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蘭芳音”策展紀實與思考"/>
裘陵維
2022 年4 月20 日,一個普通的日子。十年前的這一天,我捧著一束美麗的紫色鳶尾花,為一位有著名人光環(huán),卻低調隨和的長者送去生日祝福,她就是著名語言學家、音樂家、學者趙元任博士和楊步偉醫(yī)生的長女趙如蘭教授。2013年末,趙如蘭離開了我們。十年后的今天,我非常高興能在她的百歲誕辰之日,再次送上一份禮物,一份親朋好友、學生同事的思念與愛戴。
2019 年初,我剛剛完成了《橋上的風景——梁雷的音樂和人生》①裘陵維:《橋上的風景——梁雷的音樂和人生》,載于洛秦:《百川匯流的聲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敘事》(附DVD),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20 年版。一文。記得梁雷曾問我:“你的下一個計劃是什么?”雖然待做之事永無止境,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說:“2022 年是趙如蘭教授的百年誕辰。她榮休后給哈佛音樂圖書館捐贈了相當數(shù)量的書籍樂譜以及音像資料,我打算以此為題策劃一個紀念展覽?!币驗榱私饬豪着c趙如蘭的特殊師生情誼,所以一直記得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的熱烈回應。本以為這件事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但最后的工作量出乎我們的想象,整個過程充滿了挑戰(zhàn)與機遇,遂以此為記。
圖1 卞趙如蘭照(哈佛大學拉德克里夫學院檔案館提供)
圖2 1986 年,趙如蘭與沈津在趙家(卞學鐄攝)
圖3 2021 年9 月,策展活動啟動伊始,策展人裘陵維(右下)、Peter Laurence(左上)與榮鴻曾(左下)、梁雷(右上)以zoom 會議形式商討展覽的相關事宜(梁雷提供)
圖4 1945 年,趙元任和楊步偉銀婚紀念照。前排左起:趙小中、楊步偉、趙元任、趙來思,后排左起:黃培云、趙新那、趙如蘭、卞學鐄(香港中文大學“卞趙如蘭特藏”提供)
圖5 1965 年6 月15 日,趙如蘭參加哈佛大學拉德克里夫學院的畢業(yè)典禮(David Hunsberger 攝)
圖6 1940 年代,趙如蘭和她的中文學生(香港中文大學“卞趙如蘭特藏”提供)
圖7 左上:卞氏夫婦與友人,背景為全套《四部叢刊》;右上:趙家客廳;左下:“劍橋新語”沙龍聚會,葉嘉瑩主講;右下:趙氏三姐妹演唱父親的歌曲 (溫秋菊攝)
圖8 展柜中有關矮靈祭的陳列(裘陵維攝)
圖9 1974 年首爾,祭孔儀式后趙如蘭與韓國音樂家李惠求合影 (Robert Provine 攝)
圖10 1974 年,趙如蘭在韓國首爾成均館大成殿前的廣場上錄制祭孔儀式(Jean Provine 攝)
圖12 1974 年,鄭有珍在哈佛大學潘恩音樂廳演繹盤索里《春香傳》(榮鴻曾攝)
圖13 曾在趙如蘭家客廳懸掛了五十多年的琴人圖(榮鴻曾提供)
圖14 趙如蘭在客廳里彈古琴(溫秋菊攝)
圖15 1977 年,趙如蘭拍攝的美國民族音樂學先驅西格 (Charles Seeger) 像(裘陵維提供)
圖16 “如蘭芳音”的墻面設計(裘陵維攝)
圖17 展柜之四——趙如蘭的生平、學習和工作。中間為趙如蘭曾經(jīng)使用的同款攝像機(裘陵維攝)
圖18 展柜之二、三——音樂與儀式,音樂與敘事。右邊展柜中的藍色扇形錄像帶就是盤索里《春香傳》(裘陵維攝)
圖19 展柜之五——趙如蘭與古琴(裘陵維攝)
圖20 展柜之一 ——戲曲音樂及其他(裘陵維攝)
2010 年,我應時任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館長、民族音樂學家丹尼爾森(Virginia Danielson)的請求,整理一箱在音樂圖書館倉庫中存放了近二十年的捐贈。由于主要捐贈是東亞語言文字的圖書,之前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這些書籍的內容和重要性,進一步處理也就擱置了下來。這些書籍包括有古琴譜、中文戲曲相關樂譜、韓語伽倻琴譜、日語韓語著作等,經(jīng)過仔細盤點,我?guī)е鴰妆竟徘僮V拜訪了哈佛燕京圖書館古籍善本資深館員、版本學家沈津先生,很快便驚喜地獲知,這些捐贈中除了難得的幾種古琴曲集之外,還有一部明末萬歷三十七年(1609 年)的古琴著作——《琴譜合璧》。后來得知,這部著作目前已知世上僅存17 部。此外,1699 年(元祿十二年)在日本出版的《事林廣記》、1930 年代中國出版的工尺譜《梅蘭芳歌曲譜》等也是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這些文獻的捐贈者正是哈佛大學音樂系的榮休教授趙如蘭。不久,我又被要求辨別一些音像資料,包括韓語盤索里《春香傳》《興甫歌》,韓國祭孔典禮實況、南印度舞蹈、中國京劇等一系列私人攝像設備錄制的世界民族音樂舞蹈,這些也來自于趙如蘭教授。這是我第一次在哈佛音樂系這個以西方古典音樂為主的學術環(huán)境下看到自己熟悉的文字和內容,心里一陣激動。
1992 年,民族音樂學家趙如蘭教授榮休,她將一些與音樂教學相關的有價值的文獻資料贈送給了哈佛音樂圖書館,其中包括相當數(shù)量的音像資料。這些音像資料多數(shù)錄制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飛速發(fā)展,這些當時先進的手段和方式已經(jīng)被時代所淘汰,甚至無法正常播放聆聽,于是,系統(tǒng)整理、納入圖書館的館藏目錄就被暫時擱置了。2006 年起,趙如蘭將其畢生所藏陸續(xù)捐贈給了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但這些早期的捐贈卻留在了她學習工作了一輩子的哈佛大學。近幾年,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對這部分捐贈的關心,我們決定重新整理這部分捐贈,使它們能夠為更多的學人所知,以豐富相關學科的研究。于是,辦一個展覽是對這些資料的一次整體性的審視,也是一個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捷徑。通過這項工作,也許不僅能夠系統(tǒng)地組織管理這些文獻資料,更可以使它們在今后的教學科研活動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展覽的計劃于四年前開始醞釀,準備于2022 年4 月趙如蘭的生日開展,并以此作為趙如蘭百年誕辰的賀禮。但2020 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所有的工作計劃。哈佛大學堅持了18 個月的線上教學和工作,直到2021—2022 學年開始,策展工作才得以正式啟動。
