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楊師傅家出來,已經(jīng)接近晌午,我坐在一片竹林旁小憩,陽光穿過竹梢,瀉在我的臉上,有些刺眼。我挪了挪位置,眼下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人們卻沒干活,遠處的山坡上,有幾個老漢靠在樹下打盹,還有幾個,正盤坐在掛有畫眉鳥的樹下打牌。我感到納悶,這些人怎么那么閑。太陽緩緩爬過天空,天氣越發(fā)悶熱,有人脫掉外套,又過了一小會兒,就有人遭不住了,撿起樹杈上的衣服,陸陸續(xù)續(xù)往回走。
看著人們悉數(shù)離開,我不禁犯疑,這是父親說的那個楓香田嗎?我想起前天晚上做的那個夢來,現(xiàn)在回想起那個夢,都還覺得蹊蹺。
夢里面,我站在一個渡口,那個渡口似曾相識,只是想不起名字來。風(fēng)很大,我像是在等什么,可能是一艘船,也可能是一個人,我想不起來了,是真想不起來。我只記得,眼前出現(xiàn)一個老人,他劃著一只扁舟來到我的跟前。隔著十多米遠,我喊著,爺爺,爺爺。他身形瘦小,看上去形容枯槁。朦朧之中,他沖我笑,說,乖孫,趕緊上船來吧,我?guī)闳飨闾铩?/p>
他劃動木槳,船慢慢向深水處行去。莫名的,我們眼前出現(xiàn)一個黑坑,那是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漩渦。我說,爺爺,注意!他說,不用擔(dān)心,我們就是要去那里。他異常淡定,我則驚駭不已,感覺他是個壞人。我想跳船,又不敢跳,想阻止他,卻發(fā)現(xiàn)伸出的手使不上勁。船搖晃著,狂風(fēng)大作,我顫顫巍巍,搖搖欲墜。就這樣,我從夢中驚醒,全身大汗,心跳驟急不止。
現(xiàn)在,楊師傅已經(jīng)吃過午飯,攥著一根竹簽正在剔牙,他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的腰間挎著一只煙桿,像是要去串門。他走到竹林邊時,有些詫異,說我還以為你走了呢,早曉得留你吃飯的。我說,沒事,我就是坐坐。他說,小兄弟,你講的這個老人我確實沒聽說過,你可別怪老哥。我說,我也是打聽打聽,沒事,我再問問村子里年事高的老人們吧。他說,我都不知道,他們應(yīng)該也不會曉得,不過你可以再去問問。
我是想去問的,不問不行。這是父親的夙愿。他正病重,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三個月的活法了。有天早晨,他躺在醫(yī)院床上,讓我回家拿家譜。我不知道他要干嗎,把書抱進病房時,他吩咐我翻到有祖父名字的那頁,說你爺爺是我的榜樣,這么多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找到他,你去一個叫楓香田的地方,找一個姓楊的老木匠,他要是還在,應(yīng)該能找到你爺爺。我說,為什么要找這個木匠?他要是不在了呢?他說,這個木匠很有名,聽說蓋過不少人家的房子,他要是離世了,他的子女們應(yīng)該也會曉得的。
這個楊師傅便是老楊木匠的兒子,他對祖父的事情全然不知。我也沒有想明白,父親為何在病危前才想起讓我去找祖父。這么多年,他健朗時怎么不去。
見楊師傅走遠,我循著山間的小路朝江邊走。那是一條叫芷江的河流,江面寬闊,水波瀲滟。這芷江兩岸盛產(chǎn)杉木,舊社會時期,很多人在山間伐林,伐好的木材捆扎在一起,形成很長的排筏,伐工們順流而下,能一直漂進長江,場面極其壯觀。那個時候,江上船只絡(luò)繹不絕,客商如云,有賣茶葉的,還有轉(zhuǎn)運鹽巴的,出售古董綢緞的,樣樣俱全。
站在芷江邊回望楓香田,整座村莊坐落在一處開闊的山麓上,目前不過百來戶人家。岸邊除了幾個賓館還開著門,就剩幾個賣油茶的、賣冰粉的小商販開著電喇叭間歇性地吆喝。不知道是天熱還是啥原因,很多人閉門不出。
杏兒就是在這個時候躍入我的眼簾的,她穿著一身碎花衣裳,扎著順直黑亮的馬尾,笑臉盈盈,正張羅著一處冰粉攤。攤子不大,不過打理得整潔,駐足的吃客不算少。看得出她手腳利落,接客待物很是周到。循向人群,我走到杏兒的冰粉攤,要了一碗冰粉,價格便宜到只要四塊錢。冰粉端到我面前時,我才曉得這和以前吃的完全不一樣,清涼心脾,入口絲滑。吃冰粉的間隙,我問她,這附近有沒有流傳著一個英雄的故事。她理了理耷在額頭前的劉海,說好像沒有吧,沒聽說過。我說,你再想想,沒準有吧,很久以前的事了,算下來,這個人應(yīng)該有七八十歲了。給幾個人打完冰粉,她說好像有一個。我問是誰。她說,不曉得搖船的丁老漢算不算。我說,這人還健在?她說,在啊,還搖船呢。我有些好奇,問怎么能找到他。她說,你沿著小路一直往東走,走到右手邊的那片杉樹林,他就在那里擺渡。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跟杏兒搭話,從她的話里,我能感覺到這個丁老漢是個有點意思的人物。
吃完冰粉,頓覺渾身舒爽,不那么熱了。我沿著杏兒所指的方向走去,到達那片杉樹林時,果然看見林子底下泊著一艘木船。我不禁暗忖,這個丁老漢應(yīng)該就在這兒了吧。按杏兒的說法,他在這里搖船起碼有一二十年了,搖一個人只收一塊錢,從來沒變過。村子里的人,都不曉得丁老漢到底來自何處,也不知道他全名是什么,說他看起來消瘦,其實力大無比,不過是個獨臂,身上還有疤。
2
我走到河邊,來到泊船的地方,不見人影。我大喊了一聲,有人在嗎?老漢從船里緩步走出,他正在午休。小伙子,你要去哪。他手里推著竹篙。我說,老人家,能不能渡我去對岸啊。他說,一塊錢。我心想,還真是一塊錢,再定睛一看,他果然是獨臂。就這樣也能撐船?看來力氣確實不小。我踏上船,船起步時又偷偷瞄了瞄他,他全身黝黑,頭發(fā)花白,稍作留心,還瞅見他胳肢窩下有道很長的刀疤。
