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從丁香閣出來,月亮已升至對面山巔小城堡的屋頂,瑩瑩泛出光亮。阿欣在臺階上坐下來,沮喪將他擊潰,他快撐不住了。但他知道,還有機會,只要堅持,他必定能得償所愿。他責備自己太軟弱,剛才,他瞅準時機想說出口,又吞下了。月光銀白,落到他腳邊,這樣的時光惹得他格外產(chǎn)生情緒。他勉力生出激越的感情,他不允許自己傷悲。能獲得這份工作,難道不是因為他看起來喜樂平安嗎?他得保持這個形象。
他是孤兒,奶奶撫養(yǎng)他長大。在他高二那個暑假,奶奶不再去工廠撿廢品賺工資,她年邁的雙腿因風濕不能長時間蹲著。鄰居分了一點活計給她,用尼龍線編織羽毛球拍,編成一個球拍一塊五角手工費。奶奶一天能賺到十五塊錢。到月底,她省出一點錢來給他。讓他帶去學(xué)校。
挨過高三,他終于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他不覺得之前的日子有多少苦,清貧時光叫他安心,他不必為在便利店挑選什么牌子的飲料而費時間,他只喝冷開水。他有一只專門的杯子,是奶奶在廠里獲得的獎品。眼下,他對即將到來的大學(xué)生活心生向往。他知道隨著時間流逝,他會成熟,能以優(yōu)異的成績拿到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如今養(yǎng)寵物的越來越多了,等將來他穿上深藍色大褂,在干凈有愛的寵物醫(yī)院,人們抱著狗狗進來求助他:阿欣醫(yī)生,請你幫幫我,我家狗狗病了。
阿欣醫(yī)生。他喜歡這個稱呼。為了獲得這份尊重,他放棄休息賺錢繳學(xué)費。他從沒浪費一個鐘頭用來看風景,發(fā)呆,跟同學(xué)打鬧,背后議論女生。這些過于奢侈的消遣不在他的字典里。時間太金貴——因為歲月對奶奶越來越苛責,她偏頭痛越發(fā)嚴重了,他看到奶奶痛得昏迷,悔不該學(xué)了獸醫(yī)。按理他要一門心思學(xué)會如何給奶奶看病。他責備自己少不更事。他擔心奶奶老得太快,沒等他帶她去看世界就死了。想到這個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真實事件,他總是徹夜難眠。
他打電話給奶奶,聽到她的嘮叨聲從話筒傳過來,竟有失而復(fù)得的安慰。他說,奶奶你不要很快老啊。奶奶倒是篤定,她從不擔心自己,牙齒所剩無幾,她用牙齦碾碎糕點,說,我知道自己已不年輕,但總有人比我更老,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你擔心什么呢?我的孫子。
想到奶奶,他眼眶濕了,他咬住嘴唇。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想哭,幼稚。若是小區(qū)的人得知他哭了,他們會議論他,尤其是他的主顧們。他們會對之前給予他的信任產(chǎn)生懷疑,對接下來的雇傭關(guān)系重新考慮,一個把控不好自己情緒的孩子,有什么能耐跟他們的寶貝狗狗友好相處?自己都哭哭啼啼的,怎么給他們的狗狗以安撫?難道他想將抑郁情緒傳染給桃源住戶,不像話。難道他不知道人們養(yǎng)狗就是想獲得快樂而非憂傷,他總不能將情緒傳染給狗狗吧。
或許相反,人們可能這樣想,不能太苛責他呀,畢竟只是個遛狗的孩子,比東區(qū)老孫家淘氣鬧騰揮霍無度的兒子還小五歲,那個一事無成游蕩在西班牙的孫飛一年吞掉他父母多少錢?還總嫌他們不夠闊綽。阿欣這孩子去年就開始賺學(xué)費了,才十八歲呢,就知道每月回老家看望老邁的祖母,勻出工資給她買米油面。如此一比較,婦女們最先蘇醒:說阿欣百里挑一的好,都不為過。