當我們終于可以正常地回到圖書館上班時,還不清楚手中到底有多少音像資料,特別是它們到底是什么,此時離展覽預計的開幕日期已經(jīng)沒有幾個月的時間了。策展開始后,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對趙如蘭所知甚少,所有的資料也是支離破碎,沒有相應的邏輯關聯(lián)。雖然我與趙如蘭在她九十歲時相識并相談甚歡,但有限的交往和年事已高的她并沒有為我們之間增添太多友情之外的經(jīng)歷,了解趙如蘭的生平以及捐贈的背景成了當務之急。根據(jù)合同,2006 年起,趙如蘭的所有收藏,包括照片、文件、信函、書籍、音像資料、樂譜等,甚至樂器,都陸續(xù)送往了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經(jīng)過幾年的整理和編目,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于2019 年就主辦了一個相關的展覽,并建立了“卞趙如蘭特藏”。2016 年,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了由趙如蘭的主要學生、朋友榮鴻曾、吳淼鑫編的《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以下簡稱《溫厚的笑容》)文集,書中引用了多方的著述,包括趙如蘭的家人,以及榮鴻曾、林萃青、余少華、梁雷、吳淼鑫、溫秋菊等人的回憶,還有大量珍貴的照片,向公眾介紹了一個立體的趙如蘭形象。另外,介于趙如蘭教授在民族音樂學領域的貢獻和其出身家庭的特殊背景,各種相關文章、書籍很多,如何突出趙如蘭的特點和貢獻,避免重復,成為我們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如何在這么多的形式和內容中辦出自己的特色,展示與哈佛、與音樂圖書館的特殊關系方面,成為了我們工作的重點。
相較于2010 年的初次發(fā)現(xiàn),十余年過去了。我們找到了當年的捐贈記錄,檢視了所有捐贈內容。圖書館一直珍藏著一份當年捐贈時附上的音像資料清單,其中用不同的色彩標出了不同質量、不同規(guī)格、不同處理階段的資料狀態(tài)。由于捐贈發(fā)生于三十年前,圖書館人員幾經(jīng)變遷,捐贈物品有的處理了,有的沒有處理,有的在做保護,有的已經(jīng)上架,不同的媒介處理方式、地點也不同,因此,所有的捐贈并不在一處。另外,錄音錄像帶的年代久遠,目前一般的設備無法播放,而我們必須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們開始了新的一輪“偵查”活動。一方面,我們聯(lián)系了至今仍然為部分舊磁帶進行重新解讀復制的音像公司,請他們還原這些當年的場景,結果令人興奮。另一方面,我們請求哈佛大學音像資料保護中心,對一些他們可以讀取的信息進行電子化處理。這些工作完成后,我們終于第一次對這些捐贈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
除了完成日常工作,我們每周還要花至少兩到三個小時觀看、聆聽部分在二十世紀已經(jīng)轉錄過一次的錄像帶和卡帶。比如盤索里系列、矮靈祭錄音,以及一些民族音樂課堂表演錄像等。閱讀與捐贈相關的檔案文獻,進一步了解趙如蘭的生平和學術成就,同時和她當年的學生建立了聯(lián)系,在他們的幫助之下開始了一個一個獨立專題考察,并在他們的推薦下,選擇了一幅趙如蘭的肖像照,這張照片也將在圖書館永久留存。
與此同時,我們也向趙如蘭的親朋好友征集相關的內容和照片,和他們在網(wǎng)上交流展覽的內容和形式等,所有的征求都得到了異常積極的響應。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榮鴻曾、中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系教授溫秋菊、密歇根大學音樂學院教授林萃青、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音樂學院教授梁雷,以及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卞趙如蘭特藏”等,他們或撰文或提供照片和其他信息,對我們的策展工作有求必應,我們也由此深深感受到了趙如蘭在大家心中的分量。
從《溫厚的笑容》一書中,我們看到了擺脫了“趙元任”名人光環(huán)的趙如蘭。這里的趙如蘭不僅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學者教授,也是一位賢惠的妻子和慈祥的母親,更是一位溫厚善良、慷慨睿智的普通女性。書中的點點滴滴成就了我們展覽的最大一個板塊——趙如蘭的精彩人生片段。在這個部分,我們選擇了幾組有代表性的照片:
眾所周知,趙如蘭是著名語言學家、音樂家、學者趙元任和楊步偉的女兒,早年受家庭熏陶,接受了不同于普通家庭的教育和影響。父親趙元任作為中國第二批庚子賠款赴美留學生,在美國接受了科學和藝術的教育,和他同時赴美的還有他們家的終身好友胡適。母親楊步偉早年留日學醫(yī),是中國第一代西醫(yī),曾于民國初年在中國創(chuàng)辦了第一所私人西醫(yī)院。趙如蘭于父親在哈佛讀博時出生,因母親曾名“蘭仙”,以及在女兒出生時的病房里看到一束紫色的鳶尾花(Iris),酷似蘭花,所以取名如蘭,Iris 也就成了她的英文名字。
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必然有著與普通家庭不同的生活和學習經(jīng)歷。趙如蘭一生輾轉,在麻省劍橋市出生后不久便隨父母遷徙,學會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法語。三歲回到中國大陸,先后在北京、上海、南京、長沙、昆明等地居住學習,親身經(jīng)歷了西南聯(lián)大的遷移,直到十七歲才再次回到美東。這期間和不少名人學者有過交集,如胡適、徐志摩,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Béla Bartók)等,這也使得她比別人有著相對較高的人生起點。而父親從未間斷的音樂創(chuàng)作以及家庭音樂活動,更是為趙如蘭走上音樂研究之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也正是因此,在一般人眼中,趙如蘭似乎一直以趙元任女兒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因為趙元任的光環(huán)實在是非常耀眼。作為名人的女兒,退休后的趙如蘭也沒有繼續(xù)自己的專業(yè)研究,而是承擔了整理編輯父母文獻的主要責任,先后編輯了《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②趙如蘭編:《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1987 年版。以及《趙元任全集》③趙元任:《趙元任全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年版。,為父親的成就與經(jīng)歷做了系統(tǒng)的歸納和總結。由此可見,她始終景仰父親的成就,也十分清楚作為長女的她有這個條件、也有義務,將父親的學術成就總結出來,把為更多的學者提供科研方便視為自己的責任。
