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霽
寫詩,是人對內心世界的探索,是最純粹的精神表達。在湖南會同的大山深處,語文教師李柏霖和她的“田野詩班”帶著質樸的追求,于6年間創(chuàng)作了1600余首詩歌,用最真摯的情感表達著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在與天地萬物的對話中,鄉(xiāng)村孩子有了獨一無二的詩意童年,更重要的是,寫詩讓他們擁有了直面生活挫折和成長陣痛的勇氣。
教不被定義的書
2017年,從湖南第一師范學院畢業(yè)后,李柏霖回到了會同老家,成了粟裕希望小學的一名普通語文教師。她不是沒有機會留在大城市工作,只是她心中始終對鄉(xiāng)村教育抱有責任和情懷,這源于祖父母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
時間的指針往回撥,李柏霖的童年畫卷就此展開。李柏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年幼的她被送到祖父母身邊生活。李柏霖的爺爺是一名老黨員,奶奶曾是下鄉(xiāng)支教的知青,他們深知學習知識的重要性,因此,在遠離城市的小鎮(zhèn),雖然家庭條件并不富裕,但爺爺奶奶盡全力為她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滿足她的好奇和求知之心。愛與陪伴讓她度過了自由、純真的童年。
閑來無事時,奶奶喜歡抱著李柏霖,給她講當年自己和學生的趣事,言語間流露出對教育事業(yè)的熱忱和對鄉(xiāng)村孩子的關愛。即便過去了幾十年,知書達理的奶奶依舊被鄉(xiāng)鄰們尊稱一聲“張老師”,這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李柏霖日后的職業(yè)選擇。得益于二老悉心的照料和教導,李柏霖長成了一個樂觀豁達的陽光女孩。初中畢業(yè)后,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報考了湖南第一師范學院的委培師范生,立志教書育人,為鄉(xiāng)村孩子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未來。
粟裕希望小學位于大山的深處,學生一多半是留守兒童。雖然近些年來鄉(xiāng)村學校的軟硬件設施大幅改善,對鄉(xiāng)村兒童成長的支持力度也有所提升,但由“留守”和不良成長環(huán)境衍生出的各種教育和心理問題依舊突出,導致鄉(xiāng)村兒童普遍學習動力不足、對生活和未來迷茫無措。面對鄉(xiāng)村教育的種種困境,李柏霖心中忽而生出“近鄉(xiāng)情更怯”的復雜感受,一方面因為距離自己的教育理想更近一步而歡欣鼓舞,另一方面又因鄉(xiāng)村兒童艱難的成長境況而倍感責任重大。
最初的轉變,源自對工作事倍功半的自我懷疑。和大多數(shù)年輕教師一樣,起初,李柏霖幾乎將全部工作重點放在“教學”上,只為給鄉(xiāng)村孩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出路”。雖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幫學生多提幾分、多掌握幾個知識點,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學生不僅成績沒有預想中的節(jié)節(jié)高升,學習興趣和自信也在日復一日的“規(guī)勸”和“苦學”中漸漸失去光彩。學生學得累,李柏霖教得更累,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不適合當老師”。直到某次語文課上,她布置了一項給家人寫信的學習任務,在一張皺巴巴的作業(yè)紙上,她看到了學生寫給父親的信:“爸爸你不要再打媽媽了。你再打她的話,我就不認你這個爸爸了。”簡短的兩句話,還夾雜著錯字和拼音,卻讓李柏霖如夢初醒:“原來他們不僅要克服學習的難,還要咽下生活的苦。比起課本上的知識,我更應該教會他們好好生活?!?/p>
