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眼鏡不見了!”
一古回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父親太生一直在書房等著他,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
上了年紀的父親剛剛在沙發(fā)上打了個盹,還做了個夢。夢中的兒子回到了小時候,但父親并沒有因此而年輕。兒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悄悄地跟,保持著距離不讓兒子發(fā)現(xiàn)——他想知道兒子在沒有他陪伴時的樣子。他們圍著一座紀念碑。紀念碑周圍種了一圈鐵樹,兒子的個子還不及鐵樹高。他們繞著紀念碑轉(zhuǎn)。太生一直跟隨在兒子后面,這讓兒子始終看不到尾隨其后的父親。兒子停下了腳步,他自言自語著:“爸爸,爸爸……”故作鎮(zhèn)定地張望著,盡量壓抑著父親在他的世界消失的恐懼。
“怎么不見了,爸爸,爸爸……”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太生看到兒子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產(chǎn)房外等待的時刻,在揣測里面出來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生命。
“你說眼鏡不見了?”
太生的膝上蓋著毛毯,上面放著打開的書,手上捏著自己的眼鏡。他用的是老花眼鏡,不戴眼鏡他已經(jīng)無法看書。兒子不戴眼鏡。他的視力一直很好,但有點色弱,是學車時檢出來的,幸好不怎么嚴重,能夠分辨出紅黃藍三原色。兒子所說的眼鏡不是眼鏡,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眼鏡回家了吧。他不像你單身一個人,他有老婆有孩子,小孩子兩歲還不到呢?!碧粗粲兴У囊还?,內(nèi)心生出一絲愧疚。他第一次捧起兒子的時候,那個完美的生命讓他愛不釋手。
一古在父親旁邊坐下,目光有點呆滯,也許是在沉思。他捧著腦袋,那把車鑰匙就頂在腦門上。早些時候,他與眼鏡及幾個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為了籌資已經(jīng)將自己的車賣了。那么這把車鑰匙就不是他的。太生看不到兒子的臉,也看不到兒子的眼睛。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太生一直在等著兒子說話,見兒子沒吭聲,又說,“你們吵架了?是為了電影的事?”
太生知道眼鏡不管什么事情都聽一古的,何況是與電影有關(guān)的事。而關(guān)于電影,只有導演小朗可以真正拿主意。
“晚上我們一直坐在酒吧里面,”一古說,“我和他說電影的事,本子的初稿出來了,主要演員也都有著落了,現(xiàn)在就是投資的事?!?/p>
太生知道那家酒吧,眼鏡在里面投了股份,也算半個老板,他們經(jīng)常在酒吧里說事情。
“那幾個大的投資人都是眼鏡拉的,勞總,高總,主要還是小胖。小胖可是眼鏡最要好的玩伴,問題是我都已經(jīng)有許多日子沒見到他們了。眼鏡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他很緊張,我看得出來。我們這么多年朋友,他的心思我看得出來。他的眼睛老是瞟向外面的停車場,只要有車進來他就盯著看?!币还耪f。
“會不會是因為那個女主播的事?”太生記起有一次兒子酒喝多了,回來講起眼鏡與一個美女主播搞曖昧的事。而那個小胖,他從來沒見到過,只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兒子的言語之中。
“我真希望是這事,”一古的語氣中充滿了擔憂,“他對我說,他晚上不能回家了。我想可能是他和妻子吵架了,但他說有人要抓他,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眼鏡愛開玩笑,平時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可是他臉上的肌肉告訴我,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后來,他突然將車鑰匙交給我,讓我去看看他的車。他還讓我將那車在停車場開一圈,再?;氐嚼系胤健4一氐骄瓢蓵r,他不見了?!?/p>
“你應該給他打電話?!?/p>
“打了,但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
“這真的是太奇怪了,你離開時他沒再說什么?”