父親趙元任早年學習數(shù)學、物理和音樂,后又從事語言學的研究,母親楊步偉是學醫(yī)出身。趙氏有四姐妹,除大姐如蘭外,其余均從事與科學相關的工作,甚至包括她們的家庭成員。在趙如蘭的《素描式的自傳》中,她是這么說的:“我當時雖然長年浸淫于音樂,但一直認定以后將從事數(shù)學或某些科學的專業(yè)。雖然我父母沒有明示,但我總覺得這是他們對我的愿望。我二妹主攻化學;三妹來思得了數(shù)學學士和碩士,雖然后來專門寫小說;幺妹小中學士和碩士以及后來的工作都和天文物理有關?!雹苴w如蘭:《素描式的自傳》,載于榮鴻曾、吳淼鑫編:《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6 年版,第22 頁。其實,就連趙如蘭的丈夫卞學鐄也是麻省理工學院航空航天工程學系的教授。而她自己,最初也是打算和父親一樣學習數(shù)學的。后來由于和父親再次回到哈佛,在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中,當她選修了幾門音樂課程,例如戴維森(Archibald Thompson Davison)的聲樂作曲課,麥瑞特(Tillman Merritt)的調式對位法和20 世紀作曲家總論等課程后,她的研究興趣發(fā)生了改變,逐漸向人文科學、中國音樂方面靠攏,最后確立了自己的博士研究課題為宋代音樂史料研究??吹竭@些熟悉的音樂教授的名字,我們倍感親切,因為現(xiàn)在音樂圖書館就有著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的場所。理工科的背景始終影響著趙如蘭的工作習慣、思維方式和決策,她時刻保持著對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的興趣,愿意隨時嘗試使用新型設備、前沿技術。哪怕是作為一個人文學科的教授,她也從不缺乏科學的方法論和世界觀。如何利用現(xiàn)代科技為課堂服務,如何科學地客觀地分析各種社會現(xiàn)象,以科學的方法論進行人文科學研究一直是她努力追求的目標。
1960 年,在東亞系楊聯(lián)陞教授和音樂系沃德(John Ward)教授指導下,趙如蘭憑《宋代音樂史料》一文獲得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這個課題是在當時海外文獻資料有限、中國大陸的學術資源無法獲得的情況下完成的,所遇困難可想而知。之后不久,以此為基礎的專著《宋代音樂文獻及其詮釋》出版(1967)⑤Rulan Chao Pian, Sonq Dynasty Musical Source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并于1968年獲得美國音樂學會的最高獎金科爾蒂(Otto Kinkeldey)獎。鑒于這個獎的影響力,宋代音樂在西方為更多的人所了解,并為西方宋樂研究掀起了一個小高潮。趙如蘭一直試圖從音樂學的角度來闡釋中國音樂,而不是純歷史的。她將宋樂作為一個音樂現(xiàn)象,從理論、歷史、實踐、技法、創(chuàng)作、評論等角度,對宋代音樂做了全面解讀。這部著作也一直是西方宋樂研究的主要參考資料。由于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不同,和中國的宋樂研究有著方法論上的不同。至此,筆者也很高興地獲知,2023 年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將出版這部著作的中英文雙語版,由宋樂研究專家于韻菲翻譯。
趙如蘭的中文教學起步于1940 年代。1943年,父親趙元任時任哈佛美國陸軍中文培訓班的主持人,她則作為助教開始了她的中文教學生涯,從此,她的中文學生遍及海外各地,其中不乏一些著名的西方漢學家,如牟復禮(Frederic Mote)、柯潤璞(James Crump)、傅高義(Ezra Vogel)、林培瑞(Perry Link)等。在哈佛東亞系一直盛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一次漢學家聚集的學術研討會上,當一個人走進來時,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起立,向來人鼓掌致敬,其中不乏學界名流,而這位倍受尊敬的人就是趙如蘭! 1960 年獲得博士學位后,她一直承擔音樂、東亞兩系的教學,直到退休。有關這一段經(jīng)歷,我們也從香港中文大學獲得了相關的照片和講義復印件。那時的文字輸入是打字機時代,在海外一般沒有中文打字的條件,對于中文這樣一個無法用羅馬文字替代的文字來說,更多的還是手寫,于是這些講義上也留下了趙如蘭當年的筆跡。除了中文教學外,她還與父親一起,創(chuàng)辦了中國演唱文藝研究會,至今,這個學會的會刊《中國演唱文藝》《中國演唱文藝學會會刊》(Chinoperl)一直沒有中斷發(fā)行。另外,她還是中國音樂研究會(Association for Chinese Music Research)的創(chuàng)始人。
從小接受科學教育的趙如蘭對事物有著與眾不同的敏銳觀察和理解力,思想解放,沒有條條框框,這在當時以西方古典音樂研究為主體的西方音樂研究領域尤其難得。她是哈佛口傳文學、說唱藝術、京劇的音樂結構、古琴音樂、音樂與敘事、音樂與儀式等課程的首創(chuàng)人。1974 年,趙如蘭獲聘東亞語言與音樂系終身教授,成為哈佛文理學院為數(shù)不多的女教授,更是第一位華裔女教授。由于這樣的一些創(chuàng)新課程,基本上沒有現(xiàn)成的資料和大綱,于是她便親自采錄與課程有關的音像資料,甚至身臨其境,親身體會,使課堂生動有趣。1976 年,她與先生一起以舍監(jiān)的身份進駐哈佛大學南舍院(South House,現(xiàn)為Cabot House),一住就是三年。這也是哈佛歷史上第一對非白人夫婦的舍監(jiān)。2014 年3 月,卞氏夫婦的紀念會便是在這里舉行的。作為中國人,她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極力推廣中國文化。1984—1985 年親赴甘肅蓮花山,參加“花兒會”,聆聽了花兒王朱仲祿等人的演唱,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提名表上,哈佛大學音樂系教授趙如蘭的名字被特別提到,這無疑為“花兒”進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提供了很強的助力。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網(wǎng)站上,有一段關于中國西北“花兒”申遺的影片,真實記錄了“花兒會”的現(xiàn)場,其中就有趙如蘭的鏡頭。⑥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網(wǎng)站https://ich.unesco.org/en/RL/huaer-00211。
趙如蘭待人和藹可親,謙和大方,和她交往過的朋友無論長幼,都會被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她家常年有留學生、訪問學者居住,短則幾個月,長則數(shù)年。她不僅為這些停留在她家的學生、朋友提供食宿,為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更與他們一起共同探討學術問題,創(chuàng)辦學術沙龍,與年輕人交換人生哲理。
展覽在這個部分引用了以下兩段話:
在劍橋學習期間,我常到恩師家,參加她的美食和文化饗宴。宴會開始前,我會一邊幫她切菜準備食品,一邊觀看她的烹飪手藝,聽她談論調理美食和學問之道——兩者都是不能馬虎,需要精心制作的。跟眾多的廚藝大師一樣,恩師是經(jīng)常提到她自己的導師,描述楊聯(lián)陞和John Ward(約翰·沃德)等教授是如何教她的。一次又一次,她要我好好地學習Ward(沃德)教授所倡議的音樂學。
恩師不斷地指導我在劍橋的學習。我清楚記得有一次我跟她抱怨說必修課的西方音樂古樂譜研討班與我的中國音樂學習沒關,是多余的。她語重心長地開導我說:對一個中國音樂學生來說,選修研討班的意義不在把握西方音樂古代樂譜的解讀方法,而在學習探討已經(jīng)失聲的古樂的理論。
——林萃青
在趙老師、卞先生家住,不僅僅是每天吃飽了肚子,而是在精神上給了我人文教養(yǎng)的滋潤。自我21 歲至29 歲之間思想變化逐漸發(fā)展成型的關鍵時期,趙老師用她的自然、率真、樸實與天真,重新塑造了我這個微小生命主體??梢哉f,她對我的影響不次于我的親身父母對我的影響。
——梁雷