船行得慢,行得穩(wěn),到江中央時,風(fēng)浪微微大了起來。我朝四周張望,波光耀眼,竟覺得有些眩暈。我說,老人家,這里以前很繁華吧。他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以前您也在這一帶撐船嗎?他說,幾十年的活計了,討口飯吃罷了。我故意挑他的話頭,說您口音可不像這里的啊。他笑了笑,說我在這里生活幾十載了,口音怎么不像?我說,鄉(xiāng)音難改嘛。他說,你也不是這里的吧?我說,我是其他地方的,來這里找個人。他撐著竹篙,問我找什么人。我思索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我說找一個老英雄。他呵呵笑道,我在這江上漂了幾十載,硬是沒聽說過有什么英雄。我說,咋會沒有,我不相信這么多年,這里就沒出過見義勇為的人物。他笑了笑,說那肯定有。我接著說,據(jù)說這個英雄能背動五六百斤的石板,一拳能打死一頭牛,你說他厲不厲害。他撐著篙,說這不算什么英雄吧?我心下不服,問怎么才算。他說,光會打不算,還得能文,能文也不算,還得有智謀,有智謀也不算,還得有韜略。他能說出這些,就不是一個普通人,至少不像是個撐船的。我說,老人家說得是,懂的可真多。他說,我們這以前有好多個評書的,聽得多了,自然能撿上幾句。他說到評書,我就更加有話頭了。我說,評書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江湖典故都曉得,那您聽過一個人的故事沒。他說,你講。我說,這人姓夏,據(jù)說以前在芷江上混,一身正氣,武藝超群,專做打抱不平的好事。老人說,打抱不平的人多了,還真沒聽說過你講的這位夏英雄,難不成小伙子你是小說看多了?我沒辯駁,也沒啥可辯的,畢竟對于祖父我能知道的僅是傳聞,而且都不知道是父親從哪聽來的。我小時候,晚上睡不著,他就愛講這些故事給我聽。老人補充說,你要去對面找人的話怕是會失望了。我說,不管能不能找到,總得去看看嘛。
過了江,老人泊好船,坐在船沿上吧嗒起旱煙來。他說,你快上去吧,這個寨子小得很,回對岸的人不多,我在這兒等你。我說,那行。上了岸,我沿著寨子里的小路走,這邊無法跟楓香田比,雖然都在江邊,但是此處山勢逼仄,房屋不多,修得也不高。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問了幾個乘涼和釣魚的人,他們都當(dāng)我是神經(jīng)病。受了冷眼,我還是決定先折回楓香田。
上了岸,我在一家叫“悅來客棧”的旅館住下。整棟樓冷冷清清。進了房間,我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推開窗戶,后街是鱗次櫛比的木樓。街上不見人,估計是在屋里吹空調(diào)。無聊之極,我從背包里翻出帶來的家譜。家譜有些厚,牛皮紙做的封面。我翻開內(nèi)頁,找到有父親的那頁,他的名字后面寫著出生時間:甲寅年辛未月乙卯日(農(nóng)歷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寅時)。卒年空白,后面跟了句他用鉛筆細描的評語:子承父志,百事殷勤。
在我們家族,凡是人死后,都會在家譜上留下一句評語,概括其一生狀況。評語可以是死者生前所想,征詢族老們的意見后落上去的,也可以是其死后由族老們商討后寫上去的。我們族中有一位不務(wù)正業(yè),常年嗜嫖的堂叔,死于性病。死后族老們達成共識,為他草就了一句略帶諷刺又不失真的評語:惶惶一生,浪蕩形骸。這位堂叔的兒子,因其父親的劣跡一直在族中抬不起頭來。
父親在世時,曾做過“村官”,為大伙辦過不少事。遺憾的是年輕時想當(dāng)老師,讀書成績上不去,沒考上師專。希望像祖父一樣當(dāng)兵,奈何又沒去成。不過,最大的遺憾,還是后面沒有找到祖父。
祖父名叫夏志軍,一九五一年生,于一九八二年春天離開家。相傳,那年春天,村里來了個穿軍裝的人,說曾是某某部隊的,打算去外面做生意。他說得有板有眼,祖父信以為真,相約去芷江沿岸伐木,說能把木材運到武漢,賺大錢。
所以,家譜里有祖父名字的那頁,除了有他的出生時間外,并沒有對他這一生的評價。沒人知道他是否健在,或者死于何時,也沒有人知道他后半生怎么過的。
父親沒生病前,有時候會跟我提起祖父,說他還是一把犁田種地的好手。那會兒土地還沒下放,在生產(chǎn)大隊,他總是犁最遠最硬的田。除了犁地,他還會開石頭、砌堡坎,勞力極其好,能背動六百斤的石板,方圓幾十里之內(nèi)無人不知,人人說起他,都佩服得交手稱贊。
3
早上醒來,陽光金燦燦的。我拉開窗簾,零零星星有幾個人在街上走。我是在杏兒的攤位上吃的早餐。我說,這楓香田的人都干啥去了?她說,在家打麻將呢啊。這兒的人可真厲害,一大早的就打麻將。我說,芷江上咋看不見船只?她說,我們這一段是支流,以前繁華著呢,這會兒沒人做江上的買賣了,自然就沒啥船只了。我說,以前繁華,現(xiàn)在咋沒落了?你咋又在這里賣吃的?她性子好,沒有不耐煩,而是搬張板凳坐下跟我細說,這楓香田也不是沒落,是在變化吧,原來不這樣的,后面人們慢慢就不愛干活了,無聊了就在家打麻將,尤其中老年人。我說,年輕人呢?她說,年輕人不愛打麻將,倒是愛待在家里打游戲。我說,他們這樣,哪來的錢???怎么養(yǎng)活自己?杏兒說,我們這片原來是水源保護地,芷江下游修了水庫,水位上漲不少,淹沒了許多農(nóng)田,連帶楓香田原址也淹了,你現(xiàn)在看到的寨子是一比一復(fù)制的,當(dāng)時國家給大伙發(fā)了補償金。
我明白了,也就是沒有后顧之憂了。她說,補償金是一次性支付的,除此之外還給大伙買了失地農(nóng)民養(yǎng)老保險,每人每月能領(lǐng)一到兩千多塊的保險金。我說,我懂了,相當(dāng)于拆遷戶,怪不得不用上班,直接躺著就有吃有喝。她說,這是你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他們的無聊和煩躁。我說,這我倒是沒有看出來。她說,現(xiàn)在大家有錢,卻不曉得該干啥,村子里有些守不住財?shù)?,補償金剛下來就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人都跑路了,剩下的就是些渾渾噩噩度日的,對了,下午我?guī)闳€地方吧。我說,哪里。她說,你去了就曉得了。撂下這句,她又去忙活了。
不曉得她要帶我去哪,在她冰粉攤上吹了一會河風(fēng),我又獨自走進寨子,希望能打聽到有用的消息。出發(fā)時,母親說他來照顧父親。父親握著我的手,說能找就找,實在找不到也沒什么。我知道,這是父親的心愿,不管怎樣,我都該竭盡所能。祖母曾經(jīng)講述,祖父走時父親不過八歲。對于祖父的許多事,父親也是聽祖母講的,但卻一直銘記于心。在他漫長的成長過程中,祖父一直是他的精神力量。他相信,總有一天祖父會回來的,他也不停鼓舞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波折,都不能輕易言棄,虎父無犬子,他不能丟臉。