“我想想……哦,他好像是說了,他說,我們要拍一部電影。他說話時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總讓我覺得他是在與我開玩笑?!?/p>
太生知道兒子他們的事,也一直在為他們這個電影擔心。他的擔心是跟隨著他們的行動一步一步加劇的。
剛開始,一古說要和幾個朋友拍一部電影,太生以為兒子是說著玩的。他知道兒子喜歡電影,上大學時就組織過一個電影社團,還與幾個同學拍過一個電影短片,好像叫《停電以后》。本子是兒子寫的,他還在里面演了一個角色。這個電影在大學生電影節(jié)上獲了個二等獎。兒子喜歡的東西太多了,足球、攝影、音樂……有那么一陣子,他迷上了寫歌詞。那歌詞寫得真好!直到現(xiàn)在,太生還能背得出里面的一些句子:“孤獨詞人/獨自一人寫詞到失神/孤獨詞人/獨自尋找詞語的靈魂/孤獨詞人/用虛構(gòu)將熱情苦苦支撐/孤獨詞人/用天真在心上劃出道道傷痕……”
太生是政府機構(gòu)里的一個小職員,從來就沒有升遷過。年輕時他一直想成為一個文人,雖然不知道什么是文人,也許就是兒子歌詞里的“詞人”。他這一輩子除了上班,寫文件,就是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寫文章,寫各種各樣的文章,更多的是寫詩,寫散文,寫小說,還寫過電影劇本,但從來沒有成功過。他已經(jīng)承認自己這輩子的失敗與無能,因此希望兒子好好讀書,然后,當一個學者,比如一個植物學家或者昆蟲學家。然而,當他讀到這些歌詞時,突然生出無比的心疼,似乎看到了一只迷途的羔羊走在無邊無際的蒼穹下。
幸好一古在歌詞這條道上沒有走太遠。他在公司做過策劃,在媒體做過記者,但總是干不長。當兒子與他說要拍一部電影,說這部電影將投資三千萬時,他嚇傻了。他從來沒有想到兒子他們會將一個電影玩到這么大,也想象不出三千萬是怎樣一個數(shù)目。但兒子說得非常平靜。不要緊,我們只需要先籌集百分之十,后面的資金眼鏡會去拉的,他有許多有錢的朋友,對于他們來說這點錢就是上海的一套普通房子,他們都有許多房子。
太生對電影行業(yè)一無所知。當時一些電影明星剛好出事,爆出一些內(nèi)幕,讓人既眼紅又害怕。太生似乎看到兒子從一片迷霧中出來又被另外一片迷霧包圍。
兒子與眼鏡已經(jīng)全身心地撲在了他們的電影事業(yè)上。這是青年人才有的熱情。和他們一起的導演小朗盡管年輕,但已經(jīng)執(zhí)導過幾部電影,雖然沒有大紅大紫,也算一個真正的電影人了。這讓太生放心許多。
太生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見到眼鏡了。實際上,兒子一直和他在一起。兒子沒車了,都是眼鏡開車將他送到樓下。太生經(jīng)常會從窗口看到那輛黑色的寶馬。只是眼鏡很忙,他有好幾家公司,但其實沒有一家公司是他真正擁有的。太生想不起兒子是什么時候開始與眼鏡交往的,好像是讀小學時。太生不愿意回憶兒子小學時的樣子,每天學校升國旗,兒子都會出現(xiàn)在操場的主席臺上,他仰臉面對緩緩上升的國旗,似乎面對冉冉升起的太陽。全校學生都在模仿兒子的動作和表情。他是少先隊大隊長,臂上的三道杠好像軍人的肩章,從而成為學生們崇拜的對象。
然而更多的時候,操場是用來踢足球的。那時羅納爾多還沒出現(xiàn),但眼鏡與貝克漢姆一起出現(xiàn)了。眼鏡和一古不是一個學校的。眼鏡的學校遠離市區(qū),那個學校沒有像樣的操場。放學以后,眼鏡經(jīng)常抱著他心愛的足球來到一古的學校踢球。就這樣,他們在球場上成了鐵桿。
