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惑

有人說，人生就是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就像無臂姑娘楊莉，作為勵志典范，她的事跡曾登上《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然而，頭頂光環(huán)的她畢業(yè)后走進社會，卻遭受到現(xiàn)實的重錘。

絕望之際，她該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又該如何找回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

天使折翼，高光之后墜落

1994年，4歲半的小楊莉溜進離家不遠的變電站去玩。在11萬伏落地變壓器巨大的吸附力面前，楊莉根本來不及呼救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她已經(jīng)躺在上海的醫(yī)院里，沒有了胳膊。她天真地問媽媽：“我的胳膊什么時候才能長出來呀？”媽媽沒說話，淚珠斷了線一樣往下淌。

媽媽偶然看到一份報紙，刊登了一則故事：一個失去雙臂的外國人用腳學(xué)習(xí)、生活，非常自如。自己不可能照顧女兒一輩子。別人能用腳生活，女兒為什么不能？她要教女兒用腳做事。

從那天開始，母女倆坐在病床上，用腳趾練習(xí)夾筷子、夾勺子、夾筆和本子。腳趾很短，楊莉夾著勺子往嘴里塞飯，不是戳進鼻孔里，就是抹到眼睛上，而且練一會兒腳趾頭就抽筋。每當(dāng)她泄氣時，媽媽就拿出一顆糖讓她用腳剝開，夾到嘴里吃。終于吃到糖，楊莉笑得燦爛。媽媽也笑，卻含著淚。

在上海治療兩年，小楊莉跟著爸爸媽媽回到蚌埠，她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坐到了教室里。爸爸給她特制了低一截的小課桌，楊莉坐在凳子上，可以把腳翹在課桌上寫字、翻書。腳寫字沒有輕重，剛剛削好的鉛筆，兩下就摁折了，她不敢找老師幫忙削鉛筆，也不敢對老師說想去衛(wèi)生間，忍不住尿了褲子。放學(xué)接女兒時，媽媽看到地上的水漬，她難過地哭了。楊莉也尷尬地哭了。

媽媽本是蚌埠電力單位的主管會計，收入非?？捎^，為了女兒，她毅然辭職。楊莉坐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她就站在窗外陪伴。筆削好了，衛(wèi)生間也去了，她再趕回家做家務(wù)，放學(xué)再來接女兒回家。

初中，少女楊莉更加自卑，她開始恨自己空蕩蕩的袖管里為什么少了胳膊。她也渴望和同學(xué)一起在操場奔跑。同學(xué)們上體育課時，她的臉貼在教室玻璃上，向外看得入迷。同桌回頭看到她，沖她招手說：“快來一起啊！”同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捂住嘴跑了。楊莉把頭低到膝蓋上，默默傷心。

楊莉是個倔強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即便是再難過，胳膊都不會再生。與其活在悲傷中，不如化悲痛為動力，好好學(xué)習(xí)，從成績上找回自信。

高中，楊莉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學(xué)習(xí)上，她的成績名列前茅。最終，楊莉以541分的成績考進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

楊莉的勵志事跡在當(dāng)?shù)貍鞑ラ_，《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對她進行報道。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也破例給了楊莉和媽媽一個單獨宿舍，方便媽媽照顧女兒。

這一刻，楊莉身上光環(huán)閃耀。

要上大學(xué)了，楊莉才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華發(fā)早生，細密的皺紋布滿臉龐。尤其是爸爸，一家人的生活重擔(dān)都壓在他一人肩上，他身體越來越差。為了回報父母，楊莉想做兼職，卻被媽媽攔住了。媽媽對她說：“你只管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找個好工作！”媽媽在學(xué)校食堂幫忙，掙一份微薄收入來補貼生活。

這四年，楊莉?qū)W習(xí)成績優(yōu)異，熱情大方，拿著最高獎學(xué)金，她自信而神采飛揚。

然而，她的自信在畢業(yè)后被擊得稀碎。

楊莉的簡歷夠硬，她第一時間都會接到面試通知。但她站在面試官面前，對方審視的眼光讓她的自信心一點點瓦解。那眼神有詫異、有同情、有憐憫，還有冷硬?！肮媚?，我們公司真的沒有合適的崗位給你，你沒有手臂，怎么工作呢？”