竟然犯困了,他起身貓著腰返回丁香閣,在院子里摘了兩片薄荷葉放在嘴里嚼,果真,薄荷的清涼使他激靈,打個寒顫,人就精神起來。
阿欣,他的第一個主顧陳寶美說,心里難過時,摘兩片薄荷葉嚼起來,涼一涼舌頭,難過這個東西,沒什么大不了的,哄哄它就過去了。
薄荷葉比往日要清涼,帶著苦澀,像用苦澀的淚水培育的。他想到陳寶美細細密密的牙齒,用牙齒咬著的下嘴唇多么光亮!如果,她是他的姐姐……甚至他想到,他跟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對這種可能性的向往使他產(chǎn)生陌生的想象。如果,他住在那個房間,就是陳寶美家那間多余的空房間,她家的狗窩曾鋪在這里,但女主人嫌房間朝北,冬冷夏熱,就給狗狗安頓在朝南向陽的房間。如果他住進朝北的房間,那他就可以從她家窗口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云朵是從窗口的婆娑樹影間飄移而過的,鳥雀停在窗邊的橘子樹上。這樣的日子,能有一天,兩天,如果能讓他自由安排一個星期,他會帶奶奶住進空房間,給她在窗邊放一張?zhí)梢危梢畏鍪诌厰[個茶幾,小點心放在茶幾上,奶奶就著日光,戴上老花鏡看報紙,如果奶奶識字的話。
他記得陳寶美說過,一定說過:若是她家的狗狗芒果仍然愛他依戀他,在他離開后嗚咽半個鐘頭才肯吃飯,那他們——她和先生只能請他住下來照顧芒果。他們的兒子小名叫芒果,兩歲半時走了,走得突然,無病痛,但就是沒活成。狗狗原來叫小蘿卜,兒子走后,他們開始嘗試用兒子的名字稱呼狗狗。芒果,芒果,就像兒子沒走。阿欣,要是芒果離不開你,我們就認你作它的伙伴。你愿意嗎?但愿那是真的,他想跟他們夫婦表達他對那個房間的喜愛,他會將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他可以不要工資,并愿意給他們房租(他沒意識到支付房租是對他們的不敬,他們難不成缺錢?)。
他恨自己懦弱,不敢追求一個空房間。
他慢慢走過崗?fù)こ隽颂以?,這個坐落在山腰的別墅群就在身后了。轉(zhuǎn)過小山丘,沿桃源小區(qū)圍墻繞到東面,便是他租住的小屋。十二平方的長方形水泥建筑,窗戶早就被封死,只有打開門,才從外面掉進一點光亮。小屋里擺著三張單人床(小畫家那張床用磚頭疊起來,上面擱了一塊門板),那張八十公分寬的床靠近廁所,如今阿欣在上面度過夜晚。在這之前,他猜想有超過十個人在此床鋪上呆坐,睡覺,說夢話。
一晃,他在小屋度過二十二天。他已見識了小屋的不同風貌。據(jù)室友小山東說,春秋天潮濕,氣悶。到了夏天,這屋子就不同凡響了。這個不同凡響阿欣感受到了,多么出乎預(yù)料(阿欣以為樹叢里的屋子充滿浪漫溫馨)。他躺在里面的感受,像被人勒住脖子,不能呼吸。到了冬天呢,小山東描述后,阿欣想到“臥冰求魚”——世界上所有能滲透進身體侵犯進血液的冷,統(tǒng)統(tǒng)集聚在一起,將小屋封凍起來。要說三個年輕男子住在一起,熱氣騰騰的青春,足以抵擋冰寒刺骨,可墻根曾被野豬挖出碗口大的洞,夏天此破洞毫無優(yōu)勢,到冬天,所有的風都從那里進來。他們給它取了名:黑暗小屋。
他被刺鼻的氣味逼出小屋,有人在里面嘔吐,肯定是小畫家吐了。小畫家偶爾獲得一筆工錢就猛吃,囊中羞澀時他餓著肚子創(chuàng)作,把胃搞壞了。羞恥不羞恥?連吃飯都成問題了,還固執(zhí)地守著那個搖搖欲墜的油畫架子。白天搬到小屋外面樹陰下作畫,天光都借不到了,他才將畫架搬進去,有幾次不小心摔倒,磕破額頭。有時憑著手感在黑暗中作畫,第二天一看,超現(xiàn)實。阿欣喜歡他的畫,說不出個為什么,就是喜歡。前兩天,小畫家揭不開鍋了,阿欣憑借他在桃源遛狗的好口碑,張羅著給小畫家在遛狗草場豎了一排畫作,人們牽著狗子來看油畫個展,他們驚嘆,有感覺,大氣,就要了解小畫家的教育背景。