直到下午,我也沒打聽出什么名堂。回到杏兒的攤位時,她已經(jīng)忙完了。太陽沒那么毒了,收拾完攤子,她說走吧。她挎著一只事先準備好的竹籃,籃子上蓋著一張紅布,不曉得里面裝的啥。我們來到江邊,她在岸上招手,丁老漢撐著船過來了。杏兒說,丁伯,麻煩您送我們?nèi)ヌ嘶⑻掳?。老人家欣然?yīng)承下來。
我和杏兒上了船,江水清澈冰涼。晚霞初現(xiàn),江邊披著一層綺紅。在瀲滟的波光中,杏兒那纖細的手伸進水里撈啊撈的。我說,你那么愛玩水啊。她說,是啊,江邊長大的嘛,可惜不會游泳,是只旱鴨子,小時候要學(xué)鳧水,大人說欺山不欺水,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我說,我也是只旱鴨子。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沒過多久船就要靠岸了。
杏兒說,丁伯,我們不上岸,就在這里吧。她的話令我吃驚,難不成船就這么定在江上。正犯疑,杏兒掀開蓋在籃子上的紅布,里面裝著水酒、紙錢,還有蠟燭。她拿出兩支紅燭,用打火機點上,滴了幾滴燭淚在船緣上,穩(wěn)穩(wěn)立著,也不曉得是要干嗎。
老人像是見怪不怪,坐在船頭上,吧嗒著手中的旱煙。杏兒將酒瓶里的酒灑進江里,點燃三炷香,雙手作揖,像是在敬拜誰。拜完又把香插在船緣上,從籃子里拿出些紙錢撕開,點上。我問她,你這是在祭拜誰嗎?她說,對不起啊,今天是我父母忌日。
我有些不高興,心想,你父母忌日,拉我來這里干嗎。見我狐疑,她說,我是順便想帶你來看東西的,你別多想。我說,什么?她瞅了瞅天色,紅彤彤的太陽掛在西邊的山埡口上。她指向水面,我湊近看,江水透明透亮,隱約可見水底的建筑。她說,這里就是楓香田舊址了,看見那座祠堂了沒,我家的。我轉(zhuǎn)過身往回看,現(xiàn)在的楓香田寨子就坐落在我們身后的山麓上,我想起杏兒之前說的話,寨子果然跟水底下的很像。我說,你帶我看這個干嗎?她說,就是帶你來看看我們的寨子唄,跟你說吧,我覺得我們村的人現(xiàn)在每天無所事事,應(yīng)該跟換了地方有關(guān)。我說,這話怎么講?她說,我讀的書少,也不懂,早前我們這里來過兩撥人,一撥說是修水庫破壞了龍脈,風(fēng)水變了人心就變了;還有一撥是搞社會學(xué)研究的,說是我們這里提前進入低欲望社會。真是笑死我了。我說,那你相信哪撥人的話?她說,我覺得都有點吧,又都有點不信。我說,那你咋不跟他們一樣每天打牌睡覺?她笑著,我沒錢啊,我要是有錢,我也像他們那樣閑著。我說,這兒的房屋和農(nóng)田不都淹沒了嘛,得了不少賠償金,你咋會沒錢?她說,我可沒他們那么走運,我爸媽以前是小學(xué)教師,名下沒有土地,另外,我父母很多年以前就出車禍死了,那會兒我還小,后面一直在姨媽家住。我頓時明白她為何堅持擺攤賺錢了。我說,真不好意思。她說,沒什么,人都要自食其力的嘛,楓香田其實挺好的,風(fēng)景秀麗。她說這話,像是以后要離開這里似的。我說,你以后是想去縣城住咯?她說,只是一個夢想吧。她說這話時,眼睛里泛著光。
杏兒站起身,說麻煩丁伯送我們?nèi)ヒ惶藦R邊。老人轉(zhuǎn)身撐船。杏兒轉(zhuǎn)向我,說帶你欣賞下楓香田的人文古跡,我們這里以前有座宣靈廟。我說,什么是宣靈廟。她說,就是里面供的是南宋的周繆宣,專管風(fēng)雨的神,在江上討生活的漁民、商人很多會在船上供奉他的畫像,準時祭祀他。我說,看來楓香田以前還是很有煙火氣的。她說,是啊,不過現(xiàn)在都藏水底了。我心想,不只是水底,也藏在時光深處了。
船慢慢地搖著,我們到了廟旁,廟已經(jīng)看不到了,只剩下幾條棧道盤旋在崖壁上,灌木叢掩映,看上去斑斑駁駁的。她說,看到?jīng)]?上面還有人題的字。光線暗淡,我定睛望去,確實有字,可惜字跡已然模糊。她說,這里還蠻有文化底蘊的,來過不少文人呢。我說,現(xiàn)在呢?她說,該搬的都搬走了,這些年村里讀書的人少,不見什么大學(xué)生,人們?nèi)屄閷⒙暯o吸引了。我看了看天色,怕回程時天黑,就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4
我想我是很難找到祖父了,盤桓數(shù)日,問了不少人,都說沒聽過我要找的人。我想回去了,在這里待著有些浪費時間??梢钦婊厝?,又不知道該怎么向父親交代。找祖父的事情不曉得是他一時興起,還是真經(jīng)過認真思考的。自從他得了那病,就一天比一天糊涂。有時候,親戚們來看他,他老把人記錯,甚至聊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蛟S父親根本不知道祖父去了哪里,他健在的事不過是個傳言,不然這么多年過去了,咋不見回家??晌疫€是想不通,父親之前咋不找,偏要病重了才讓我來找。
我打電話給母親,問父親這幾天病情。母親說,還是那樣,比之前消瘦了不少。我說,吃靶向藥也沒用嗎?母親說,吃了效果更差,我討到幾副草藥給他吃,感覺稍微有些起色。我本來想問下母親我能不能回去的,話到嘴邊,卻沒有勇氣說出口。算了吧,我再找找,沒準能找到呢。
我下了樓,沿著河邊走,幾個老人正坐在一棵大榕樹下下象棋,吵得火熱。我湊過去,有人嚷著,你的“馬”踏它,踏它啊。有人說,你傻啊,不能踏,那是陷阱,陷阱。
我的棋藝不高,無法看出個中奧秘,也就不敢多言。爭來爭去,下棋的老漢氣得發(fā)火,問究竟是他在下還是別人在下,都給他閉上嘴。我就踏他的“車”怎么了?老子不信他會飛天,老漢說完,抓起手中的“馬”哐地踏在“車”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到了“將軍”這步。對弈的中年漢子說,不玩了,我認輸了,每天下來下去,贏了又怎樣,真是沒勁。
