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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蚱船

2023-07-12 14:43高拾成
莽原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洛河娃子婆娘

推薦語:

一個船夫的堅(jiān)守。

洛水滔滔,逝者如斯。螞蚱船來往于水波之間,既是渡人,亦是自渡。

抬頭就是山,山山相連;抬眼還是山,山山重疊;看不見山后面,但山后面也是山。群山手拉手,肩并肩,齊心協(xié)力想把洛河鎖在山里??墒擎i不住啊,洛河從峽谷間奔涌而出,到這里喘了口氣,兩岸頓時開闊起來,然后,又亮閃閃明晃晃地蜿蜒而去。

河岸上有一座小木屋,屋前搭著一個棚架,絲瓜葫蘆爬了一架,長長圓圓地結(jié)滿了果實(shí)。當(dāng)然,還有磨盤。

磨盤是一個人的名字。磨盤他娘生他時正在推磨,覺得不得勁時磨盤已經(jīng)掉到褲襠里了,就像從竹筒里倒出來了一粒豆子,不會哭也不會叫。磨盤他娘嚇壞了,趕緊讓人去洛河灘叫他大。他大回來了,掂著磨盤的腿,照屁股上啪啪兩巴掌,磨盤才蛤蟆一樣呱呱哭起來。上秤一稱,四斤八兩,比個蛤蟆重不了多少。他大說,咋生了個這玩藝兒,能長大嗎?就算長大只怕連竹篙都掂不動。他娘說,好歹是個性命,給娃子起個名吧。他大說,那就叫蛤蟆吧。他娘不同意,說這是人名???誰家娃叫蛤蟆啊,膈應(yīng)人呢。他大忽然笑了,說那就叫磨盤,蛤蟆拱磨盤,他得死勁掙哩。

磨盤他大的擔(dān)心不是沒來由的,世世代代守著洛河,祖祖輩輩當(dāng)艄公,那條螞蚱船還等著磨盤哩。

磨盤身子弱,性子也綿,長到十來歲,還沒有長開。倒不像蛤蟆,像只脫毛的雞。

“娘,他們叫我雞?!蹦ケP對他娘說。

“誰叫,你往他臉上吐?!彼镎f。

磨盤真吐了幾次,但不管用,還叫小伙伴打了個青眼窩。

“誰打的,咱尋他去!”他娘說。

“別去丟人現(xiàn)眼了,娃們哪天不打個架,不打架那還叫娃們?要怨就怨自己,看你那手像個雞爪子,雞爪子還會撓人哩?!彼笳f,想想又說,“說到底都怨你,大著個肚子你推啥磨?實(shí)指望他給我下河撐船哩,就這料?”

他娘把手攥在圍裙里看磨盤,說:“雞就雞,怕啥,說雞就真成草雞了?讓他們叫去,雞又不是三只手,不丟人?!?/p>

但他大不想讓他當(dāng)雞,他想讓他成個結(jié)實(shí)的磨盤。

十五歲那年,磨盤坐著螞蚱船,沿洛河上溯三十里,又翻過一架山,到了陜西洛南地界。那里有個名震豫陜江湖的張拳師,據(jù)說他的祖上是李闖王的親兵教頭。磨盤他大把磨盤交給了張拳師。磨盤在洛南一待就是三年,第四年頭上,家里捎信讓他趕緊回,說他大歿了。

“你大死得不明不白。”磨盤他娘說,“早起從家里出去,剛走到河灘就倒下了。河灘上有你大抓的手印,看樣子他想爬到船上,可到底沒能上去?!?/p>

磨盤在河灘仔仔細(xì)細(xì)尋找了一番,沒有看見他大留下的痕跡,只有幾堆曬干的雁糞。也不見大雁,大雁春來冬去,那時已經(jīng)是夏天了,大雁應(yīng)該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把行李搬進(jìn)岸上那個小木屋,接過了那根竹篙和那條螞蚱船。

一條小路把村子跟洛河連了起來,磨盤每天早起從家里來到河邊,撐著那根竹篙,人渡船,船渡人,船補(bǔ)過又補(bǔ),篙換了又換,一眨眼就是四十多年,洛河長流,青山不老,他卻把他自己守老了?,F(xiàn)在,他坐在屋前的棚下,一口一口吸著煙。遠(yuǎn)處,是那條船,泊在河邊,兩頭尖,中間寬,像一只螞蚱;近處,是一條狗,胖乎乎、毛茸茸的,像一個雪團(tuán)。

“磨盤,過河了?!庇腥撕啊?/p>

說是喊,其實(shí)聲音細(xì)細(xì)的,軟軟的,像被風(fēng)吹過來的一根棉線。

是槐旺嫂。

槐旺嫂是槐旺在外打工領(lǐng)回來的南方女人,嬌小玲瓏,乖巧溫柔,槐旺很愛她。女人愛吃辣椒,槐旺就在自家地里專門給她種上朝天椒;女人愛吃魚,槐旺得空就到洛河給她逮魚。村里人記不住這個南方女人的名字,索性就叫她槐旺嫂了。有一次磨盤忍不住問槐旺,你媳婦跟咱本地婆娘有啥不一樣的,讓你那么喜歡?那樣地伺候著?槐旺笑而不答。越是這樣,磨盤就越是覺得這里有什么蹊蹺,越是打破砂鍋問到底。槐旺被問急了,說,俺媳婦會耍。會耍?耍啥子?咋耍哩?槐旺就再也不說了。自此,磨盤一看見這個南方的女人便會想起槐旺那句話,便會勾起他無限遐想。

這么多年,槐旺嫂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來坐磨盤的螞蚱船,風(fēng)雨無阻,四季不誤。

磨盤從棚子底下鉆了出來。那條狗倒比他快得多,像雪團(tuán)兒被風(fēng)吹著,忽兒一下就到了河邊,嗖地就到了船上。

磨盤虛扶了一把,槐旺嫂就上了船;他把竹篙撬進(jìn)船底,撅起屁股使勁一推,船兒便晃晃悠悠地離岸了。磨盤順勢上船,小船兒忽悠一下,槐旺嫂也跟著忽悠了一下,坐穩(wěn)了,掏出五毛錢扔進(jìn)洋鐵皮桶里。

“差不多了吧?”磨盤問。

“差不多了?!被蓖┐稹?/p>

這一問一答,他們重復(fù)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一個冬天,槐旺就是坐著這條螞蚱船過河的,同船的還有槐旺的摩托車。倆人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把那輛摩托車弄到船上。天空陰沉沉的,開始飄起了雪花。磨盤說:“天氣不好,還是隔日再去吧?!?/p>

槐旺說:“快過年了,大伙都等著用錢呢?!?/p>

“活干完了?”

“都干完兩個月了,就是賴著不結(jié)賬?!?/p>

“這回去就能結(jié)了?”

“就是摳也要摳出個結(jié)果來?!?/p>

槐旺是個走南闖北的人,也是個有野心的人。他拉著村里的一桿人成立了一個工程隊(duì),專門在縣城里包活兒干,還說將來要發(fā)展成一個建筑公司,要有鉤機(jī),推土機(jī),裝載機(jī),他要開著這些機(jī)器把村子里里外外的路修寬修平,要讓村里所有的人家都住上樓房,家家有空調(diào)、大彩電……

過了河,槐旺跨上摩托車,跟磨盤說:“我回來給你捎瓶好酒喝。”

磨盤說:“好嘞,我打兩條魚,回來跟嫂子一起喝?!?/p>

槐旺嫂不但好吃魚,也能喝酒。

但槐旺一去卻再也沒能回來,就像飄進(jìn)洛河的雪花,走得無聲無息。人們發(fā)現(xiàn)他,是在盤山公路的一處懸崖下,他身上除了厚厚的積雪,一無所有。

槐旺走了,在那個臘月的大雪天,他給槐旺嫂留下了三十多萬的債務(wù),那是工程隊(duì)大伙的工錢。槐旺嫂去找建筑商,人家拿出收據(jù)說,賬已經(jīng)結(jié)清了,是現(xiàn)款,槐旺說要拿現(xiàn)金回去給大伙兒分。她又去找了律師,律師說,沒有證據(jù)這官司不好打。春節(jié)剛過,就有人上門討債了,話里話外,都懷疑那筆巨款讓槐旺給黑了?;蓖┱f,人死了賬不能死,我還。二十年下來,這個南方女人跟男人一樣做過泥瓦工,裝沙工,給人當(dāng)過保姆,在賓館當(dāng)過清潔工,順帶還撿過破爛、收過廢品……凡是能夠掙錢的活計她幾乎都做;掙下錢,沒多有少,統(tǒng)統(tǒng)挨家挨戶地去還賬。二十年,春節(jié)她家沒貼過對聯(lián),元宵她家沒掛過燈籠?;蓖┱f,啥時候還完賬,俺啥時候過節(jié)。有人說,算球了,拉倒吧。槐旺嫂笑笑,有些事能拉倒,有些事是拉不倒的。

磨盤發(fā)現(xiàn),槐旺嫂已經(jīng)沒有了初來乍到時南方女人的那種韻味了,她變得跟當(dāng)?shù)仄拍锵嗖顭o幾了,河風(fēng)一吹,能看見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只是身形沒變,還是嬌小的,瘦弱的;口音也沒變,還是細(xì)細(xì)的,柔柔的。磨盤常常覺得奇怪,這么弱小的一個女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韌勁呢?這些年,賬還得差不多了,婆婆也癱了,槐旺嫂開始從遠(yuǎn)處往近處撤,最后撤到縣城,白天去城里干活,晚上回來照看婆婆。

船到岸邊,立陡的石壩一邊護(hù)著公路,一邊攔著河水,從縣城方向一直延伸過來。再往前就是那座大橋了,從去年開始修,看樣子已經(jīng)快合龍了。大橋修好,人們過河就不用擺渡了,磨盤可能就要失業(yè)了。失業(yè)就失業(yè)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

“聽說了嗎,村子要搬遷了?!蹦ケP說。

“搬吧,搬到哪里都一樣,還不是一樣過日子?!迸艘荒樀陌苍?。

“聽說城里把咱們住的地方都安頓好了,你去看過沒有?”