小畫家承認他在職業(yè)高中時愛上油畫,也因此荒廢了文化課,沒能上大學(xué)。人們更驚訝,說非科班出身,能有此境界,不容易。他們慷慨贊美,阿欣詢問他們是否打算收藏一幅或數(shù)幅畫作,他們表達惋惜,說小畫家這孩子不容易,要是能上個大學(xué),那他的作品就氣象非凡了。個展看起來很熱鬧,但最終一幅也沒賣出去。倒是有幾幅畫被狗子撒了尿,小畫家氣得要扔掉,阿欣找來抹布擦去尿漬。為準備這次草場個展,小畫家買了大小適宜的畫框,更讓小畫家捉襟見肘。緣于黑暗小屋締結(jié)起的友誼,阿欣省吃儉用湊錢買了兩幅小尺寸的,算是對失敗個展的彌補。其中一幅是靜物,牛奶蘋果加面包,面包畫很符合阿欣對美好生活的想象(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還有一幅《窗外》,廣闊的原野,綠草如茵,太陽透過林間枝蔓照在草地上,光束里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阿欣打算將畫帶回去。風景畫掛在奶奶房間,面包畫呢,如果奶奶喜歡,也掛在她房間。小畫家已沒錢買畫布了——你畫什么油畫啊!阿欣忍不住說。小山東對小畫家一貧如洗忍無可忍,他踢翻松節(jié)油,弄得小屋味道能熏死人。
小屋原是保安室,桃源剛落成時使用過幾次,后來,小區(qū)出了詭異之事,人們信奉風水學(xué)專家建議,另開一扇大門,廢棄了保安室。水電工、保潔員、保安,都住過。后來,小區(qū)另給勤雜工們安排住處,這里便真的荒棄了。好在樹木長得快,只兩年就將小屋遮住,若不是失誤闖進石楠叢,斷不會有人知道此處棲息著人類。后來,桃源一個保潔工砸掉生銹的掛鎖,重新裝了鎖,手拿鑰匙掌控小屋,自封房東,暗地里出租。阿欣出的房租比小畫家和小山東要高,因他的房間靠近廁所,“他最方便”。
進到桃源前,阿欣在一家干凈有愛的寵物醫(yī)院做暑期工。第一天上班,他聽說離寵物醫(yī)院三公里的城郊有個高端別墅群叫“桃源”,山丘,小溪,開闊的草坪,去過的同事回來說,那里像仙境。桃源坐落在開闊的大山灣,進門是長條山丘,間隔左右兩個區(qū)域,左邊別墅建成江南民居風格,白墻黑瓦,門前種果樹。右面是城堡式別墅,一直延伸至山巔。兩個區(qū)塊隔著山丘遙遙相望,既是整體又各有天地。有意思的是,桃源幾乎家家養(yǎng)了寵物,貓、羊、牛、蛇,最多的是高貴的犬類。上班第四天,阿欣受托將一只名叫芒果的黑背狗狗送回桃源丁香閣狗主人家。到底狗子重義氣,小芒果在醫(yī)院住了一周,跟阿欣相處好,認了阿欣當主人,親熱。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陳寶美,陳寶美看到他,一怔,問,你是狗醫(yī)生?阿欣說,我是暑期工。
過幾天,陳寶美的保姆來寵物醫(yī)院配藥,說主人讓她問問暑期工能不能去替丁香閣幫忙遛狗,阿欣去了幾次。隨后,桃源的狗主人陸續(xù)來叫他,上門遛狗業(yè)務(wù)穩(wěn)定下來了。
阿欣的床緊貼墻,沒有窗,屋子里整天漆黑,倘若三人都不出門,又想找東西時,他們分別用蠟燭,手機電筒照明。阿欣剛住進來那幾天正巧晴天,大圓盤似的月亮掛在天上,他們?nèi)俗陂T口看月亮。困倦了就回屋去,他們不關(guān)門,就那樣四仰八叉睡著。有時一條蛇游進來,阿欣屏住氣讓它在他腳邊逗留一會兒又游出去了。
凌晨四點不到,鬧鐘響,阿欣跳起來說“遲到了遲到了”,旋即又倒在床上,他鼻子塞住,頭暈,估計是前兩個夜晚在小屋外睡著了,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落滿露水。他責怪自己大意了。