受傳統(tǒng)教育觀念影響,人們在應試教育的裹挾下,對教育的追求總是圍繞“成績、成才、成功”展開。然而,教育真的只有這一種定義嗎?自從在信中讀出學生的成長之痛,李柏霖就決定轉變思路,從關注學生的學業(yè)表現(xiàn)轉向關注學生的“生命力”,嘗試為鄉(xiāng)村孩子營造一種新的學習生態(tài)。她利用豐富的鄉(xiāng)土教育資源,把語文課變成閱讀課、生活課、詩歌課、行走課,課堂也從教室搬到田野、森林、溪畔。感受到孩子們日益高漲的學習熱情和逐漸敞開的心扉,她知道自己這條路選對了。“教育不只是‘教書,更是‘育人。在課本之外,是更長遠的人生路?!彼f。
寫最真摯的詩,做最勇敢的孩子
讓鄉(xiāng)村孩子擁有美好童年,實現(xiàn)起來并不容易。一籌莫展之際,李柏霖回想起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學生時期,她讀了大量文學作品,在閱讀的過程中受到了許多啟發(fā),也療愈了自我:“讀書的意義不只是增長學識、開闊眼界,更重要的是了解作者對于生命的思考,對苦難的理解和悲憫,還有對多樣性的接納和包容?!崩畎亓卣襾砹嗽S多兒童讀物,有童話、寓言,還有小說、散文,她要求每個學生每天至少保持半小時的閱讀,將學習的觸角延伸到大山之外的世界。有些低年級學生不喜歡看書,她就聲情并茂地講給學生聽,并恰到好處地留下懸念,鼓勵學生發(fā)揮想象,再去書中尋找答案。
只是閱讀,還不夠。要想走進孩子的內心深處,了解他們的成長需求,還需要讓他們學會表達。然而對那些習慣于把內心封閉起來的留守兒童而言,主動表達情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靈感出現(xiàn)在一節(jié)教授比喻手法的語文課上,有學生造了這樣一個句子:“棉花吐出了豐收?!彪m然答案不符合題目要求,但“吐”這個字讓整句話都充滿詩意,一下子鮮活起來。“那就寫詩吧!讓孩子們把自己的經(jīng)歷、感受、困擾和想象用童真和文學串聯(lián)起來。”李柏霖想。
一開始,學生們不理解什么是詩,李柏霖就帶他們廣泛閱讀、仿寫詩歌,但是過程中不免又落入“機械教學”的桎梏,許多學生為了交差,干脆默寫一首古詩交給她。詩歌是心靈的告白,教學生創(chuàng)作詩歌,根本在于幫助他們尋找真實、釋放自我。于是,李柏霖帶學生們走出課堂,在大自然中釋放天性、在日常生活中品人生百味,不斷激發(fā)學生的感受力。
第一次外出采風,或許孩子們感受到了山坡上零星散落的詩意,但還沒有學會如何用語言抓住它,李柏霖便鼓勵大家用眼看、用耳聽、用心感受,記錄下真實的人、事、物、景,不用擔心好壞與對錯,只需要表達出最真實的內心感受,可以是一首完整的作品,也可以只是一個想法、一句話。于是,朝霞與落日、叢林與云霧、泥土與花香、山谷與溪澗,都成為鮮活的素材——一場大雨過后,有學生寫下:“烏云吐出了銀色的雨,大地上躥出了五顏六色的花”;森林深處,有學生拿著木棍“比武”,旁邊的學生記錄下了這一幕:“森林的樹木總會掉下來一些樹枝,有的像劍,有的像槍,你可以選擇做一個劍客,還是做一名神槍手”……孩童們嬉鬧間的歡聲笑語被路過的飛鳥帶走,播撒到大山之外的遠方。
除了與自然對話,李柏霖還鼓勵學生與生活對話。相比城市孩子,鄉(xiāng)村孩子往往要承受更多、更劇烈的成長陣痛,那些說不出口的秘密和傷痕,藏在孩子們的詩歌中:
“小蝌蚪找媽媽,它問了很多人,終于在荷葉上找到了媽媽。但我想找媽媽,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p>
“眼淚在疼的時候能忍住,在累的時候能忍住,只有在爸爸媽媽要外出打工,向我揮手的時候,我忍不住?!?/p>
……
雖然鄉(xiāng)村孩子不善言辭,但內心情感很豐富,在他們柔軟的筆觸下,李柏霖逐漸走進了他們的世界:有的孩子在懵懂中艱難面對親人離世,有的孩子因生活窘迫而自卑敏感,還有的孩子因遠離父母而獨自哭泣……“他們是生活在世俗當中的人,他們身上的每一種經(jīng)歷都是人生的‘磨刀石。只有在喜怒哀樂中悅納自我,才能向陽而生,活出人生真味。”李柏霖說,讓孩子們寫詩,不是為了將他們培養(yǎng)成文學家、詩人,而是為了讓他們成為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
從孩子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李柏霖也能窺見他們真實的需求,從而更好地幫助和支持他們成長。有一次,她看到這樣一首詩:“有的人,表面上跟你是好朋友,其實背地里,無時無刻不在說你的壞話。”李柏霖猜測,寫詩的學生一定遭遇了同伴交往的挫折,這也引發(fā)了她對鄉(xiāng)村學校良性同伴關系構建的思考。為了解開學生的心結,她特意閱讀了《非暴力溝通》《女孩們的地下戰(zhàn)爭》等書籍,不僅私下里給這位學生做了心理輔導,還在班會課上專門針對人際交往和同伴關系展開討論,以期幫助更多有類似遭遇的學生。