“看過了,叫安置房,六層高的樓房,快封頂了。”

“那咱們不都成雞娃子了?住進(jìn)雞籠里還不把人憋圈死?”

女人卻突然把話給岔開了,說:“你每天早上還堅(jiān)持練拳?”

“習(xí)慣了?;钜8?,拳要常練,哦,這是我?guī)煾刚f的?!?/p>

“你師父說得是,人跟機(jī)器一樣,不能閑著,老閑著就銹死了?!?/p>

女人說著,拎包下船,走上臺階,一級一級上了石壩。正好有一輛公交車開過來,女人招招手,車停了;女人上了車,又開走了。

磨盤蹲在螞蚱船上,點(diǎn)了一袋煙,一邊吸,一邊虛瞇著眼看遠(yuǎn)處的橋。

那橋就在上游的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修了一年多了,推土機(jī),鏟車,架橋機(jī)日夜作業(yè),眼看著它一天天加長,一天天增高,越來越長,越來越高。龐大的身軀橫亙在洛河之上,把兩岸連接在一起??h里要對洛河進(jìn)行綜合治理開發(fā),沿岸的村莊在有計劃地搬遷,鄉(xiāng)下人將從這里走出去,跨過那座大橋,走向新的生活。到那時,磨盤的螞蚱船也會消失,他很糾結(jié),他不知道怎樣去安放他的螞蚱船。

“磨盤哥,做啥美夢???”有人叫了一聲。

磨盤回過神來,看見是桂花和她閨女小青。她們從石壩上走下來,走得小心翼翼。小青懷孕了,雙手捧著她的肚子,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瓷器;桂花一只手提著個皮箱,一只手?jǐn)v著小青,像老母雞護(hù)著小雞娃。他趕忙起身,先接過桂花手里的皮箱,又接住了小青的手。他比她娘兒倆還小心。不光是小青懷著身孕,還因?yàn)樗郎喩砩舷碌闹楣鈱殮?。小青嫁了個好人家,男人是縣里哪個局的局長,過得錦衣玉食,就是一直沒有生養(yǎng)。這三十多歲了才懷孕,自然就成了兩家的重點(diǎn)保護(hù)對象。

“幾個月了?”磨盤把母女倆安頓好,這才問道。

“七個月了。”桂花說。

“不在城里享福,跑到咱鄉(xiāng)下受罪???”磨盤說。

“回來好,回來守在跟前,我也就放心了?!惫鸹ㄕf。

“鄉(xiāng)下好啊,山清水秀空氣好,我就喜歡咱鄉(xiāng)下的慢生活?!毙∏嘈χf。

磨盤聽了,不由皺了下眉頭,好像你不是從鄉(xiāng)下出去的一樣。城里能快到哪兒?鄉(xiāng)下又能慢到哪兒?還不都是一日三餐?

小青說話時,從隨身坤包里掏出五十塊錢丟進(jìn)了洋鐵桶。

磨盤看見了,說:“多了,你快拿回去?!?/p>

小青說:“不多不多,我輕易不回來,權(quán)當(dāng)給叔買酒喝了?!?/p>

磨盤就有些不悅意,彎腰取出那張票子丟給小青,說:“該咋是咋,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不能壞了?!?/p>

小青說:“都啥年代了,還講究那些老規(guī)矩,過不了多久村子搬遷了,那規(guī)矩誰還記得?”

磨盤不再言傳,使勁撐了一下篙,螞蚱船呼兒一下朝河心駛?cè)ァ?/p>

“聽說女婿又升官了?”磨盤沒話找話。

“哦,正公示哩,公示完就該下文件了?!毙∏嘧炖镏t虛,言語間卻很得意。

“龍生龍,鳳生鳳,當(dāng)年建國那小子就不一樣。”磨盤說。

“嗨,這世事真是難料,誰會想到當(dāng)年的冤家竟成了親家?”桂花感慨著。

“說不定就是兩只雞的緣分哩?!蹦ケP笑了。

他們說的建國,是當(dāng)年來插隊(duì)的知青,因?yàn)橥盗斯鸹业碾u,先是跟磨盤打了一架,后來又跟磨盤成了朋友。

那天晌午時分,磨盤正躺在棚下歇晌,忽然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接著看見建國和三個知青跑過來,個個嘴里叼棵紙煙,讓磨盤快開船,說他們要過河。磨盤起身出了棚子,又見桂花連哭帶喊地從村里奔出來,追到了河灘。

“咋了?”磨盤問。

“他們偷了俺家的雞?!惫鸹ㄕf。

果然見知青手里提溜著兩只雞,一只公雞,一只母雞。

“看啥,快開船呀。”建國瞪著眼說。

“坐船拿錢,一人一來回一毛,你們是四毛錢。”磨盤說。

“別人一渡是五分錢,憑什么我們一毛?”一個知青說。

“一毛就一毛,先過河再說錢?!苯▏f。

“磨盤哥,雞,咱的雞……”桂花快要哭了。

“你到底開不開船?”建國說。

正晌午洛河灘上的太陽很毒,不一會兒,知青們就紅頭漲臉,汗流浹背了。磨盤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笑笑地看著他們,沒有言傳。大石頭是拴螞蚱船的。

這群下鄉(xiāng)知青在這一帶很有些名氣,下不得力,吃不了苦,平日游手好閑,隔三岔五地跑到臨近村里偷狗摸雞。村里人念及他們遠(yuǎn)離父母不容易,能忍則忍,得過且過,沒想到居然光天化日之下開始明搶了。

建國長得細(xì)高,穿著一件花襯衫,褲腿很窄,褲襠很緊,把兩條細(xì)腿跟兩個屁股蛋子箍著,走到哪手里總晃悠著一根帶鐵環(huán)的武裝帶,顯得與眾不同,膽氣十足。見磨盤不動,他退了一步,說:“掏錢,都掏錢出來。”

幾個人把衣兜翻了一遍,連鋼镚帶毛票扔到磨盤面前。建國說:“還不開?”

磨盤指了指他們手上的兩只雞。

“船錢都給你了,這雞關(guān)你球事?”建國說。

“雞錢。留下雞錢就放你們走?!蹦ケP依然坐在石頭上。

“雞是你家的?”建國說著,已經(jīng)顯得有些不耐煩。

磨盤說:“雞是這村的,我也是這村的,你說這雞是誰家的?”

“我看你是狗拿耗子,閑得慌了?!闭f著,建國就過來動手解纜繩。

磨盤抬起一只腳輕輕一撩,建國頓感手臂如觸電一般一陣酸麻。他頓時大怒,掄圓了手中的皮帶就橫劈過來,那只鐵環(huán)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磨盤微微側(cè)身躲過了。鐵環(huán)砸在石頭上,濺起幾顆火星子。其余三人見狀都向磨盤圍過來,兩只雞在他們手中急得嘎嘎大叫。

“磨盤哥,雞咱不要了……”桂花在一旁喊道,“算了,算了,讓他們走吧?!?/p>

“鄉(xiāng)下人好說話,船錢我不要了,放下雞我送你們過河?!蹦ケP拍拍腳面的沙土。

“說得輕巧,不給你點(diǎn)顏色,咱哥們兒以后還怎么在江湖上走動?”建國說。

“那是你們的事,雞是我的事?!蹦ケP說。

“我最后再說一句,開船?!苯▏林?,把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嘎巴嘎巴響。

磨盤笑著搖了搖頭。

建國大吼一聲:“弄他!”

