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幾乎占據(jù)了宿舍一半的地方。隔著一張桌子,我小心地站在另一邊,悠閑地打量著魏老師擺弄著那些工具。他的手上沾滿了油漬,一邊修理一邊不停地抱怨:“這哪兒是摩托,純粹是一堆廢鐵?!蹦ν熊囀浅R姷募瘟昱疲嚿砩系暮谏推嵋呀?jīng)變成了淺灰色。右邊的車把上,系著一截紅布條,魏老師說,那是他老婆逼他系上的,說是能辟邪。
屋子里很快就充斥著機油和汽油混雜的味道。我用書擋著鼻子,盡量不讓他看出我對這股味道的拒絕和抵抗。我勸魏老師:“你每天都要回家,早該換一輛新的?!?/p>
魏老師從摩托后面抬起頭,盯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錢呢?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我想換,錢得答應(yīng)啊。它根本就不在我身邊,聽不到我的心聲?!?/p>
他一下子就把我的話堵了回去。我默不作聲。他繼續(xù)專注地修理摩托,但并沒有停止表達怨氣。他不停地看著窗外漸漸變了顏色的天空,他說,如果摩托不出問題,天黑前,他就能踏上歸途了。他又說嘉陵摩托車就是一個搗亂的學生,專門找他的麻煩,三天兩頭地罷課。他說:“有時候真想踢它兩腳解解氣,可又怕它‘病情加重。或者干脆把它扔到荒郊野地里,任雨打風吹,自生自滅吧,可誰來載我回家呢?”這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態(tài),始終伴隨在修理摩托車的過程中。時間在難聞的氣味和他嘮叨的怨聲之中很快地流逝,夜晚悄悄地把窗戶涂上了濃濃的黑色。屋內(nèi)的燈光亮了。終于聽到了摩托喘息的聲音。我驚呼道:“好了好了?!蔽业臍g呼是發(fā)自肺腑的,因為我知道,此時,他要披著夜色出發(fā)了。
等魏老師走后,宿舍里寬敞了許多。我打開窗子和門,讓屋內(nèi)幾乎靜止的空氣活躍起來,屋內(nèi)的氣味開始流動,紛紛涌向窗外。我似乎能感覺到,我頭發(fā)里機油、汽油的味道,正在歡快地從密集的黑發(fā)中鉆出來,一縷縷,一束束,在空氣中與其他味道匯合,然后,毫不猶豫地隨著氣流,沖出窗戶,奔向更廣闊的夜空中。我頓時感覺呼吸順暢了,坐在床上,裹緊了大衣。
我大學剛畢業(yè),分配到煉油廠子弟學校教書。魏老師和我一個宿舍。他比我大十五歲,是河北大學中文系一九八三屆的畢業(yè)生。他的家在距離煉油廠二十公里之外的一個村子里,每一天,妻子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待著他,等待著他穿越白晝和夜晚,帶給他們溫暖?;丶业慕煌üぞ呔褪沁@輛傷痕累累的嘉陵摩托。雖然破舊,卻又相伴始終。每天早晨,當他抖落霧氣或者露水,來到單身宿舍樓下,他都會小心而吃力地把它搬上二樓我們共同的宿舍里。它在宿舍里出現(xiàn)的時間比魏老師更長,從風塵仆仆的早晨到倉皇失落的傍晚,整整一個白天,靜靜的宿舍和靜靜的嘉陵摩托,是兩個沉默的伴侶。有時候,宿舍里會飄起比較復(fù)雜的味道,混合著汽油、機油還有泥土的味道,按魏老師的說法,那說明嘉陵發(fā)了脾氣,魏老師在忙碌地修理著。那股味道經(jīng)常會在宿舍里停留一天,甚至更長的時間,說實話,即使這股味道已經(jīng)伴隨我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也絲毫沒有培養(yǎng)起我對這股味道的喜歡,甚至還有一些憎惡。這股味道是屬于魏老師的,而不屬于我。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問過魏老師:“你沒聞到宿舍里的怪味嗎?”魏老師堅定地回答:“沒有,啥怪味也沒有?!蔽也荒芄_表達我的情緒和感受,我想是源于對魏老師的同情。
