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昉的仕女畫代表了唐代人物畫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追求,以『豐肌秀骨』營造出眾多經(jīng)典人物形象,展現(xiàn)出唐代女性的豐腴與健碩之美,『為古今冠絕』,對后世工筆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具有深遠的影響。
盛唐之后,仕女畫在人物畫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與魏晉南北朝時期多作列女、神女不同,其畫面主角變換為宮闈麗人、貴族婦女,仕女畫走向了世俗化的發(fā)展方向。其中以張萱與周昉畫作最為知名,畫史稱他們的作品為“綺羅人物畫”,周昉的作品更是被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一書列為“神品中”,贊其“又畫士女,為古今冠絕”,周昉地位在諸多唐代畫家之上,僅次于吳道子。
宣州長史筆有神
周昉,字仲朗,一字景玄,京兆(今陜西西安)人,生卒年不詳,主要生活在唐代宗至德宗時期,歷任越州長史、宣州長史?!短瞥嬩洝酚涊d其兄周皓擅長騎射,曾隨哥舒翰出征吐蕃,收復石堡城,很受皇帝賞識。周昉本人則是游于公卿之間的貴公子,擅長丹青和文章。除仕女寫真外,周昉亦擅佛道像。唐德宗修建章敬寺,宣召周昉畫章敬寺神像。周昉畫完后,京城之人競相來到寺院,紛紛提出意見,有贊美周昉神妙的,也有指出他不足的,周昉公聽并觀,隨意改定,經(jīng)過數(shù)月,是非議論之語俱絕,時人無不嘆服于其作的精妙程度,推其為當時第一。周昉還曾創(chuàng)制“水月觀音”佛畫,成為長期流行的標準像,時稱“周家樣”。據(jù)《歷代名畫記》記載,周昉最初師法張萱,“后則小異,頗極風姿”,成就超越了其師,變化之處在于周昉所創(chuàng)作的仕女形體更為豐腴,這與當時的社會風尚及他的官宦身份密切相關(guān)。宋代董逌《廣川畫跋》中談及周昉的《按箏圖》:“嘗持以問曰:‘人物豐秾,肌勝于骨,蓋畫者自有所好哉?余曰:‘此固唐世所尚,嘗見諸說,太真妃豐肌秀骨。今見于畫,亦肌勝過骨?!遍L安婦人在楊貴妃的引領(lǐng)下,以體態(tài)腴潤為時尚,周昉親眼見到的纖細女子少,筆下的仕女便流露出意秾態(tài)遠的韻味,這與韓幹不畫瘦馬是一個道理。
周昉的畫作見于著錄的很多,《宣和畫譜》著錄御府所藏就有七十二件,包括《五星真形圖》《楊妃出浴圖》《妃子數(shù)鸚鵡圖》《撲蝶圖》等,其中描繪“簪花”“揮扇”“游春”等題材的仕女畫占半數(shù)以上。周昉的真跡今已難確認,幸運的是,尚有幾幅典型周昉風格的畫作傳世,以《簪花仕女圖》《揮扇仕女圖》《內(nèi)人雙陸圖》等為代表,從這些作品中足以一窺唐代仕女畫達到的驚人成就。
簪花楚楚絕凡近
《簪花仕女圖》今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全長近兩米。這幅工筆重彩的長卷上,共繪制五名貴族婦女和一名打扇婢女,構(gòu)圖上從右至左可分為三段,場景分別為嬉犬、拈花和引蝶,間以拂林犬、仙鶴、湖石和辛夷花,展現(xiàn)了宮闈生活的一個剖面。