話音未落,拳腳便一齊向磨盤襲來。桂花驚得捂著臉蹲下了身子,哇哇哭了起來。洛河灘上平地起風(fēng),一陣飛沙走石,瞬間又復(fù)歸平靜。桂花再睜眼看時,見四個知青倒在河灘上,如四條擱淺的鱔魚般擰著身子。

磨盤把兩只雞丟到桂花面前,說:“拿回去吧。”

磨盤轉(zhuǎn)過身子,見四個知青已經(jīng)起來了,并不是完全起來了,他們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里叫著“師父”,纏著要磨盤教他們功夫。磨盤沒理他們,扭頭回到棚子下,繼續(xù)睡他的午覺。

第二天一大早,當(dāng)磨盤來到河邊,建國領(lǐng)著幾個知青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老遠(yuǎn)就喊“師父”,帶來了好煙好酒,說要正式拜磨盤為師。磨盤被纏不過,又都是年輕人,說咱們年齡差不多,拜師就算了,交個朋友吧。就撿些不痛不癢的套路教給了他們。知青們就按照磨盤的指點(diǎn)在河灘上胡亂撲騰,一來二去,倒也生出了些情分。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建國他們又來了,是專門來跟磨盤告別的。一張大油布鋪在地上,又從挎包里取出酒肉擺到油布上,看了看方位,讓磨盤坐上席。磨盤問,今兒這是咋啦?又是酒又是肉的,這么大的禮數(shù),我可受用不起。建國說我們要回城了,三門峽電廠招工,我們都被招上了,過幾天我們就成全民正式工了。磨盤說,好,這是好事,這酒得喝。又說,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你們有了遠(yuǎn)大前程,可別忘了鄉(xiāng)下還有個窮朋友。建國說,哪里啊,你是不打不相識,我們是不挨打不相識,什么時候都不會忘了你教過我們功夫。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趁著酒勁兒,知青們在磨盤面前伸胳膊撩腿踢騰了一陣子,然后就坐上螞蚱船走了。小船搖搖晃晃,暈暈乎乎的,比平時多走了一半的時間。

之后,知青們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建國退休后,回縣城養(yǎng)老,沒想竟跟桂花結(jié)了親家……

這么想著,螞蚱船就靠了岸。磨盤幫桂花扶著小青下船,又把皮箱交到桂花手里,叮囑她們走好。小青手里捏著那張五十元鈔票,還想遞給磨盤,被他制止了。

小青笑笑說:“那好,下次我給叔帶酒喝?!?/p>

太陽越升越高,河灘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隨著大橋開工,特別是慢慢有了模樣,這座身高一百六十多米的宏大建筑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眼球,人們從城里跑出來,跑到洛河灘來看橋,他們擺著各種姿勢拍照,拍洛河,拍大橋,拍河灘兩岸的景致,也拍磨盤和他的螞蚱船。一家小旅行社看到了商機(jī),把磨盤和他的螞蚱船做成大幅海報張貼街頭,然后再帶著一批又一批游客過來,坐上他的船來來回回在洛河上游蕩。磨盤呢,按趟收費(fèi),一趟五毛。

這天,旅行社那個小姑娘說:“磨盤爺爺,從今天起,咱們一人一渡開始收五塊錢吧?”

磨盤說:“那可不中,那樣的話,村里人會拿唾沫淹死我的?!?/p>

小姑娘說:“我們借您的平臺,您借我們的平臺,咱們互利雙贏,您不是也增加收入了嗎?”

磨盤說:“收入是多了,可良心卻瞎了。水漲船高,可人不能見錢眼開?!?/p>

小姑娘說:“村里人你該咋收咋收,我說的是游客?!?/p>

磨盤說:“那更不中。好事不出門,賴名傳千里?!?/p>

游客們都笑了:“還是您老厚道,鄉(xiāng)下民風(fēng)淳樸,這才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呢?!?/p>

太陽初升,把河水映照得五彩斑斕,一只睡醒的水鴨子撲棱棱地從船邊掠過,螞蚱船猶如行走在流光溢彩的綢緞上。

旅行社的小姑娘向游客宣傳:“給你們撐船的是五代船工的傳人……”

磨盤笑了,心想,五代不敢說,因?yàn)闆]有人告訴他這螞蚱船是從哪一代傳下來的;但他記得,他爺爺把螞蚱船傳到了他大手里,他大把螞蚱船傳到了他手里,這已經(jīng)是三代人了;要不是他兒子跑了出去,他還會把螞蚱船繼續(xù)傳下去。

小姑娘說:“他們祖祖輩輩在洛河上搏擊風(fēng)浪,風(fēng)高浪急如履平地……”

磨盤說:“胡說呢,沒邊兒了,發(fā)水時咱的船就不敢再開了,我爺那會兒就翻過船死過人哩。”

游客們都笑了,笑磨盤老漢有點(diǎn)憨。

一天下來,磨盤的主要營生還是擺渡,有人過河,就交通優(yōu)先,沒人過河時才載著游客觀景……

太陽落山了,晚霞投到河里,一條河都燃燒起來。游人們漸漸散去,四周靜下來,但大橋上卻是燈火通明,電焊濺起的火花一簇簇從橋上落下,飄到半空中熄滅;再飄下,再熄滅。

磨盤并沒有收工,他坐在棚子下,一口一口抽著煙,兩眼虛瞇著瞧向?qū)Π?。狗在他身邊踅摸了幾圈,用爪子在他腿上撓了幾下,提醒他該回家了??赡ケP紋絲不動——他在等槐旺嫂。多少年了,他一直都是這樣,早起把槐旺嫂渡過去,晚上再把她渡回來。

終于,對岸響起那細(xì)細(xì)軟軟的呼喊:“磨盤,過河了——”

磨盤走出棚子,狗倒比磨盤快,像雪團(tuán)兒被風(fēng)吹著,忽兒一下就到了船上。

靠到對岸,磨盤虛扶了一把,槐旺嫂就上了船。磨盤看見,槐旺嫂手里多了兩個大紅燈籠。

“差不多了?”磨盤問。

“差不多了。”槐旺嫂答。

這一問一答,他們重復(fù)了二十年。

槐旺嫂說:“剩下最后一宗賬了,今天還完明天我就把燈籠掛上,我叫槐旺看看,他心里松快了,我心里也就松快了?!?/p>

“二十年了吧,我是眼見著的,不容易啊……”磨盤感慨說。

“我要對起槐旺,對起村里人,現(xiàn)在總算是松快了,再沒有牽掛了?!被蓖┱f。

“明天我打兩條魚,咱喝壺酒慶賀一下?!蹦ケP說。

“好,你弄魚,我給咱準(zhǔn)備酒菜,你陪我喝點(diǎn)兒。”槐旺嫂笑了。

這個南方女人是能喝酒的,磨盤跟槐旺喝“毛河燒”時,她就坐在一旁陪著喝,時不時還給槐旺替酒?;蓖阌行╈乓?,看看媳婦,又瞅瞅磨盤,說,咋樣,你嫂子還行吧?磨盤說,看把你燒的?;蓖钪鴷r,他們是最要好的兄弟。

這天夜里,磨盤一直想著槐旺,也一直想著槐旺嫂那久違的笑容。這個女人真的老了,就像山坡上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老核桃樹,它已經(jīng)樹皮干裂,樹干空洞,卻依然年年努力掛著果實(shí)。小時候,磨盤和槐旺們就是在這個樹洞里玩耍著長大的。

“村里人都去看房呢?!逼拍锔ケP說。

“有啥看的,該給的一寸少不了,不該給的,一寸也不會多。”磨盤說。

村民們開始一撥一撥進(jìn)城去看安置房,就像城里人一撥一撥地跑來看大橋一樣,誰去誰沒去磨盤心里都清楚,因?yàn)樗麄儊韥砘鼗囟家奈涷拼?。有人去時愁眉苦臉,回來時卻興高采烈;有人去時歡天喜地,回來時卻眉頭糾結(jié)。人心浮動,家家戶戶都打起了小算盤。磨盤很不情愿地感覺到,先人安下的營盤一夜之間搖搖欲墜了。

“人家都是男人主事,你可倒好,成天泡在河里,遇事叫我咋個說法?”婆娘說。

“不就是搬遷這個屁大的事嗎,值得跟丟了魂似的?”磨盤說。

“說得輕巧,你知道坡地賠多少?林地賠多少?磚房多少?磚混又是多少?”婆娘一根一根扳著手指頭。

“嚯,聽你這一套一套的,啥都比我明白,有你在我還操個啥心?!蹦ケP笑了。

“倉娃子硬說咱家后坡那塊地是荒坡地,一分地少賠六十塊,你算算咱損失多少?”婆娘呼呼喘著粗氣。

“那地方當(dāng)初就是荒坡地,是你拾掇拾掇種了幾季莊稼,巴掌大的地方,說它是啥就是個啥吧。再說,公家有硬杠杠,倉娃子一個村主任能說了算?”磨盤不以為然。

“沒良心的,那年倉娃子掉進(jìn)河里,要不是你給撈上來恐怕早喂魚鱉了,哪還有他這個村主任?這點(diǎn)面子都不給……”婆娘憤憤不平。

“我從洛河里撈上的人多了,都叫人家給面子,咱這院子也盛不下了……”磨盤說。

正說著,倉娃子來了,進(jìn)門就鞠躬作揖,說:“嬸兒還生我氣哩,唉,都是叫這拆遷給鬧的,可這是政府的事,我說了也不算啊?!?/p>

說著,遞給磨盤一根煙。

磨盤接了煙,說:“就說嘛,你一個村主任能有多大權(quán)力?說到底就是給政府跑腿的?!?/p>

倉娃子就自己倒了碗水坐下來,拿嘴對著碗沿兒邊吹氣邊吸溜,說:“叔,后坡那塊地確實(shí)叫我作難,我都沒臉見我嬸兒了。還是俺磨盤叔,怪不得村里人都敬重叔哩?!眰}娃子說,“對了,我團(tuán)子哥有消息嗎?”