第二輪鬧鐘又響起,阿欣摸索著去按鬧鐘,卻抓到一只手,那只手里抓著他的鬧鐘,隨即他聽到鬧鐘被摔在地上的聲音。他知道是小山東。小山東做慣重活的手掌厚實,臂力過人。阿欣的鬧鐘他摔破過幾次,總之,每次小山東都能鼓搗一番給修好。小山東說自己癡迷電子,向往科技改變生活,承諾等他成了有錢人,就買一只智能鬧鐘送給阿欣。但他目前要存錢,他已存下至少可以買一輛摩托車的款子,放在他床底下靠近墻壁的磚塊下面。
阿欣,你能不能將你的生物鐘用起來,鬧鐘吵得我睡不好。睡不好我就不能連續(xù)做十二個鐘頭的活,我的錢包總是癟癟的,鼓不起來。小山東嘴里念叨著出門去,謝謝鬧鐘吵醒我,我搬磚去了。
小山東的錢包是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只塑料袋。阿欣和小山東都見識過。有一次,饑饉的小畫家移開小山東的床,翻開磚頭 掏出小山東包鈔票的塑料袋,窸窸窣窣數(shù)著,阿欣推門進去,小畫家嘴里咬著小電筒,電筒光射向阿欣,逼得阿欣轉(zhuǎn)身出了門,等小畫家重新將床擺好阿欣再進去。那之后過了兩天,陳寶美問阿欣會不會畫墻畫,有報酬,阿欣找到小畫家合作,小畫家,你能施展才華了。他拎著油漆桶跟小畫家去了建筑工地,小畫家勾出輪廓,阿欣涂顏料,畫著畫著小山東從圍墻里出來,他左手三個指頭被升降機壓傷了。阿欣從牛仔褲袋里掏出隨時備著的藥水給小山東消毒,又給他簡單做了處理(藥水原本是給自己準備的,以防狗子發(fā)狂咬他時自救)。阿欣說,我雖是獸醫(yī),也能給人看病。小山東稱贊他包扎功夫了得,阿欣頓覺自己學(xué)有所成。等墻畫工錢結(jié)付,阿欣幫小畫家移開小山東的床,將“借用”的錢如數(shù)歸還。阿欣坐在小山東床上,想到自己也曾向小山東“借貸”,那次是奶奶忽然得病,診所醫(yī)生給他電話,說你奶奶脾臟出血,但問題不大。
問題不大的病痛使奶奶臥床兩周,阿欣支付醫(yī)療費后,所剩無幾,他跑到鎮(zhèn)東面市場買了餛飩、香蕉,還給奶奶買了一份冒牌肯德基。奶奶吃著餛飩,問阿欣哪來的錢,阿欣說,老板發(fā)獎金了。那是阿欣唯一一次“借貸”,程序跟小畫家一樣,移開小山東的床,翻開磚頭掏出塑料袋,窸窸窣窣數(shù)出幾張鈔票揣進褲袋。事后想起,他羞愧難當,自認墮落成“賊”了。
但的確,他多么需要一筆錢。如果有那樣一筆錢,他可將奶奶的房間裝上空調(diào)(雖然奶奶未必怕熱),但至少可以換臺新電扇。還可以將他跟奶奶住的屋子粉刷一次,只要用石灰刷一遍墻,就有住上新屋的感覺。再翻修一下屋頂,他跟奶奶的家就算不上危房了。還有,他想帶奶奶出門去看看世界。他知道奶奶最遠到過良鎮(zhèn)醫(yī)療所,以及二十八里外的另一個鎮(zhèn)子,那是奶奶的娘家。但奶奶的娘家早無至親,以前作為觀光出游的走親戚也已荒疏。
阿欣在黑暗里洗漱(謝天謝地保潔工沒有將自來水斷掉),他昏昏沉沉出了門,天色幽暗,繞來繞去種滿石楠樹的小路他差點鉆不出,到達第一戶人家院子前便聽到名叫“王子”的泰迪狗在叫,“王子”的生物鐘是每天早晨四點十四分準時拉尿。狗主人是天文學(xué)教授,在外工作數(shù)十年,如今告老還鄉(xiāng)在桃源頤養(yǎng)天年,他開門出來跟阿欣說他遲到七分鐘的事,阿欣立馬認錯,他沒有坦白自己還在發(fā)熱。他生病了。
三更燈火五更雞,教授沒說完,阿欣接過話頭,正是男兒讀書時。
阿欣檢討自己睡過頭了,保證明天準時到,必定不讓王子著急。教授抬頭看天,啟明星閃爍,黎明如此安靜,阿欣羨慕大多數(shù)人,他們此刻正墜落酣夢,而他卻得聽天文學(xué)教授訓(xùn)話。好在王子嗚咽嗚咽吵著,教授揮揮手,你跟王子先去玩耍,回來我再跟你講講道理。不要忘記王子喜歡蕩秋千。