畫面中人物體態(tài)豐盈,神采奕奕,均身著薄如蟬翼的外紗,肩環(huán)披帛,內(nèi)裙上有的飾有大朵暈纈團花,長可曳地,可謂“綺羅纖縷見肌膚”。仕女面龐飽滿,以白粉敷之,作濃黛蛾翅眉,眉心貼圓金鈿,雙目狹長,瞳如點漆,高鼻檀口,獨具安恬柔靜的感官之美。高髻上簪有荷花、牡丹、芍藥等碩大花朵。畫家描繪人物輪廓和衣紋時,均采用細勁勻淡的線條,用色大膽濃艷,符合畫史所說“衣裳簡勁,彩色柔麗”的特點。
此畫目前所見最早收藏印為“紹”“興”聯(lián)珠印,可知最初歸屬南宋內(nèi)府,后經(jīng)賈似道遞藏,有“悅生”朱文葫蘆印。元明時期不見于文獻著錄,也無相關(guān)收藏印記。入清后被梁清標收藏,有“蕉林”印文,后入清內(nèi)府,有乾隆、嘉慶、宣統(tǒng)諸印。安岐在《墨緣匯觀》中將此圖定為周昉所作,《石渠寶笈》沿用了此判定。20世紀初此畫被溥儀攜至長春偽滿宮中,新中國成立后為東北博物館(今遼寧省博物館)所收藏。
學術(shù)界對《簪花仕女圖》的創(chuàng)制年代看法不一,主要有四種觀點:中唐說、中晚唐說、南唐說和宋代說。
中唐說的代表為楊仁愷先生。他從四個方面進行了論證:首先,在人物造型、妝飾及服裝等輔助材料上,其完全符合唐德宗貞元年間崇尚奢靡的時代特點;其次,作品本身的構(gòu)圖、線條、色彩等處理技法與中唐背景一致;再者,從作品形制和尺寸上看,此畫原由三塊絹組成,推斷是由唐時流行的離合式屏風改裝;最后,大英博物館收藏的敦煌絹畫《引路菩薩圖》右下角,寬袖大衣的供養(yǎng)人形象與《簪花仕女圖》中婦女形象一致,可作為佐證。
徐邦達先生考證了婦女衿袖的演變和高髻戴花的習尚,認為《簪花仕女圖》應為中晚唐時期創(chuàng)作。盛唐之前,婦女的衿袖都偏窄小,發(fā)髻一般為低鬟和重鬟。中晚唐以后,婦女的衣袖逐漸變得寬大,也出現(xiàn)了高巍的發(fā)髻,戴花為一時所尚。白居易有詩云:“時世高梳髻,風流淡作妝。戴花紅石竹,帔暈紫檳榔。”(《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這與《簪花仕女圖》中所見一致。因此,徐邦達先生認為,此圖畫法生動,應為創(chuàng)作而非后世摹本,時間上屬于中晚唐,晚于周昉生活的時代,是周昉傳派的作品。
南唐說的持有者是謝稚柳先生和孫機先生。謝稚柳先生認為關(guān)鍵不在于是否梳高髻,南唐二陵出土的女俑也梳高髻,說明從中唐到南唐一直流行高髻,而在陸游撰寫的《南唐書》中記載了大周后“高髻纖裳首翹鬢朵之妝,人皆效之”,說明與《簪花仕女圖》中女性形象一致的“首翹鬢朵”與“纖裳”方為要緊。同時,畫面中出現(xiàn)的辛夷花是春花,只可能由于南唐僻處江南地區(qū),氣候早暖,婦女可著紗衣。孫機先生也認為其是南唐作品,一個重要的證據(jù)是仕女發(fā)髻上的花釵與合肥南唐墓出土的花釵樣式相同。
沈從文先生從服飾史考證的角度,認為圖中婦女蓬松義髻上加金翠步搖已是完整配套的裝飾,畫面中卻還要再加花冠,顯得不倫不類,在唐代畫跡中絕無僅有。唐代的花冠是以羅帛制成,滿罩于頭頂,戴真花是北宋時才流行的做法。因此,沈從文先生推斷此圖是宋人用宋制度繪唐事,據(jù)唐舊稿有所增飾。
筆者認為,《簪花仕女圖》在構(gòu)圖、敷色、人物形態(tài)、服飾等方面所具有的特征均交匯于晚唐,也有一些延續(xù)到五代,推測應是晚唐之后某位周昉傳派的畫家原作,仕女高髻上的花朵顯然為后添。
芳姿挾扇問秋寒
《揮扇仕女圖》今藏于故宮博物院,為絹本設色長卷,引首有乾隆御題“猗蘭清畫”四字。此圖鑒藏印眾多,經(jīng)明韓世能、清梁清標等人遞藏,后入清內(nèi)府,鈐有“古希天子”“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乾隆鑒賞”等印文,著錄于明張丑《清河書畫舫》、清內(nèi)府《石渠寶笈續(xù)編》、清阮元《石渠隨筆》等書。
