是你讓我飛嗎,我飛給你看。里面說,讓你飛你就飛啊,你是不是傻?小龍說,我傻不傻礙你什么事,你是誰?我們都有點堅持不住了,雖然他沒有踩在我身上,但我還是嗅到了危險。王孩出來了,他抄一把鐵鍬飛奔而來,嚇得我們四分五裂。小龍掉下來,我聞到了血腥味。我們沒頭蒼蠅似的掉頭狂奔,記憶中最后的動靜是從墻內傳來的,那個討人厭的聲音還在不管不顧地喊:我是王麗萍!
小龍最終也沒追上王麗,張熙倒是追起了王萍。王麗只在學校待了一年,第二年就輟學去了新疆。小龍著實難過了一段時間才盯上別的女孩。王麗走后,王萍成了最耀眼的那個,按理說是輪不到張熙的,可張熙有小龍。大概是因為王麗,也可能是因為張熙,小龍沒有染指王萍,反倒很照顧她。在小龍的庇佑下,張熙追得很起勁,也很順利,因為沒人跟他搶。王萍當然是搶手的,正是王萍的搶手才讓我明白了王麗的搶手,以及小龍作為一代霸王的軟弱與癲狂。我夢到過她,當年少的肢體冒犯到某個清晨,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并加倍地難過。我知道自己出局了,進入中學,學習就更不值錢了,而我連學習也丟了。我成了一個甘居末流的混混,唯一的用途就是靠著作文還行幫人寫寫情書。張熙是有些傲骨的,畢竟也算生于書香門第,他不會讓我?guī)兔?,而是把寫好的念給我聽,再讓我跟他一起修改。這樣他全程參與,就不會產生代寫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敏感,為了保住和他的親密,我只能極力幫忙又不讓他感覺到我在幫忙,當然,更不能讓他感覺到我的眼紅與心痛。我做得還不錯,這也是整個學生生涯最讓我驕傲的事,論煽情,沒人比得過我。有時候只是改幾個句子,張熙就念出了哭腔,趁他還沒感覺出是我的功勞,趕緊夸獎他的深情,只有把所有情感集于他一身才能阻止他釋放敏感。我會陪著他哭,他再敏感也不可能分辨是哪種哭的哭。好多個青春期的夜,我們就這樣炮制一封又一封的情書,他也給我泡了一包又一包的面,遺憾的是,全都泡了湯。見這招不靈,張熙走上了小龍的老路,沒事就去王萍家門口晃。我跟著去過幾次,并有幸聆聽了小龍的高見:要追就光明正大地追,大張旗鼓地追,越難追的越喜歡被追,有人追她們可驕傲了,知不知道?當然前提是你得有讓她們驕傲的資本,穿上你最時尚的衣服,帶上你最有面子的哥們兒,天天在她門前晃,就不信她不心動。大概是病急亂投醫(yī),張熙采納了小龍的建議并忽略了他的失敗。那段時間,在張熙的帶領下,我們都時尚了起來。我只有一套勉強跟得上大家的牛仔褲牛仔褂,很快就洗掉了色,也就不太好意思跟著去晃了。好在我及時輟了學,在外出打工的前一天,我去了最后一次。那天王萍沒有露臉,王麗萍一如既往攔在門前,她長大了些,不那么像男孩了,甚至也有了些漂亮的苗頭,但一說話還是讓人難以招架,她說,追追追,狗攆兔子嗎就知道追。她要去新疆了,你們還追嗎?