話才說完,路邊就有一輛路虎車開了過來。有人說,勤伯來了。我跟著人群望去,只見車子慢悠悠地駛過來,很是氣派。我心想,不知道坐這車的人是干啥的,很是神氣。有人感嘆,做人就該像勤伯這樣。有人搭話,說要有那個能力,還要有那個運,更要有那個命,沒那個命,給你件黃袍穿你也不像太子。這話有些損人,那人不爽,斜了他一眼。我覺得有點意思,以為他們會大吵起來,結(jié)果沒有。車子徑自駛進寨子,人們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棋盤上,有人嚷著,下棋下棋,快點快點。
此時,楊師傅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正站在我旁邊看下棋。我說,您也在啊。他背著手,說轉(zhuǎn)轉(zhuǎn)唄。看了兩局,沒啥意思,他說,上我那去坐坐唄,喝喝茶。我正好也沒啥事干,就說行吧。
楊師傅泡的是都勻毛尖,他一邊沏茶,一邊向我介紹。說云霧茶屬綠茶,又名“鳥王茶”。我不懂茶,只聽他介紹。他說,這茶效果不錯,抗衰老,清熱降火,不過我們現(xiàn)在很難喝到古木茶了。沒想到,這個鄉(xiāng)下木匠對茶還挺有研究。他說,楓香田以前也種茶,不過這些年人們不種了,部分茶園還在,多是租給外省的茶商做。我說,您家里也有茶樹吧。他說,有,只是不多,一兩畝而已,每年清明前采摘,僅夠自家吃喝,有時候也送親戚。說著,他從柜子里摸出一小袋茶葉,說你拿去嘗嘗。我說,這怎么好意思。他說,拿著吧,試試,不值錢的。盛情難卻,我就接了下來。
他問我,你現(xiàn)在主要做什么。我說,自由撰稿人。他說,寫稿子啊,作家。我說,還不敢自稱作家,偶爾在報刊發(fā)點東西。楊師傅說,那還是很不錯了,對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沒。我搖搖頭,說,沒呢。他做思考狀,說楓香田以前倒是熱鬧,來來往往什么樣的人都有,應(yīng)該有你說過的這號人物,不過現(xiàn)在確實難找了。他又說,只要是在這里居住的,我掰著指頭都能數(shù)得過來,哪怕暫時在這里避暑的流動人口。我說,您咋那么清楚?他笑道,我是組長嘛。我說,怪不得。他說,我還是族長呢,他呷了口茶,認真地說,楓香田以前以楊姓和韋姓村民為主。我沒說話,靜靜喝著茶,聽他介紹。他說,我們家譜上有記錄,這地方原名叫湯家莊,明末,具體年份不詳,楊氏始祖楊興富、楊興貴兄弟二人從甘肅隨軍隊入黔,當(dāng)時暫居今天的惠水高鎮(zhèn)一帶。后來楊興貴遷居至湯家莊,給人做長工。再后來,他的后代竟然比地主湯家還有錢,到明朝隆武三年時,我們一個老祖人就用紋銀八百五十兩買下了這個莊子。莊子周圍楓樹較多,就改名叫楓香田了。
我說,原來如此,不過這名字確實比湯家莊好聽得多。他說,那是。我想起前面看到那輛路虎,就順便問了下那是誰。楊師傅說,他叫楊世勤,按輩分算還是我侄子呢,不過年紀卻比我長了近二十歲。我說,他是官員吧?他說,不是,是早些年在廣東做生意的,發(fā)了財,算是榮歸故里吧。我哦了一聲,沒再繼續(xù)問。
他執(zhí)意要留我吃飯,我也就不客氣。來之前就了解過,楓香田一帶布依族居多,他們熱情好客,你要是婉轉(zhuǎn)客氣,對方反而會生氣。在他家吃了午飯,楊師傅說要帶我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我們沿著后面的一條山路往上爬,半個多鐘頭的樣子,就爬到了楓香田寨子后山頂上,寨子盡收眼底。
楊師傅指著遠處寬闊的江面說,舊寨遺址就在那里,那個崖壁下面。我放眼望去,眼前的江面后面是重重疊疊的山峰。我說,聽擺攤的杏兒說,現(xiàn)在的寨子是一比一復(fù)原的。他抽了口煙,說確實是這樣,不過主要集中在大體布局上,細節(jié)處還是略有不同,比如一些公共設(shè)施,是我們投工投勞修建的。我說,就是大家集資嗎?他說,是啊,這事還挺費勁。我問,為什么?他說,你不知道,搞環(huán)境綜合整治,其他寨子能積極響應(yīng),就楓香田的人作怪,放在以前要容易推進得多。
我問為什么。他說,拆遷以后人的思想都變了許多,以前窮,寨子里誰家有困難,互相幫襯,現(xiàn)在整體有錢了,多數(shù)人不指望別人能給他什么,也不想從別人那撈到什么好處,再說了,有錢能辦的事就會更愿意花錢辦,投工投勞搭戲臺修廣場,自然很多人不愿意,寧愿花錢雇人修,要不是一些老人跳出來,說葉落歸根,養(yǎng)老也要在楓香田養(yǎng),很多年輕人是不愿意出錢出力的。我恍然明白,原來這樣啊。他說,我們現(xiàn)在還差一樣沒修。我說,什么。他說,祠堂,要是能把祠堂修起來就圓滿了,我不想祠堂中斷在我手里,不然要愧對祖宗的。我能理解他的內(nèi)心,人都不想落別人一截,最怕被人戳脊梁骨。
在山上轉(zhuǎn)悠了幾個小時,下山時已是傍晚,遠處的紅霞映蓋在天邊,黛青色的山巒被夕陽勾勒得起伏有致。我們走進寨子時,路燈已經(jīng)亮了,楊師傅說在他家吃晚飯,嘗嘗布依農(nóng)家釀造的糯米酒。
5
晚上住在楊師傅家里,夜里睡得好好的,被一陣鞭炮聲吵醒,接著是綿綿不斷的敲鑼聲和打鈸聲,乒乒乓,乒乒乓地響。我起身推開窗,只見背后的山上有戶人家亮著燈,看樣子是有人死了。
天亮后,在楊師傅家吃過早飯,他就去喪家?guī)兔α恕N已刂吷⒉?,走到杏兒的攤子不見她開張。一打聽,說是她今天沒出工,姨媽死了,正忙著治喪。哀樂聲飄蕩在空中,我朝后山望去,坡上多了幾束幡,應(yīng)該是連夜插的。
我決定上去看看,不曉得這里的風(fēng)俗跟我們那的一樣不。到了喪家,沒見杏兒,靈堂儼然布置好了。堂屋中央停著一口棺材,棺材底下燃著一炷香油燈,有倆孩子跪在地上燒紙。堂屋外面坐著一些人,有打麻將的,打撲克的,還有閑聊的。再往外面就是正正規(guī)規(guī)干活的,他們洗菜、切菜,一片忙碌。喪家不認得我,我也不認識喪家,我東瞧西望,還是楊師傅眼尖,先喊的我。
還說過早后你去哪兒了。我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呢,沒想到你大早就來這里了。他說,來幫忙,我們寨子里的紅白喜事家家都得到位。我說,我們那里也是,不然輪到自己家的時候,沒人幫忙。他說,白事倒是不用請,大伙都自覺。我說,那挺好,您是總管吧?楊師傅從兜里摸出一只鐵盒,抽出一截老旱煙,他把煙裝進煙鍋,點上,咂了幾口,說以前是,現(xiàn)在老咯不是了。按理說,一個寨子里,但凡操持紅白喜事的總管多是組長、族長或者說話頂用的人。我說,當(dāng)總管就是要喊得住人。他笑道,我們進屋坐吧。