1983 年起,她與好朋友陸惠風一起創(chuàng)辦了“劍橋新語”沙龍,每月最后一個周五在兩家輪流舉辦,每次都是在“一碗粥”的余興中結束。在趙家是紅(豆)粥,在陸家是白(米)粥,不少名人學者、大咖都和普通朋友一樣,或沙發(fā),或地毯,隨意落座。演講的沒有條條框框的限制,聆聽的也沒有參與的門檻,大家濟濟一堂,有辯論、有附和,最后都能在紅白粥中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后期,這個聚會主要在趙家舉行,因此,趙家實際上成了在劍橋的中國人每月向往的去處。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曾在波士頓、劍橋一帶訪學的中國學者,很多都去過她家,也都記得“劍橋新語”的一幕幕。
詩人陸惠風曾在趙如蘭八十歲時為她賦詩一首:
十八如蘭的年華
你的家是大家的家 / 墻壁上有詩有畫 /
桌子上有餅有茶 / 沙發(fā)里的客人好談話 /
常辜負院子里的月和花 /
你的家是大家的家 /
這家里的事 / 有點像神話 / 這才叫大家 /
是寬廣的心靈 /
容得下許多人吵架 /
我的話左沖右突 / 他的論飛揚上下 /
有時候連笑帶罵 / 來不及喝粥吃茶 /
這時候學鐄雄辯的沉默里 / 常有你精彩的插話 /
都像是無舵的船 / 總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 /
許我在你長春的微笑里 / 掬一杯消失中的舊式的溫厚 /
感謝你,百季如春的友情 / 祝賀你,十八如蘭的年華。⑦榮鴻曾:《我的恩師和知音:趙如蘭教授》,載于榮鴻曾、吳淼鑫編:《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第135—136 頁。
2002 年4 月19 日
在組織以上內容時,我們查閱了與趙如蘭個人與家庭的各種資料文獻,甚至在展柜中陳列了她母親楊步偉的《雜記趙家》,以說明“如蘭”一名的由來。我們也聯(lián)絡了香港中文大學,請他們提供了相關的圖片信息。同時,我們采訪了諸多曾與趙如蘭相處過的學生、朋友們,收集各種與趙如蘭相關的文獻照片。當把這一切放到一起時,我們終于可以向大家推出一個擺脫了名人光環(huán)的哈佛女教授,一位杰出的學者,一位溫厚的長者和一位傳奇的美國華裔女性。
在這一板塊,我們還展出了作為中文老師的趙如蘭制作的中文練習題、與音樂系同仁以及學生的合影、退休時音樂系為她編輯的專輯Themes and Variations: Writings on Music in Honor of Rulan Chao Pian(主題與變奏:卞趙如蘭榮休文集)、捐贈清單等。為了能夠使參觀者有深入其境的感覺,我們特別購置的與她當年(1970年代)四處采錄音像資料同款的錄像機,與她當年拍攝的照片放在一起,有一種時空倒轉、身臨其境的感覺。
此外,我們基于趙如蘭的捐贈種類和內容,沿著她的人生足跡,相繼創(chuàng)立了以下幾個板塊:
自1960 年完成有關宋代音樂的博士論文,1967 年出版了《宋代音樂文獻及其詮釋》后,鑒于當時的條件和環(huán)境,趙如蘭沒有繼續(xù)她的宋樂研究?!爱斆绹魳肥穼W界贊譽《詮釋》的同時,西方音樂學界的目光卻變得更為眷顧歐美的古典藝術音樂。他們將非西方音樂的研究推入到新興的學科民族音樂學當中。該學科的研究重點是關注現(xiàn)存的地區(qū)性的民間音樂。一般研究亞洲音樂的西方學者不會到古籍圖書館和研究室翻閱古代音樂的樂譜和記載,但他們會馬不停蹄地趕到音樂的源生地,根據(jù)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標準向當?shù)氐囊魳纺苁謱W習、記錄并分析音樂文化活動和表演。趙教授也從事這樣的田野考察。……從那時起,趙教授就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經(jīng)歷來關注宋代音樂。”⑧林萃青:《中國音樂學的一面鏡子:讀趙如蘭〈宋代音樂資料及其詮釋〉》,載于榮鴻曾、吳淼鑫編:《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第98 頁。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趙如蘭開始了新的研究——中國戲曲和東亞音樂。她親赴日本研習雅樂、去中國臺灣學習京劇和京韻大鼓、去韓國采錄禮儀音樂、在印尼演奏佳美蘭……期間寫出了《西皮流水板唱腔和曲詞的互配》(1972)、《中國通俗娛樂中文字的處理》(1974)、《1964 年夏天在臺灣的田野工作報告》(1974)、《板腔在京劇中的結構形式》(1975)、《京韻大鼓子期聽琴》(1976)、《京劇〈打漁殺家〉中的節(jié)奏肌理》(1979)、《京戲中韻律(節(jié)拍)之功能》(1980)等重量級論文。我們展出了一系列她所捐贈的與這方面研究相關的書籍、樂譜和音像資料,包括1930 年代梅蘭芳赴美演出后出版的工尺譜的《梅蘭芳歌曲譜》、日本《催馬樂譜》、韓語版伽倻琴譜、現(xiàn)代京劇《海港》總譜,以及豫劇《花木蘭》、京劇唱片,歌仔戲、粵劇、昆曲的錄音等等,由此可見她的研究涉獵很廣。雖然京劇是她的主要研究,但她從不拒絕其它有興趣的課題,她是將這些都視為一個整體來研究的。
在這一部分,我們展示了趙如蘭的兩大類型的儀式音樂捐贈,主要的載體是音像。其一為中國臺灣賽夏族的矮靈祭錄音實況,其二為1970 年代韓國成均館的祭孔大典錄像。
在我們接受的音像資料的捐贈中,有一整套(18 盤)的錄音磁帶(Scotch 12 寸),命名為Dwarf Ceremony(矮靈祭)。我們知道趙如蘭曾赴中國臺灣采錄過相關活動,但對詳情所知甚少,通過研讀香港中文大學“卞趙如蘭特藏”的相關文件,我們得知,我們手上的錄音是1966 年趙如蘭委托他人替自己做的一次完整的錄音采訪,其中的故事曲折動人。
1964 年,趙如蘭赴中國臺灣采錄京劇和京韻大鼓,聽說了臺灣新竹、苗栗一帶有個少數(shù)民族——賽夏族一直保持著傳統(tǒng)的祭祀活動,這個活動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祭祀活動,很神秘也很吸引人,于是她進了山,想進行實地采風。后來得知,矮靈祭每兩年舉行一次小祭,每十年舉行一次大祭?;顒觾H于秋收后農(nóng)歷十月中旬月圓前后舉行,祭歌的演唱也有嚴格的限制,平時不能隨意唱,大多數(shù)只能在祭典開始前一個月左右排練時才能演唱。由于來的時機不巧,她只采錄到了一些零星的片段,這些資料現(xiàn)存于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
回到美國后,趙如蘭就計劃著兩年后(1966年,是大祭年)重返中國臺灣,并申請籌集了相應的經(jīng)費購買設備,但最后因時間沖突,不能成行。她便設法托臺灣的朋友幫忙采錄,最后通過臺灣大學的陳奇祿先生找到了考古人類學系的嚴棉女士替她完成采錄工作。