不光是張熙,我們都傷心了。第二天我就走了,兩個月后,王萍去了新疆,半年后是張熙,他去了廣州。甫一長大,我們便飛速分離,一旦分離,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人。張熙成了廣州的電工;小龍做了北京的司機;王萍在新疆,賣葡萄干;王麗已經嫁人,是葡萄園園主;我在河北的車間,日日守著一臺油膩的機器,造出千篇一律的商品。分別后想再見,就只能等過年了,新疆太遠,王麗和王萍不輕易回來。王麗萍還在家上學,她們的父親起過誓再也不回那個傷心地,雖然他的女兒還是一長大就往那里去。過年的幾天實在短暫,也就夠聊聊過去一年的轉變,幾乎每一年我們都在變,從廣州到深圳,從河北到江南,從電工到店員,從廠工到門衛(wèi),我們變得可太快了。從地標到身份再到身價,從沒錢到有錢再到沒錢,從有家到無家再到有家,我們習慣了變化。候鳥必須遷徙才能存活,我們也是。據說沒有一只候鳥會飛直線,我們不光不飛直線,連季節(jié)和方向都不管,我們只是飛而已。唯一讓我驚訝的一次變化,是張熙的婚禮,他的新娘不是王萍,而是王麗萍。
可我們都變了,我們習慣了變化也掌握了分寸。我至今都沒問過張熙到底有沒有追上過王萍,又怎么追上了王麗萍。他們結婚,我參加,這才是我的本分。
婚禮上,我追著張熙走進沒人的房間,塞給他五百塊錢。他還是那么敏感,推辭一次就收下了,這個度剛剛好,同時傳達了客氣與不見外。我道了聲賀就去外面喝酒了。那是第一次參加一個好朋友的婚禮,我很開心,整個婚禮都很開心。王麗萍穿著西式婚紗跟著張熙來到院子里敬酒,院子太臟,她太潔白。我想起了那晚的月亮,那天的她舉著刺眼的礦燈明明很討嫌,我腦中泛起的畫面卻美得近乎傷感。原來記憶真能篡改啊,我眼睜睜看她走到我的面前篡改她的過去,她臉上已經沒了半分男孩氣,她是一個十足的女人了,她像姐姐們一樣擔得起“漂亮”二字。由于再沒有見過她的姐姐,她在我眼里成了最大的那個。她的漂亮也失去了參照,怎么拿穿著婚紗的她去跟那兩個十七歲的女孩比呢,也很難拿她去跟那個十四歲的假小子比。她在自己的婚禮上變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新人。我們這桌全是年輕人,看到她跟張熙,大家言語輕佻地開玩笑,但沒一個人提王萍,或王麗,好像她們只是舊時殘影,已經被新鮮的王麗萍悉數收歸體內。我們桌上還有一個舊人,無比的耀眼又陰影巨大——小龍。他的嘴多賤啊,他可是追過王麗的,可他也沒提。他手邊放著一把奧迪車鑰匙,他已經從司機升級為車主,并有了自己的沙石場。聽說他婚結得也好,妻子是鎮(zhèn)上某領導的女兒。他坐在這里,給這場婚禮掙足了面子,也隔空印證了他的高論:就是要光明正大,就是要大張旗鼓。喧天的鑼鼓聲中他一開口整張桌子都安靜了,就連鑼鼓,聲也弱了。他跟新人碰了杯,說,我可是媒人,你們最少喝三杯。那一刻我都有些恍惚,不知眼前的新娘是王麗萍還是王萍,還是說王萍改叫王麗萍了,或者干脆從一開始王麗萍就是王萍……與此同時,我也感受到了張熙的敏感,他躊躇片刻才舉杯。王麗萍已經喝完了,微笑著等他。三杯,他喝得很慢,他的敏感不能允許地慢。這期間我一直避免和他對上眼,我也知道他絕不會和我對上眼,我把目光放心地放在王麗萍身上,我還是想認出她來。
婚后,張熙和小龍在街上開了一家手機專賣店,叫“龍騰通訊”。張熙在深圳的華強北干過,這樣一個人回到鎮(zhèn)上賣手機得心應手,更何況他還趕上了風口。那兩年幾乎人手一部手機,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的不再是沙包和玻璃球,而是一塊塊亮晶晶的屏幕。剛開始大家還開玩笑,說,為啥兩個人開店招牌上只寫一個人的名字?張熙總自嘲,誰叫咱的名字不夠響亮呢。有些有點文化的會繼續(xù)把玩笑開下去,怎么會?叫“康熙通訊”不更牛?菖。有一次張熙煩了,牛?菖你媽啊,康熙是什么年代的人,他用過手機嗎?張熙沒怎么罵過人,那一次他用了小龍的口氣,效果很好,對方立刻閉了嘴。罵完人的張熙也臉紅了,他一向是注重文明的,畢竟也算生于書香門第。我不知道他是羞于罵人還是羞于用了小龍的方式,我也沒問過他跟小龍是怎么合伙的,小龍是出了錢還是僅僅提供了保護。街上一直有小龍家的產業(yè),從最早的龍鳳浴池和天龍酒家,再到小龍親手經營的龍翔沙石場和龍飛網吧,現在是龍騰通訊,帶上龍,在這條街上就好使。在張熙的經營下手機店里的龍很快蓋過了別的龍,也就沒人再揶揄他是打工仔了。兩年后我回去,張熙的手邊也多了一串車鑰匙。