我跟他進屋,那是間廂房,這當(dāng)口上正凌亂著,看樣子是幾個做道場的先生睡覺的地方。他們靜默著在做事情,有人抄經(jīng)文,有人裁剪各類彩紙,還有人在寫祭文。
我說,既然以前當(dāng)總管,現(xiàn)在咋不當(dāng)了?他說,人老了唄,人總有老的時候。我覺得他不算老,當(dāng)總管又不用下體力,他完全能勝任。他手指了指門外站著的一個胖子說,總管在那兒呢。我看過去,那人四十來歲。我說,他是誰???他說,你昨天看到的那個開路虎的兒子。我想起來了。我說,他兒子沒在外面辦企業(yè)?他說,辦的,就在縣城,寨子里有事就回來。那個胖子,正站在院子中間指揮人們干活。
跟楊師傅閑聊了一會,我故意說要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于是走出房間,看能不能找到杏兒。一打聽,說是跟著去縣城采購去了,買一些孝帕類的物品。我想還是算了吧。不知道咋的,我竟然有點想見見她。
我覺得我待的時間不短了,沒啥結(jié)果,還是得回去。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沒問她要個微信啥的,電話也沒留一個。不過回心一想,有啥好留的,我難不成是對人家有意思。
磨嘰到中午,我在樓下小攤販那吃的午飯,又故意散步到喪家,發(fā)現(xiàn)杏兒還是沒來,就給楊師傅打了招呼,說我得走了。他客套地留我再待兩天,我說算了,家里還有事,得回去一趟。
我在村口搭了輛回城的私家車,又轉(zhuǎn)了趟車,第二天早晨趕到的家?;氐郊遥堇锟帐幨幍?,母親下地干活還沒回來。父親躺在床上,眼窩深陷,他沒有認出我來,整個人昏睡過去了。我蹲在床邊跟他說話,不見應(yīng)。屋里散發(fā)著一股黏稠的怪異的味道。我知道,父親的時日恐怕不多了。
堂叔見我回來,問我找到祖父沒。我搖搖頭。他坐下抽煙,正兒八經(jīng)地分析起來,說估計你爸一時心里欠著,就說了這么一句話,你也別太當(dāng)真,那么多年,你爺要回來早就回來了。我說,叔您見過我爺嗎?他搖了搖頭,說我比你爸小,不過寨子里是有人見過的,他們說你爺人不錯,當(dāng)過兵,受人敬重,而且力大無比,心腸好,愛幫人。我看向堂屋,我奶的遺像擺在神龕上,我爺?shù)臎]有,哪怕家里留有他年輕時候的照片,父親都不讓擺。
母親從地里回來,放下裝有豬草的竹簍。她的腳上沾了泥,一雙鞋脫了下來,丟在院壩邊上,然后換上拖鞋。你吃飯沒有?母親問我。我說吃了,剛在屋里扒拉完一碗。母親說,我做晚飯去了。我引堂叔進屋坐,給他倒上茶,他說想看看家譜。我抱家譜給他,他翻到父親那頁,再翻到祖父那頁,不免感嘆。你說,人一輩子圖個啥?他的話有些突兀。我說,您都發(fā)問的事,我哪能想得清。我確實沒想清,大學(xué)學(xué)的經(jīng)濟,想出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干一場的,結(jié)果沒頭沒腦迷上文學(xué),越是迷,越發(fā)現(xiàn)自己跟世俗社會脫節(jié),活得太理想主義,想考個穩(wěn)定工作,有空閑時間寫作,可是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想法是一種奢望。在企業(yè)待了幾年,至今一事無成。我說,我就是想當(dāng)個老師,尤其特崗教師,上上課,沒啥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地點是偏,不過清靜,可現(xiàn)在考特崗也不好考。
堂叔說,好好考嘛,不要氣餒。我說,我們家的家譜好像不太一樣。堂叔說,是啊,不曉得老祖宗當(dāng)初怎么想的,在人名后面加句評語。堂叔邊說邊翻,不只是祖父,還有許多輩分大的,他們名字后面也是空空如也。我說,像這種一般是啥情況。堂叔說,以前年成不好,有些是出門討生活沒下落了,還有些是沒長大成人,夭折了。像我們家里有個老人,以前就是過不下去了,跟著一個四川人走的,那時候只要能有口飯吃,去哪兒都行,后來條件好了,我們?nèi)フ宜麤]找到,貌似后代把姓都改了。
翻著家譜,我看著上面印著的一個個名字,突然覺得他們的一生都在這紙上了,不過是一兩句話寫就而已,有些人甚至未曾留下一句評語。人活著,當(dāng)真像是一粒沙,不對,更像是一陣風(fēng)。我說,別人家的家譜確實沒有這個。堂叔說,有這個有好處,人就算不曉得咋個活,也曉得不該活成啥樣,就像一棵樹,就算長不成參天古木,也曉得不能往偏處長。我心想,是的,哪怕生命就像是一陣風(fēng),這陣風(fēng)過了,也要留給別人一點什么,是暖煦、是柔和、是狂熱,又或是凜冽,總要有點什么。
6
父親的病仍然沒有起色,好在他還是認出我來了。翌日清晨,他醒來后瞧見我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讓我給他把靠枕撐高點。他說,阿楠,你還沒有找到你爺???我不曉得咋應(yīng)他,說他不清醒,他說話的樣子比誰都認真。我連忙說,這就去找,要找著了,要找著了。
我走出門,沿著門口的串寨路不停走,心里裝著事,腳步急促,心想他怎么會得這個病的。寨子里的大叔大嬸跟我打招呼,說阿楠沒去上班啊,阿楠早啊,你爸的身體好點了沒,這是要去哪啊,我都是草草回應(yīng)。
一個人走下山坡,站在一處杉樹林前,心里郁悶得很。為什么啊,為什么父親會得這個病。我蹲下來,沒有哭,二十多歲以后,我就不那么容易哭了,就算遇到天大的事,心里多么憋屈,多么難過,眼淚都不會流出來,好像它已經(jīng)干掉一樣。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卻不知道找誰??粗h處的山巒,薄霧漸起,陽光透過云層,稀稀疏疏地落下來。尋找祖父無異于大海撈針,我不曉得怎么面對父親。
母親說,你去你外公家住段時間吧。去外公家不就是在逃避嘛,人能逃到哪兒呢,不管走到哪兒,問題都在心里裝著,逃是逃不掉的。我說,我不去,我還是去找吧。母親說,你自己看嘛。我翻出手機,再次搜索“楓香田”三個字,全省同名的地方有八個。已經(jīng)去過一個了,大不了再去其他七個地方看看。