“狗日的,十來年了,屁都沒捎回來一個?!蹦ケP搖搖頭。

團(tuán)子不是狗日的。團(tuán)子是磨盤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團(tuán)子沒考上大學(xué),整天跟磨盤鬧別扭。磨盤說,沒考上就沒考上吧,這條螞蚱船照樣養(yǎng)活了你。團(tuán)子說,指你那條破船?能蓋起樓房?能買起汽車?磨盤說,破船咋了?不是照樣把你養(yǎng)活成人了?團(tuán)子說,讓我一輩子像你這樣?窩囊!磨盤火起來,一巴掌把兒子掄了個暈天黑地,說,嫌你老子窩囊,那你去找個好爹,滾,滾出去就別再回來!團(tuán)子真走了,出門時撂下一句狠話:不活出個樣兒來,我就永遠(yuǎn)不回這個家!

提起兒子,婆娘眼里就有了淚花兒,說:“都怨你,當(dāng)初你要不打他那一巴掌他能跑了?你把他的心給打死了,他對這個家死了心了……”

“好狗不嫌家貧,他要還是我兒,早晚會回來的。”磨盤說。

“不過,眼下有個關(guān)緊事,安置房是按人頭算面積的,實(shí)名登記,還要刷臉識別認(rèn)證,手續(xù)嚴(yán)得很,得趕緊把團(tuán)子哥找回來。”倉娃子說。

“都十來年了,咋找?去哪兒找哩?”婆娘憂心忡忡。

“你們想想辦法,我也聯(lián)系一下咱村在外地打工的人,讓他們也幫忙尋找?!眰}娃子說,“這么些年了,再大的氣也該順了?!?/p>

倉娃子走后,婆娘把飯菜端到小桌上,又拿出半瓶酒來,說:“累了一天,身子乏,喝口酒活泛活泛。”

磨盤接過酒瓶,先就灌下了一口。

“呀呀,還沒吃口菜,就這樣空肚子喝?”婆娘叫著,把筷子塞進(jìn)磨盤手里。

磨盤一手把筷子伸向菜盤,一手舉起酒瓶,咕咚又灌下一口,這口喝得有些大,嗆得咔咔咳嗽起來。

婆娘在他背上捶了兩下,說:“吃口菜,慢點(diǎn)喝,又沒人跟你搶?!?/p>

“老了,不服老不中啊,年輕時一口能灌下大半瓶哩,現(xiàn)在呢,一口就嗆著了,心肝肺都嗆得動彈哩?!蹦ケP說。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團(tuán)子跟你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婆娘說。

“只一樣他不像我?!?/p>

“哪樣?”

“他怕水,小時候我背著他一往水里走,他就抱著我脖子哇哇直哭?!?/p>

“他不是怕,自打小就不喜歡水?!?/p>

“不喜歡水還是洛河灘的娃?”

“你就不念記他一點(diǎn)好,那年他還差一點(diǎn)就考上大學(xué)哩?!?/p>

“這一點(diǎn)點(diǎn)就是十萬八千里,差遠(yuǎn)去了,差個活法,差個命哩。”

“原來你不糊涂啊,那你當(dāng)初為啥還硬逼著他學(xué)船?要不是你逼,他能跑了?能跑十幾年不回家也沒個音訊?”

“怨我?”

“不怨你怨誰?”

“就算是怨我、恨我,他不還有個親娘嗎,咋連你也撇下了不管不問?”

“娃可能有他的難處,跟你一樣拉不下那個臉面,那咱就拉下臉面去尋尋他,我不信他會那么狠心?!?/p>

磨盤不再說話,又喝下了一口酒。

團(tuán)子五歲的時候,一家三口坐著螞蚱船順流而下,要去逛縣城。磨盤站在船頭,輕點(diǎn)竹篙,船兒貼在水面上,像一只振翅欲飛的大雁。團(tuán)子咧著嘴說,咱的船能跑過公路上的汽車嗎?磨盤大聲說,能!團(tuán)子說,能像飛機(jī)那樣飛起來嗎?磨盤又大聲說,能,想飛咱就能飛。婆娘兒子都咯咯大笑。團(tuán)子說,我大吹牛哩。婆娘說,你大從來不吹牛,他說能飛就能飛,我信哩。

去縣城二十里,順風(fēng)順?biāo)?,眨眨眼就到了。一家人在繁華的縣城里逛,團(tuán)子看見什么都覺得新鮮。婆娘說,咱逛一回縣城,總要買點(diǎn)啥吧?磨盤說,你當(dāng)家,想買啥就買啥。婆娘說,錢花光了還過不過光景?磨盤說,啥話,錢能花光?滿洛河都是白花花的銀錢,有我磨盤這身力氣還愁養(yǎng)活不了你們娘兒倆?

磨盤想給兒子買一艘漂亮的大船,團(tuán)子不要,他看上了一輛汽車。磨盤說,咱守著洛河,你得趕早熟悉船啊。團(tuán)子說,我不想守著河,我想來城里開汽車。婆娘說,好,好,我娃有志氣,咱就買汽車,開汽車。就買下了。

婆娘看上了一件粉紅色毛衣,砍了半天價,商家就是不松口。婆娘說,我跟你結(jié)婚時都沒穿上件紅毛衣。磨盤說,那還看個啥,現(xiàn)在就買了穿上,權(quán)當(dāng)又結(jié)了一次婚。婆娘還是猶豫不決,說,太貴了,一件毛衣就要小二百塊呢。磨盤對商家說,拿來穿上試試。上身一試,就跟量身定做的一樣。磨盤問團(tuán)子,你看看,你媽像個啥?團(tuán)子說,像個新媳婦。磨盤說,我看也像,就它了,買。又買下了。

婆娘說,也給你買點(diǎn)啥吧。磨盤說,一瓶酒就中了。婆娘說,這回咱不喝那“毛河燒”了,給你買瓶“西鳳”酒吧,再加一瓶,兩瓶吧。磨盤笑了,說,你倒舍得,聽說這酒壯陽,喝多了你受得了?婆娘踢了他一腳說,美得你,只有使壞的犁,哪有犁壞的地?磨盤說,只要你的地肥,我的犁就不會使壞,不信你等著。團(tuán)子玩著手中的小汽車,抬起頭說,我也要犁地。磨盤在他頭上拍一巴掌說,嘴上還沒毛哩,犁你個頭!

出縣城南門就是洛河,一家三口重又上了螞蚱船,婆娘搶先把竹篙拿到手里,說,回去我撐船。磨盤說,嗬,天生就是我的婆娘。說著,把身上脫得赤條條的只剩一件褲衩,然后把纖繩套在肩上,吆喝一聲,起了——小船就離了岸。

過去,山里不通公路,商貿(mào)往來全靠洛河這條水道。山里人把木耳香菇木炭藥材之類的山貨裝上大船,經(jīng)洛寧,過宜陽,直抵洛陽;再把食鹽細(xì)布洋油洋火之類的物品裝船拉回來。去時順?biāo)?,回時逆流,沿途的山崖上,就有了先人們踏出的纖道。磨盤踩著這條道,拉著他的螞蚱船,載著他的婆娘兒子往回走。他弓著腰身,腿筋和脖筋暴突,雙手像鐵鉤子,摳著巖壁石縫,一步步往前走,汗水從脊梁淌下來,褲衩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團(tuán)子在船上玩著他的小汽車,完全沉浸在對未來的想象里。婆娘說,我下去幫你拉吧。磨盤說,這算個球,就是再裝頭牛我也能拉回去。婆娘說,那你揀個地方歇歇?dú)獍?。磨盤說,不用,這撂天荒地的,你給我唱個曲兒聽聽,浪浪的,我要聽酸曲兒。團(tuán)子忽然站起來,說,我會唱,我唱。磨盤說,那你給咱唱一個鼓鼓勁兒。團(tuán)子站在船頭,稚聲稚氣地唱起來:

新媳婦,拉胡胡,

腿板夾個紅蘿卜。

紅蘿卜,棒棒硬,

新媳婦,直哼哼,

喊她娘,娘不應(yīng)……

婆娘笑著說,跟誰學(xué)的,羞死個人了。

團(tuán)子說,我大教我的,你忘了?

磨盤說,狗日的是個情種哩,將來能生一窩小狗娃兒……

磨盤一口一口喝著酒,桌子上的菜卻一直沒動,好像那些陳年往事都成了他的下酒菜。

山里頭一早一晚都起霧,霧自洛河生,像一層薄紗,輕飄飄地籠罩著山野,村莊。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jié),深吸一口,滿腔都是濕漉漉甜絲絲的味道。

磨盤正在小木屋前練拳。他時而舒臂,時而蹬腿,一套拳沒練到一半,就有些氣喘了。這中間有一個鷂子翻身,腿上剛要用勁,卻軟了一下,他心里有些發(fā)怵,怕落下來摔倒,更怕讓人看見笑話,就不再做了。

小狗叫了兩聲,隨著狗叫,周邊的空氣也跟著顫動了兩下,霧簾裂開一道口子,兩個人影從遠(yuǎn)處走出來。是桂花和她閨女小青。小青挺著個大肚子,桂花像丫鬟似的前后左右照護(hù)著。

看見磨盤,母女倆站下了。桂花說:“她

叔,又耍拳???”