我和魏老師雖然住在一間宿舍里,剛開始時,我們的交流并不多,畢竟我們不是一代人。直到有一天早晨,當?shù)谝还?jié)課的鈴聲響過,他仍然沒有在語文組辦公室出現(xiàn)。組長楊老師焦急萬分,在辦公室里一邊轉(zhuǎn)圈一邊甩手:“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我拿起魏老師的課本,說:“我替他去吧?!睆哪侵?,我便時不時地成了他的義務(wù)代課老師。開始時是偶爾一次,后來慢慢地增加。我并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反而是魏老師過意不去,內(nèi)心愧疚不已。除了時常從家里給我?guī)┗ㄉ?、紅棗,還漸漸地向我敞開了心扉。
“你知道為什么不管多晚,不管天多黑,我都要趕回家嗎?”自從我開始替他代課后,魏老師對我說話的口氣都變得誠懇。
我搖搖頭:“我哪里知道?!?/p>
魏老師表情變得嚴峻,臉色陰沉:“誰愿意這么辛苦,每天奔波在路上??墒?,仙生啊,我是沒有辦法呀。我和你不一樣,你單身一人,無牽無掛。而我,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和上蒼的考驗?!?/p>
他所說的命運的安排和上蒼的考驗,是他鄉(xiāng)下的妻子?!八P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我每天要照顧她的起居,可為了這個家,我又不能丟下工作,失去這份可觀的工資保障。我就只能認命,只能每天奔波在路上?!?/p>
對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說,人生路還很漫長,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面。我不禁心生憐憫。我信誓旦旦地說:“只要你沒按時回來,不管什么情況,我都可以替你代課。”
他有些動容,哽咽著說:“你是個好人,不像某些人?!?/p>
他所說的某些人,是指宋校長。宋校長早就掌握了他經(jīng)常遲到的事實,他曾經(jīng)把我叫到校長辦公室,詢問我一些情況。我替魏老師打圓場:“他家里確實是有病人需要照顧,他妻子的情況您也了解……再者說,路上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不可預(yù)測的情況,不是天氣不好,就是交通工具出現(xiàn)一些狀況。沒關(guān)系,反正我年輕,多代課有利于我盡早地成長……”
宋校長打斷我,他嚴肅而憤怒:“你不用替他說話,也輪不到你背這個黑鍋。無論什么情況,都不能作為遲到的借口。這是紀律,如果一個單位,沒有一點約束,沒有規(guī)矩,那不亂套了?”
嚇得我不敢再說話。
校長對我是這個態(tài)度,對魏老師,只能更壞更糟糕。每一次,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魏老師都表現(xiàn)得比校長更憤怒,而且更郁悶。那天黃昏,他居然破天荒地從床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一瓶石家莊大曲,把從樓下小店買的熟食擺到桌子上,非要和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我猶豫不決:“魏老師,你回家的路還那么遠,要騎摩托車。喝酒不能騎摩托的?!?/p>
魏老師卻不以為意:“沒事沒事,太稀松平常了。過年走親戚時,通常都是喝了一家又一家,哪次不是喝得東倒西歪的,照樣騎摩托奔向下一家。又不是你要騎摩托趕路,你怕啥?!?/p>
我沒法駁他的面子。
我們面對面喝酒。他酒量驚人,我是小口小口地抿,而他喝一口便下去小半杯。喝酒時的魏老師完全不像在課堂上的樣子,顯得放縱而無所顧忌。他指著我的酒杯說:“你這哪是喝酒,喝藥呢?”