眼看著比自己成績差的同學(xué)進了銀行系統(tǒng)、考進體制內(nèi)，楊莉卻連進私企的工作機會都爭取不來。頭頂各種光環(huán)的她，一下子從天堂跌進地獄。

爸爸媽媽不敢在楊莉面前表現(xiàn)出難過，但她能聽見他們的嘆氣聲。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不想看到一絲光亮。她反思自己，她只是想擁有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為什么命運對自己這么不公平？

以腳代手，跨過人生低谷

楊莉難過得無以復(fù)加時，爸爸被診斷出腦萎縮。原來，爸爸怕她生活無著，每月都為她存一筆錢。常年的勞累和精神壓力，終于把爸爸壓倒了。楊莉一下醒悟，不能再頹廢下去，她該撐起這個家了。

楊莉不信這個邪，找不到工作，那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她向爸爸借了幾百塊錢，到批發(fā)市場進了點小商品去街頭擺攤。第一天，她的攤位前圍滿了人，大家關(guān)切地詢問她的胳膊怎么沒了，生活怎么辦？楊莉一一回答，然后人群散去，她連一分錢的貨都沒賣出去。

第二天，她依然早早去擺攤，為了招攬顧客，她用腳夾起毛筆寫起了書法。幸虧自己有書法功底，人們指指點點后，開始買她的小商品。

困擾楊莉的是城管執(zhí)法人員的驅(qū)逐。街頭不讓擺攤，可這里又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楊莉就和同行互相照應(yīng)，城管來了就躲，城管走了再出來。

別的攤販是健全人，看到城管拎起貨物就跑，楊莉沒有雙臂，掌握不了平衡，屢屢摔跤，因為沒有手臂做緩沖，她的臉直接摔到地上，下巴磕得鮮血淋淋……

一次，兩次，三次……醫(yī)生責(zé)備她：“你這下巴已經(jīng)縫了三十多針了，再摔連縫針的地方都沒有了！”媽媽再不讓楊莉去擺攤，她這是拿命在拼。

楊莉在磨礪中心理逐漸強大。她四處求職，終于，一家超市老板同意讓她做收銀員。楊莉很珍惜這份工作。然而，當(dāng)一個女孩把一袋薯片放到收銀臺上，楊莉用腳夾起來時，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溜圓，說：“你怎么能用腳拿？我這是吃的東西！我不要了！”女孩賭氣走了，留下尷尬的楊莉怔在原地。

最后，楊莉自己提出辭職。她不想再影響超市生意，更不想給善良的老板娘出難題。

楊莉再次陷入低谷。世界這么大，就沒有自己的一點生存之地嗎？她作為長女，別說為家人遮風(fēng)擋雨，連自己的生存都成問題。楊莉?qū)ひ捯?，希望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她不想對生活豎白旗。

2017年，短視頻興起。百無聊賴的楊莉刷著短視頻，搞笑的，勵志的，生活碎片的，五花八門，她看得津津有味。反正自己也沒有事情可做，也注冊一個視頻號玩兒唄。她就在快手平臺注冊了一個“芯痧【無臂女生楊莉】”的賬號，隨即拍了一段自己用腳吃飯的視頻發(fā)了出去。

讓楊莉沒想到的是，視頻一下爆了。一條視頻漲了兩三萬粉絲。視頻于楊莉來說就是消遣，看著粉絲暴增，她有種滿足感。但朋友一句話提醒了她：“你用腳做飯吃飯都有這么多人關(guān)注，這是你的特點，應(yīng)該多分享。”而且很多粉絲私信她：“看了你的視頻很受鼓舞，你那么勵志，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楊莉發(fā)現(xiàn)，分享正能量的生活不但鼓舞自己，還能鼓勵到大家。她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漸漸地，楊莉邊做短視頻邊和粉絲互動，她從粉絲的認可中感受到了被認可和價值感。既然大家喜歡看自己的生活碎片，那她就利用自己的專業(yè)特長，開始制作一些劇情類短故事。