泰迪使出力氣往前沖,徑直拉他從臺階下來,穿過區(qū)間通道到達人工湖邊,走進一扇鐵門,里面是鐵網(wǎng)攔住的山坡草場。這里是一個專門的遛狗場,有十二個籃球場那么大(小畫家的油畫個展在此舉行)。經(jīng)過阿欣訓(xùn)練,狗子們已經(jīng)養(yǎng)成良好的衛(wèi)生習慣,大小便忍著熬著也要到這個專業(yè)區(qū)域來解決。阿欣解開“王子”的項圈,畜生開始撒歡,并因激動而狂吠,阿欣立馬吹口哨,王子停止吠叫,乖乖跑到他面前搖尾巴示好。阿欣再吹一個調(diào)子,泰迪就在他面前蹲下,舔他鞋幫。阿欣也蹲下,贊美它毛色好眼神明亮(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的確覺得王子的眼眸格外有神)。他們在草地上奔跑,扔球,撿飛盤,又表演了飛背上樹——這個動作阿欣從電影里學(xué)來。阿欣有個本領(lǐng),不管什么樣品種的犬,純種,串串,或者中華田園犬,無論高矮胖瘦,只要他開口說話,或者只需一聲口哨,狗子們就齊刷刷地轉(zhuǎn)頭看他,它們乖巧,安靜。
泰迪溜達結(jié)束,阿欣給它戴上項圈,回到教授的院子。教授披衣坐著,阿欣擔心教授再給他講解星座奧妙,借故快速離開教授家。
他快速奔跑,清晨的空氣吸進肺里,各種植物的混雜味,甚至帶來鼾聲,生活的痕跡都在空氣里了。他跑完一百三十九級臺階,到丁香閣門口,屋子里燈黑著,他想到陳寶美睡覺的樣子,不知為何想起一部小說《包法利夫人》,他腦海里出現(xiàn)戴著睡帽躺在包法利身邊的愛瑪,她不愛丈夫包法利,她戴著睡帽的樣子叫阿欣起了聯(lián)想。寶美過著怎樣的好日子呀,獨棟別墅,前院子,后花園,據(jù)說從前她每天打扮得仙女一樣出門去公司。他們兒子猝然離去后,夫妻倆垮塌了一段時間,丈夫看起來變化不大,妻子寶美就不行,她突然失去行走能力,后來坐上了輪椅,眼下正在恢復(fù)。寶美的好看,是用什么語言都形容不好的。病了的寶美仍然好看,阿欣覺得桃源只有寶美配得上“仙女”這個稱號。
燈還沒亮,他照例在院門外臺階坐下來。
他不知是否要跟寶美說出那個秘密,一個在他看來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秘密成為他的心事,心事像烈火灼燒他,使他產(chǎn)生新的念想。他輾轉(zhuǎn)想起那個空房間,這回心里踏實了不少,就像那個秘密幫助他樹立了信心。啟明星還在天際掛著(如果時間足夠,如果沒有那么多煩心事,他是樂意聽教授給他說星辰奧秘的)。前天,陳寶美說她老公出差十一天了,再過三天回來。她說芒果想他了。他不明白她為何要跟他說這個,他就是個上門遛狗的暑假工,他關(guān)心的是那個空房間。
芒果在屋子里嗚哩嗚哩,撒嬌一樣。燈亮了,寶美穿著家居服搖著輪椅開了門,阿欣來不及做好準備,芒果沖出來撲倒他,在他身上親熱,舔他臉、脖子,他快抵擋不住了。寶美說,麻醉師你施個魔法啊,省得他發(fā)瘋??砂⑿勒f不出話,他任憑芒果的長舌頭在他身上游走。過一會兒,他用力吹出口哨,真的像魔法,芒果很快安靜,蜷縮在他身邊。阿欣突然想到,我也是一條蜷縮的狗——他、小畫家、小山東,三條蜷縮在黑暗小屋里的狗。不對,芒果有專屬房間,一扇雙開門大窗,有專人陪它溜達,給它吃好吃的,哄它。不對,他們不是狗。想到這,阿欣自顧自笑了下。
芒果,阿欣說,哥哥病了。他的鼻音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了另一種滋味。
你病了?寶美側(cè)身看他,她搖著輪椅進屋拿出一個鳳梨面包,一杯熱巧克力,讓阿欣吃了早飯再去遛狗。阿欣推說不餓,強調(diào)一點也吃不下。
寶美在身后關(guān)上屋門。燈黑了。在阿欣將芒果送回來前,她可以睡上四十分鐘。當初阿欣定下遛狗時間是二十分鐘為一個單位,首個單位二十塊錢,第二個二十分鐘是三十,以此類推,這么算下來,阿欣跟芒果在一起四十分鐘,他便能獲得五十元錢。