他說歸說,并不在意我喝多少酒。一口酒下肚,他興致盎然,嚼著生花生,對我說:“你聽說沒,我們藁城人都能喝酒。這可不是傳說,是實情。早年間,藁城人喝酒不是從上菜開始的,經(jīng)常是上菜后,酒已經(jīng)喝大了,酒席也快散了?!?/p>
當然,他喝酒的目的,不是要講藁城人的酒文化,而是要發(fā)泄一下胸中的郁悶和憤怒。他先是吐槽宋校長。他說:“不管你怎么看待宋校長,反正我是超級討厭他。我就是看不起他,給我提鞋都不夠資格。你別看他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其實就是草包一個,肚子里沒有一點墨水,還天天對別人說,自己是名校畢業(yè)的。全廠誰不知道,要不是他的挑擔是副廠長,校長的位置哪能輪得到他,咱們學校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老師,那么多正兒八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他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素質(zhì)還那么差,滿嘴臟話粗話,愛給人穿小鞋,背后玩陰的,這就是現(xiàn)實,血淋淋的現(xiàn)實?!?/p>
我剛剛步入社會,十分靦腆,不大習慣這種說話的方式。他背后說別人的短處,尤其議論的是校長,讓我尷尬不已,我心怦怦跳,坐立不安,可又沒勇氣離開,也不知道該不該答他的話。好在他也沒有讓我表明態(tài)度,而只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很快,他就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痛說自己無奈的境遇。他說畢業(yè)時,有機會留校當老師,他的成績優(yōu)秀,又是班長,系領(lǐng)導把唯一的一個留校名額給了他。可他顧念家鄉(xiāng)的妻子,顧念家庭,所以把名額讓給了同宿舍的同學,來到了這個離家近一點的工廠,當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他當時就想,在哪里都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大學里當一個老師能有所作為,中學老師不也一樣嗎?可是現(xiàn)實真的很殘酷?!叭绻椰F(xiàn)在是一個大學老師,校長能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嗎?”
他眼望著窗外,憤憤不平地說:“即使如此,我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我遠大的抱負從來沒有消失過,我想成為一個對單位、對社會、對國家有用的人,不僅僅是對家庭??上О?,可惜我懷才不遇,可惜我生不逢時,可惜我命運不濟,不像你這樣,無牽無掛,可以輕松上陣。”
面對一個年長我十幾歲、閱歷更加豐富卻自以為辜負了自己才華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去寬慰他,我的語言顯得貧乏而無力,我只能聽他訴說,看他把酒當水一樣喝,聽他把自己的命運怪罪在校長和時運之上。即使憤慨占據(jù)了他的全部情緒,他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唯一能讓他激情飽滿的理由——回家。他抬腕看了看表,表情瞬間就轉(zhuǎn)換成慌張,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擰緊蓋子,把剩下的酒重新塞回到床底下的箱子里,說道:“太晚了太晚了,我得馬上走。家里還有病人等著我,還有一大家子在等著我。”
他帶著醉意沖進沉沉的黑暗之中,對于他來說,這可能是一段必須要克服的艱難路程,我卻輾轉(zhuǎn)難眠,閉上眼,我頭腦中的魏老師是一個東倒西歪的人,在漫長而幽深的黑暗中踽踽前行。
他和校長的關(guān)系越僵,他遲到的頻率就越高,而我給他代課的次數(shù)也在相應(yīng)增加。他遲到的理由多半是要照顧癱瘓在床的妻子。這個理由正當而且能引起共情,讓我夾著課本走進他的教室時有一種崇高的意念支撐著。魏老師也越來越焦慮不安。他鄉(xiāng)下的妻子,除了身體上的疾病,似乎還正經(jīng)歷著心理的折磨。他說,輕生的念頭像霉菌一樣在她的身體里滋生著,順著她的頭發(fā)、眼睛、鼻孔、嘴巴和皮膚瘋狂地向外生長,猛烈地撞擊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他說,有一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身邊的妻子不見了。他瘋了似的到處找她,堂屋、西屋、廚房里都沒有,最后是在院子外的草垛旁找到的。他不知道妻子哪里來的力氣,竟然爬行了那么遠的距離。他發(fā)現(xiàn)她時,她的身上覆蓋著一些稀疏的干草,手里握著一盒火柴,正拼命地嘗試著,想把火柴點著,以便點著她身上的干草??伤稚弦稽c勁兒也沒有,她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濕漉漉的,不管她多么努力,她都無法讓火柴頭冒出一星的火花。魏老師說,他看著妻子絕望的表情、絕望的手,頓時覺得生命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滯了。