那時候農村買車的還不多,開車的因此格外珍稀,有一兩個有車的朋友顯得既有面子又有路子,僅次于有車的翔實。我們一伙人出去玩,有坐車的也有騎摩托車的,我一直是坐在車里的,那讓我更有面。在大家眼里我還是張熙的朋友,雖然在我眼里他是小龍的朋友。有一年我回北京,他開了兩個小時車把我送到高鐵站。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李青,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會變。想到這句,我的嘴里泛起了他做的面條的味道。當然這種面后來我也常做,在能買得起玻璃瓶裝的醬油之后,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嘴里正咂摸著他做的面,那是最初的味道。在心里面,我默默把他還原成最好的朋友,并恍然覺得好像真的什么都沒有變,我感覺到的變,可能只是我的心在變。下車后,我扭扭捏捏地遞給他兩包煙,客氣地說,辛苦了,回去的路上抽。他還是只推辭一次就收下了。我提著行李走進車站,真正地難過起來,看來還是變了,至少是我變了。
我第一次思考起了友情,從駐馬店到北京,我思考了一千五百多里。下車后,我承認了自己的敏感。我決定降低自己的敏感,就從不去關注別人的敏感開始,若再有人逼我的朋友喝酒,我會堅定地看過去,讓我的朋友看到理解與支持,而不是根本沒有的嘲笑與幸災樂禍。若再有人讓我?guī)兔懬闀?,我就不遺余力地寫,拿出我寫小說的勁頭,就算被退稿也不傷心,就算不得賞識也不絕望——做就不問前程,這是傷心絕望之余我用來對待自己的辦法,為什么就不能用來對待朋友呢?
太能了。
然后就是第二年回家發(fā)生的那件七八年前的事。在凌晨一點的一家賓館,我看到王麗萍從小龍的房間出來,我回到自己屋,把一袋檳榔扔到麻將桌上,癱進了椅子。等著的三個人把檳榔嚼進嘴里,各配了一根煙,空氣里充滿讓人惡心的甜膩味道,我也嚼了一顆,心臟像火燒一樣難受。馬宏噴著混合了香精的煙氣催我抓牌,我差一點要吐。我吐了檳榔,又吐了一口腥甜的黑水,說不玩了。他們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睛,問為啥。我說累了。他們掃興之余打起斗地主,很快又興致勃勃。我想回家了,可我得等他們的車。我靠床上給張熙發(fā)信息,問他在哪兒。等回復的空當,我讓自己過了一遍剛剛的事,看到王麗萍的時候我以為緊接著就會看到張熙,我笑著迎上去,玩笑話都滑到嘴邊了,小龍露了頭。雖然沒怎么跟他說過話,但這個寸頭我可太熟悉了,從小他就是這么短的頭發(fā),那時候我們還叫這個勞改頭,后來才知道這也是一種時尚。雖然長大很久了,我對這一頭圓寸還是有點條件反射的恐懼,幸虧走廊夠長,足夠我刷開房門。腳步聲迫近,因為太慌張我不能確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因為太恐懼我也沒有回頭確認一下是不是那兩人。