“老了,耍不動了,也就是松松筋骨?!蹦ケP說,“一大早你們娘兒倆這是……”

“女婿說,要一早一晚出來活動活動,也不知道算哪門子說道,這挺著個大肚子,叫我跟著她提心吊膽的?!惫鸹ㄕf。

“媽,這是科學(xué)。產(chǎn)前多活動,對胎兒有好處?!毙∏嗾f,“跟我叔耍拳鍛煉一個道理,是不是叔?”

“是哩,咱老了,跟不上形勢了,得聽年輕人,聽科學(xué)的。”磨盤笑道。又問,“到時候總不會也在村里生吧?”

“就咱鄉(xiāng)下這條件?”小青撇了下嘴,“預(yù)產(chǎn)期到了就回城里,生下來就住月子會所,省心?!?/p>

“聽說那月子會所老貴了,生個孩子都得好幾萬塊錢哩?”磨盤問。

“女人一輩子能坐幾回月子?花倆錢值當(dāng)?!毙∏嗾f。

“你看看,你看看,這才去城里住了幾天就燒包了,燒得很哩?!惫鸹ㄕf。

“轉(zhuǎn)兩圈就趕緊回吧,河邊天涼?!蹦ケP說。

“嗯,這就回。”桂花說,“她叔,到時來喝滿月酒啊?!?/p>

磨盤笑了笑,沒有應(yīng)聲,小狗倒是替他汪汪叫了兩聲。

目送母女倆離開,磨盤回到小木屋。等他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副魚竿。說是魚竿,其實(shí)就是隨便從坡上砍一根竹竿,拴一根細(xì)細(xì)的尼龍線,掛一個用大頭針彎成的魚鉤。他用手在河灘上挖了幾下,就看見了幾條蚯蚓。然后來到船上,把蚯蚓掛到魚鉤上,一甩竹竿,就拋進(jìn)了河里。

磨盤坐在船頭,點(diǎn)了一袋煙,一邊吸著,靜靜地等。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雖然還看不見,但東山的太陽照著西邊的山頭,看起來明晃晃的,像幾個剛剛剃過的腦袋,磨盤知道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

雖然剛剛秋初,即將成熟的玉谷散發(fā)出乳汁般的香甜,柿子,核桃,香梨,毛栗子……耐不住寂寞似的,等待著豐收的季節(jié)。村里的年輕人幾乎走光了,剩下的老人在秋忙的時候顯得無能為力,能收多少是多少吧,到時城里人便來了,打核桃,摘柿子,一個個稀罕得不行,直夸山里空氣好,景致好,又是拍照又是發(fā)視頻,鬧騰幾天下來,終是應(yīng)景的過客。山里的果實(shí)就留給了松鼠野兔果子貍們,它們能把山上拾掇得干干凈凈,把一年的收成搬進(jìn)家里,碼放得整整齊齊,一個冬天都不用出門。

磨盤忽然想到,都走了,都變成城里人了,再往后多少年,老少爺兒們會不會也像現(xiàn)在的城里人一樣跑到鄉(xiāng)下來看稀罕呢?繼而又想,那時候山林田地都變成高速路,變成服務(wù)區(qū)了,果子貍們早已被驚嚇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還有啥好看的?

一袋煙吸完,河里的魚漂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磨盤又點(diǎn)了一袋煙,眼看又快吸完了,魚漂還是沒有一點(diǎn)動靜。這期間,他忍不住起了兩次竿,魚鉤上也只有那根蚯蚓。

磨盤嘆了口氣,這些年洛河里的魚是越來越少了。

陽光普照河灘的時分,旅行社帶著游客們來了。小姑娘喊了幾聲“磨盤爺爺”,磨盤仍然眼盯著河里的魚漂,屁股粘在螞蚱船上,一動也沒動。小姑娘走過來,說:“磨盤爺爺,客人們想坐你船哩?!?/p>

磨盤卻說他不愿再接待游客了。小姑娘很是詫異,以為給磨盤一人一渡五毛錢確實(shí)有點(diǎn)少了,就用手機(jī)打了一通電話,然后老話重提,說旅行社同意了,可以跟他對半分成。磨盤搖搖頭。小姑娘又提出四六開,磨盤還是搖搖頭。

“那您老開個價吧?!?/p>

“再多錢也不干了?!?/p>

“那是為啥?”

“坐就坐船吧,你們老往河里扔?xùn)|西,水鴨子都叫你們給驚跑了……”

其實(shí),洛河里不光有水鴨子,還有翠鳥,蒼鷺,老鸛,冬天還有白天鵝。原先,各種鳥們在這里和諧相處,這只老鸛振翅飛翔,卻不耽誤另一只翠鳥做那美麗的夢;這只天鵝引頸高歌,卻不耽誤另一對兒野鴨喁喁細(xì)語說私房話……誰也不會獨(dú)占洛河,把別的鳥從河里趕出去。人們常常把黃河比作母親,洛河是黃河的支流,那洛河就算小姨吧,母親的胸懷是博大的,小姨的胸懷也不會狹隘。旅行社就給游客們立了規(guī)矩,不準(zhǔn)往河里扔?xùn)|西,不準(zhǔn)大呼小叫驚了水鴨子。

磨盤這才拿起了竹篙。

如此一天又過去了。

太陽快要落山時,游客們已經(jīng)離去了,磨盤還是不甘心,他取出魚竿,心想,今兒無論如何也要兌現(xiàn)他給槐旺嫂的承諾,無論如何也要讓這個南方女人吃到魚,不然對不起這條洛河,對不起槐旺,更對不起女人還賬付出的辛苦。

當(dāng)時,倉娃子來了,說:“叔,今天鎮(zhèn)里又催了,要求不能漏掉一人不能落下一戶。咱村就剩你一家了,要是團(tuán)子哥還找不到,不但你老受損失,村里也不好向上邊交代呀?!?/p>

“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凈給人惹麻煩。”磨盤說,“那這事咋弄?”

“家里有沒有團(tuán)子哥的照片?”倉娃子問。

“好像有他一個高中時的學(xué)生證,上邊有他的相片?!蹦ケP說。

“那就好,我回家找我嬸兒拿去。”倉娃子說。

“你有主意了?”磨盤問。

“把他照片拍下來,再把你跟我嬸兒,還有這小船都拍進(jìn)去,我找人想辦法?!眰}娃子說。

“給你嬸兒捎句話,晚上我不回去吃飯了?!蹦ケP對倉娃子喊了一聲。

正說著,魚兒上鉤了,磨盤把魚竿一甩,一條鯉魚被釣了上來,足有二斤重,在魚鉤上扭頭別尾地甩著身子。他把魚兒卸下來,長出了一口氣。

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槐旺家門口掛起了兩盞紅燈籠,像兩個喝醉了酒的臉龐?;蓖??槐旺嫂的?他們兩口的賬終于還清了,心愿也實(shí)現(xiàn)了,應(yīng)該高興,值得喝酒慶賀。可惜槐旺不在了,不是還有磨盤嘛!他來了,給槐旺嫂帶了魚,待會兒還要替槐旺喝酒。

走近了,見門框上果然貼了對聯(lián)。大紅紙上寫著黑字,上聯(lián)是:“無債一身輕”,下聯(lián)是:“有情兩相好”,橫批:“慶有余”。應(yīng)該是槐旺嫂的字,橫平豎直,一絲不茍。內(nèi)容直白,但意思卻準(zhǔn)確明了——可不是嘛,十多年的債務(wù),把這個南方女人的腰都壓彎了,從今天起,槐旺嫂終于可以挺起腰桿了;夠本不愁利,還清債,也就該年年“慶有余”了。

小狗兒提前竄進(jìn)去報了信兒,槐旺嫂聽見動靜就迎了出來:“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外邊熱,進(jìn)屋涼快涼快?!?/p>

磨盤舉起手里那條鯉魚,說:“我給你弄了條魚。”

“也就是說說,你還真去弄魚了,這天氣蹲在河邊多曬人啊?!被蓖┙舆^魚說,“呀呀,還活蹦亂跳著哩,我這就給咱做魚。”

磨盤隨槐旺嫂走進(jìn)院子,說:“想多釣幾條的,可洛河里的魚少了,半天不上鉤……”

“行了,行了,也就是個意思。”槐旺嫂說。

里屋傳出婆婆問話:“你跟誰說話哩?”