可他并沒有被擊倒,他苦澀地笑著說:“就像是一個不可預(yù)測的泥淖,她陷得越深,我身體里的力量就越強大,拼命地要把她拉上來。”
在同情之外,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他和校長的關(guān)系,是橫亙在我面前的一堵高墻。每當我夾著書去替他代課時,都唯恐在樓道里碰到校長。事情就是這樣蹊蹺,心里怕什么就偏偏會遇到什么。我不知道校長是刻意還是無意,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魏老師教室門口偶遇宋校長,他像是隨意從樓上下來,拐了過來,迎面而來。我心頭一緊,臉上有股熱辣辣的感覺,慌亂地說:“校長好?!彼涡iL面色凝重道:“又沒來呀?”然后目送我倉皇地逃進教室。站在講臺上,我仍然心有余悸,氣息不穩(wěn)。
年底,透窗而進的冬日暖陽極其罕見,映得我心里亮堂堂的,這是我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初次拿到半年的年終獎。而剛剛從財務(wù)室回來的魏老師,卻沒有我這樣幸運,坐在我對面的他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我低下頭,其他的老師也裝作沒有留意他氣鼓鼓的表情。但我們明顯能感覺到辦公室內(nèi)緊張而壓抑的氣氛,感覺到他內(nèi)心快速累積的憤怒,然后,他心中的火山爆發(fā)了。我們聽到椅子挪動與地面快速摩擦的聲音,然后,他站起來,旋風般沖出了辦公室。楊組長從學生們的作業(yè)本上抬起頭,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小董,你去看看。別出什么事?!?/p>
怒氣沖沖的魏老師沖進了校長辦公室。我沒敢進去,站在門口,聽著他對校長咆哮,語言粗俗不堪,攻擊性和侮辱性極強,指責校長取消他的年終獎是打擊報復(fù),是人身傷害。我?guī)缀鯖]有聽到校長說什么,我只聽到校長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有兩個保安慌慌張張地跑上來,敲門進去。然后把魏老師拖了出來。魏老師仍在氣頭上,他幾乎沒有看到我,任憑保安把他拽回到辦公室,死死地摁到椅子上。兩個人就站在他旁邊,一邊一個,寸步不離。魏老師余怒未消,嘴里嘟嘟囔囔。兩個保安的存在擾亂了語文組正常的工作秩序,我們都覺得很不自在,包括魏老師自己。后來還是楊組長好說歹說,把保安勸走了,她保證,如果出了什么事由她負責。
在我的印象中,魏老師和校長之間的角力從來沒有停止過。兩人互不相讓,互相敵視,誰也不想表現(xiàn)出軟弱的一面。魏老師無數(shù)次地威脅校長說,他要調(diào)走,調(diào)到一個更能充分展示他的才華、他的能力、他的遠大抱負的部門去。他特意隱去了意向的調(diào)動單位,好讓校長能夠浮想聯(lián)翩??尚iL根本不吃這一套。校長無情地回應(yīng)他:“趕緊的,調(diào)令一來我就簽字?!倍倚iL還追加了一句:“如果你真能調(diào)走,我給你燒高香,祝福你能高升。”他這句話讓魏老師咬牙切齒,卻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有關(guān)魏老師調(diào)動的消息,在老師們中間悄悄地傳開,但是沒有一個人找他本人求證。而他自己,仿佛也沉浸在大家的猜測之中,保持著一種故作神秘的姿態(tài)。但是他終究還是沒讓這個秘密爛在自己的心里,而是全盤托給了我。我覺得他有好幾次想要說什么,但是都沒有張開口,有一天中午,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午覺,鋼架木板床吱吱響,害得我也睡不著。他突然開口道:“仙生,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啊。你首先得保證,即使爛在肚子里也不能透露給別人,我才會告訴你。”
他這么神秘而嚴肅,弄得我都懷疑自己的人品了,我發(fā)誓說:“我保證?!?/p>
“你知道我要調(diào)走的消息吧?”他說。
即使我閉著眼睛,仍能感覺到摩托車的存在,它橫在我們倆之間,我能聞到汽油、泥土、青草的味道。那些味道是從油箱、輪胎、車身各個角落縫隙鉆出來的。我應(yīng)付道:“你真的要調(diào)走???”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看看中學糟糕的氛圍,讓人喘不過氣來。你沒覺得嗎?”