張熙一直沒回消息。他一向有度,這個點不是在玩應該就是睡了,不像我們,會為了玩專門跑到縣城開一間房。那陣子手機店不是很景氣了,龍騰通訊又改賣大宗電器,也還是半死不活的。倒是小龍依然生龍活虎,街上又多了幾塊帶龍的招牌,大家不得不服氣小龍的布局廣泛。張熙習慣了老板的派頭,還不太能忍受生意的慘淡,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多少有些別扭。我又注意到了他的敏感,即使我一再降低自己的,我真心想跟他走近一點,可我們的敏感卻總在制造距離。現在他可能攤上了一件倒霉事,我為他不忿的同時竟然產生了一絲親近,更惡心了。斗地主制造的聲音和氣味源源不絕,我在這個房間待不下去了。
我在走廊里打給張熙。他接了,帶著被吵醒的恍惚。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家。我問他王麗萍呢,他說,你問她干嗎?我說,沒事,就隨口一問。他說,你有事嗎?我說,沒啥事,就是在城里吃燒烤,想問問你來不。他親昵地罵了句,我?菖咋這么有癮呢,大半夜的吃燒烤。我笑了,說,不是因為你白天忙嘛。他也笑笑,說,外面太冷了不想起來,你們吃吧。掛了電話,我竟感覺不錯。我很少跟人打電話,更不會大半夜跟人打電話,這么唐突的一通電話,讓我找到了一些老朋友的感覺,或許就是應該少點分寸,雖然我因為分寸掐了話頭。
第二天,天黑我才見到張熙。白天他要看店,我也在到處亂竄,好不容易回來幾天,我都是盡量把能串的門串遍。在農村,串門是一種零成本社交,可能都稱不上社交,頂多算撩閑。只要沒有太兇的狗,就可以隨便挑一扇門走進去展開閑聊。在門和門的空當,我也沒閑著,前夜的事催著我思考:該不該告訴張熙?我們是朋友,按理說朋友應該幫朋友,可告訴他算幫忙嗎?我不能確定,越想越不能算。我決定繞開這個問題,僅思考告訴這一個根本動作:告,告知;訴,訴說。對于這件事,我好像沒什么好訴說的,那就只剩告知了。一個人知道一件事就應該告知一個人嗎?我串了一天門,說了一天話,好像也是訴說多過告知,很多時候會繞過告知去訴說,更多時候連訴說都想繞過,只是評說。像個記者一樣求諸百家,引人訴說,暗戳戳記在小本本上,在心里評說,或寫進小說??隙ú恢皇且驗槲覍懶≌f,如今的大家似乎都更愿意傾聽而不是訴說,更少告解。只有這樣才穩(wěn)當,只有這樣才安全。我串的那些門也不外如此,男人們的交談既沒有告知也沒有訴說,除了幾句錢難賺啊世道艱之類的公共控告,剩下的都是干巴巴的信息交換,北京工資怎么樣,上海呢,廣州深圳呢,廣州到家?guī)仔r,得加多少油,北京呢,湖南長沙呢……我不愛跟男人聊天。女人們會多說點,有些甚至稱得上滔滔不絕,但大多是偽裝成訴說的炫耀,或抱怨,零星的信息夾雜在充沛的情緒里,讓聽者很容易迷失。只有說起別人家的閑話才會有海量的信息涌現出來,充斥著告知乃至宣揚,充斥著訴說以及評說,可那又當不得真了,那樣的訴說差不多相當于小說。我是個寫小說的,我當然明白小說里的說和生活里的說是兩碼事,所以我決定不說。吃過晚飯,我們在張熙家門外慢慢聚攏,在黑夜里或站或坐抽著煙,明明滅滅的煙頭后面站著面目不詳的人,得湊近了才能相認。張熙家門口有燈,燈下被一幫蹭寬帶的小孩占據,我們只能站到黑影里去。看著這些明亮的孩子,不得不承認世道變了,想當年我們在玩什么,現如今他們在玩什么,他們注定會像我們淘汰父輩一樣淘汰我們。我們當年雄赳赳氣昂昂的父親們都臊眉耷眼地隱入了夜色,村口這片名利的焦土已經沒了他們的位置。我們接管了這里。我們一個一個地到來,湊齊了一桌就擠著燈下的孩子往院里進,又一桌進去,黑影里只剩下我和張熙了。他從小板凳上遞過來一根煙,我彎腰接住,順勢在他對面坐下。打火機一亮,我看到了他,他還是帥,只是臉上布滿痘坑,我早就習慣了這張臉,但印象中他還是小時候的白凈透亮。我走的時候他還沒長痘,再見面就是這樣了,也就一兩年時間,青春在他臉上完成了循環(huán)。煙抽了五六口,我們誰都沒說話,我都有點后悔沒跟著進去了。我不是怕沉默,只是怕我們之間的沉默,我也算個能說會道的,可只剩我們兩個的時候卻很難找到開口的時機,越去找,就越難開口。這讓我氣餒又懊惱,好像我被他壓住了,好像我的敏感捉不到他的敏感,或者他的敏感總先于我。一根煙快要抽完的時候,還是他開了口。
咋樣,準備啥時候結婚?