父親在里屋咳嗽,母親起身,進屋問父親有啥吩咐。他的氣色很差,氣若游絲地說我的老家找到了沒?母親知道,父親再怎么迷糊,心里還是有所牽掛的。我站在母親身后,母親也不想再自欺欺人,她坐在床沿上,握著父親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找到了,找到了,你放寬心吧,就在阿楠奶奶旁邊。父親像是松了一口氣,他曉得自己這沉重的肉身終究還是有個地方著落的。他的目光瞥向墻角,盯著那面長年浸有水紋的墻壁發(fā)呆。良久,他才說,他爺還沒找到哈?母親說,在找呢,應(yīng)該快了。他恍恍惚惚的,像是很累,又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我正愁著呢,楊師傅打我電話。我問啥事。他說,小夏,想跟你商量個事,手里有個活,不曉得你愿意接不。我問啥情況。他說,你得空的話,再來一趟楓香田吧,這事我們當(dāng)面談比較妥。我不知道他要干啥,搞得神神秘秘的。再問,他說你還是親自來一趟吧,跟寫作有關(guān),我是那天聽你介紹,你還寫書。我說,沒寫書呢,就是在報刊上發(fā)點豆腐塊文章。他說,不管寫啥,反正你是作家,你來吧,來了再說,就這樣先掛了。
我思忖著,他應(yīng)該是想讓我寫什么東西,電話里有啥不方便講的,還吊人胃口。讀書期間,我迷上文學(xué),誤打誤撞投稿被刊用,就不停寫,稿子不算長,不過寫得多了,文筆還是得到一定鍛煉。只是稿費零星,離養(yǎng)活自己還很遠。我給母親講了這事,她說,你去吧,你爸我能照顧得過來,再說了,為了給他看病,我們外面還欠著錢呢。是的,母親這么一說,我越發(fā)內(nèi)疚,人始終還是要面對柴米油鹽的。
再次回到楓香田時是個下雨天,我走下車,朝杏兒的攤位望去,沒瞧見她。在路邊買了盒炸洋芋,我問小商販,杏兒呢?不擺攤了?他說,去城里了。我說,那她還擺不擺。那人說,我不知道啊。微信掃碼付款后,我就朝著楊師傅家走去。
到楊師傅家,除了他還有楊世勤的兒子。楊師傅向那人介紹我,說這個小兄弟不錯,年紀輕輕是個作家了。那人鄭重伸出手和我相握,笑呵呵的,說大家都叫我胖金,你也這么叫吧。我說,這哪成,叫金哥吧。他哈哈大笑,說行。我說,不對,怪怪的,還是叫楊哥,楊哥吧。他說,都行。
楊師傅說,飯菜都備著呢,我們邊吃邊聊。如此盛情款待,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桌子上燉著的是酸菜蹄膀,還有幾個炒菜,蒜泥白菜、魚香肉絲、宮保雞丁、竹筍炒肉什么的,以及涼拌皮蛋、炸花生米。
我說,那就不客氣了。楊師傅提議,大家先抿兩口再說。酒過了喉,一陣灼熱。楊師傅說,小夏,前段時間我給你說的那個事有著落了。我問啥事。他目光轉(zhuǎn)向胖金,說你楊哥愿意出資給大家修祠堂。我心想,我又不是你們楊家人,這事和我沒多大關(guān)系吧。不過我還是舉起杯,說這事值得慶賀啊,也對這樣的義舉表示佩服。胖金說,沒有沒有,盡點綿薄之力罷了,應(yīng)該的。話題就這樣,自然而然轉(zhuǎn)移到他父親楊世勤身上。
酒喝得差不多了,楊師傅就敞開心扉聊。他說,兄弟,有件事情還得勞煩你。他說得客氣,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知道是啥事,就不好意思拒絕了。我說,您有啥事,盡管說。他說,你楊哥的父親呢,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寫也寫不了,有那個心沒那個力,就算有那個力,也沒你那個文采,好在還能口述,能把自己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的各種經(jīng)歷講出來,你看你能不能幫他梳理成回憶錄。
原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是要我做這事。他們應(yīng)該是怕文人清高,要是直接說我會拒絕,所以才繞那么大彎子。我沒想象中的那么高尚,人嘛,總要活在世俗社會里,況且現(xiàn)在家里需要錢,只要有錢,不違法亂紀,有什么不能做的,再說了,這種算不上代筆,頂多就是整理一下文字,類似于在單位寫個會議記錄吧。不過,我還是沒有表現(xiàn)出欣然答應(yīng)的樣子。見我遲疑,楊師傅說,我們可以出比市面更高的價格。胖金在旁邊點頭,說我們看中的是兄弟的文采,還有作家的身份。人是經(jīng)不住被吹捧的,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自己都坐不住了,不能再遲疑了。我說,行的,這有什么的,既然是老人家的心愿,我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幫他實現(xiàn),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7
老人在楓香田的院子挺大,是一棟三層洋樓,修得雅致。胖金平時住在縣城,小孩子們也在縣城讀書,老人就跟一個保姆住。白天,他除了看看大字書,寫寫毛筆字,就是侍弄花草、喂養(yǎng)蟲魚,院子里經(jīng)他打理得別具一格。
我住在他家二樓,一日三餐都有供應(yīng)。每天陪他吃完早餐,看他寫會兒字,就聽他講述過往。紛繁的往事經(jīng)他講述出來,仿佛時間凝滯,思緒跟著他一同回到那些遙遠的歲月。老人出生于一九五四年,見證過共和國發(fā)展的重要歷程。他很樂觀,言語間充滿豁達和幽默。他說,我十四五歲以前都沒有穿過真正的鞋子呢,哪怕是冬天,也是穿著一雙藤條編織的草鞋,連編草鞋都是我們寨子上一個兄長教我的,他已經(jīng)過世了。他說他年少時,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說上婆娘,更沒有想過,后來會身價不菲,感覺就像是一場夢……
他的講述平緩謙和,我聽得認真,一邊錄音一邊做筆錄。跟他聊的時間不能太長,不管怎樣,他有時候還是會講到動情處,雖然表面上古井無波,我仍怕他心里翻江倒海,受情緒牽引,出個啥問題就麻煩了。
每次整理文字,我都要認真推敲每個字眼。在一些事情的表述上,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夸大其詞,比如對經(jīng)歷的磨難、創(chuàng)業(yè)的難度、婚姻的波折,等等。但回心一想,我不過是個整理文字的機器,沒必要那么較真。真正重要的事情,是能不能把這本回憶錄寫好,寫完整。