我推托說:“沒有,可能是我,沒有那么敏感?!?/p>
“你剛來,有很多事你還不清楚,不明白。等你待久了,就會醒悟。我必須走,必須毫不猶豫地告別。不需要任何的留戀?!蔽豪蠋熂又亓苏Z氣,“我要調(diào)到黨辦去。黨辦的王主任已經(jīng)找了我多次,非常誠懇地問我愿不愿意調(diào)到他那里,他那里急需一個寫材料的秘書。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答應(yīng)他呢。”
我說:“黨辦肯定比學校好啊?!?/p>
魏老師說:“是啊,王主任也這么說,直接和廠領(lǐng)導接觸,上升的機會多。他還給我舉例子,說咱們黨委江書記以前就是黨辦秘書出身?!?/p>
我鼓勵他,還是抓緊調(diào)到黨辦吧。實際上我是覺得他和校長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是真心希望他能換個好的環(huán)境,以便能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當中,像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說:“祝你也有個江書記這樣的好前程……”便沉沉地睡著了。
隨著冬天溫度的降低,我對嘉陵摩托散發(fā)出來的味道越來越無法忍受。即使對魏老師的同情還在,那輛殘破的摩托在我的心里也漸漸失去了它的地位。有那么幾次,我試探著向魏老師建議,是不是可以把摩托移出宿舍,就放在樓下。魏老師斷然拒絕了,他的理由僅僅是怕摩托車被人偷走。我心里說,這么破的摩托車,別人偷走有什么用呢?
他依舊遲到,依舊有著同樣的原因。而我,則依舊替他上課,站在他的課堂之上,我甚至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這就是我的班級、我的學生。
這年冬季,大霧是常客,密集而令人惶恐,尤其是在夜晚。而魏老師,騎著那個有點殘廢的嘉陵摩托,每天破霧而來。我仿佛覺得,他的人生就是行走在磅礴的霧氣之中,看不到盡頭的天光。
可他仍在拼命地掙扎著。
他大學同窗要來的消息,他早早地就迫不及待地透露給我。他說他要好好地請同學吃一頓飯,讓同窗感受到自己的熱情。他盛情邀請我作陪:“你一定要答應(yīng)啊?!?/p>
他說的同學就是因為他舍棄名額而留校的那位,姓金,已經(jīng)是中文系的副教授。我覺得,金教授專程來看他,顯然是還念著他的善意,所以金教授大老遠地背著一箱保定的特產(chǎn)——醬菜。魏老師拿出一簍醬菜,感慨地說,還是老同學知道他想要啥,這是他上大學時最愛吃的。金教授笑著說:“你家里人多,夠你吃一陣的。吃完了我再給你買。”金教授比魏老師年輕,他告訴我,魏老師是他們宿舍最大的,而他是最小的。魏老師上大學時都有孩子了,讓他羨慕不已。
魏老師特地在生活區(qū)最豪華的飯店訂了一個包間,買了一瓶五糧液。買回來后他把五糧液擺在桌子上,盯著看了半天,問我:“你說這瓶酒咋就這么貴?”
我說:“十大名酒,當然貴呀。你喝過嗎?”