在“無用之學”中看到鄉(xiāng)村教育的未來
“無用之學”的價值不完全在于其結果,而更多在于其過程。李柏霖認為,孩子們閱讀和寫作的過程,就是他們認識世界、思考生命、自我療愈的過程。
“大概,冬天是梅花的心上人吧。”初讀這句詩,李柏霖詫異于學生的浪漫表達,詢問她的創(chuàng)作靈感,卻意外得知這首詩背后的故事——學生的父母離婚后,母親遠走他鄉(xiāng),父親也有了新的伴侶。面對家庭變故,學生感到無助、慌張,寫下這首詩就是寄希望于父母能夠重修舊好。學生的遭遇讓李柏霖心生憐惜,她以自己的經(jīng)歷開導了學生,和她聊了許多關于愛情和親情的話題,學生心情低落時她就帶著學生一起讀書、寫詩,不斷充實內心。慢慢地,學生走出了生活的陰霾,恢復了往日活力?!拔覠o法改變他們目前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以及需要面對的苦難,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他們從文學中汲取生長的力量,轉變看待問題的方式?!崩畎亓叵M⒆觽冊谧哌M閱讀與寫作中,能夠與自己和解、與生活和解。
真情流露的創(chuàng)作讓鄉(xiāng)村孩子的內心變得更加豐盈。班里有一個學生,父母去世后,一直跟著奶奶生活。令李柏霖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孩,能將溫馨的畫面描繪得淋漓盡致:“在傍晚的黃昏下,我伸了伸懶腰趴在奶奶背上,黃昏學著我的樣子,也伸了伸懶腰趴在了山上?!狈催@首詩時,李柏霖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兒時自己和奶奶朝夕相處的美好時光,她由衷地在班里贊揚了學生的作品,或許是引發(fā)了學生們的情感共鳴,教室里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靦腆的女孩眼中迸發(fā)出了自信的光彩。
不知不覺間,李柏霖辦公室里的學生作品已經(jīng)堆積成山。這些作品更多是作為符號,一個象征著讓鄉(xiāng)村教育辦出特色、辦出質量的符號,讓人們看到了新時代嶄新的鄉(xiāng)村教育風貌。
鄉(xiāng)村教育改革的戰(zhàn)鼓已經(jīng)擂響多年,但對于鄉(xiāng)村孩子而言,城市化的趨勢和模式、過高的教育期待和評價標準,都是他們難以跨越的“學習障礙”,久而久之,便會令他們逐漸失去自信,也失去對未來的期待。如何讓鄉(xiāng)村教育改革真正促成鄉(xiāng)村學生的健康全面成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李柏霖的答案是:“回歸鄉(xiāng)土,腳踏實地?!?/p>
“在世界教育即將進入‘3.0時代的當下,我們有些鄉(xiāng)村教師甚至還沒弄明白‘2.0是怎么回事。城鄉(xiāng)教育的巨大鴻溝,不僅是鄉(xiāng)村學生面臨的困難,更是鄉(xiāng)村教師面臨的挑戰(zhàn)。只有教師先轉變觀念,真正接納并融入鄉(xiāng)村這片土地,學生才能找到自己的生長節(jié)奏?!痹诓粩嗟膭?chuàng)新實踐中,李柏霖構建起以“詩性教育”為教學改革支點的鄉(xiāng)村素質教育新模式。她在校內先后成立“校園詩社”“田野詩班”,指導學生創(chuàng)作了1600多首詩歌,編輯、整理了4本詩集。學生們看著自己的作品被發(fā)表,內心的激動和成就感無與倫比。
詩歌讓學科和教學版塊不再簡單割裂,依托豐富的鄉(xiāng)土資源,李柏霖探索出一條學科融合的實踐教育之路。她最近正準備開展“一粒米的成長”主題式學習,學生可以走進田間地頭,觀察作物的生長、體驗勞作的辛苦、暢談豐收的感想,自由地享受學習。在她的帶領下,越來越多的教師和學生參與進來,不斷探索綜合育人的新模式。
鄉(xiāng)村孩子能寫出什么樣的詩?寫詩能讓鄉(xiāng)村孩子得到什么?或許七年前的“語文教師”李柏霖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答案,然而今天,作為鄉(xiāng)村孩子的“人生導師”,她有足夠的底氣說:“鄉(xiāng)村孩子也能寫出動人的詩、治愈的詩,這些詩會成為他們寶貴的成長財富,讓他們擁有自由的靈魂,成為精神豐滿、內心安定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