她有一條情景短劇視頻播放量居然超過一億，楊莉火了！巨大的成就感讓她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她感慨自己一路倔強，雖然不斷跌倒，但每次爬起來都是一次重生。

在短視頻上體現(xiàn)了自身價值的她，并不知道做視頻可以獲得經(jīng)濟效益。一天，她發(fā)現(xiàn)賬號頁面上多出了一個“直播”按鈕，她試著點開直播，沒想到，粉絲一下涌進直播間。

大家第一次和楊莉面對面，各種問題和關(guān)切在公屏上滾動，楊莉目不暇接。她緊張到無以復(fù)加，不知道先回答誰的問題，只看到滿屏的“棒棒糖”飛舞，她也不知道那是大家送她的禮物，連句感謝都不知道說。

第一次直播后，楊莉開始認真地研究快手直播，緊接著就有了第二場、第三場直播。她在直播間和粉絲談笑風(fēng)生，也應(yīng)大家的建議開通了購物車，把一些質(zhì)優(yōu)價廉的日用品掛在櫥窗銷售，居然收益還不錯。

初獲成功，楊莉意氣風(fēng)發(fā)。隨即，“黑粉”出現(xiàn)了，直播間有人質(zhì)疑楊莉：“你直播用腳洗臉是為了博同情，讓我們可憐你買你的產(chǎn)品吧？你們這些網(wǎng)紅真的很會賣慘立人設(shè)，騙粉絲買貨！”楊莉委屈地解釋：“我并不是為了博同情才用腳洗臉，二十多年了，這是我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有手，我又何必用腳洗臉呢？”可是無論她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就是有人在直播間帶節(jié)奏，罵得她失去了信心。

楊莉退縮了，她的自尊心嚴重受到傷害。為什么健全的人可以展示自己的生活展示才藝，而自己就連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都要被指責(zé)，被攻擊？楊莉停播了。

等不到直播的鐵粉們，私信詢問她怎么不播了。楊莉?qū)χ劢z傾訴，大家安慰她：“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被所有人喜歡，你做你喜歡做的事，不要在乎別人的說法?！睏罾蝓囗敚骸笆前。瑸槭裁匆驗椴幌矚g自己的人而放棄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呢？我也沒有做錯什么，何必被他人困擾呢？”

停播兩周后，楊莉再次開啟直播。這次她變得坦然起來，做自己喜歡的事，誰愛說，誰說去。

笑對人生，成為助農(nóng)達人

2019年，擁有百萬粉絲的楊莉開始接觸一些企業(yè)家和農(nóng)民，她幫大家在直播間帶貨，把蚌埠當(dāng)?shù)靥禺a(chǎn)賣到全國各地，她自己也有了不菲的收入。年底，她一次性還清了家里的20萬元房貸，無臂的女兒終于能回報爸爸媽媽了。爸爸媽媽喜極而泣！

隨著楊莉的粉絲越來越多，她的知名度也高起來，找她合作帶貨的農(nóng)民紛紛慕名而來。楊莉?qū)r(nóng)產(chǎn)品質(zhì)量嚴格把關(guān)，每次都親自去果園采摘品嘗水果。因為沒有手臂保持平衡，果園的路坑坑洼洼，她沒少摔跤，經(jīng)常摔得鼻青臉腫。

媽媽勸她：“可以讓果農(nóng)帶產(chǎn)品來給你挑選，你看你磕磕碰碰的，一身傷?！睏罾驌u搖頭說：“粉絲那么信任我，我必須要對得住他們的每一分錢才行！”

30歲的楊莉?qū)矍槌錆M向往。她掙到錢了，給她介紹對象的人也踏破了門檻?？伤l(fā)現(xiàn)，一些人就是沖著她的錢來的，要她婚后每月給男方多少錢才行。還有的簡單粗暴，問她能不能生孩子。楊莉苦笑，她除了沒有雙臂，身體還是健全的，找這樣的男人，她寧可單身。