他直搖頭:“別說喝了,這是我頭一次摸。”
魏老師下了血本來招待同學金教授,自然是想讓同學看到他混得還不錯,前程似錦。他雖然沒有向我明說,但我心知肚明,知道他讓我參加同學宴的目的。席間,當他借著五糧液的酒勁,興致勃勃地告訴同學金教授,他要調(diào)到黨辦,開啟一段新的美好前途時,我頻頻點頭,附和著說:“我們現(xiàn)在的黨委書記以前就當過黨辦秘書?!币源讼蚪鸾淌诎凳军h辦秘書崗位的重要性和重要意義。魏老師贊賞地看著我,催促我也多喝兩杯。
我們仨并沒喝完那瓶五糧液。金教授和我都不勝酒力,我們倆才喝了二兩,平日里嗜酒的魏老師也沒舍得把酒喝完,他只喝了三兩,剩下的半斤酒,他小心地擰緊蓋子,揣進了懷里。當天晚上,金教授下榻在廠招待所,魏老師提前就訂好了房間。金教授執(zhí)意要自己結(jié)賬,被魏老師硬生生地拒絕了。他們倆,兩個大學同窗,在招待所的房間里聊了許久。
我獨自躺在宿舍中,夜晚如此的幽靜。那一兩酒開始起了化學反應(yīng),熱流在我的身體里亂竄。我的目光陷在黑暗的深淵中,卻能真切地看到那輛摩托車的存在,它似乎正張著血盆大口,痛快淋漓地呼吸著。冬天里,溫暖的屋子里,異樣的味道生長得茂盛而洶涌,直撲過來,壓得我喘不過氣。床板變得滾燙,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煩躁不安。我從床上跳下來,走到窗戶邊,把窗戶開到最大。路過嘉陵摩托時,我摸黑踢了它一腳,摩托沒吭一聲,我的腳反倒疼得鉆心。我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來。味道并沒有絲毫的減弱,沒有像往日那樣歡快地沖出宿舍,擁抱茫茫的黑夜。相反,它似乎更加留戀暖意融融的屋內(nèi)。那股味道更加豐富復(fù)雜,仿佛充斥著人世間所有令人討厭的味道,在我的身體里翻江倒海。我終于到達了忍耐的極限,怒不可遏地從床上再次起來,打開燈,對摩托怒目而視。摩托并沒有上鎖。我嘗試著挪動它。還好,摩托雖然笨重,但我還能艱難地把它挪出宿舍。樓道的燈光昏暗,把我笨拙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映在斑駁的墻壁上。本來我是想學學魏老師,把摩托搬到樓下,可是看著伸向樓下的樓梯,我放棄了。熄火的摩托就是一個大大的鐵疙瘩,我根本沒有能力把它弄下去。我只好把它一點點地挪到了二樓的廁所里,讓它和廁所里的味道做伴。沒有了摩托的干擾,宿舍里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友好起來,輕柔了許多。我蓋好被子,終于可以踏實地進入睡眠。
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魏老師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他悄悄地進來,摸著黑躺下。我聽到他的床板響動了兩下,之后就歸于平靜。但是沒過五分鐘,我又聽到床板的聲響,他起床,打開門,走了出去。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摩托不在了,他是不是出去尋找他的摩托了?在我的胡思亂想中,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我腦海里全是他在生活區(qū)里孤獨尋找的身影。我再也無法忍受猜測的痛苦,從床上下來,從廁所里把摩托重新挪回到宿舍里,放的位置都和之前一樣。味道重新回到我的身體里。我無可奈何地承受著,直到天光抹去了窗玻璃上的黑暗,直到他的腳步聲慢慢地接近宿舍。
我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說:“你起得好早啊。”
他含糊其辭地說:“是啊是啊。”
就好像,他只是晨練剛剛從學校的操場上歸來;就好像,并沒有發(fā)生過摩托車曾經(jīng)消失的事情。
金教授離去后的一段日子,魏老師情緒低落。他和校長的關(guān)系仍舊劍拔弩張,校長有時候會故意制造兩人邂逅的機會,然后像是很隨意地問那么一句:“魏老師,調(diào)動的事辦得怎么樣了?”魏老師也沒有怒目而視,而是保持著微笑,說:“放心吧,踏踏實實等著好消息吧?!?/p>