長卷共繪制了十三名仕女,分為五個段落,分別為執(zhí)扇慵坐、解囊抽琴、對鏡理妝、繡案做工和揮扇閑憩?!皥?zhí)扇慵坐”一段以頭戴蓮花冠、身著暈纈團花裙的女子為視覺中心,她斜斜閑坐于腰椅上,左側(cè)站立著兩名手捧洗漱器具的侍女,右側(cè)則是一名兩手執(zhí)扇的男裝女官;“解囊抽琴”組繪一女子抱琴,另一稍矮女子抽琴;“對鏡理妝”部分亦為兩人,一人手捧大圓鏡,另一人則對著鏡子整理發(fā)髻;“繡案做工”段繪三人圍繞繡床坐于地毯之上,一人手持小扇正眉頭緊鎖,另二人對坐引線刺繡;最后“揮扇閑憩”部分,一人背對觀者而坐,手揮小扇,另一人抱著梧桐樹,似正聚精會神地看向背坐之人。
作者十分注重畫面橫向排布的韻律變化,同時也十分重視縱向陳列的高低錯落,從而使得畫面結(jié)構(gòu)井然有序,避免了構(gòu)圖上的枯燥單一。圖中色彩豐富,衣紋線條圓潤秀勁,富有力度和柔韌性,較準確地勾畫出了人物的種種體態(tài)。整幅長卷對幾組人物的描繪細致入微,使得畫中女子既彼此形成獨立的章節(jié),又都緊緊圍繞宮闈生活這一共同主題。圖中仕女憂愁下垂的雙眉、數(shù)次出現(xiàn)的秋扇意象,以及孤零零的梧桐等,隱寓著深宮內(nèi)苑里婦女哀愁孤寂、身不由己的無奈之狀。
毫端圖寫富貴女
收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的《內(nèi)人雙陸圖》同樣是一幅宮廷題材的仕女畫。“內(nèi)人”即宮內(nèi)之人,尤指女性,此畫主要表現(xiàn)宮廷貴婦下棋嬉游的日常。雙陸棋是一種擲骰行棋的游戲,魏晉時期經(jīng)由印度傳入我國,被稱為“波羅塞戲”,盛行于隋唐,皇室貴戚、閑雅人士等對此項休閑活動樂此不疲。
此卷畫幅較短,共畫了八名女子形象。畫面中央是兩名正在全身心投入棋盤對弈的貴婦,一女舉棋欲落,一女坐而凝思。旁立一名觀棋貴婦,正斜倚在女僮肩頭,另有兩名侍立一旁的宮人和兩名正在勞作的女僮?!秲?nèi)人雙陸圖》留給觀者的不再是顧影自憐的落寞或苦大仇深的哀怨,而是生動活潑的日常情味,與前述《簪花仕女圖》和《揮扇仕女圖》流露的情感分外不同,這在傳為周昉的作品中是獨有的。
整幅畫面設色明艷而不浮躁,線條精細典雅,刻畫貴族婦女秾麗豐肥之態(tài)入木三分,作者若無對日常生活和女性情態(tài)的長期深入觀察,斷不能將其表現(xiàn)得如此得心應手。謝稚柳先生經(jīng)過考證,將此畫定為北宋摹本。圖中諸仕女的發(fā)式、服飾和器具等都屬于周昉生活的中唐時期,故母本為唐人舊跡無疑,能臨摹到如此程度,也非高手不能為。
藝術(shù)審美的發(fā)展離不開社會氛圍的熏陶。唐朝開放的時代風尚不僅造就了詩文的高峰,也帶來了人物畫的革新,以周昉為代表的仕女畫家真實反映了當時官僚貴族的審美趣旨,展現(xiàn)出唐代女性的豐腴與健碩之美,對后世工筆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有著深遠的意義。馳目域外,唐代的仕女畫也影響了日本早期的浮世繪美人畫,今藏于日本奈良正倉院的《鳥毛立女屏風》,不僅題材借鑒自唐代仕女人物,畫中女子的造型更是極有可能直接出自周昉所作的粉本,成為唐代藝術(shù)樣式在海外的生動遺存。
羊硯云,供職于無錫市東林書院和名人故居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