太生依稀記得眼鏡第一次來家時的情景。眼鏡戴著眼鏡,抱著一只足球站在書房門口,被嚇著了似的:“這么多,全是書嗎?”他在懷疑自己的眼睛,甚至摘下眼鏡擦拭后重新戴上,然后,默默地后退,抱著足球躲進了兒子的房間。兩個男孩在里面弄出很大動靜,似乎把整個足球場都搬了進去,里面塞滿了歐錦賽的所有球隊,貝克漢姆效力的曼聯(lián)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最愛。太生年輕時也喜歡過足球,他喜歡的球星是馬拉多納,喜歡的球隊是AC米蘭。那時兒子還小,他們坐在小小的西湖牌電視機前看球。他想與兒子談談荷蘭三劍客,兒子不感興趣。此刻他想加入兒子他們的足球,但發(fā)現(xiàn)那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球場上那些球員他一個也叫不上名。兒子與眼鏡則對所有的球員如數(shù)家珍。他們將貝克漢姆視為無所不能的神,他們會忽略掉貝克漢姆身上的所有缺點,比如在法國世界杯八分之一決賽中因踢人被紅牌罰下,比如在歐冠賽前飛到倫敦去夜總會酗酒。貝克漢姆是有許多壞毛病,但他們的眼睛里全是那一腳超遠距離的射門,六十米呀,六十米呀!他們歡呼著,似乎那只球一直在空中滑翔。眼鏡喜歡講述貝克漢姆的成長史,說他當廚師的父親,當美容師的母親,說他的街頭足球。眼鏡對一古說,貝克漢姆肯定不喜歡讀書。眼鏡似乎是為自己不喜歡讀書找到了理由。
當時,太生的心中閃過那么一絲擔憂,時間快得讓他來不及思考,擔憂就成了事實。眼鏡沒能夠考上大學,進入了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而一古也只是勉強考上了外地一所普通大學。有一年,兒子寒假去北京實習,說不回家過年了。除夕夜,太生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警察,靦腆地叫他叔叔。他愣了老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眼鏡。眼鏡的警服上面沒有警銜,懷抱著一個大紙箱。眼鏡說:“要過年了,一古讓我來看看您?!彼麑⒈е募埾浞旁诳蛷d,“這是單位發(fā)的一些水果,”眼鏡坐在沙發(fā)上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警服,“我就在你們小區(qū)外面的大轉(zhuǎn)盤執(zhí)勤,叔叔如果碰到什么事需要幫忙,就找我?!碧粫_車,他想,難道騎個自行車也需要警察幫忙?眼鏡似乎看出了太生的心思,連忙說:“現(xiàn)在不只是開車,騎車也會出事;不要說騎車,就是走路也會有麻煩。昨天上午,一個阿姨就是在過馬路時被一輛送快遞的小貨車撞了。我過去時,那阿姨還躺在地上,身體下面有一大攤血,邊上站了許多人,沒有一個去扶她。是我背她上車給送到醫(yī)院的?!比缓?,眼鏡去一古的房間轉(zhuǎn)了一圈,在他們共同的貝克漢姆的圖片前面站了一會兒才離開。
太生是喜歡眼鏡的。在他眼中,眼鏡與一古就像一對親兄弟。眼鏡長得高高瘦瘦的,很斯文的樣子,只是皮膚黑了點,但很善良。他后來不當警察了。他說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警察,“只是個協(xié)警。”他說。又說自己在父親開的沙場幫忙。
太生沒見過眼鏡的父親。他想象那個沙場在一條江邊,卷揚機的傳送帶將江邊的沙石高高地揚起,在空曠的平地上堆積起一個一個沙包。天很藍,太陽很大,眼鏡和他父親一樣戴著安全帽。后來,太生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荒唐的。眼鏡父親的沙場并沒有卷揚機。沙場里的沙也不是來自江邊的沙灘,而是來自全國各地?!斑@里面有許多門道,比如沙的產(chǎn)地決定了價格的高低,可以在里面做手腳。我每天都跟隨在父親后面,在那些供應商和需要沙石的客戶之間周旋,喝酒、唱歌、打牌?!?/p>
眼鏡的父親后來就是不談生意也都混在牌桌上?!八呀?jīng)愛上了賭博?!毖坨R說。
眼鏡盡力想擺脫父親的沙場,實際上是想擺脫父親。他在剛開發(fā)的商業(yè)街上開過一家食品店。店的名字叫“散口”。散口是當?shù)氐姆窖?,意思就是零食?,F(xiàn)在的年輕人就算是土生土長的也不知道“散口”的意思了。當時,一古與幾個朋友在省城開了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直銷店,店的名字叫“提籃小賣”,借用的是當年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的唱詞。太生不知道兩個孩子為什么走上了同一條道路,他覺得與他們的父親是有關(guān)系的。