矮靈祭的舉辦分為兩個地點,一個是位于北部新竹縣五峰鄉(xiāng)的大隘祭場,一個是位于南部苗栗縣南莊鄉(xiāng)的向天湖祭場。1966 年11 月22 日,嚴棉帶著攝錄設備進入了苗栗縣南莊鄉(xiāng)向天湖祭場,住在一位鄉(xiāng)民家中。由于是祭祀活動,族里有嚴格規(guī)定,有很多禁忌。比如祭祀應由朱姓家族主持,并于其余家族先行入場;外人不得隨意進出等。賽夏族朱姓是賜姓,被認為是最高貴的姓氏,嚴棉想方設法托人將錄音設備帶入才錄得現(xiàn)場第一手資料,但現(xiàn)場條件有限,加上祭祀活動范圍較大,還是沒能錄得完整的過程,有些還是她后來花錢請人演唱悄悄錄制的。為了能夠客觀真實地表述這個板塊,我們從香港中文大學拿到了嚴棉在完成了采訪錄音后寫給趙如蘭的信的影印件,“廿五日下午六時,祭歌又開始。因天氣極壞,又風又雨。我們提了錄音機跟著他們邊走邊錄(他們邊舞邊唱,舞隊是由眾人手拉手成圓形,每唱一歌,必由一人先唱一句后,眾人才隨著唱下去)??赡苡捎谟晏笾?,那個UHER 錄音機突然發(fā)生故障,我們只好拿另一部Philip(飛利浦)手提錄音機應急,因這是為防萬一而準備的,故不至于耽誤工作。這晚所唱皆為相同之兩首歌之重復,為了保護錄音機起見我們只錄兩卷”“但由于廿七日零時起,祭儀進入狂歡階段,參加唱跳的人驟增,甚至于平地來參觀的群眾也加入了隊伍,于是那原不算大的祭靈場擠得人山人海,舞步也由行路似的慢舞變?yōu)榍昂蠼峙艿目煳?,于是我們的錄音工作受到相當大的影響,祭歌也由較悲愁的曲調轉入較愉快的調子我們再也無法提著跟他們走,因為我們起先硬擠在人群中錄,結果被群眾罵,錄音帶都掉到地上被踩得一塌糊涂,不得以,我們只好轉移陣地改到隊伍的最外圈的外邊錄。由于他們真正能唱祭歌的人為數(shù)很少,而都是排在最前面最里圈。圈子正中間雖是錄音最好的地方,但他們堅持那里是矮靈的圣地,不準我們站在那兒,所以我們只好擠到外頭,這么一來錄音效果就差多了,四周的雜聲比歌聲響亮,為此,我們覺得非常遺憾不能為您們錄得更好的音樂。祭儀于廿九日晨結束……”⑨1966 年12 月,嚴棉致信趙如蘭,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卞趙如蘭特藏”提供。僅僅通過這些描述,我們便能感受到采錄的不易,其實真正的錄音過程遠比這復雜,于是手上的磁帶也變得沉甸甸的。
時過境遷,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個在傳統(tǒng)上祭祀矮靈的祭典,在更大的層面上,已經(jīng)演變?yōu)橘愊淖寮易鍒F聚的日子,甚至可以允許觀光客前往,想必原汁原味的儀式和儀式音樂也變得越來越稀罕。在如今傳統(tǒng)藝術被過度包裝的時代,這些半個世紀前的第一手資料也成為了今日不多見的原生態(tài)音樂。
在選擇展品期間,我們聆聽了一些矮靈祭的錄音,發(fā)現(xiàn)有一些是室內錄音,聲音清晰明亮,時不時還能聽到周圍環(huán)境中傳來的雞犬之聲,想必這正是嚴棉冒著對矮靈不敬的風險,花錢雇人唱的。由此可見這套資料彌足珍貴。這套資料在趙如蘭后來開設的音樂與儀式課程中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祭孔儀式是在東亞中國文化圈中很重要的儀式活動,音樂在祭祀活動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1974 年9 月,趙如蘭應邀赴韓國講學,她當時的學生榮鴻曾也與她同行。趙如蘭在韓國的首爾大學進行了講座,同時造訪了韓國國立國樂院和恩華女子大學,結識了在當時頗有影響的韓國音樂家,如音樂史學家李惠求、盤索里演唱者金素姬等等。她對韓國的祭孔儀式非常感興趣,很希望能把這個運用于她的新課程“音樂與儀式”中。在當時,中國正處于封閉狀態(tài),韓國成均館祭孔恐怕是當時唯一能夠找到的按照標準程序進行祭孔的活動。因此,參與并錄制成均館的祭孔典禮也成了她此行的重要目的。
1974 年9 月23 日,趙如蘭在李惠求的陪同下,出席了整個的祭孔儀式,并親自扛著錄像機記錄了整個過程。這段錄像圖像清晰、聲音干凈,祭孔場面、流程、音樂表演等都非常經(jīng)典與罕見。這段錄像有著鮮明的時代和地域特征,不僅對儀式音樂的研究者,對歷史學、民俗學的研究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在審看這些錄像的同時,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小段從未有人提到過的錄像。在首爾期間,趙如蘭和榮鴻曾暫住在她的學生普羅文(Robert Provine),一位研究韓國古代國祭禮樂的學者家中。除了完成祭孔典禮的錄制以外,趙如蘭還在普羅文狹小公寓內錄制了一堂韓國的長鼓課。在錄像中,我們看到了長鼓老師與學生,同時意外地看到了榮鴻曾出現(xiàn)在鏡頭中,并向著鏡頭方向走來。至此,我們終于釋然,了解了這張趙如蘭拍攝錄像的照片的來龍去脈。從這張照片中可以看出,因為空間狹小,無法在室內拍攝,趙如蘭坐在陽臺的地上,背靠著一張席子,手執(zhí)索尼 AVC-3400 攝像機,鏡頭架在一根繩子上,全神貫注地拍攝著……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正是在趙如蘭的鏡頭中出現(xiàn)的榮鴻曾!展覽展出后,普羅文夫婦前來看展,他們也回憶起了這一幕幕,穿越時光,彷佛回到了當年。
當年哈佛音樂系很保守,課程幾十年不變,研究也主要以西方古典音樂為主。1970 年代,哈佛大學新增設了本科通識教育,為了滿足這個需要,趙如蘭和她的博士導師兼同事沃德合作,共同開設了兩門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課程:“音樂與儀式”“音樂與敘事”。兩門課為一年的課程,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但又是獨立的,可以單選。課程于1973—1974 學年開始,選課人數(shù)大約百人。由于人數(shù)過多,最后不得不將課堂設在了音樂廳。這兩門課早于哈佛大學民族音樂學項目的建立,是前期朝著這個方向邁出的重要一步。這兩門課配套開設了五年,“音樂與儀式”更是開設了近十年。
為了能更好地教授這些課程,給予學生們清晰的概念和她的理解,趙如蘭親自錄制了大量的田野視頻用于課堂教學,甚至以學生的身份參與相關的培訓課程。這些視頻還包括錄制于哈佛廣場的民間舞蹈,錄制于哈佛紀念教堂(Memorial Church)的基督教禮拜,錄制于周圍高校的音樂家表演等。當年的攝錄設備比較笨重,一人幾乎無法順利完成,所以她總是和他的學生們一起出動,一人扛著機器,一人拎著錄音箱和電池,曾經(jīng)有人戲稱此為劍橋一景,由此可見她對這種教學形式的重視,這也使她成為了首批將實況錄音錄像適用于教學的人之一。榮休后,這一部分音像資料也被送到了音樂圖書館。
錄像拍攝制作的過程令人難忘,趙如蘭當時的助教榮鴻曾回憶道:
“音樂與儀式”課程分6 節(jié),每節(jié)介紹一種儀式,包括美國基督教的禮拜,在美國的印度教支派“哈里科里史納”(Hare Krishna)教徒在街邊的唱舞儀式,中國的祭孔儀式,北美洲印第安人“納瓦賀”族驅病的儀式(Navaho Curing Ritual),英國從15 世紀傳承下來的摩里司舞蹈(Morris Dance)和西班牙歷史悠久的佛拉明戈舞蹈(Flamingo)?!?/p>
老師(趙如蘭)知道沃德教授不諳錄像儀器,就自告奮勇負責錄制最后兩類(美國基督教的禮拜和美國的印度教支派“哈里科里史納”教徒在街邊的唱舞儀式)的音像資料,我理所當然是她的助手。我們倆花了很多天,不是在哈佛園內靜寂的“紀念教堂”內(Memorial Church)錄基督教禮拜,就是在劍橋極其繁忙的“哈佛坊”街上(Harvard Square)錄哈里科里史納教徒的唱舞。……
“哈佛坊”是劍橋最繁忙地區(qū),街上總是擠滿學生和游客。他們對哈里科里史納教徒奇形怪狀的唱舞毫不感到稀奇,可是對我們兩人卻投以好奇的眼光,經(jīng)常駐足觀看。
1970 年錄像科技很原始,攝像機與錄像機分開,是兩具又大又重的儀器,另有電池也同樣龐大笨重,幾盤當年用的開卷錄像帶也不小,而錄音儀器也不像現(xiàn)在的輕巧。我又背又抬弄得滿頭大汗,但是看老師負擔并不比我輕,慚愧之余,真希望有多一只手能減輕老師的負重。老師為學術如此吃苦耐勞的精神對我影響很大,也為我以后自己做實況調查打下了精神上的根基?!?/p>
摩里司舞蹈一般都是由男人跳,6 人一組分兩面,每面3 人對跳,旋轉換位,跳出許多花樣。跳時每人高舉兩手,各拿著白手帕揮動,有時也拿著木棍互相輕敲?!?/p>
