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小滿兩歲的時候,我們帶他到小區(qū)旁的石頭城公園玩耍。鬼臉城下有一面小湖,湖邊有大大小小的石塊,游人常常臨水站立其上欣賞美景。小滿拿著水槍,顫顫巍巍地站到石頭上,彎下腰夠著抽水玩,身子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掉落水中。一旁的妻子和保姆見狀,嚇得大驚失色,大呼小叫沖上前去,一把就揪住了小滿。不過,我立即推開了她們,任由小滿在那幾塊石頭上溜達。即使有幾塊石頭松動了,小滿懵懵懂懂地,隨時會一腳滑下去,但我心里卻顯得很篤定。在我看來,湖水本來就很淺,即使掉下去又怎么樣呢,我一提溜就能迅速地把他撈上來!況且,小滿雖然剛剛學會走路,但他其實也在探索著,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他才不會輕易掉下去呢。
為什么要放任孩子,讓他處在“危險”中?在心里,我這是為了讓他盡量保持一點野性。所謂野性,指難以馴服的生性。唐代韋應物《述園鹿》詩:“野性本難畜,玩習亦逾年?!蔽蚁MM在大人放手的情況下,大膽去試去闖,甚至于掉到水里撲騰幾下,也不失為一種勇敢的體驗與鍛煉。他的人生才剛剛起步,與生俱來的野性要好好保護,還要不失時機地激發(fā)這種野性。然而,我的這一番苦心,實在是“曲高和寡”,妻子總是抱怨我“不上心”,保姆則旁敲側擊地說我這是“甩大袖”。我深知要說服她們何其難也,再加上我平時也實在沒有時間帶孩子。這樣,小滿就被她們無微不至的“保護”徹底包圍了。
為了“盡職盡責”,保姆在小區(qū)廣場上360度無死角地盯著小滿的一舉一動,生怕他有哪怕一丁點的磕著碰著。從一份工作來說,這好像無可厚非甚至于值得表揚。不過,這些也無疑在各個細節(jié)上壓抑了孩子的野性。因妻子每天“神經兮兮”地盯著孩子的衛(wèi)生習慣,小滿隨便抓起一塊糕點往嘴里送,她都如臨大敵。讓孩子從小養(yǎng)成衛(wèi)生習慣固然重要,不過,整天一驚一乍地“細菌”“病毒”不離口,久而久之,孩子過度“講究”,甚至于還會患上潔癖,這更與一個人的野性相悖。
我每每對她們的所作所為“痛心疾首”,然而,想改變她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們會搬出周圍的一個個例子來“教育”我。當然,還有一些活生生乃至血淋淋的“教訓”。比如說,小滿那一次在廣場上玩耍時撞到了臺階,頭上很快起了一個大包。再比如說,他那一次終于偷偷地吃下了臟東西,真的拉起了肚子。每每面對這些,我的心里當然也有糾結。因此,面對小孩子這張白紙,我們總是手足無措、患得患失,習慣性地按照社會的種種規(guī)則來馴化,又在潛意識中希望能多多少少保留他們的野性。然而,更多的時候,面對孩子突然表現出的野性,卻又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恨不得一下子掐滅。
小滿漸漸長大,我偶爾和他開玩笑。比如說,陪他到廣場上玩,玩著玩著,趁他不注意,突然躲起來,然后看他的反應。往往就在反應過來的一瞬間,他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眼里剎那間充斥淚水,一時間東張西望,慌不擇路。那一刻,我有點心疼,又要鍛煉鍛煉他,但如何把握一個度,還真是不好拿捏。我知道,這種依戀是孩子的本性,但過度依戀乃至膽小怯懦,也是長期“溺養(yǎng)”的結果。如果平時多一些放手,讓孩子多一些隨心所欲,那他肯定會多一些獨立性,面對一些突發(fā)情況,也能夠更加勇敢一些。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每時每刻都會被迫接受太多的“清規(guī)戒律”,雖然這其中或許也有必要性,但我們更要做的是盡可能地讓孩子保留一些野性。
