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碩,1998年生于寧夏中寧,現(xiàn)居上海。
礦山
馬車裝滿石塊,從一座山,駛向另一座山。在土地枯黃的皮膚上,印下一道道深不可藏的皺紋。
沉默著的礦山,已千瘡百孔。風(fēng)吹過她嶙峋的肋骨,被切割出金屬般尖銳的震響。
一次堅硬而殘酷的分娩——
刀斧一次次劈砍,剜下她孕育了億萬斯年的血肉。一聲沉痛落地。從此他是他,不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他誕生于她古老的一次流血。
沸騰的海面,燃燒的天空,劇烈痙攣的地殼,她傷口處洶涌而出的滾燙的巖漿……
某些比故事更久遠(yuǎn)的故事,已無人再談起。
記憶衰老,歷史消亡。
他將抵達(dá)某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地方;
他將歷經(jīng)淬煉,承受命運無盡的重壓與錘擊;
他將被賦予第一個新的名字——“鐵”。
顛沛流離的夢里,一座巨大的山體。點點日光,穿過破碎靈魂的空隙,引燃了山下的熱烈生機。
銹
生著銹,也開著花。
這浩瀚大海的瑣碎角落,一切都不惹人注意,一切正在發(fā)生。
每個氣泡都是太陽,海床上正下著斑斕的雪。
當(dāng)一陣暗流涌來,那塊不知何時從行舟上墜落的鐵,已經(jīng)長成一株珊瑚,周身披上紅色和綠色的銹跡。
鮮艷。如某些令人惋惜的悲涼意象。
如礦洞般幽暗而沉寂,伴著億萬年的洋流詠唱,以及終日不絕于耳的親切安眠曲。
未經(jīng)淬煉的劍坯,鋃鐺墜入生活的海底,同時在寒流與暖陽中,被不斷滌蕩……
時光仁慈,緩慢到難以察覺,如靜止,或緩緩下墜。
當(dāng)觸碰到深不可測、似乎永遠(yuǎn)也無法抵達(dá)的海底,斜立在海底松軟的淤泥上的,是長滿銹花的劍。
被透明而溫?zé)岬暮K畷r刻裹挾著。
一如生活,如生活中庸常的一切。
凌晨時分。
一枚命運的棄子,隨著巨浪下翻覆的船只一起,被隨手丟出歲月與人物縱橫交織的棋盤之外。
爐
有人獨自懷抱古老的烈陽,欲以銹蝕的爐臺鍛出分明的黑白,卻又怖于不慎跌落傾覆,焚毀未卜之前路。
“看看那些折斷的軀干,他們都曾堅硬如你。不——遠(yuǎn)比你堅硬。被撈出之前,你已銹蝕太久。”
“白日墻角下永恒的暗淡,都曾在深夜如煙火般盛開?!?/p>
“過去發(fā)生的故事里,可能也藏著你的未來。”
“即便如此,你還是愿意被鍛造嗎,銹鐵?”
“如果你終將死去,愿你化作曠野間的一縷山風(fēng)?!?/p>
火焰燃起。
“我已太久沒有如此猛烈地燃燒過了,鐵。我心里的死灰,將為你再度燃成一片火海?!?/p>
烈火焚身。生命尖叫著旋即窒息。
重錘高高舉起,呼嘯而下,帶著萬鈞之力,野蠻地砸向每一根完整的骨頭;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他僵硬冰涼的身體,像無數(shù)禿鷲的利喙,肆無忌憚地啄食他身上每一寸腐肉……
周而復(fù)始。
金屬碰撞的轟鳴,是反復(fù)上演的鐵與火的重奏,是一次又一次生死的劫難。
體內(nèi)經(jīng)年累月沉積的雜質(zhì)——氣泡溶解在他的骨縫,蛀成綿密的精神的空洞;暗藏的鋒利刀片,早已深入骨髓,切斷思想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他只覺得自己變得輕盈,超脫了金屬的形骸,如一朵水母,飄飄欲仙;而一些東西,一些讓鐵成為鐵的東西,卻突然失去了,不動聲色。
此刻,隨著每一次錘擊和燒灼,寄生在他體內(nèi)的化合物,熔化、爆裂、哀鳴、咒罵。
沉默。他如同夢里那座破碎而沉默的礦山。
身體的錘打,靈魂的煉化。
堅硬的變得柔軟,柔軟的變得堅硬。
生死一線,他看到赤色的海洋和天空,看到巨大的山脈裂紋,看到自己再一次融化成了大地的滾燙鮮血。
純粹。熱烈。
身體愈加輕盈,慘淡的靈魂稀薄得近乎透明。
世界失重。他在突如其來的冰水中戰(zhàn)栗著,也許寒冷,也許疼痛,也許恐懼,也許興奮。
“恭喜你?!?/p>
“劍?!?/p>
沉默。
激烈燃燒過后,緩緩墜落的漫天灰燼,是屬于鋼鐵的一滴淚。
劍與鏡
從土石堆砌的祭壇,被供奉到木材雕刻的展臺。
透明玻璃內(nèi)外,隔著時空的鴻溝。
他們曾經(jīng)匍匐跪拜,祈求造物的仁慈;如今居高臨下,嘖嘖于光陰的偉力。
作為兵戈,他被卷進(jìn)無數(shù)紛爭,劍身上的扭曲紋路,來自不同朝代征伐的傷痕;而精雕細(xì)琢的劍柄與劍鞘,鑲滿富麗堂皇的寶石——
自詡來自于神靈的封賞,未嘗感恩于獻(xiàn)祭的牛羊。
狹小的展廳內(nèi),卻是大半個世界的歷史。
傳承至今的古老文字,記錄著重復(fù)了多少個世紀(jì)的雷同故事——關(guān)于毀滅,與被毀滅;關(guān)于掠奪,與下一次掠奪;關(guān)于守衛(wèi),與血淚的守衛(wèi);關(guān)于拯救,與看不到盡頭的拯救……
鑄劍者啊——最后那把劍的鑄成,究竟還需要多少生靈的鮮血來祭拜?那石破天驚的一次淬火,究竟還需要多少把折斷的劍坯!
……天地?zé)o言,人間寂靜。
只有那柄劍,被囚在光陰的縫隙里,發(fā)出細(xì)微的悲鳴。
天下無劍
——作為礦石,銹鐵,或是劍。
我尋問世上鑄劍的匠人,他們都鍛造過那柄劍,而他們卻說從未聽聞過那柄劍。
原來你未曾見過他,哪怕你曾親手握著那柄劍。
你不會去鍛造一柄不存在的劍,用以斬斷不存在的鎖鏈。
正如你不會記得,夢里曾有過一座不存在的山,無法移動,只是沉默地注視著你駛向遠(yuǎn)方。
正如你不會記得,夢里曾有過一片不存在的海,將你懷抱其中,沉溺于歲月的溫?zé)幔瑓s無意生命的銹蝕。
正如你不會記得,夢里曾有過一鼎不存在的爐,你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用烈焰燒灼掉周身沾染的厚重雜質(zhì)。
廟堂。戰(zhàn)場。鄉(xiāng)野。江湖。
王侯。將卒。村夫。俠客。
那柄劍同時存在于任何時間的任何地點,卻從未存在于任何人手中。
而那場亙古久遠(yuǎn),沒有殺伐和硝煙的戰(zhàn)爭,一直持續(xù)至今。
——為生存,為生存以外燃燒的一切。
成為一塊永恒的銹鐵,或是一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