雖然他夸下了???,調(diào)動的信息卻遲遲沒有到來。他那輛老邁的嘉陵摩托車,卻似乎已經(jīng)無法承受每天的勞作和顛簸,不斷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宿舍里,機油、汽油、泥土混合的味道就更頻繁地光顧,我感覺自己是待在一個機修廠里。我勸魏老師:“該換就換一個吧,哪天真把你撂到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看你怎么辦?!?/p>
他對自己的伙伴充滿信心:“我了解它的脾氣秉性,這么多年了,它幾乎和我合體了。又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這是家常便飯。我常常被它扔在半路上,可不管它怎么鬧脾氣,最后都會被我制服?!?/p>
受傷的摩托、不平靜的夜晚、落魄的語文教師,是疊加在我心頭的一份重量,那重量時輕時重,卻陰魂不散。我多么盼望那輛滿身傷痕的摩托能夠移出我們的宿舍;多么盼望夜晚能晚一點到來,好讓魏老師回家的路更加光明;多么盼望,魏老師能夠回到正常的教書生涯中。我漸漸地感覺到,帶兩個班的語文課的壓力以及其他人異樣的目光……
魏老師最后的時間,停止在一場冬雪的夜晚。
雪是臨近夜晚才開始飄落的。我告誡魏老師,今晚就不要回家了,天氣預(yù)報說這場雪來得很兇猛,會讓他回家的路十分艱難。魏老師笑著說:“前兩年的冬天,你還沒來。那場雪是我這一生中見過最大的一次,鋪天蓋地,暴風雪級別的。根本看不到路,我?guī)缀跏峭浦ν熊囋谧?,一直走到下半夜,還不是照樣回到了家?!?/p>
我說:“不在乎這么一晚?!?/p>
“不,我老婆可不這么想。如果我一天不回去,她都會胡思亂想,不吃不喝,整晚上不睡,盯著無盡的黑暗,把眼睛熬干。”魏老師悲傷地說。
我的勸說沒有阻止他回家的決心。我看著他把嘉陵推出宿舍,我說:“一路平安??!”
魏老師說:“明天早晨……”
我急忙說:“我知道我知道?!?/p>
第二天,他沒有準時來,和我預(yù)測的基本一致,我夾著課本,準備去替魏老師上課,桌子上的電話響了。
我和校長、辦公室主任趕到十幾里地之外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時,雪已經(jīng)停了。在拐向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路口,我看到了魏老師那輛摩托車,埋在積雪中,厚厚的雪覆蓋著它,露出來的車把上,飄著那根不屈的紅布條。
從醫(yī)院里出來,我們直接去了魏老師的家。一夜的暴雪,讓通向魏老師家的鄉(xiāng)村公路寸步難行,轎車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我坐在后排,翻看著醫(yī)生交給我的魏老師的遺物。其實也沒什么,一支筆,一條手帕,令我意外的是有一張名片,名片已經(jīng)打濕,但上面的字還能看得清。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張名片,他也從來沒有給人發(fā)過,名片上印著魏老師的大名,后面是:黨辦副主任。我驚訝地看著那幾個刺眼的字,眼睛漸漸地模糊了。
魏老師的家終于到了。在顛簸和寒冷的雙重作用下,每個人都疲憊不堪,臉色蠟黃。問過村民后,轎車試探著在魏老師的家院子前停下來,司機摁了幾聲喇叭。我們下了車,松了松麻木而僵硬的腿腳。聽到喇叭聲,院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后面跟著兩個孩子,男孩七八歲,女孩五六歲。女人驚懼而慌張地看著我們。我上前一步,疑惑地看著健康的女人,問:“這是魏老師家嗎?”
女人說:“是啊。我是他媳婦。他昨天沒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慌張地看著我們,沒等我回答,便淚流滿面。
原刊責編? ? 惠靖瑤
【作者簡介】劉建東,1989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贰杜诵帷贰兑蛔?,小說集《情感的刀鋒》《黑眼睛》《丹麥奶糖》《無法完成的畫像》等。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等獎項?,F(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