感謝老師,使我能把一切拘束都暫時拋掉。我們兩個中國人,一個是中年女士,一個是瘦小青年,混在一群白人大漢之間,也不常見吧?我們不介意,他們也不介意,就如此這般練了幾個月。⑩榮鴻曾:《我的恩師和知音:趙如蘭教授》,載于榮鴻曾、吳淼鑫編:《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第145—147 頁。
從這段形象的敘述中,我們似乎看到了當年的師徒二人奔放優(yōu)美的舞步。
讀著榮鴻曾的描述,看著手中的錄像帶,當年的情景躍然紙上。當我們?yōu)g覽了所有的捐贈,比對了清單上所列的內容,我們驚訝于趙如蘭的細致與歸檔能力。所有的捐贈都有清晰的目的,每件磁帶上都有著清晰的時間和內容記載,在清單上也用不同顏色的筆標出錄音質量,是否值得保存等等,可以看出她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的熱愛和對科研的嚴謹。
趙如蘭的大多數(shù)捐贈資料錄制于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的民風淳樸、藝術純粹,雖然錄攝設備不如當今,但錄音錄像保留了很多傳統(tǒng)藝術蛻變之前的原貌,這不僅對音樂研究,也對歷史學、人類學的研究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
這些相關的捐贈除了前面所述的中國臺灣賽夏族矮靈祭和韓國成均館祭孔外,還包括了錄制于麻省理工學院的印度舞蹈家的講座、拉德克里夫學院的卡薩克(Kathak)舞蹈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兩套完整的韓語盤索里錄像,這也是當年的新課程“音樂與敘事”的內容之一。1974 年,韓國著名盤索里演唱家鄭有珍(音譯,Yoojin Chung)作為哈佛的駐校藝術家,在潘恩音樂廳演繹了全套的《春香傳》和《興甫歌》。趙如蘭對此做了完整的拍攝,目前,這兩套作品正逐一數(shù)字化,能在不久的將來為研究者所用。
如前所述,在趙如蘭的捐贈中,有一部珍貴的古琴著作《琴譜合璧》。其實,她送給我們的遠不止這一部,僅在我們的展柜中,就陳列有《五知齋琴譜》《蓼懷堂琴譜》《松風閣琴譜》等。自1959 年開始,對古琴的研習陪伴了趙如蘭終身。1959 年,當她完成了有關宋代音樂的畢業(yè)論文的寫作,即將獲得博士學位的時刻,導師之一的楊聯(lián)陞教授就為她和先生作畫“彈琴圖”,二人一琴,靜坐松間,清風拂面,空谷留音,并題“學鐄吾兄如蘭女弟雅屬”。這幅畫在趙如蘭家的客廳里懸掛了半個多世紀,直到她離開。晚年的趙如蘭也常在家自我演繹享受古琴音樂帶來的樂趣。坐在“彈琴圖”前彈琴,應該也是另一種高規(guī)格的雅趣吧!這幅畫將永遠保存在她早期的學生、著名音樂學家榮鴻曾家中。
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趙如蘭對中國古典音樂的研究和貢獻,我們專門用一個展柜來展示相關的內容,并邀請趙如蘭的早年弟子,著名音樂學家、古琴研究專家、民族音樂學教授榮鴻曾為此撰文,回顧趙如蘭與古琴的緣分,并對所有陳列的古琴譜做了詳盡的介紹。為了不使古琴成為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特別是西方人能對古琴有一個直觀的印象,我們在展柜中放置了一張實體古琴,結果效果非常好,這部分內容引起了很多參觀者的興趣。
在榮鴻曾的撰文中,他深情地回憶了1978 年在香港與趙如蘭一起去蔡德允先生處學琴的經(jīng)歷:
那年九月初,我們剛到香港才幾天,就約好了時間拜訪蔡先生,懇求她收我們兩人為學生。蔡先生那年已73 歲,不輕易收學生,但是對我們的要求立刻答應,毫無疑問她早已知道(如蘭)老師是名教授,又是趙元任的女兒,曾邀請張(世彬)先生去哈佛,且張先生想必已預先知會。我們每星期去上課一次,午飯后出發(fā),蔡老師住在香港島北角區(qū),從新界沙田區(qū)中文大學去得先坐火車過獅子山隧道,再坐渡船過維多利亞海港,再徒步經(jīng)四五條嘈雜的北角街道,爬上三層樓梯才到蔡先生家門,兩人路上有伴倒不覺得煩。我忘了先后,總之是誰上課另一個就旁聽。上完課就照例吃點心,談談說說,向蔡先生告別時已太陽西斜,再乘搭渡船火車,折騰一番,回到大學已是晚飯時刻。那三個多月真令人懷念。
記得那幾個月學的都是幾首初學必彈的小曲,《古琴吟》、《秋風詞》、《關山月》、《概古引》(注:應為“慨”),當然也包括《陽關三疊》,是配王維七言絕句《渭城曲》的詞和意。2014年3 月在紀念老師和卞先生的追悼會上我就彈了《陽關三疊》,一來紀念老師和我一起學琴經(jīng)歷,二來是借詩句向老師道別。彈之前我朗讀了王維名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蔽醋x完我已淚如雨下。?榮鴻曾:《我的恩師和知音:趙如蘭教授》,載于榮鴻曾、吳淼鑫編:《在你溫厚的笑容中蕩漾——紀念哈佛大學首位華裔女教授趙如蘭》,第139—140 頁。
在這個展柜中,我們還展出了趙如蘭對于宋代音樂的研究,包括了她當年的博士論文原件“Musical sources of the Sung Dynasty”(《宋代音樂資料(960—1279)》),獲獎著作Sonq dynasty musical source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宋代音樂史料及其詮釋》),趙如蘭在這些著作中,不乏對古琴音樂的研究。還有一個特別的展示,則是1699 年日本刻本的《事林廣記》中有關宋代音樂的描述。為撰寫博士論文,趙如蘭曾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赴東亞調研,在日本讀到了《事林廣記》中對宋代唱賺音樂的記載,并將著作中的宋代俗字譜轉換成了五線譜。我們在此將《事林廣記》中俗字譜的《願成雙令》《願成雙慢》與趙如蘭著作中的五線譜同曲擺放在一起,使我們今天能夠簡單地通過讀譜來感受到八百年前的聲音。
2022 年4 月20 日,“如蘭芳音”趙如蘭捐贈紀念展如期開幕。音樂圖書館舉行了開幕儀式,教授、學生、同事、朋友相聚一堂,共同慶祝這一時刻。開幕后,我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訪客,其中包括了趙如蘭仍然健在的兩位妹妹趙來思和趙小中、女兒卞昭波、侄子Donald Pian 及其家人,趙家兩代人的好友吳淼鑫,趙如蘭的學生朋友普羅文、陸惠風、梁雷、康諾(Ruiko Connor),以及哈佛東亞系、燕京圖書館、波士頓華人社團等和她曾經(jīng)有過交集或曾經(jīng)參加過“劍橋新語”的老少朋友們,還有許多來自各地的訪客、學者。同時我們收到了許多無法前來的和趙如蘭有著很深交情的學生、朋友的來信及祝賀,包括榮鴻曾、溫秋菊、林萃青、林培瑞等。當然還有更多的年輕一代學人慕名前來,感想之豐富、反應之強烈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有些留言令人感動,我們也非常欣慰地看到老一輩學者的治學理念、為人之道正在影響著年輕的后學,并為大家的熱情所感動:
“如蘭的年華,如蘭的詩情,常留在人間,歷史的記憶!”
“無限思念趙老師,您改變了所有與您學習的人。”
“很想念卞太太,她今年已一百歲了,當年住在14 Brattle Circle 的光景好像發(fā)生在昨天。后來在Berkeley 又多次見面,她的風采還一直出現(xiàn)在眼前!”
“來自中大徒孫的致敬,并沿著您的腳步繼續(xù)向世界傳播中國的音樂文化。”
“‘教我如何不想她’,感謝音樂圖書館的辛苦操辦,讓我們有機會重溫如蘭美麗的人生!”
“沉浸于如蘭芳香,難忘!感恩老師們傾注深情的收集與展示,受益終身!”
“音樂的偉大在于對我們靈魂的影響。趙先生這樣的榜樣鼓舞著我們繼續(xù)努力!”