我有時候在想,他為什么想要做一本回憶錄?要是沒有這本回憶錄,人生是不是就缺了點什么?這個問題,我沒有當(dāng)面請教他,不過我應(yīng)該是猜中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老人在一個下著雨的午后敲響我的門,他坐在輪椅上,咳嗽了幾聲。我開了門。他問有沒有打擾到我。我說,哪里的話,我正在聽音樂呢。老人說,他之所以要寫這本回憶錄,是近半年以來經(jīng)常感到胸悶和心絞痛。孩子們帶他去醫(yī)院檢查過,有輕微的冠心病,醫(yī)生建議靜養(yǎng),認為不用吃藥??墒且运麑ψ约荷眢w的了解,他認為最多再活兩三年,時間短促,當(dāng)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彌足珍貴。他突然意識到,他應(yīng)該在這個世界上留點什么,不只是財富。我說,那是什么。他說,我也說不清,就是不想這么一下子走掉。
他希望有一本記錄自己生命軌跡的文字,不管這本文字最后能有多少人看到,只要是有這么一個載體,他的兒孫就能了解到他,他就會心滿意足。真是讓人感慨,有錢人想的東西確實比窮人多,要是平頭老百姓,死了就死了,誰會想到給自己搞本回憶錄呢,平凡的人生,有什么可值得記錄和留念的。
為了寫作順利,我每完成一章,都要讀給他聽,看里面的表述是否中肯,地名、人名、時間是否精準。除了這些,我還擔(dān)心他年紀大了,記錯事情,所有記錄的事件我都要仔細推敲一下內(nèi)在邏輯。
我們有固定的時間安排,每天早上聽他講述,下午整理。有時候,我會睡個下午覺,然后去江邊散步,還有些時候,我會給母親打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
母親說,你爸最近臉色越來越黑,晚上疼的時候還會呻吟。我聽到這些,心里就攪得慌。我給老人請了個長假,說想回去陪陪父親。
我再次踏進父親那間昏暗的房間,他正斜躺在床上沉睡。我推他出門曬太陽。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陪我長大的親人,幾個月內(nèi)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他讓我感到陌生,我甚至懷疑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該長這樣的。
他的顴骨隆起,臉頰深陷,手臂與腿枯瘦如柴。我既感到心疼,又有些害怕,更有些悔恨,我以前該多騰些時間來陪他的。我問母親,父親還談起祖父沒有。母親說,偶爾還是會的。母親望著門外發(fā)呆,許久,她又說,我覺得他要找的恐怕不是你爺爺。我錯愕道,那是什么。她說,應(yīng)該是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我琢磨許久,想不起父親有什么事放不下。母親說,你再去把家譜抱過來。
我找到家譜,母親翻出有父親的那頁,用手指了指他名字背后的地方。父親耷拉著雙眼,沒什么精神。我說,爸,你看看這是什么。他用力睜開眼睛,問這是啥。我說,家譜,你是不是想讓族里的老人們給你落一句話,這話你是不是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他點點頭。我知道,父親是個內(nèi)斂的人,不管平生多么堅強,但到了對自己做評價的時候,人始終不好意思說出那些話。
在父親的名字后面,赫然是幾個用鉛筆寫就的字。我佯裝說,我想好了,您看看這樣妥不妥,子承父志,百事殷勤。他嘴角輕微上揚,眼里似乎露出了光。我曉得,話說到他心坎上了。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的那個名分,他需要一個認可,一個對他生命的認可。
晚上,我跟母親去找族長。族長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當(dāng)過教師,說話有些分量。他召集了幾個有威望的族老到家中,把我們的訴求轉(zhuǎn)述了一遍,又拿出我捧著的那本家譜,翻開父親的那頁。幾個老人抽煙喝酒,商量了許久,大家認為,父親品行端正,為人不錯,在族中確實有一定表率作用,不過子承父志,似乎有些不妥。我的祖父下落不明,對于父親的終生評語,建議改為:賢德品順,百事殷勤。
我與母親抱著經(jīng)族長用鋼筆寫就的家譜回到家,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過好歹算了了一樁事。沒達到父親的期望,母親說你先不要念給他聽。
8
江上風(fēng)平浪靜,陽光不錯。丁伯撐船載我和楊師傅去對岸。楊師傅修宗祠的事,說是上面批下來了,他得盡快動工。我說,這么容易。他說,還是挺費勁的,好在是民用房,到時候不住人,里面按照祠堂布置就行。我心想,也是。
他說對面的水井灣出產(chǎn)杉木,以前人們就是從那背后的大山里砍木材的。這些年退耕還林,山上的樹木長得郁郁蔥蔥,修宗祠需要幾棵上好的本地杉,讓我陪他走一趟。
沒什么事,我跟著他轉(zhuǎn)轉(zhuǎn)。對于丁伯,我總覺著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親切??赡苁俏覞撘庾R里,把他當(dāng)成跟祖父離得比較近的人。他的身上,有種神秘感。
楊師傅說,這邊我來得多,隔一兩個月就來一趟。我說,看起來山勢陡峭,沒想到還有寨子。他說,時間久了,自然就有人住了。以前,這邊的人多靠伐木為生,后來不讓采伐了,林場上的工人搬的搬,走的走,能住下來的沒幾戶。不過這兩年,串寨路、通組路都硬化了,來這里垂釣的人比以前多,買木材的也多了起來。
聊天的間隙,我拿出手機,錄下對面的村莊。丁伯出現(xiàn)在屏幕里,他暴露著古銅色的身體,弓著腰撐船。我只恨自己,咋沒學(xué)會構(gòu)圖,多別致的景色啊,卻被我拍得平庸之極。楊師傅說,老人家,十多年過去了,米價漲了,肉價漲了,你撐船的價格咋還沒變,一直是一塊錢。老人樂呵呵地說,我年紀大了,又沒個一兒半女,不圖富貴,只要有錢進就行,夠吃就好。他說的應(yīng)該是心里話,我突然想起杏兒以前就跟我說過,這老頭怪,就怪在不漲價。