這幾年來,我觀察小滿的幾個“發(fā)小”,大多數與他表現差不多。不過,也有幾個特例。比如說一個小女孩,爸爸和媽媽經常加班,顧不上家里。這樣,她就經常處在“放養(yǎng)”狀態(tài)。不過,那個小孩雖然有些不太好的習慣,但她自然、獨立,玩起來更是大大咧咧、風風火火,尤其愛交朋友,小區(qū)里、班級里,朋友一大堆,而且,她講義氣、愛出頭,儼然成了“孩子王”。小滿盡管是男孩子,但在她面前,幾乎成了一個“跟屁蟲”。面對這樣的苗頭,妻子也有所警醒,道理當然越來越明白,但如何“放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家長以愛的名義剝奪了孩子的野性,而學校和社會則更加以各種各樣有形無形的規(guī)訓,讓孩子的野性蕩然無存。鄭淵潔的童話故事《皮皮魯馴兔記》已經成為現實,在學校不走尋常路的皮皮魯最終變成溫順的“兔子”。就說說安全問題吧,這可是一根緊張的弦。每每組織旅游活動,無論是城市公園還是郊外大自然,所有的孩子整齊劃一地按照固定的程式“走一遍”。照片上、視頻里,每個孩子的動作都一樣,就連表情也千篇一律。我們當然也理解這其中的苦衷,但如何在保證安全和保護野性上達到某種平衡,其實還大有文章可做。
日本人教育孩子,讓他們裸身在雪地里跑步,頗有“狼性”色彩。我們倒不是一定要走這樣的極端,但回歸人(動物)的本性,讓孩子粗糙一點、隨便一點、自然一點,這非常有助于他們的成長。五四時期,陳獨秀提倡“獸性主義”,魯迅也提倡“獅虎式的教育”。多留一點野性,就多一份堅強,更能夠面對各種人生挫折,并且讓人生保持激情和活力,從而更多地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遺憾的是,程式化、功利化的教育,正在一點一點地抹殺孩子的野性。從大環(huán)境來說,孩子的野性越來越“不合時宜”,教育課程體系也不鼓勵孩子的野性,一些“調皮”的孩子因此更不受待見。甚至于,孩子一點點的“出格”,也很快就被扼殺在搖籃里。
孩子被剝奪野性,長此以往,他們會變得格外謹小慎微,缺乏活力與銳氣,一個個變得那么羸弱,那么古怪,甚至還扭曲了人格。然而,吊詭的是,社會總是在每時每刻、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馴化著人,一個人原始意義上的野性已經消失殆盡。人,說到底,適當地放逐,回歸野性,這是生命的本質。讓孩子大膽地沖和闖,“天塌不下來”。多保留一些野性,他們在遭遇各種挫折時,才能夠選擇堅強,并充分煥發(fā)創(chuàng)造力。沈從文 《湘行散記·虎雛再遇記》:“眉眼還是那么有精神,有野性。”這句話顯得輕描淡寫,但為什么讀起來讓人回味無窮,無疑是那種“野性”讓我們體味了一個人原汁原味的生命力!沈從文來自民風強悍的湘西,素以“鄉(xiāng)下人”自稱,從小放蕩不羈。他崇尚野性,認為其背后隱伏著生命意識,并培養(yǎng)著一個人“堅實強悍的靈魂”。
令我略感欣慰的是,如今,七八歲的小滿迷上了真人CS、叢林探險等。我知道,這其實不足為奇,這本是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本性。每逢參加這樣的活動,我總是動員妻子一起借故走開,不讓他有依賴感,一切讓他自己去面對。小滿一開始不適應,但慢慢也就學會自己應對了。脫離了父母的眼光,小滿顯然多了一些自信,也多了一些闖勁,而面臨一些難題和挑戰(zhàn)時,更加激發(fā)了創(chuàng)造性。比如說,那次在國防園里玩軍事歷險活動,他在高空中被鋼索纏住了保險繩,一時間怎么也解不開。我們躲在遠處的樹叢中,眼見著小滿急得抓耳撓腮,想尋求幫助又沒人理睬。這逼著他慢慢從慌亂中鎮(zhèn)定下來,仔細研究繩子纏繞的“癥結”,漸漸地找到了其中的規(guī)律,最終解開繩子。事后,他洋洋得意,很有“成就感”,當然,我們也很有“成就感”。
野性還指喜愛自然、樂居田野的性情。宋代陸游 《野性》詩:“野性從來與世疏,俗塵自不到吾廬?!蔽逡患倨?,我們帶小滿到蕪湖的馬仁山和馬鞍山的褒禪山玩。在陡峭狹窄的山間小道上,我盡量“躲”著他,讓他試著自己撒開腳丫,磕著碰著,哪怕摔幾個跟頭又何妨?對父母來說,孩子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充滿了危險,其實,人的可塑性很強,他總會在不斷的沖突乃至危險中調整著自己的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保持一定的野性,意味著一個人與自然保持著天然的親近,也意味著一個人內心保留著與這個世界的張力。正是這種親近與張力,讓人總是保持著敏感與沖動。文明的教化固然有一定的必要性,但過度乃至扭曲的教化,卻往往剝奪了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生命力。