結不起啊。
咋會,不還是那個嗎?
是。
我能感覺到他的沒話找話,但他找到的話還是讓我心頭一熱,以他的聰慧不會不知道聊這些有多討厭,他冒著被討厭的風險,想要像個哥們兒一樣表達關心。我有點后悔了,我的回答太簡短,他第一句還有點局促,第二句已經在后退了,為了留住他,我猝不及防地展露了自己的疑惑和脆弱。
其實也不是錢的事,可能就是還沒準備好吧,怎么面對一個家庭,結了婚要怎么過,有了孩子怎么過,我完全想象不出來。
你可能就是想太多了。他笑笑,你讀書人嘛,想的肯定比我們多,其實我都沒想過,日子輪到頭上該咋過還咋過,可能都沒有該不該,日子咋來就咋過唄。
日子咋來就咋過,這話好,就像那句英語,Let It Be,這也是首歌,甲殼蟲的,很出名。
要不說你有文化呢,又是英語又是蟲的。
Let It Be,順其自然的意思,甲殼蟲是個樂隊,英國的,我給你聽聽,這歌可好聽了。
甲殼蟲樂隊的音樂從手機里傳出來,我們坐在暗影里聽著。前面不遠就是那座橋,我們在這里玩的時候,附近還沒有房子,橋上也沒有高架,如今高架上車來車往,張熙家的門前坐滿小孩,只是沒人再到橋上來了。聽了三四句,張熙說好聽,就是聽不懂。我滑動屏幕,給他念歌詞的翻譯:當我發(fā)現自己深陷困境,瑪利亞來到我身邊——瑪利亞就是圣母,耶穌的媽——瑪利亞來到我身邊,說著智慧的話語,順其自然,在我最黑暗的時刻,她就站在我面前——她就是瑪利亞——瑪利亞說著智慧的話語,順其自然,順其自然,順其自然,Let It Be。
Let It Be,他重復道,順其自然,這話挺酷的。
是吧,是挺酷,不過也是一種勇敢,我就是缺點勇敢,所以結不了婚。
結婚是要有點勇敢。他說,男的勇敢,女的也得勇敢。
是吧,王麗萍勇敢嗎?
你還不知道她,從小就勇敢。
那可太勇敢了。
我們都笑了。
咋樣,你的婚姻生活?
就那樣吧。
就那樣你還讓我結婚。
不都得成個家嘛,啥日子不都有好有壞。
你們會吵架嗎?
吵,哪有不吵的。
吵得過嗎?王麗萍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唉,吵不過就認唄。
他這一聲嘆息讓空氣沉默了,不是尷尬的沉默,是話到了頭的沉默,這是一種好沉默,是沒必要打破的沉默,這樣的沉默就該讓它默默地散掉,可我卻腦袋一抽,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女人就得管管,不然就不老實。
我嚴肅得有點惡狠狠了,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沒再說別的。這次是突兀的沉默,我很快就后悔了,很久以后也還是后悔。我怎么會說這么一句話呢?這句話蠻橫的丈夫說過,兇惡的婆婆說過,好事的七大姑八大姨說過,強迫女人裹小腳的士大夫說過,我為什么要說呢?我有什么立場說呢?當然,我只是想要提醒我的朋友,可這句話也太落后了、太反智了,是我不能容忍的落后與反智。我想再說點什么補救一下,能想到的無一不指向敗露,我感覺自己隨時會說出來,之所以沒說只是還沒找到時機。在這突兀的沉默里我如坐針氈,我恨死了自己,恨死了敏感,恨死了分寸和時機,也恨死了張熙。最后還是他率先站了起來,我跟著站起來,我們擠著玩手機的孩子走進院子,正碰上抱著孩子的王麗萍往外走,她親熱地打招呼,我卻心虛了。
我們推門進屋,加入牌局。濃煙在屋頂匯聚,又有人嚼起檳榔,有人拍桌子罵娘,有人喜笑顏開,有人黯然神傷……這間密閉的屋子要素太多,空氣太混濁,我能捕捉的太過有限。后半夜小龍來了,屋里的喧囂被推向新的高潮,照例玩斗牛,他和張熙坐莊,他負責發(fā)牌,張熙負責碼注,連王麗萍都抱著孩子在后面加油打氣。沒有一個人因為王麗萍和孩子的到來停止抽煙和嚼檳榔,沒有一個人不再癲狂和拍桌子罵娘。王麗萍抱著孩子沐浴在口水和煙霧里,像極了瑪利亞抱著耶穌行走在沙漠里,他們的美和脆弱似乎只能獻祭給這污濁的天地。那天因為有小龍我們玩到很晚,就是在那一天,我突然覺得冷,一直冷到大腿根,就是從那天以后,我不喜歡回家了。