眼鏡的店沒堅持多久就關(guān)門了,清店時他給太生送了幾大袋的零食,什么都有,真的是散口,竟然還有太生小時候吃過的爆米花與炒蠶豆。眼鏡輕松地說,不是生意不好,是有了更好的生意。他要去南京開公司,做那種搜索引擎排名,房子都找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說自己用五萬元從一家公司買了一個域名,才一個月,現(xiàn)在都漲到二十多萬了?!熬拖耩B(yǎng)豬仔,越養(yǎng)越大,越養(yǎng)越肥,然后再出售,關(guān)鍵是你不用蓋豬圈不用喂飼料,也不用怕得什么瘟疫?!?/p>
太生聽得一頭霧水。
眼鏡去南京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一古剛好從省城回來,他的直銷店做不下去了。一古他們原先與當?shù)卣労玫氖卟嘶乇皇栈厝チ?,更要命的是他們的原生態(tài)直銷方式被另外一家有背景有實力的大公司搶了先,那家公司迅速地占領了省城所有的市場。一古和幾個合伙人虧了一大筆錢,在走投無路的境況下回了家。
沒多久,眼鏡也回來了。他在南京的店被查封了,他買域名的那家公司就是個騙子。眼鏡的朋友很多,五行八作,魚龍混雜。這次朋友介紹他為東北一家電纜廠做市場經(jīng)理,他開始滿世界跑,他賣出了很多電纜,多得讓人驚訝。但他并沒有發(fā)財,每到年底,他都得去拼命地要賬。他說,如果將所有的賬都要到手,他真的就是一個富人了。也就是說,他大部分的賬是要不回來的。
一古回來后在一家電動車企業(yè)做產(chǎn)品總監(jiān)。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電動車,但他從產(chǎn)品的外形設計到包裝,從材料應用到色彩搭配,幾乎無所不能。實際上,他經(jīng)手的只是設計師們畫出來的圖紙。那些晚上,一古坐在電腦前面,電腦上是各種品牌的電動車,包括他們廠的;一古將這些電動車進行拆解并重新搭配。他利用摳圖技術(shù),以他自己對電動車的完美想象,將世界上所有電動車的優(yōu)點都集中到一輛電動車上,他甚至異想天開地在電動車上安裝了智能導航。第二天,他將自己在電腦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電動車拿給老板看。老板很滿意。但老板發(fā)現(xiàn)工廠的技術(shù)水平根本無法達到,更不用說上生產(chǎn)線了。
但一古的摳圖技術(shù)讓眼鏡發(fā)現(xiàn)了。眼鏡碰上了一個大客戶,在簽訂意向合同時,對方突然提出要眼鏡提供生產(chǎn)廠家的CQC認證證書和CCC認證證書。眼鏡對一古說,他們這么大的電纜廠怎么會沒有這些證書呢,問題是他沒有帶在身邊。眼鏡自己帶了手提電腦,電腦里有他們企業(yè)的證書,也有其他企業(yè)的證書,不一樣的是發(fā)證機關(guān)。“你幫我在電腦上摳個圖吧。”
眼鏡笑起來一臉天真。一古知道,他這個朋友真的沒有半點壞心眼。
在一古摳圖的時候,眼鏡說他最近投資了一個電影:“是小胖介紹的?!?/p>
他們與小胖經(jīng)常在酒吧喝酒。小胖很有錢,據(jù)說他的錢全來自他的爺爺。除了小胖自己,沒有人見過他的爺爺,更不知道他爺爺?shù)腻X是怎么來的。早一陣子小胖說爺爺給了他八百萬,讓他買一輛車。
“八百萬呀,就買一輛車?”眼鏡說,“小胖說自己用五百萬投資了朋友的一部電影,是動畫片,大制作,高科技大特效,制片人是哥們兒,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F(xiàn)在是第一輪投資,就好比原始股東;接下來會有第二輪,第三輪,我的原始股就會成倍地往上翻。等到電影上映,那還了得!”