槐旺嫂大聲說:“是磨盤,磨盤兄弟?!?/p>

磨盤走進(jìn)里屋,見槐旺的娘躺在床上,一頭白發(fā)在燈光下熠熠閃光。誰都知道,這是個剛強(qiáng)的女人,槐旺他大死得早,是她一輩子守寡把槐旺拉扯成人;槐旺出事那年,槐旺嫂哭得死去活來,是老人硬撐著辦完了槐旺的喪事。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都沒把這個鄉(xiāng)下女人打垮。直到前兩年,老人突然中風(fēng),才癱在了床上,清楚一陣兒,糊涂一陣兒的。

“噢,磨盤還撐著船哩?”婆婆問。

“嬸兒,撐著哩?!蹦ケP說。

“好,好,村里人離不了,就是苦了你哩?!逼牌耪f。

“沒啥,不苦。等嬸兒能起身了也坐上我的船到洛河上看看?!蹦ケP說。

“想著哩,你大那會兒我見天都去坐船。這身子骨怕是不中了,不中了?!逼牌耪f。

“能行,槐旺嫂把賬還清了,往后光景好過了,嬸兒身子就好了。”磨盤說。

“娘,今兒高興,磨盤打了魚,來家喝酒哩。”槐旺嫂說,

“好,好,你們高興,娘也高興。”婆婆笑了。

“嬸兒,等會兒我喂你吃魚?!蹦ケP說。

“牙口不行了,漱不出魚刺了,你們吃。”婆婆說?!昂劝?,別忘了給槐旺也敬杯酒?!?/p>

“就你應(yīng)記你娃,忘不了。”槐旺嫂說。

趁槐旺嫂做魚的工夫,磨盤打量著墻上的照片。這是他們兩口的結(jié)婚照,照片里的倆人都在笑,槐旺咧著大嘴,女人抿著小嘴。磨盤想起槐旺領(lǐng)著她從外地回來時的情景——院子里擺起四張大桌,槐旺嫂向桌上的每一位鄉(xiāng)鄰敬酒,身子嬌嬌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卻一點(diǎn)也不怵酒,凡來不拒,小杯換大杯,最后把大杯換成了小碗。磨盤說,人家南方是魚米之鄉(xiāng),愿意來咱這老山窩?槐旺得意地說,愿意啊,她看上的是你哥這人。

這女人依然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端上來四個菜,兩葷兩素,兩熱兩涼:“快趁熱吃

吧,一會兒魚該涼了。”

女人打開酒瓶,倒?jié)M了兩杯酒。她端起一杯,磨盤也端起一杯,他們把酒杯舉向照片里的槐旺。

“賬還清了,你心靜了,我也心靜了,這杯酒先敬你,你有功?!彼丫茷⒌搅说厣?。

“老哥哥,這二十年,你去那邊躲清靜了,可苦了這個女人了……敬你?!蹦ケP也灑了一杯酒,“賬清了,今兒我替你跟嫂子好好喝一杯?!?/p>

兩個酒杯重又滿上,兩個人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女人舉起筷子,正要夾魚,磨盤說:“慢著——”

他用筷子挑起了一只魚眼,放到女人面前的盤子里,說:“嫂子,從你來到俺這山窩

里,福沒多享,苦沒少吃,就憑這,俺高看你一眼,全村人都得高看你!”

女人把那只魚眼放到嘴里,說:“又聞到魚香味兒了……”

她拿筷子夾起一塊魚肉放到磨盤的盤子里,說:“你也吃,墊墊肚子咱好喝酒?!?/p>

磨盤沒吃,他把那塊魚又放到女人面前?;蓖f他最愛看他媳婦吃魚,今兒讓槐旺好好看看吧。

女人把那塊魚放進(jìn)嘴里,腮幫子動了兩下,嘴角的一邊就滑出一根魚刺來。好像這女人不是在吃魚,而是在化魚,肉是肉,骨是骨。磨盤忍不住笑了。女人被磨盤看的不好意思起來,連忙滿上酒杯,說:“喝酒,喝酒?!?/p>

幾杯酒落肚,磨盤問:“你真打算走了?”

女人把酒給磨盤倒上,說:“該走了?!?/p>

“我嬸兒呢?”磨盤朝里屋看了一眼。

“帶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這些年也虧欠她了,沒有好好在床前伺候,槐旺活著肯定要罵我的。以后就好了,我天天守著她,不會再虧欠她了?!迸苏f。

磨盤不再說話了,腦子里迅速閃過許多場面,抓起酒杯連喝兩杯,說:“都走吧,反正村子也快完蛋了……”

“吃口菜,慢點(diǎn)喝?!迸苏f,“年紀(jì)大了,往后就少喝點(diǎn),酒大了傷身?!?/p>

“要不你走,把嬸兒留下,我替你照護(hù)著。”磨盤說。

“不行,是槐旺的娘那就是我的娘,這些年就她陪著我,我舍不下的?!迸苏f。

老人在里屋聽見了,說:“磨盤,你嫂子要帶我去找槐旺,你們自小是好兄弟,你去不去?”

“又糊涂了?!迸藢δケP眨眨眼,沖里屋喊,“磨盤兄弟還要撐船哩,有我?guī)闳ミ€不放心?”

“你們先去,過些時我看你去?!蹦ケP也沖里屋說。

“團(tuán)子還是沒信兒?”女人問。

“倉娃子催著找人,可我上哪去找?。俊蹦ケP嘆了口氣,“今兒要了團(tuán)子的照片,說是讓小青幫忙上網(wǎng)尋找,不知道能不能找到?!?/p>

“年輕人有辦法,興許就找著了,興許還給你領(lǐng)回媳婦孫子一大群哩?!迸私o磨盤寬心。

磨盤給女人滿了酒,問:“你……你真的要走?”

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

“不走不行?”磨盤問。

“不說這個了,喝酒,咱喝酒?!迸硕似鹆吮?。

兩個人碰了,喝干了。

“看看還有啥地方我能幫上忙的,我?guī)湍闶帐笆帐?。”磨盤說。

“沒啥子?xùn)|西,該歸整的都?xì)w整好了,明兒去墳上給槐旺燒點(diǎn)紙給他說一聲就走。”女人說,又說,“對了,我送你一個東西吧。”

“我啥都不缺,不用你送我啥?!蹦ケP說。

女人起身拿出一個手機(jī),說:“這個給你吧?!?/p>

“送這干啥?再說我也不會使喚?!蹦ケP說。

“跟人學(xué)學(xué)就會了,不難的,也算是個念想,以后想了就拿它說說話?!迸苏f。

“我可沒啥送你的……”磨盤接了。

“又不是小娃娃過家家,你送給我,我送給你的。”女人就笑了,“不過,我走的時候,你開船送我吧?!?/p>

磨盤答應(yīng)了,心里卻有些怪滋味兒……

磨盤回到家里,婆娘把個茶壺“咚”一聲蹾在他面前,說:“沒讓魚刺扎著喉嚨?”

磨盤笑著說:“她吃魚,我喝酒,酒里又沒有刺?!?/p>

“整天說我腰粗屁股大,今兒腰細(xì)小屁股陪著,得勁吧?喝美了吧?”婆娘撇撇嘴。

“說得勁也不得勁,說美也不美……”磨盤說,“槐旺嫂要走了?!?/p>

“真要走啊?”婆娘睜大了眼睛,“早聽說她在南方找好了人家,沒想到真要走啊?!?/p>

“真要走。人家替槐旺養(yǎng)老養(yǎng)小,還能一輩子賣到咱這老山窩?”磨盤說。

“那,老婆婆可咋辦???”婆娘擔(dān)心起來。

“說了,帶著咱嬸兒一起走?!蹦ケP說。

“唉,這個南蠻子真是個好人,仁義啊?!逼拍锔锌?。

磨盤沒有接她的話茬,抱起茶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涼開水,抹抹嘴說:“以后你就不用擔(dān)心小屁股細(xì)腰了,再沒人陪我喝酒了。”

“那你想她了咋辦?”婆娘說。

“她送了我這個,”磨盤掏出那個手機(jī),“說想她了就說說話?!?/p>

“送你這么貴重的東西啊,這女人可真大方?!逼拍镎f,“那,咱送人家點(diǎn)啥呢?”

“我也正發(fā)愁哩,這禮可不好回……”磨盤撓了撓頭皮。

婆娘看著磨盤,忽然說,“你等一下。”

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出來時,手里掂了個編織袋。她打開口繩,開始從里面往外掏,一捆一捆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鈔票,有幾十捆;還剩下小半袋,拎起來晃了晃,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是硬幣的聲音。

“她回轉(zhuǎn)去要結(jié)婚,要成家,花錢的地方多著哩,”婆娘說,“咱送她錢吧,算咱的禮金?!?/p>

磨盤撲哧一下笑了,說:“你想得周到,還是送錢實(shí)在?!庇终f,“你跑個腿,去把倉娃子給我叫來。”

“你沒喝多吧?喝多了躺下歇會兒,這黑天黑地的你叫倉娃子來弄啥?”婆娘說。

“叫你去你就去,我有事跟他說。”磨盤說。

婆娘嘟噥一聲,出去了。

不一會兒,倉娃子就到了,進(jìn)門說:“叔,你叫我?”

“你先喝口水,坐下說?!蹦ケP說。

“叔有啥你就吩咐,我那里一堆事哩。”倉娃子說。

“我想讓你給我跑個腿?!蹦ケP指指那個裝錢的編織袋。

“這是啥,看著挺沉的?!眰}娃子打開袋子一看,嚇了一跳,說:“叔,你這是……”

“這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了,都是船上掙的。你明天到城里跑一趟,把這錢給我存了,辦張銀行卡?!?/p>

“咋想這時候辦卡了?”倉娃子一臉疑惑。

“你叔送禮哩?!逼拍镄χf。

“送禮?給誰送禮?送禮也不用送銀行卡啊……”倉娃子還是不解。

“你槐旺嬸兒要走了,總不能讓她背著一袋子毛票坐火車吧?”磨盤說。

“噢,噢,”倉娃子明白了,又糊涂了,“送禮要這么多?”