從遛狗場能看到丁香閣的一角屋檐和窗戶,阿欣知道那窗戶正好是空房間??辗块g上面是露臺,陳寶美有時在上面曬太陽,喝下午茶,讀書。
“麻醉師”是陳寶美給他安的昵稱。她跟阿欣透露自己被麻醉師催眠的經(jīng)歷,說她去醫(yī)院……她停頓一下,接著說了一些,總之是,她獨自躺在病床上,麻醉師在說話,說了什么都不記得了。醒來后唯一能想起的是自己帶著幸福的感覺睡過去了,沉沉疊疊,睡在很深很深很暖很暖的地方。聽到她獨自在病床上,阿欣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些場景,孤苦無依,甚至有點凄涼意味,這樣的聯(lián)想使阿欣產(chǎn)生親切而勇敢的力氣,他想照顧她,真的,他希望寶美在他面前昏厥,他覺得自己能勝任這份工作。他抱得動她。他想象她能行走時的樣子,那該多么美好啊。但阿欣為什么卻覺得,喪子之痛拉近了寶美跟他的距離。但愿她有一天請求他幫一把。
秘密產(chǎn)生如此突然,阿欣不知所措。那是一個雨天,他接到電話,對面山巔城堡有個男主人請他上門遛狗。那天,他回到江對岸老家看奶奶,奶奶問他是不是快要變成律師了。他說快了。奶奶問他多久能給他死去的爸爸媽媽要回那筆賠償——阿欣爸媽在水泥廠做工,石宕塌方時他們被壓在下面。他爸媽拿命換取少量賠償金。事后,有人跟奶奶說,要是有個律師幫他們打官司,阿欣爸媽能獲得至少五倍的錢,還有阿欣的撫養(yǎng)費。那年阿欣五歲,奶奶每天給阿欣講賠償金的事,以及律師的事。等阿欣上初中,奶奶最后問他將來的目標,阿欣說,當律師。可他心里另有一個理想,做獸醫(yī)。爸媽死去那年,家里來了一只小奶狗,成了阿欣的玩伴,他們一起長大,阿欣十二歲那年,跟阿欣玩了七年的狗狗病死了,阿欣下了決心要當一個獸醫(yī)。填報大學(xué)時,他違逆了奶奶。這是他的另一個秘密。
他喘著粗氣到達城堡,開門的狗主人胡子拉碴,鬢發(fā)蓋住耳朵,不修邊幅的程度超出阿欣對“不修邊幅”的理解范疇。他想到的是落魄,黯淡。但千真萬確,這個男人身上的自在,安然,從雜亂的形象里透出來。男人跟他說了狗狗的情況,告訴阿欣狗狗的名字叫沙漠。阿欣回想自己在哪里見過狗主人,草場油畫展?路上?還是寵物醫(yī)院?記不清了。狗主人問阿欣能不能再兼一份工,他即將出差兩周,或許三周也未可知,這個期間,需要有個人替他照看“沙漠”,每天喂兩餐,狗糧、牛奶、零食。還有,必須愛它。
阿欣拿到城堡鑰匙,仍然想不起在哪里跟狗主人有過交集。他不太有時間去想,上門遛狗這件事,將他的時光分解了。他在做完小區(qū)其他住戶的遛狗業(yè)務(wù)后,時間就到了傍晚,他急匆匆打開城堡的門(城堡是指紋鎖,主人給的是鑰匙),進屋,沙漠蜷縮在狗窩,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拉布拉多誠懇的神情打動了他,他蹲下,問它餓不餓,是先吃晚餐再去溜達,還是溜達回來再享用晚餐。
當天晚上,阿欣很晚才離開城堡——如果不是強打精神,他幾乎想在壁爐前倚靠,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他在小說里讀到過壁爐,包法利夫人坐在壁爐和桌子中間縫補襪子,風吹著她后脖頸上的細發(fā),惹得鄉(xiāng)村醫(yī)生夏爾即刻產(chǎn)生愛慕。阿欣閉著眼,想到陳寶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瘋了,他愛陳寶美坐著的輪椅,愛芒果,愛陳寶美家擺著但從未見打開過的鋼琴;愛她家的氣息,她雪白的棉質(zhì)短袖襯衫和雪白的手腕。他睡著了。