“‘如蘭芳音’這個展覽是對趙教授的一個最好的紀念,策展人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較為完整地體現(xiàn)了趙教授對中國音樂學的貢獻?!?/p>
……
可見趙如蘭的影響遠不止于過去和現(xiàn)在,更將影響年輕的一代學人。
預計6 個月的展覽一再獲得延期。為了能夠使這個展覽有一個圓滿的落幕,2022 年12 月1 日,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型中國音樂演奏會,邀請了波士頓當?shù)氐娜A人音樂家演奏了二胡、琵琶、古琴、古箏、簫等傳統(tǒng)的中國音樂作品。其中部分演奏家與趙如蘭是舊識,有的甚至在她家的沙龍會上演奏過。演奏會上,在波士頓地區(qū)享負盛名的二胡演奏家林湛濤特別演奏了他第一次在趙家演奏過的《二泉映月》。我們還特意安排了兩首宋代音樂:郭沔的古琴曲《瀟湘水云》和姜夔的《鬲溪梅令》,以向宋樂研究的老前輩致敬。其中,姜夔的《鬲溪梅令》曾在趙如蘭有關論著中專門提到。演奏會規(guī)模不大,但出席者甚眾,且有相當比例的西方面孔,詩人陸惠風夫婦也到場聆聽。會后,我們也為展覽做了最后一次正式的講解。
展覽落幕,我們不僅為趙如蘭的探索創(chuàng)新精神所感動,更發(fā)現(xiàn)有很多的內容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我們總結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希望對關心相關問題研究的朋友提供一些啟發(fā)和思考。
作為一個著名的研究型大學,哈佛大學圖書館有著豐富的館藏,在全美、甚至世界的相同類型的大學中名列前茅,這個一方面源于雄厚的資金保障,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大量的捐贈,有不少學者、名人希望能夠將他們的畢生成果和收藏放到這里與更多的研究者共享。但由于捐贈較多、工作人員有限,有一些捐贈由于各種原因不能及時處理,造成多年的積壓。
趙如蘭的捐贈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但由于材料和語言的特殊性,沒能得到及時的處理,導致有些問題不能及時發(fā)現(xiàn),以致錯過了糾正的最好時機。比如說在趙如蘭的捐贈清單中,有一項是有關對美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查爾斯·西格(Charles Seeger)的采訪。這個采訪發(fā)生在1977 年,在西格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家中進行。趙如蘭與榮鴻曾一道進行采訪,并為西格拍下了一張“標準照”,這張照片目前正懸掛在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以西格命名的閱覽室里。對于采訪錄像,清單上標明圖像畫面不佳,但我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個贈送,后來卻在趙如蘭向香港中文大學的捐贈中發(fā)現(xiàn)。我們只能腦補一些細節(jié),即捐贈前趙如蘭曾嘗試送到專業(yè)公司轉換成當時可讀的錄像格式(VHS 錄像帶),轉換完成后她拿回家試看,結果沒能送回,這個錄像就一直留在她家。試想我們如果及時處理了這批捐贈,也許這個錄像在她贈送給香港中文大學之前就可以回到圖書館。類似的情況不止這一件。這也是我們想借這個展覽發(fā)現(xiàn)問題,從而盡最大的可能解決積壓的問題,使每一件捐贈都能按捐贈者的意愿使用。
錄音錄像技術在二十世紀后期得到了飛速發(fā)展,在我們現(xiàn)在任何人一個手機就能輕松完成的任務,四五十年前可是一件大工程。從目前來看,數(shù)字化是最基本的存儲方式。除了正式出版的書籍、唱片外,趙如蘭的捐贈大多數(shù)是原始的田野錄音錄像,這些錄音錄像多使用當年的攝錄設備(不同的年份技術不同,設備也不同),這些錄音錄像帶在當今幾乎無法播放。二十年前,趙如蘭對其中的一部分做了轉換,但那些二十年前的最新技術,現(xiàn)在卻連播放器都不容易找到,只有將它們數(shù)字化,搬上互聯(lián)網(wǎng),才得以和讀者用戶見面。相信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目前的手段也將成為歷史,但正是這些歷史的手段,為我們保留了歷史的真實,這種真實正是研究者所向往和追求的。
如何在保存這些原始的音像文件的同時,隨時保證使用的開放性,也是圖書館工作的一個重要內容。我們的做法是一方面通過各種技術手段保護、復制這些原始的內容,進行數(shù)字化處理,利用網(wǎng)絡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務。同時,我們還從圖書館的角度對這些內容進行分析,編寫查詢幫助(Finding Aids),使讀者通過圖書館在線目錄查詢得到相關的信息,以便瀏覽。當然,盡快完成館藏記錄、使捐贈正式上架是我們的終極目標。
這個展覽最初給我們的感覺是手到擒來,但真正著手時,面對大量已有的內容,如何使參觀者通過簡單的方式而獲取最大的信息成了我們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除了內容的詳盡,我們還利用了視覺、聲音的元素來豐滿這方面的內容。比如色彩、文字、其它形式等。
我們根據(jù)趙如蘭的名字,特別是英文名“Iris”,設定了展覽的色彩基調為紫色,從中文的理解來說,紫色是優(yōu)雅、高貴之色,暗合“如蘭”之名,從英文的角度來看,Iris 是鳶尾花,淡紫色也是最常見的顏色。我們在這個基礎上請專業(yè)設計師設計,加入了祥云等中國元素,最后有著非常驚艷的效果。墻面的展覽標題典雅大方,除了紫色外,增加了黃色以象征花蕊,看似一朵盛開的鳶尾花。紫色也是整個展覽的基本色調,所有的展示卡片都是按照這個色系設計的?!叭缣m”二字則是直接從趙如蘭的南管琵琶上的刻字取下來的。
其次,為了更好地契合展覽的內容,我們在展品的設計和擺放上也盡可能從參觀者的角度考慮,做到簡潔清晰有特色。例如在介紹趙如蘭拍攝音像資料的展柜中,我們增補了與她當年使用的一模一樣的攝像機,與那些趙如蘭進行拍攝的照片放在一起,這也成了這個除了照片文件書籍,沒有其它實物的展柜多了一份真實感,也帶給了參觀者無限的想象。
還有,在我們展出韓語盤索里的展柜中,我們刻意將這些錄像帶的盒子排成了扇形,以呼應扇子是盤索里表演中的一個重要道具。
另外,在與古琴音樂相關的展柜中,我們放入了一把真正的古琴。雖然這把古琴沒有特別的背景,但對于大多數(shù)不熟悉這個樂器的人來說,終于有機會仔細地看看這個樂器,以前僅能在書畫影視中看到的古琴,似乎也變得觸手可及。
同時,我們在一些展柜中,提供了一些音頻視頻鏈接,參觀者可以用手機掃描二維碼聆聽和觀看相關的內容。比如矮靈祭的錄音片段,祭孔和盤索里的錄像片段等等。
此外,我們還在一些細節(jié)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一方面我們盡力保證展品資料的真實可靠,同時也對相關的內容做了進一步的研究和解讀。例如在展出趙如蘭的名著《宋代音樂史料及詮釋》(Sonq Dynasty Musical Source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時,一開始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部著作的英文名起了疑心,對于“宋”的發(fā)音,“Sonq”是從未見過的拼寫方式,趙如蘭在這么重要的著作中,不應該使用不正確的拼寫???我們開始也有這個疑問,后來經(jīng)過研究才了解到這是在現(xiàn)代漢語拼音方案還不存在時,趙元任博士在哈佛大學開設的中文課上,自己發(fā)明的一種拼音方式,以幫助沒有中文背景的西方人正確掌握中文的準確發(fā)音,這些內容在他編寫的中文教科書《國語入門》中有詳細的講解?!癝onq” 中的“q”其實是第四聲的表達。另外還有Chern 是Chen 的第二聲表達形式等等。又比如《蓼懷堂琴譜》中“蓼”的發(fā)音,應該是“Lu”還是“Liao”?經(jīng)過與部分學者的討論,最后我們采用了最符合樂譜歷史的“Lu”。再比如,對于文案中趙如蘭的稱謂,中文采用了她的朋友和學生建議的“趙教授”,而英文則為“Mrs.Pian”等等……對于這些細節(jié)的追究,我們也像是上了一堂堂的中國文化史的課,也使我們對展出的物品有了充分的信心和全新的認識,使展覽的內容更加可靠與真實,經(jīng)得起推敲。