眼鏡說話時眼睛在眼鏡后面閃閃發(fā)光:“我讓小胖幫我也投了點。我也得養(yǎng)家糊口?!?/p>
那時,眼鏡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了個孩子,是個女孩,不久又有了二胎,是個兒子。他將大的叫妹妹,小的叫弟弟,他的妻子是個護士,收入不高。他父親的沙場生意半死不活的,關(guān)鍵是他父親更迷戀牌桌。
一古太了解眼鏡了,幾乎所有朋友說的所有話他都會深信不疑。一古說:“這事沒這么簡單,我們找小朗問問吧?!?/p>
他們與小朗認識也是因為足球。那時他們還都是學生,每逢假期,都會在市政府大樓前面的草坪上踢球,只要他們?nèi)齻€人組隊,當?shù)鼐蜎]有人可以贏他們。當時,小朗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休息時幾個人經(jīng)常一起聊電影。小朗發(fā)現(xiàn),一古看過的電影遠比自己多,竟然可以從法國電影先驅(qū)盧米埃爾兄弟說起:
“《水澆園丁》,才兩分鐘,1895年,那時根本就沒有我們,也沒有我們的父母,但電影卻出現(xiàn)了,而且是如此完整,它昭示著人類最激動人心的第七藝術(shù)的正式誕生?!?/p>
在那塊草坪上當然無法深入談論電影,但就足球而言,一古與眼鏡都是曼聯(lián)的球迷,而小朗喜歡曼城,這兩支球隊可是同城死敵。不過現(xiàn)在,小朗已經(jīng)是個專業(yè)的電影導演了,他剛剛獨立制作了一部電影。
聽了眼鏡的敘述,小朗想了想說:“你們不是一個球隊的?!?/p>
“你說誰不是一個球隊的?”
“我說小胖。”
“他不踢球。他如果踢球,也不至于長得那么胖。”
“那他也不拍電影?!毙±释nD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才能與眼鏡說明白當下電影市場的一些問題?!靶∨秩绻c那個制片人是一個球隊的,那還靠點譜。即便是,你們依然有風險,只能算拉拉隊。如果他與制片人也不是一個球隊的,那你和小胖連拉拉隊也算不上,最多就是買票的觀眾。最可怕的是你們買了票,后來發(fā)現(xiàn)比賽取消了,或者你們成立了拉拉隊,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那支球隊?!?/p>
小朗的話對眼鏡的情緒沒有任何影響,眼鏡甚至還自言自語地說:“那我就爭取進入他的球隊?!?/p>
“你將錢投到你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傻呀,那我們不如自己拍部電影?!币还疟緛碇皇窍胱屟坨R清醒過來,沒想到眼鏡真的來了興致:
“對呀,我們?yōu)槭裁床蛔约撼闪⒐尽⒆约号碾娪澳??我們可是一個球隊的?!?/p>
那個晚上,一古幾乎就沒有合眼,他將手機和眼鏡的車鑰匙放在枕頭下面。他不知道眼鏡會在什么時候給他打電話。
“眼鏡不見了!”電話是在天快亮時打進來的,是眼鏡的妻子。
“你是說眼鏡不見了?”當時一古剛有點睡意。他想,眼鏡的妻子說眼鏡不見了,那眼鏡就真的不見了。但一古覺得這話應該是他說才對,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眼鏡昨晚沒有回家,說不定今晚就回家了。
“剛剛有人打電話過來,他們說是江西的警察,眼鏡就在他們的車上?!毖坨R妻子說。
“什么,江西的警察?”一古叫起來,“對方肯定是騙子,現(xiàn)在這種騙子可多了。”
“開始我也以為他們是詐騙的,但后來我聽到了眼鏡的聲音?!彼陔娫捘沁吙蕹雎晛砹?,“眼鏡說他們的車已經(jīng)出了浙江進入江西的地盤。”
一古看到外面的天慢慢地亮了起來。這是新的一天。他仿佛看到眼鏡將自己的目光從警車外面陌生的昏暗中收回來,然而面對的依然是陌生的面孔。
“再過半個多月就過年了,可是他們卻將眼鏡帶到那個我們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經(jīng)完全亂了方寸,“我和眼鏡通了話,他說事情不大,讓我別著急,也不用去找什么律師,他一個星期后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他說得輕松,好像只是去出一趟差事,去要一筆欠款。”
電話里面?zhèn)鞒龊⒆拥穆曇?。一古聽出是妹?又過了一會兒,弟弟也醒了。一古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必須清醒:“對方?jīng)]說眼鏡犯了什么事?”