第二天,阿欣驚跳著沖出門。他沖到教授家門口,教授說,孺子不可教也。這次,他遲到了四十分鐘。城堡太舒適,厚實的地毯,醇香的咖啡味在主人離去一天后仍然在屋子里徘徊。阿欣跟教授抱歉,接受扣罰工資的訓(xùn)誡。等阿欣趕到陳寶美家門口時,天光大亮,阿欣做好因遲到被責罰的準備。門開處,陳寶美丈夫出來了,穿著家居服的他,臉面干凈,眼神和暖。自在,安然——是他呀。他出差到妻子身邊來了。阿欣突然覺得嗓子發(fā)癢,他猛烈咳嗽起來。等他抬頭,陳寶美搖著輪椅從屋里出來,她丈夫轉(zhuǎn)身,脫下自己披著的薄外套,蓋在陳寶美腿上,替她捋捋頭發(fā)。陳寶美看著丈夫的眼睛。他們多么恩愛,阿欣想。
第三天,陳寶美告訴阿欣他們出去散步,交代阿欣桌上放著的袋子里有吃的東西,是羅東陽去外地出差帶回來的。阿欣點點頭,看他們出門,拐過屋角,往種滿櫻花的小路去了。
阿欣跟芒果坐在草場一角。他跟芒果說話,他詢問芒果能不能告訴他,城堡里的男人為什么就是陳寶美的丈夫羅東陽。陳寶美說丈夫出差去了,原來就在山丘那一邊的城堡,他在那里住一周、兩周,有時四十多天。
而那一天,羅東陽交給他城堡鑰匙時說,他要出差,離開一周、兩周,或者更多時間,“事物千變?nèi)f化,不可預(yù)知?!绷_東陽離開城堡回到有陳寶美的家,回到丁香閣,被他說成“出差”。他是什么意思?
阿欣覺得自己腦筋不夠用了,越想越累。他很想問問陳寶美,你知道城堡里有一只叫沙漠的拉布拉多嗎?它看起來很憂傷。
他在撒謊,或者陳寶美撒謊。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他們靠謊言度日?
日子照舊??砂⑿赖娜兆硬荒苷张f了,他膽子大起來,秘密催化他的膽魄。在陳寶美家看到羅東陽的第二天,在小區(qū)傳達室頗費了一番周折,阿欣將奶奶帶到城堡。他告訴奶奶這個城堡是他律師事務(wù)所的老板給他的特權(quán),因他出色完成了幾個案子。夜晚,他跟奶奶吃的是她從老家?guī)淼姆?、玉米棒、冷開水。他給奶奶在壁爐邊鋪了被褥,奶奶似乎相信了他的話。
入夜時,奶奶睡了。阿欣出了城堡,他站在城堡外的臺階上,遠遠地朝那邊看去,朝陳寶美家的方向看去。幽暗的夜里里,陳寶美家門廊下的燈亮著,或者根本看不清,只是他想象燈亮著。他不敢入睡,擔心羅東陽突然從丁香閣“出差”到城堡。他去丁香閣,羅東陽在院子里修剪橘樹,屋子里傳出音樂聲。阿欣不敢看羅東陽,奶奶還在城堡,他擔心羅東陽看出他的心思??闪_東陽什么也沒說,丟給芒果一個網(wǎng)球,芒果跳起來張嘴接住了。
阿欣魂不守舍度過兩天,第三天夜晚,他在城堡外的秋千上睡著了。睡夢很深,很深的夢里,阿欣決定告訴陳寶美,讓她醒醒,告訴她那個男人眼下正在對面山巔城堡別墅里,城堡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女孩,羅東陽跟她種花,或做庸俗的事。但陳寶美吻了他,阿欣沒有反抗,任她握住他的手伸進晨衣,鼓勵他握住她飽滿的胸,他全身汗毛豎起來,急忙推開她,逃出房間。他覺得自己受到玷污,不干不凈的還有思想。如果,他不想她的空房間,他會不會任由她侵犯他(寶美雙手撫摸他的臉,親他,他覺得那是另一個夢里媽媽的撫慰,他獲得了巨大的安慰,像所有經(jīng)歷的傷悲已煙消云散。但自尊使他認為她侵犯了她)。他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跟他們同流合污,甘愿忍受。他去了城堡。羅東陽看著他笑,你來了,你從丁香閣過來的吧,阿欣。羅東陽手指著遠處,阿欣你看,那邊,是丁香閣,想到親愛的妻子在那里獨自看畫、彈琴,風吹起時想起我,我內(nèi)心悲傷。阿欣你知道嗎?城堡就是個避難所。