關于這次展覽,我們非常有幸得到了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的鼎立支持,第一次使用中英文雙語展出,經(jīng)過討論和征求各方面的意見,最后決定繁體中文和英文并行,即所有與展覽有關的公開信息,一律使用中英文雙語,這在音樂圖書館是首次。筆者也非常興奮與榮幸能夠成為中文內容的起草者。本以為使用母語撰寫會很直接方便,但實際上,當我將相關內容用中文繁體字寫出來后,竟有一種不協(xié)調的感覺。雖然這樣的文字不影響閱讀和理解,但為了尋求一種最佳的平衡,我們還是特意請了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日常使用繁體字的同事做了文字上的調整,調整后的語言則流暢多了。由此我們相信,細節(jié)雖然不引人注意,但是決定質量高低的關鍵。
在學術機構里的展覽是一個學術活動,一方面體現(xiàn)了學術上的能力和高度,另一方面對學術機構的科研輔助能力也是一個很好的檢驗。展出的內容必須言而有信、有根有據(jù),相關的研究資訊必不可少。辦展過程中,我們對于不完善的收藏也借此機會給予了修正。例如原來只有10 卷左右的《琴曲集成》引起了注意,哈佛圖書館最后終于完成了30 卷的收藏。
基于雄厚的資金支持和經(jīng)年的積累,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的館藏在全美甚至全世界的音樂圖書館中都享有盛譽,但相比于其他綜合性較強的圖書館還是小很多,如何利用專業(yè)性的優(yōu)勢,在提供學術科研信息的同時,增加一些多種音樂文化的宣傳,拓展視野,實際上是現(xiàn)代大學圖書館的一項新功能。
1. 如何定義西方的民族音樂學
在開幕式上,我們多次提到趙如蘭是民族音樂學家,但一位曾和她共事的音樂系教授卻說:“如蘭更希望別人稱她為音樂學家!”西方音樂研究中對民族音樂的定義是一個很狹隘的定義,一個簡單概括的學科名稱囊括了大部分的音樂文化內容。民族音樂學意指除了西方古典音樂理論、作曲、音樂學、音樂史以外,所有與音樂相關的社會和文化行為的研究,包括了世界音樂(包括不同的傳統(tǒng)音樂、少數(shù)民族音樂)、民間音樂、儀式音樂、流行音樂(爵士樂等)、除西方音樂史以外的音樂歷史等等。趙如蘭在其有生之年,努力打破東西的對立,使西方的音樂研究實現(xiàn)科學定義,希望有一天各種音樂研究可以一視同仁,所有的音樂研究都是一樣的,所以她并不希望自己被稱為“民族音樂學家”。
西方的中國音樂研究受“民族音樂學”的影響要比國內大,而從這個學科的發(fā)展歷史上看,民族音樂學又與人類學有著相當?shù)年P聯(lián),以至于早期的研究者大多是人類學家或與之相關的學科專家,他們大多以人類學的研究方式研究音樂,并賦予了這個學科超出音樂的理解和概念,這就使得海外中國音樂研究和國內走的是一條不同的路,這也是目前海外的中國音樂以及世界音樂研究的現(xiàn)狀。筆者所在的哈佛大學音樂系就是將所有研究非西方主流音樂文化的教授都稱為民族音樂學家,其中包含了研究猶太音樂、南亞音樂、東亞音樂、爵士音樂等方面的教授,包括趙如蘭教授。
關于這一點,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榮鴻曾先生曾經(jīng)談到:
(民族音樂學)這一學科雖然比較年輕,但對研究世界上的非西方音樂和把音樂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研究等方面,它無疑是做出了很大貢獻。它的很多理論和方法是值得很好地學習并加以運用的。但另一方面,它也存在一些問題,人們對它的確有很多不同看法。首先它的名稱“Ethnomusicology”本身就很有問題。因為英語“ethno”或“ethnic”原本具有“非主流”或“非自身”文化的含義。在歷史上,它甚至還有貶義。雖然一些“民族音樂學家”認為這個詞的詞義已有所轉化,但對普通讀者來說,它的以上含義仍是明顯的,所以很多人都認為這個名稱應該改。……
因為“Ethnomusicology”給人的印象就是研究非主流文化的音樂。所以有人建議,不管是研究西方音樂還是非西方音樂的學科都統(tǒng)稱“音樂學”。這樣最公平,是很理想的,但在實際中又會有新的問題。按目前這樣把“民族音樂學”與研究西方藝術音樂的“音樂學”分開,在管理上與財務上會對“民族音樂學”有一些好處。因為現(xiàn)在有一些資助或職位是明確要授給“民族音樂學”學者的。如果大家都混在一起叫作“音樂學”的話,原來做非主流音樂研究的人就很可能被擠掉或喪失很多機會。因為在美國或其它西方國家,搞主流音樂的人比搞非主流音樂的人多得多。所以按目前這樣分開,在實際上對“民族音樂學”是有些好處的。這個名稱問題很復雜,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解決好的。?吳犇:《著名中國音樂學者榮鴻曾教授訪談錄》,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年鑒》編輯部編:《中國音樂年鑒1997》,北京:文化藝術出版1999 年版,第304—305 頁。
正是因為如此,關于這個學科的定義還是有很大的研究探討空間。
2.宋樂研究
在采選展品的過程中,我們也在不斷擴大各個主題的選擇范圍。趙如蘭曾以研究宋樂成為海外民族音樂學研究的重量級人物,她不僅自己做研究,也影響了她一些周圍的人,圍繞著宋代文化的研究的學者層出不窮。她的學生博伊斯(Conall Boyce) 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1975 年,博伊斯的畢業(yè)論文《詩詞吟誦中的節(jié)奏與韻律》不僅從文學的角度更從音樂的角度研究了宋代詩詞的吟誦,論文中有不少手寫的用五線譜標出的宋代詩詞的節(jié)奏,非常實用。他后來還嘗試為唐詩作曲呢!想必趙如蘭的宋樂研究為他打開了一扇窗,使他看到了更多中國文化的美麗風景。
1980 年后,趙如蘭的研究也得到了國內一些相關研究學者的關注,如上海音樂學院的陳應時教授及其弟子于韻菲,他們都是國內宋樂研究的專家,著述頗豐,但他們都非常欽佩趙如蘭的研究,并愿意不斷發(fā)揚光大。于韻菲還為我們的展覽提供了很多專業(yè)上的支持。今年即將由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的中譯本趙如蘭專著,就是一個宋樂研究晚輩對前輩的致敬。
隨著國內對宋樂研究的不斷重視,外加現(xiàn)代資訊的高效傳播,海內外共同聯(lián)手,相信會有更多的宋樂愛好者加入這個隊伍,以告慰這位半個世紀前在海外孤軍奮戰(zhàn)的宋樂研究先驅。
3.趙如蘭著作的歸納整理及相關研究
盡管趙如蘭在宋樂、中國戲曲等方面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著作頗豐,但在她退休后,并沒有進一步歸納整理,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20 卷的《趙元任全集》的編纂工作中。與此同時,她還特意編輯了《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收集整理了趙元任編創(chuàng)的所有音樂作品,這個也放到了我們的展柜中。除了趙如蘭捐贈的錄音錄像,我們也收到了一些零星的有關她的研究的咨詢,特別是有關宋樂和戲曲研究的具體內容,還有一些關于中國演唱文藝學會的相關資訊等等,我們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和趙如蘭的學生們交流之后,大家一致認為,整理出版趙如蘭全集值得期待。
展覽已經(jīng)落下帷幕,但我們對趙如蘭教授的懷念與感激永存。這次展覽使用的趙如蘭肖像將與她拍攝的美國民族音樂學先驅查爾斯·西格像同時懸掛在哈佛大學音樂圖書館的西格閱覽室里,而這個閱覽室正是約翰·沃德教授捐贈的。沃德教授不僅是趙如蘭當年的博士指導之一,也是后來的同事和朋友,讓這樣三個人在一起,也是一個偉大的成全,思考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