“說是涉嫌香煙走私。怎么可能。眼鏡雖然吸煙,但他的煙癮不大,怎么可能。警察說這只是傳喚,只要到那邊將事情說清楚,過年前肯定可以回家?!?/p>
一古稍稍放松了點:“眼鏡有沒有讓我做什么事?”
“他只是讓我告訴你,別耽擱了那部電影的拍攝。投資的事,他會搞定的?!?/p>
天徹底亮了。一古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夢。他想起昨晚在酒吧,與眼鏡說電影的事,但眼鏡根本就沒心情。一古想,肯定是自己去往停車場的時候,那幾個警察沖進酒吧;或者他們是讓服務員將眼鏡叫出來,說是有朋友找,然后在黑暗中突然圍上來將他塞進車里,也許還給他套上了那種黑面罩。這么大的事,眼鏡一個字都不曾透露?,F(xiàn)在人都被抓了、被帶到外省了,竟然還惦記著那部電影。
一古打開電腦,找到電影的文件包。那個文件包真的是太大了。他打開其中的策劃書,《九〇后》。他想起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時,眼鏡吃驚地盯著一古:“九〇后,難道是拍我們自己?”
實際上,電影是拍一個叫俞德標的92歲老人,這是小朗提議的。當時三個人坐在一起,他們已經(jīng)想過許多題材,但似乎都不理想。
“我們第一次拍電影,不能太冒險。就拍人物傳記吧?!毙±收f,又進一步介紹,“俞老是我們當?shù)氐囊粋€寶貝,他從新中國成立就開始從事少先隊輔導員工作,至今已經(jīng)七十年,關(guān)鍵是他接受了歷屆國家最高領導人的接見。我們想想,誰能有這樣的榮譽!地方政府非常重視,我們?nèi)绻乃隙〞〉谜闹С?,這是一個可靠的資源。再說,俞老從事了七十多年的少先隊工作,在這個領域有著極高名望與影響力,甚至不只是少先隊,還可能擴展到共青團。孩子的成長還與所有的家長有關(guān),你們想想,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群體?!?/p>
“1.3億,這還是2010年的統(tǒng)計。”一古已經(jīng)在手機上查出了全國少先隊員的數(shù)據(jù),“就算百分之十的人來看這部電影,就是1300萬?!?/p>
“那就是說,光這一個群體就能夠產(chǎn)生幾億的票房?!毙±收f。
一古知道他們當時完全被自己的設想所鼓舞。公司成立起來了,眼鏡已經(jīng)辦過許多家公司,所以他熟門熟路。眼鏡很快就將小胖發(fā)展成了第一個投資人,小胖又帶來了勞總,又帶來了高總。策劃書出來了,一古成了制片人,小朗成了導演。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設想真的得到了政府的肯定與支持。他們第一次去采訪俞老時,宣傳部門去了一個副部長和文藝處的處長,電視臺和報社也出動了,一行十多人浩浩蕩蕩,去了海邊一個縣城,俞老就居住在一個小房子里面。人太多,小房子根本擠不下,記者們就將攝像機架在院子里,還有許多的相機和話筒。俞老很精神,完全不像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
后來,副部長與處長有事先走了,縣里領導也走了,電視臺與報社的記者們做好了節(jié)目,也陸續(xù)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古他們?nèi)齻€人。
俞老特別喜歡這三個孩子。他將三個孩子領進屋,說:“你們剛才說什么九〇后,你們都是九〇后吧?”一古說:“俞老,我們確實都是九〇后,但我們說的九〇后主要是指您,九十歲以后的您依然如此年輕,如此充滿活力,完全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币还挪缓靡馑嫉乇犬嬛骸拔沂钦f您老就像純凈的空氣與水。”小朗接上去說:“俞老,我們這個電影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現(xiàn)在,就是此刻,從我們這三個九〇后的年輕人,來尋找一個為共和國少先隊事業(yè)奮斗了一輩子的九十多歲的老前輩開始?!?/p>
俞老愣住了,說:“你們這是要拍電影?怎么可能,就你們?nèi)齻€孩子,給我拍電影?你們看看,”他的手指了指擁擠而雜亂的小屋,“就這些東西,值得你們拍電影嗎?”