“這里有兩萬塊,我數(shù)過了的?!逼拍镎f。

“兩萬塊,都送?。俊眰}娃子問。

“不多。我跟你槐旺叔是過命兄弟,你槐旺嬸這次要帶著老人一起走,我算是替你槐旺叔盡孝心哩。”

“仁義,槐旺嬸兒仁義,叔你也仁義?!眰}娃子說,“我跟村委幾個商量一下,村里也應(yīng)該有個表示?!?/p>

“應(yīng)該,就憑那女人掙死掙活給咱還賬,村里也該有個表示?!蹦ケP說。

婆娘忽然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磨盤說:“咋啦咋啦?你哭啥?。俊?/p>

婆娘說:“過去總怪你跟她走得近,這真要分開了,又舍不得哩……”

“就你那心眼兒,還沒個針鼻兒大。”磨盤說,“得,等倉娃子明天把卡辦下來,你給送過去,到時候你們妯娌倆好好哭一場?!?/p>

“還妯娌哩,過幾天都不知道做誰的媳婦了……”婆娘說,“也跟槐旺嫂說說,去了南方,托她找一下團(tuán)子?!?/p>

“對了,我叫小青把團(tuán)子哥的信息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全國各地都能看到,說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眰}娃子說。

“小青啊……她能靠得???”磨盤有些疑惑。

“小青電腦耍得好,她現(xiàn)在保胎閑著沒事,正好發(fā)揮一下她的長處?!眰}娃子說。

已經(jīng)是半前晌了,霧還沒有散去。天有些陰,四周混沌一片,通往河邊的石板路浸了夜露,有些濕滑。

倉娃子背著槐旺娘走在前邊,磨盤提著柳條箱子,槐旺嫂背一個小包袱跟在后邊,這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了。跟了槐旺半輩子,早年也置東置西地添了不少,從槐旺出事后,值錢的都賣了還賬了,剩下的,臨走時都送給了鄉(xiāng)親們,只這個柳條箱子和包袱,就盛下了槐旺嫂的前半生。

小狗兒跑在最前邊,它跑幾步便回一下頭,等他們走近了再往前邊跑,若即若離,不棄不離?;蓖]話找話地說,這狗通人性呢。磨盤說,它不是狗,是人哩。槐旺嫂又跟倉娃子說,累不累?放下歇會兒吧。倉娃子說,不累,眼見就到了。

那條螞蚱船在河水里一晃一晃,小狗兒搶先跳到船上,回過頭,亮汪汪的眼睛看著人們。磨盤說:“你慌個啥?真不懂規(guī)矩。”

倉娃子把老太太放到船里坐好,又接過磨盤手里的箱子和槐旺嫂的包袱。老太太顯得很精神,說:“磨盤,又坐上你的船了,這有多少年了?跟做夢一樣?!?/p>

“嬸兒,這不是做夢哩,槐旺嫂帶你享福哩?!蹦ケP說,又對槐旺嫂說,“你也上來吧?!?/p>

槐旺嫂在船邊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好久沒見你耍拳了,還耍嗎?”

磨盤說:“還耍哩,只是有些使不上勁兒跟不上趟了……”

“再耍一回吧,我想看?!被蓖┱f。

“有啥好看的,驢不驢馬不馬的?!蹦ケP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耍一回吧,往后就看不著了?!被蓖┱f得有些期期艾艾。

磨盤脫下褂子,拉開架勢先扎了個馬步,跟著一個沖天炮,接著一招黑虎掏心,順勢倒地,左腿一蜷,又猛地彈出,是一招兔子蹬鷹;右腿稍一使勁,就跳了起來……他覺得身子沒有那么沉了,宛如一片竹葉,隨風(fēng)起舞,跟年輕耍拳時一個感覺。跟著,拳打腳踢,左翻右滾,越來越快,越來越密。到最后那招鷂子翻身時,腿忽然軟了一下,身子騰起來了,終是沒敢翻身,落地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還好,沒有摔倒。他朝四下拱了拱拳,說:“老了,不中用了,連個鷂子翻身也做不來了……”

“好,好!”槐旺嫂拍手喝彩,“英雄不減當(dāng)年,威武得很哩!”

磨盤上了船,用竹篙頂了一下河灘,船就離了岸,慢悠悠地往前滑去。河水綠綠地流,森森涼氣從河上升起來,有幾只水鳥在空中移來移去,另有幾只在水里移來移去。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好像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

“說話呀,都說點(diǎn)啥嘛?!钡故抢咸乳_口了。

“噢,說嘛?!蹦ケP笑了一下,問,“那邊,都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被蓖┱f,“老屋老宅的,都是現(xiàn)成的,也就是重新裝修了一下?!?/p>

“你該讓人家來家看看,都到門口了……”磨盤說。

“哪里就到門口了?三門峽離咱這兒二百多里呢,”槐旺嫂說,“再說,又不通火車,他在火車站等著哩?!?/p>

“你說槐旺等著咱哩?”老太太問,又犯迷糊了。

“噢,槐旺等著咱哩?!被蓖┱f。

又不說話了。

一只水鴨子游過來,眼睛眨也不眨,只偶爾張一下扁嘴,看著船上的人們。等船靠近了,忽然一個猛子扎下去,弄出一片水聲。

遠(yuǎn)處的大橋上,工人們正戴著口罩在給護(hù)欄涂抹油漆,濃烈的油漆味兒隨風(fēng)飄來,倉娃子打了個噴嚏。

“嬸兒,其實(shí)……你可以不走的,村子就要搬遷了,咱馬上也是城里人了。”倉娃子說。

“我也不想走啊,可你嬸兒眼看著老了,帶著個老人,我一個人伺候不動了,得找個人幫幫我。”槐旺嫂說。

“該走,叫我說該走?!蹦ケP說,“且不說老人,你這前半輩子都給了俺槐旺哥了,后半輩子也該過自己的光景了?!?/p>

“人家……會對你好、會對我奶好嗎?”倉娃子說。

“這你放心。從小到大,知根知底的,要不是看他人好,我也不會走這一步?!被蓖┱f得很肯定。

不知不覺,船就到了對岸。磨盤先跳到岸上,拴好了纜繩,才把箱子、包袱搬下船,又幫著倉娃子把老太太背下來,這才伸手扶槐旺嫂。槐旺嫂猶豫了一下,才把手交到磨盤手里。磨盤發(fā)現(xiàn)女人那雙手結(jié)滿了老繭,硬得像一段木頭。

槐旺嫂站在岸上,回頭望了一眼村子,說:“好快啊,眨眨眼的工夫……”

磨盤說:“走吧,還要趕路,倒好幾趟車哩?!?/p>

倉娃子背起老太太蹬著臺階往上走。磨盤提著柳條箱子,槐旺嫂背一個小包袱跟在后邊,他們上了護(hù)河石壩。

剛站到公路邊,班車就過來了。槐旺嫂說:“呀,今天這班車咋提前了?”

磨盤說:“每天差不多都這個點(diǎn)兒,上車吧?!?/p>

槐旺嫂還在猶豫的時候,司機(jī)按了兩聲喇叭,在車上催了:“走不走啊?”

“走,走?!眰}娃子說著,背老太太先上了車。

槐旺嫂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倒是老太太在車上說:“磨盤,我見到槐旺給你捎信兒回來?!?/p>

磨盤說:“好,跟槐旺哥說,我想他哩?!币贿呁浦蓖┥宪?,說:“有手機(jī)哩,到地方給我打電話?!?/p>

槐旺嫂轉(zhuǎn)過身鉆進(jìn)了車?yán)?,車門隨即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車屁股后的紅燈很快隱在一團(tuán)霧氣中。

磨盤這時候感覺有些困乏,就坐在護(hù)坡的臺階上看那河水。河水泛起白光,模糊成一片。他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眼眶里蓄滿了淚水。狠狠擦了兩把,才看清洛河從遠(yuǎn)處流來,又向遠(yuǎn)處流去。

起風(fēng)了,一股股賊風(fēng)掠過河面,又鉆入河底,把河水?dāng)嚨抿}動不安,天空也變得忽明忽暗,變幻莫測,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掀動著一塊巨幕,忽然裂開一道口子,像一條懸在頭頂?shù)奶旌樱t色的,似鐵水在奔騰翻滾,慢慢鋪展成了整個天空的顏色。烏黑烏黑的云頭像天馬奔涌而來,磨盤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

小狗兒團(tuán)在他的腳邊,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盯著他看,好像汪著淚水,嘴里嗚嗚地發(fā)出顫抖的叫聲。

磨盤起身,對小狗兒說:“不怕,咱們回?!?/p>

磨盤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不言不語。

婆娘問:“送走了?”