2021年，朋友帶著大海來到她面前時，大海的憨厚樸實打動了她。看楊莉用腳吃飯，大海并沒有意外，而是不斷給楊莉夾她夠不到的菜。他和楊莉說著自己的過去，娓娓道來，還伸手擦去楊莉嘴角的飯粒。那一刻，楊莉怦然心動。

大海只告訴父母自己談了女朋友，女朋友手臂有點問題。當(dāng)楊莉和大海肩并肩站在大海父母面前時，兩位老人的臉沉了下去，這哪是有點問題，這是重度殘疾??！這門婚事他們不同意。大海拗不過父母，對楊莉有所疏遠。

剛體會到愛情美好的楊莉被大海的冷暖不定傷到了。她很失望，看來自己不配擁有愛情。正好云南有果農(nóng)請她帶貨，她打點行囊離開傷心之地。

楊莉走了，大海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這個善良、勵志還有點倔強的女孩。什么無臂，什么殘疾，和愛情比起來，都是浮云。大海迫切地要去追回楊莉。從不看直播的他，悄悄蹲守在楊莉直播間，聽粉絲問清她在哪直播后，飛了過去。

大海突然出現(xiàn)在楊莉面前，那一刻楊莉非常矛盾，她不想自己的愛情不被長輩祝福。大海很著急，他說：“愛情是我們兩個人的，你不要顧慮那么多，一切有我?！彼鋈慌芰?。楊莉看著他的背影搖頭苦笑，繼續(xù)回到機位前直播。大海回來了，他舉著一把野花，雙手遞給楊莉說：“莉莉，我愛你！”

山河秀麗，百花燦爛。楊莉在花叢中笑了，像一位美麗的花仙子。大海對楊莉爸爸媽媽說：“前半生，你們照顧楊莉，后半生換我來。”

理工科的大男生哪里會照顧人??？吃飯、穿衣都還好說，他不會做飯，楊莉也不挑，能做熟就行。大海衣服洗不干凈，再洗一遍，總有洗干凈的時候。但是照顧楊莉上衛(wèi)生間，尤其是在外面，卻很麻煩。每次楊莉要上衛(wèi)生間時，大?！肮砉硭钏睢钡卦谂畮T口打探，又跺腳又咳嗽，確定里面沒人，才敢拉著楊莉閃進去，然后趕緊從里面鎖住門。

有幾次，他倆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進衛(wèi)生間的女生嫌棄地罵他們：“變態(tài)！”大海在背后沖女生揚拳頭，敢怒不敢言！楊莉一臉云淡風(fēng)輕。

2022年底，楊莉和大海步入婚姻殿堂，雙方父母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婚后，楊莉的技能逐漸驚艷大海。楊莉?qū)ψ约菏钦妗昂荨?！為了上鏡好看，她努力減肥，瘦下來的她牛仔褲肥了不少。大海調(diào)侃：“完了，減肥減得屁股也沒了?！睏罾蛘f：“一會兒還你個前凸后翹的老婆?！彼诖采祥_始操作，用右腳腳趾捏住縫衣針，穿針引線那么自如，大?？创袅?。

一會兒工夫，楊莉就把牛仔褲的腰圍改好了，往身上一穿，正好。她挺胸抬頭對大海說：“怎么樣？是不是前凸后翹？你老婆可以吧！”大海心服口服：“我老婆太行了，佩服至極！”

楊莉直面自己的殘疾，笑對人生，她神采奕奕、自信從容，把生命的每一分鐘都活成了“高光時刻”，她憑著一股“犟勁”努力奔跑，終于跑成一道靚麗風(fēng)景。

如今，楊莉全網(wǎng)粉絲已近千萬。2022年8月到9月初，楊莉幫忙帶貨四川大涼山的軟籽石榴，“會理石榴”的銷售額超過100萬元。

6年時間，她共計賣出500噸農(nóng)產(chǎn)品。在她的直播間，粉絲從不詢價默默下單。楊莉感慨道：“我的粉絲都不搭理我，幾千公斤澳柑秒沒，你們是有多信任我?。　?/p>

現(xiàn)在的楊莉很開心，她雖然不是一棵參天大樹，但無臂的她卻可以為別人撐起一片天空，而作為撐傘者，她的生命也變得無比厚重。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