記得我們小時候,由于各種客觀條件的限制,無論是家長還是學校,對待孩子往往就是常態(tài)性的“放養(yǎng)”。因此,我們得以爬樹、下河,在曠野中無拘無束地狂奔、玩耍,臉上、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甚至于還經常被螞蟥、馬蜂等襲擊。正是這時時、處處的“危險”,保留乃至煥發(fā)了我們的野性?;仡^想想,這可謂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讓自己從骨子里培養(yǎng)了一種堅強與韌性,在漫長的人生征途中,才能更加勇敢地面對各種各樣的挫折與困頓。當然,在我后來的求學過程和工作歷程中,“野性”也在不知不覺中被消弭。乃至于我其實漸漸習慣于現代化的理性與浮華,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尤其是我好像已經與社會達成了“和解”,漸漸沉淪在一種重復式、循環(huán)式的場域之中,一種庸碌的、混沌的狀態(tài)正緊緊纏繞著自己。
社會是一個大染缸,對個體生命來說,如何在這樣的染缸中應對自如,實在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的命題。這個世界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危險,躲著它們,可能一時,不可能一世,與其一味逃避,不如迎頭趕上,野性當然也是很好的武器。生命之所以能夠擁有無限可能,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其擁有著與生俱來的野性。與此同時,野性往往還與性情聯系在一起,做一個性情中人,對現代人來說尤其難能可貴。拍案而起、沖冠一怒,在現代職場上幾乎絕跡,暗地里,每一個人都在精心地“計算”著,權衡著各種各樣的利弊,“辦公室政治”被演繹得淋漓盡致。于是,我們經??吹侥敲炊嗟哪贻p人,一個個彬彬有禮,一個個“訓練有素”,可就是讓人覺得好像有那么一點“不對”。多么希望能夠看到一些特立獨行乃至另類狂放,這是生命本來的模樣,也是推動社會進步所需要的品質。然而,這些東西早就被徹底抹平了。可以想見,很多人小時候一點點野性的火苗,或許就被毫不猶豫地掐滅了。
有的時候,我也會“聊發(fā)少年狂”,想沖進外面的瓢潑大雨中,想鉆進那喧囂的人群里,然而,一次次優(yōu)柔寡斷、望而卻步。那一刻,我悲哀地發(fā)現,我早已習慣乃至陶醉于一個若隱若現又不容置疑的“溫柔鄉(xiāng)”。然而,無論是生活,還是社會,經常會露出“獠牙”,如何迎接人生中的一個個挑戰(zhàn),“野性”當然是一件利器,一件拒絕世俗化、庸俗化的利器。多少人一輩子活得隱忍憋屈,究其根源,正在于野性的喪失。而網絡化時代,我們在遭遇各種“常規(guī)化”的約束外,還每時每刻被虛擬媒介所“算計”。因此,提倡野性,則更加具有現實意義。它引導著我們回歸生命的本源,回歸生命中那些富有沖動與激情的瞬間。
賈夢雨:《新華日報》高級記者,《傳媒觀察》副主編,南京大學研究生兼職導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博士。1999年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后入職《新華日報》,長期從事文化副刊采編工作,發(fā)表散文隨筆約150萬字。十多次獲江蘇省及全國副刊作品一等獎,兩次獲江蘇省紫金文藝評論獎一等獎,2017年10月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