現在時間過去了七八年,我又回到了家,老實說,頭幾天我是喜歡的。大家客氣了很多,連打牌都謙讓起來。第一天李園就做了飯,他從回到家?guī)缀跆焯熳鲲?,天天叫人去吃。他在鄭州開過燴面館,手藝還可以。吃完飯,我們順勢在他家打牌,人多了他就站起來,而不是像從前那樣只要有人他就奉陪到底。李園家在村子中間,和我家挨著,這幾年人們喜歡沿著公路建房,中間這一帶破敗了,矮小的瓦房被氣派的樓房團團圍住,成了村中村。他家的房子那么破舊,也不在村口,大家卻都愿意來。沒想到我們還沒老就不愿意去村口了,孩子們也不去了,寬帶很普遍了,不必再去張熙家蹭。張熙也不賣手機了,前幾年聽說他跟小龍鬧掰了,帶龍的招牌也不能再用了。街上也沒幾塊帶龍的招牌了,手機那么普及,龍飛網吧早沒了,新建的樓房都有熱水器,龍鳳浴池也倒了,連鎖酒店開到鎮(zhèn)上,天龍酒家也關了。小龍還開著那臺奧迪,可街上已不乏奔馳寶馬了。這兩年大家都跟著馬躍干網店,小龍和張熙也入了局,聽說干得都一般?;丶覂商?,我還沒去過村口,還沒見過張熙,所以還不太知道詳情。第三天,在李園家打牌的時候,張熙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李園家,他說好,他就過來。過一會兒他又打來,問我怎么走。我捏著電話走到院子里,詳細地告訴了他。等他進來,我擠擠身邊的人,給他騰出一個位置。沒幾個來回我們就碰上了,那一把我是個“槍金”,是頂大的牌,這么大的牌遇到他,我還有點可惜,問他開不開?他說,你下錢嘛。我有點生氣,較上了勁,心想現在大家都那么和氣了,我們這關系有必要較真嗎?我手握大牌,當然不怕他。我們就你來我往地扔錢,越扔我越氣,越氣就越上頭,直到手里的錢都快扔完了,我才有點心慌。他是有度的人,不至于這么詐我。牌亮出來,他是一個豹子,而且是他開的牌。他一邊收錢一邊說,我以為你啥牌呢,死活不開。我說,一開始我就要開的啊,你不愿意嘛。他說,我那么大牌肯定不能那么早開你,這牌你輸這么多,也不虧吧。我說不虧。說是那么說,心里還是不痛快了,我深知不能表現出來,可卻很難再把說話的聲音調高,也很難再先于大家笑出來,就是大家笑,我也跟不上了。我又想走了。我深知不該生他的氣,他一點錯都沒有,曾經我也是那么較真,我也一度以為尊重游戲才是對的。如今我們吃了李園的飯,跟他一樣變得柔和了,可憑什么要求沒有吃過這碗飯的人也這樣呢?在心里,我依然覺得張熙才是對的,雖然還是氣他,雖然還是沒法改變已經變了的心情。
后來,張熙的手機來了電話,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萍兒,張熙從沒有這么叫過王麗萍,卻給她備注了這么一個甜蜜的稱呼。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家凌晨一點的賓館,但也只是想一下而已。張熙對著電話說了句話就掛了,打完那把就堅定地走了,估摸著他走遠了,我也走了。走在已經結冰的泥地上,我又一次感到了冷,又有點不喜歡回家了,但愿只是輸的緣故。
原刊責編? ? 張頤雯
【作者簡介】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駐馬店。出版有《今夜通宵殺敵》《團圓總在離散前》《駐馬店傷心故事集》等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