屋子里面并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桌子上堆著高高的書本雜志,所有的柜子都是敞開的,可以看到那些塑料封面的著作,油印的材料,印了“獎”字的鐵殼熱水瓶和搪瓷臉盆,寫滿字的學習筆記,代表證和出席證,還有捆成一札一札的信件,那里面有著與一些重要人物的通信……里面保存的幾乎就是俞老的一生。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柜子,里面有許多照片,照片上有各個時期的國家領導人,不只是集體照,還有與俞老握手時的場景,那是真正的接見,俞老與偉人的手永遠握在了一起。
一古打量俞老,他的表情無比平靜。一古想,所有人都可以想象俞老當年的心情,但沒有人可以體會得到俞老此刻的心情。這時,一古看到俞老的床頭掛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個孩子的照片。照片應該是在照相館拍的,黑白全身照,已經(jīng)泛出時間的舊色,孩子穿著帶格子的背帶褲,旁邊蹲著一只木制的玩具獅子狗。他應該還沒上小學,因為脖子上沒戴紅領巾。孩子的雙手貼在兩邊的褲縫上,似乎剛剛看到一個精彩的世界,眼神里透露出調(diào)皮,對一切充滿了好奇。
“這是我兒子。如果他還在,也應該會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應該也有你們這么大了。”俞老盯著照片,臉上寫滿了內(nèi)疚和虧欠:“年輕時,榮譽就是力量,就是勇氣,甚至就是生命。那時我在一個海島中心校工作,還兼任少先隊總輔導員。我在全島少先隊中發(fā)起了一個筑巢引鳥活動,帶領孩子們做鳥巢掛在樹上。島上的樹不多,我們甚至去往周邊小島上掛鳥巢。有一次我?guī)ш犎チ肆硗庖粋€小島,兒子得了急性哮喘,因搶救不及時……走了。”俞老沒有說更多的細節(jié),也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護,“沒有一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多少年了,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思念我的兒子,可他再也不能回到我的身邊了。一直以來,我只是將自己對兒子的所有愛,都傾注在更多孩子們身上。我不知道兒子會不會諒解他的父親……”
俞老的眼睛紅了。一古他們的眼睛也紅了。
那天回來的路上,眼鏡說:“跟俞老比起來,我們的境界是不是太低了?”他大概是覺得他們拍這個電影的初衷,有關(guān)投資,有關(guān)票房,有關(guān)他們追求的房子與車子,“我會將投資拉到位的,我們一定要將這部電影拍好?!?/p>
“我們要拍一部電影?!币还艑χ娔X,頁面上是他們那部電影的策劃書。
太生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一古如此說話了,清晰,果斷,毫不猶豫。
一年前一古就這么說過。那次眼鏡也在。眼鏡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在電影里面演個什么呢?警察吧,我可是當過協(xié)警的。那時他們都沒想好要拍怎樣的一部電影。半年前一古又這么說,當時他們已經(jīng)采訪了俞老。那個晚上,一古像服了興奮劑般回憶他們采訪的過程。說到俞老的兒子時,太生竟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父親也是小學校長,他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很短。那時的太生還小,他只記得那個早晨,一個女老師牽著他的手走進父親的辦公室,里面還亮著燈,父親伏在辦公桌上,面前攤著備課筆記,然而他已經(jīng)去世了。太生想,如果父親還在,應該跟俞老的年齡差不多。他突然有一種找到失散多年的父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是俞老床頭那張照片中的孩子。然而,對于一古他們的那部電影,他真的無能為力。
“可是……眼鏡還沒有回來。”太生對兒子說。