一滴露水落到他臉上,他醒過來。想到剛才的夢境,他羞愧地蹬蹬蹬下臺階,那么多臺階,簡直難以相信,奶奶是憑著怎樣的一股子勁跟他走了兩百多級臺階,又是怎樣愿意相信孫子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并無謊言。奶奶如何相信孫子描繪的前景將一一實現(xiàn),真實不虛。
送奶奶回去前,阿欣跟雇主們請了假,甚至,他打算辭去眼下的遛狗工作。過了兩天,他先去了天文教授家,教授說,小年輕,路是靠自己走的。阿欣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可不是嘛,就算教授教給自己天王星木星火星,所有宇宙的奧秘,他仍然要借助雙腳踩土地一步步走。
丁香閣一切照舊,有琴聲,狗狗芒果還是那么親熱,但阿欣已不怎么想那個空房間了。他給它解開項圈,它伸出兩只前腿,跟阿欣表示自己的歡喜心情。阿欣摸摸它的頭,它發(fā)出舒服的嗚嗚聲。然后,羅東陽拎著行李箱出來了,琴聲停止,陳寶美的輪椅在門邊停下。阿欣,看起來,我真的要請你住到我們家了,我們芒果喜歡你,你能感覺到嗎?羅東陽說。
羅東陽替陳寶美捋捋頭發(fā),彎腰親親她的臉。阿欣,我又要出差了。很快,羅東陽走出他的視線。
真希望羅東陽不再去城堡。不去城堡就沒有悲傷了,對不對?阿欣問自己。
阿欣,你要是麻醉師,就好了。陳寶美說。
阿欣的暑假很快過去,下學(xué)期就是大一新生了。夜晚,小畫家拎了三瓶啤酒,小山東有一小包花生米,三個人在黑暗小屋喝酒,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什么。阿欣將喝酒看作長大的標志,他喝了幾口,勉力克制住某種沖動,打破什么的沖動。他覺得自己有一點不一樣了。隨后他說,以后,等以后,你們來我的大學(xué)看看。小山東突然翻身,他的破床差點倒塌。他說阿欣,大學(xué)校園是不是有很多開著花的玉蘭樹?
第二天,小山東和小畫家還在睡夢里,屋子震動起來,砰——砰——砰,重錘敲擊墻面的聲音。他們兩個睡眼惺忪出了小屋,阿欣手拿重錘,正在擊打墻面。石灰水泥的粉塵在黎明的空氣里飄浮。在阿欣鑿出的一個小孔里,下弦月像被呼喚,也醒來,掉落湯碗大的一片月色,黎明的黑暗后,小屋一下子亮了。
阿欣知道,透過他奮力鑿開的小孔,會有四季的風吹過,會有鳥聲鉆進來。星星呢,只要它們?nèi)匀辉谔炜臻W爍,終究能將一抹光亮相送,黑暗小屋將因那一縷光亮變得不同。屋外玉蘭花開時,有光的小屋將盛滿花香。阿欣琢磨著給黑暗小屋取個新的名字,但他覺得腦筋不夠用了。他一直在想將來,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成為律師,或者去學(xué)醫(yī),當個麻醉師。他還年輕,人生剛剛開始,小山東、小畫家、我——阿欣想,我們還不需要避難所。他知道,當某一天,想起某些夢境,夢境里跟陳寶美的肌膚相親,會臉紅,無地自容。但或許,他會懷念在桃源跟王子、沙漠、芒果、小乖狗在一起度過的日子。
羅東陽的城堡,咫尺之遙的成人城堡——阿欣終于沒有將秘密說出口。他將鑰匙還給剛到城堡的羅東陽,腳不點地往下跑,越過山丘,跑到湖邊,頓覺心底呼啦啦開出一扇敞亮的大窗。他想到爸爸媽媽或許沒有死,正在某個地方活著,他們或許知道他此刻的心境。他們看到阿欣長大了,懂得守住秘密,他們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看著他。那樣一想,他蹲下來,舒舒服服流了一回淚。一邊吼出一句,誰說污泥滿身的不算英雄。想到自己或許真的會成為麻醉師,那些醫(yī)學(xué)術(shù)語,那些厚厚的醫(yī)學(xué)典籍,一時間有了無窮吸引力。他蹦跳著,疾步離開桃源。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