磨盤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p>

“看你那丟了魂兒的樣子,舍不得了?”婆娘說。

“屁話,我有啥舍不得的……”磨盤噌愣噌愣撓著頭皮,“怪了,我在河邊耍了大半輩子船,從來沒有見過這日怪天氣?!?/p>

“你才日怪哩,我跟了你幾十年,也沒有見過你這么樣……”婆娘忽然覺得不大對勁兒,伸手摸摸磨盤的腦門兒,說:“呀,燒得燙手哩,我去給你弄點(diǎn)退燒的藥去?!?/p>

“不用,我沒病,就是覺得憋悶?!蹦ケP說,“我在洛河沿兒守了大半輩子,守著村子守著河,也守著咱的螞蚱船,這回怕是都守不住了……”

“守不住就不守了,回頭搬到城里,你給咱守城門。”婆娘笑著說。

“我不要城,我就想要洛河,要咱的螞蚱船?!蹦ケP說。

“躺屋里歇會兒吧,捂住被子發(fā)發(fā)汗就好了?!逼拍镎f。

磨盤躺到床上,能聽見賊風(fēng)嗖嗖地到處亂竄,所經(jīng)之處,昏天黑地,殘枝敗葉漫天飛舞,白天頓時變成了黑夜。他跟婆娘說:“要出事哩,你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屋里看著我,哪兒也別去。”

婆娘說:“平常那么嫌我,現(xiàn)在老了病了知道身邊離不開人了?”

磨盤還想說什么,張張嘴嘟囔兩聲,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磨盤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團(tuán)子在洛河邊叫他。劃著螞蚱船到了對岸,看見除了團(tuán)子,還有兒媳婦。兒媳婦長得可好看了,像年輕時的槐旺媳婦,對了,就是像她,像得很哩,小兩口領(lǐng)著一大群娃娃,有男娃有女娃,抱著他的腿喊爺爺。磨盤乖呀寶呀應(yīng)著,從洋鐵皮小桶里抓起一把票子,給孫娃兒們發(fā)見面禮。忽然想起兒媳婦是頭回來家,也該有個見面禮,卻發(fā)現(xiàn)鐵皮桶里沒錢了。

“錢哩?”磨盤一下子坐了起來。

婆娘被他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才從床頭的描金匣子里拿出一張銀行卡。

“錢還在這里……”婆娘囁嚅道。

“???不是讓你給槐旺嫂嗎,你沒給?”磨盤問。

“給了,槐旺嫂沒要。”婆娘說。

“你沒跟她說,她要成家了,這是咱的心意?”磨盤問。

“說了。她說咱團(tuán)子也要成家,算她的一點(diǎn)心意。”婆娘說。

“唉,我應(yīng)該想到,槐旺嫂不會要的……”磨盤嘆了口氣。

老兩口相對而坐,很久,誰也沒有說話。外邊有些喧囂,風(fēng)聲,雨聲,雷電聲。

“剛才我夢見團(tuán)子回來了,領(lǐng)著媳婦,還有孫子孫女一大群……”磨盤虛瞇著眼,好像又掉進(jìn)了剛才的夢境里。

“照年齡說,團(tuán)子也該成家了,也該生兒育女了。”婆娘眼里充滿了向往。

“你說,要是團(tuán)子真的回來了,還帶著一大家子人,咱們城里那房子能不能住得下?”磨盤問。

“能……能吧,不是按人頭分的房嗎?”婆娘說。

“可還有他媳婦、孫子孫女啊,都沒上戶口哩……”磨盤有些擔(dān)憂,又說,“要是真回來一大家子,咱就搬回來住,讓他們住城里?!?/p>

“村子都空了,咱搬回來住哪兒?”婆娘說。

“河邊不是還有間木屋嗎,咱就住那里,你給咱做飯,我還耍咱那螞蚱船……”

正在這時,風(fēng)雨聲中伴隨著急促的敲門聲。

磨盤說:“誰啊,快去開門?!?/p>

婆娘出去了,很快又回來了,跟著還有一個水濕的人,裹著一陣?yán)滹L(fēng)闖了進(jìn)來:“磨盤哥,快救救小青?!?/p>

磨盤一看是桂花,趕忙從床上坐起來,問:“咋啦?小青出啥事了?”

“小青可能要早產(chǎn),得趕緊送縣城醫(yī)院去……”桂花上氣不接下氣,“他女婿已經(jīng)開車從縣城出發(fā),到對岸來接她了?!?/p>

磨盤一下子跳下床,跟著桂花沖進(jìn)了雨中。

一出家門,狂風(fēng)夾著雨水“嘩嘩”地?fù)涿娑鴣?,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門口停著一輛架子車,車上的雨布下,小青一聲接著一聲嚎叫。磨盤拉起架子車,桂花打起手電,一邊安慰著女兒,一邊扶著車幫往河邊跑。

小青喘著氣,說:“叔,我要疼死了……”

磨盤說:“有叔在,你沒事的,忍住點(diǎn)。”

“叔,我有話對你說……”小青說。

“啥也別說,留下力氣好生娃?!蹦ケP說。

“叔,我尋著團(tuán)子哥了,真的。”小青說。

“先不說你團(tuán)子哥,咱這會兒只說你,??!”磨盤說。

“真的找著團(tuán)子哥了,我倆下午還通了電話……”小青說。

“好,好,回頭我也跟他通電話……”磨盤說著,加快了步伐。

一道閃電斜刺里劈下來,像一柄利劍劃破了夜空;跟著一個滾地雷在河面上炸響,洛河變成了一條桀驁不馴的巨蟒。河灘不見了,滿河黝黑的大水后浪推著前浪,河岸發(fā)出陣陣顫抖;滾石在河底相互撞擊著,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拴在大石頭上的螞蚱船像一只受驚的螞蚱,隨著浪上躥下跳。

桂花被眼前的景象嚇蒙了,舌頭不打彎地說:“磨盤哥——咋弄哩?”

磨盤看看黑幽幽的河水,說:“上船?!?/p>

一邊說著,就抱起了小青。桂花撐著雨布,剛下河里,一個浪頭就打了過來,磨盤喊了一聲:“拉住我!”

他先把小青放到船上,一手抓住船幫,一手托住桂花,說:“你先上去,讓小青躺在你懷里?!?/p>

繩子一解開,小船便像脫韁的野馬,呼一下沖了出去。桂花驚得直著聲喊叫:“磨盤哥,你當(dāng)心,穩(wěn)住了!”

磨盤不言聲,兩只眼盯著翻滾的河水,手里的竹篙飛快地點(diǎn)擊著河底的滾石,螞蚱船像一個醉漢,搖搖擺擺地向?qū)Π钝橎恰:鋈宦牭谩斑青辍币宦?,磨盤覺得手里的竹篙頓時輕飄了許多,小船在河心開始像沒頭的蒼蠅一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一邊急速向下游沖去。

桂花驚呼:“磨盤哥,咋啦?”

磨盤說:“竹篙叫石頭砸斷了,你們坐穩(wěn)了,千萬不要亂動。我下去?!?/p>

桂花說:“小心啊……”

一個浪頭打過來,把桂花的話打了回去。

磨盤跳下水,拿半截竹篙往下探了探,還是夠不著河底,便索性丟掉竹篙,鳧著水,用肩膀扛著那船往岸邊游。覺得那船死沉死沉,磨盤的身子卻輕飄飄的如一片葉子。

一對車燈劃破雨幕,從對岸照射過來,不斷移動著掃射著河面,隱隱聽見有人在高聲呼喊。

桂花說:“磨盤哥,女婿接來了……”

磨盤沒應(yīng)聲,用全身的勁推著船,往前游去。眼見著將到河岸了,河水沖上護(hù)坡被擋回來,翻卷著,吼叫著,又把船往回頂。幾束手電燈的光柱從護(hù)坡的臺階上往河里照,往螞蚱船上照,喊聲已經(jīng)到頭頂了。

“桂花,解纜繩,把繩子拋上去……”磨盤拼力喊叫。

桂花解開了纜繩,拋到了岸上,被岸上的人抓到了,用力一拉,小船就靠了上去。

磨盤試著伸腿一探,觸底了,腳下凈是亂石流沙。他站在水里大口大口喘著氣,覺得胸口有個什么東西堵著,憋得很難受,胸腔都要炸裂開了,他扒著船幫,探出腦袋大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岸邊接應(yīng)的人紛紛跳進(jìn)水里,有人抱起小青,有人拉住磨盤,有人扶著桂花,把他們弄到了岸上。

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小青女婿對磨盤說:“叔,你沒事吧?”

磨盤喘了口氣,說:“我沒,沒有事,你們快上車,走吧……”

“可是,那你呢?”小青女婿說。

“我沒事,雨停了,天馬上也亮了?!蹦ケP說,“快走吧,照顧好小青?!?/p>

“那好,大恩不言謝,叔,后會有期?!毙∏嗯龀ケP鞠了一躬。

一陣亂亂紛紛過后,河灘上只剩下了磨盤,他抬頭看看天空,東方已泛出了一片曙紅;再張眼看看對岸的村子,村子籠罩在一片迷蒙中。他忽然想起他的螞蚱船,回頭望去,河里卻空蕩蕩的,早已沒了蹤影……

責(zé)任編輯 丁 威

高拾成,男,生于1962年,做過雜志編輯,公務(wù)員,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中長篇小說近二百萬字,出版有中篇小說集《無人相約》,曾獲駿馬獎、莽原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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