他們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有提到眼鏡了。眼鏡剛被帶走那個星期,太生每天都會問眼鏡的事。他不知道眼鏡的父親是不是還沉湎于牌桌,但他知道一古已經(jīng)將車賣了,將房子也抵押進去了。一古的回答總是斷斷續(xù)續(xù),他的消息也只是來自眼鏡的妻子。眼鏡的案子完全是因為小胖。小胖有一條走私香煙的渠道,沒有人知道小胖在里面扮演的是怎樣一個角色。發(fā)起者?組織者?聯(lián)絡者?總之,他們是有組織的,小胖可能是核心成員。某次酒后,小胖讓眼鏡幫忙打電話聯(lián)系貨車司機,眼鏡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用自己的手機聯(lián)系了司機,可他根本不知道運的是什么。然后,司機在江西被抓了,眼鏡的手機號落到了警察的手中,眼鏡也卷進了香煙走私案中。眼鏡的妻子找不到小胖,小胖早跑了。小胖的爺爺,就是那個很有錢的老人給眼鏡的妻子打電話,讓她放心,說江西那邊他有關(guān)系。那意思是這個案子就到眼鏡這兒為止,其他一切都可以用錢擺平。
在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中,一個星期過去了,眼鏡并沒有回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眼鏡依然沒有回來。警察說他們將案子移送檢察院,是那邊不讓保釋。大年三十晚上,太生看到一古眼睛紅紅的,早早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他想起剛剛在飯桌上一古一直在念叨,怎么這么傻,怎么這么傻……太生知道一古說的是眼鏡——他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手機給走私香煙的司機打電話呢?他是當過輔警的,難道不知道警察會根據(jù)他的手機號順藤摸瓜地找到他?
“也許他回不來了。”一古戚戚地說,“我一直不明白,眼鏡和我是這么好的朋友,竟然一個字都沒有向我透露,完全當我是局外人。他是故意的,他是知道危險的。我在網(wǎng)上查過,走私香煙的刑期是三至十年,嚴重的可以判處無期。他妻子說,家中的房子是貸的,車子是貸的,還有兩個孩子……往下的日子可怎么過呀?!币还磐蝗槐ё∽约旱哪X袋,雙手揪著頭發(fā)抽泣起來:“要是沒有拍電影的事,眼鏡也許就不會與小胖有那么多來往。是我害了他。而現(xiàn)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太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眼鏡是他的孩子,他一樣什么都做不了,就像當年的俞老,面對得了急病的兒子;就像此刻的一古,面對遠在江西拘留所里的眼鏡,什么也做不了。
“當我們什么也做不了的時候,就做眼前可以做的,就像當年的俞老?!碧鷮σ还耪f。他還想與一古說說自己的父親,那個小學校長,“你們起碼還可以將這部電影拍下去?!?/p>
太生本來想說“我們”,但想想自己是做不了什么的。他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有做成過什么,比如讓兒子成為一個學者之類。他這個父親是很失敗的。
“眼鏡真的太傻了,到現(xiàn)在還相信小胖,相信小胖那個從來就沒有見過面的爺爺。當然,他最相信的是我和小朗。小朗說得對,眼鏡之所以不肯將真相告訴我,就是怕這事牽連到我,他覺得我和他是不一樣的。他說,你們家有那么多書……”一古好像說不下去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絕對不能再讓他失望。小朗也是這么想的。真正要拍一部電影,資金與技術(shù)都不是最重要的,就像當年的路易·盧米埃爾兄弟?!?/p>
一古將鼠標移動到電影制片人下面,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眼鏡的名字。他不知道眼鏡什么時候能夠回來,也許他回來時,那部電影已經(jīng)拍好了,也許,已經(jīng)上映了。他想象他們一起坐在影院里面,當眼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銀幕上時,興奮地叫起來:“你看,你看,那是我的名字?!?/p>
太生喃喃地說:“要真是這樣,弟弟和妹妹就可以自豪地對身邊的孩子們說,我的父親拍過一部電影!”
太生覺得自己也坐在影院里面。他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進過影院了。他設想過一古他們的電影上映時的場景,他坐在影院里面,當俞老的形象出現(xiàn)時,觀眾中有人沖著銀幕上的俞老動情地喊:“父親,我就是你的兒子呀!”
太生覺得那個觀眾就是自己。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