船搖到岸邊,我跟楊師傅下了船。老人說,我在江邊等你們。我們朝著寨子的方向走去。這里該忙的人都在忙,有人在江邊的農(nóng)田里鋤草,還有人牽著牛在田坎上吃草,在一家院落門前,還瞧見幾個小孩正坐在板凳上寫作業(yè)。
楊師傅說,隔一條江,人們的生活習(xí)慣都不一樣。我說,看出來了,楓香田的人懶散,這里的人勤快。走到這條路的盡頭,有個庭院搭得不錯,籬笆上爬滿喇叭花和南瓜藤。透過掩映的桂花樹叢,能瞧見院子里有位大叔正在料理盆景,盆景種類繁多,有蘭花、刺竹、石榴、金蛋子,還有些叫不上名的花。
正準備進去,老人抬頭瞧見我們。楊師傅說,老哥好啊。老人說,你今天咋來了。楊師傅說,來看看木材。老人脫掉戴著的手套,放下修枝剪。我跟著楊師傅徑自走進院中,他倒不客氣,直接拎起桌子上的茶壺倒起茶來。他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我問老人,這些盆景都是他做的?他說,是啊,做這個很多年了。我感慨,會門手藝真是好啊。事實也是如此,不管學(xué)歷多高,會門技術(shù)還是要好很多,被代替的可能性低嘛。
老人給我們沖了茶,說是云城產(chǎn)的大紅袍。香味四溢,我呷了小口,入口醇厚。老人說,我別的也不會,就喜歡跟植物打交道,糊口飯吃,我想再做兩年,就搬到楓香田住去。我和楊師傅面面相覷。楊師傅說,這里挺好的啊,這院子那寬敞。老人說,這地方是個風(fēng)口處,夏天還好,冬天冷得很,年紀大了受不了。他這么一說,楊師傅環(huán)視四周,說確實,這地方換在以前還有點容易滑坡。老人說,是啊,再說了,對面熱鬧,人多,我這輩子,就想著能住到對面去。
他的話令我吃驚不小,頓時讓我想起一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沒有想到,楓香田的人,竟然活成了別個寨子人們的理想。
在這個小寨子里又走了一會,楊師傅說,木材廠離這里不遠,我們?nèi)タ纯?。木材廠的位置要偏僻一點,場地倒是寬闊,背靠大山。隔著老遠,就瞧見藍色的廠棚,旁邊堆滿各種木材。有幾個工人在用切割機切木頭,嘎嘎嘎地響。地上盡是木屑,我在楊師傅的帶領(lǐng)下朝著廠子深處走去。
幾個工人見楊師傅來,老遠就打了招呼。楊師傅發(fā)煙給大家,他說,陳老板呢?一個帶頭的說,他去縣里了,你又要買木材???楊師傅說,我想選幾棵做頂梁的木料,本地杉,你們幫我留著吧,我過幾天找車來拉。那人說,行啊。昨天才從山上伐下來一批,要不我?guī)闳タ纯?。楊師傅說,我就不去看了,你們做事我還有啥不放心的。
從木材廠出來,楊師傅問我,說對楊氏宗祠的修建有沒有什么好的點子。我問他,為什么一定要修祠堂,有些地方其實沒有祠堂。我小時候在新疆長大,沒見有過,西北一帶也不太有。祠堂,以江西、福建、廣東一帶的南方居多。我們貴州人,許多人的祖籍是江西,熱衷于修家譜、建祠堂。楊師傅說,那天我給你說過的嘛,我不想背個罵名,說祠堂是在我當(dāng)族長時沒了的,另外,這件事情不光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整個家族的事,回頭找個機會,我召集大家開個會。我說,好吧,這樣也比較妥當(dāng)。
回到楓香田,楊師傅忙他的,我忙我的。我繼續(xù)趕稿,一連幾天,我都到江邊散步,都沒有看到杏兒。直到有天早晨,窗外有人挑著麻糖賣,賣麻糖的匠人手里拿著一塊鐵片和榔頭,敲一下,?!!?dāng),?!!?dāng),聲音悅耳靈動,再熟悉不過。沒想到,還有糖匠跑到這里來兜售麻糖。
我下樓買麻糖,看見杏兒的攤位上冒著熱氣,煮起了熱食。我沒買麻糖,徑自朝她走去。我說,最近咋沒見你啊。她驚嘆,你還在這里???我說,回去過一趟,又回來了。她問為啥?我說,說來話長,接了個活,得在這里堅持干完。她估計以為我是個小包工頭,在這片修房子呢?我沒多解釋,讓她給我煮碗餛飩。
她的手藝沒變,煮的東西依然好吃。她沒回答我的問題。我心想,難不成是去相親了,又或者是跟家里人鬧了,恐怕是的,她從小寄居在姨媽家,姨媽死了,其他人跟她就沒那么親了。吃著餛飩,我覺得自己都有點問題,我操心她干嗎,我自己的稀飯都沒吹冷。
9
母親讓我回去。趕到家時,人們簇擁在父親的房間里。他不肯閉眼。母親說,他就是在等你了。我蹲在父親跟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那雙寬大的手,此刻變得瘦小窄薄。我說,爸,你看見我不,我回來了。父親沒有說話,他使勁睜開眼睛,微微瞄了我一眼。他說,是我叔啊,叔來了。母親在旁邊說,不是,是你兒子,你兒子回來了。旁邊的人嘀咕,又說胡話了,認不得人咯。我有些難過,卻始終哭不出來。我大聲說,是我啊,我是阿楠,我是你兒子,你兒子。阿楠,他小聲說。我說,嗯。他說,你爺呢?我曉得他是醒著的,有些事他還是執(zhí)著于心。我走進屋,把家譜抱到他跟前。我說,你看到?jīng)],這是啥。他沒有看書,而是側(cè)了側(cè)臉。我說,我讀給你聽。我讀著上面的字,夏凡興,甲寅年辛未月乙卯日寅時生,子承父志,百事殷勤。
他耳朵不好,我湊到他耳根邊。我說,子承父志,百事殷勤。他面容松緩,不再那么緊張。我知道,他聽到了我說的話,他是舒心了。父親再次環(huán)視屋子,眼睛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像是在審視站在他跟前的都有哪些人。然后他抬了抬右手,我再次蹲下,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瞄了我一眼,就閉上了眼睛。他的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一小段時間里,我都沒有緩過來。沒有那種沉痛感,父親查出肺癌晚期的時候,我還有種天一下子塌下來的感覺,猶如晴天霹靂。時間久了,就像麻木了?,F(xiàn)在,我都沒有覺得父親是離開了,只感覺他像是換了個地方睡著了一樣。
我在家梳理稿子,父親的舊物被我悉數(shù)拿了出來。他以前考學(xué)的證件,獲獎的榮譽證書,他跟我媽的結(jié)婚照,還有他們出去玩的相片,等等,每一樣我都拿出來看一遍,我思考著每個物件背后的故事,想象著父親當(dāng)年是怎樣過來的。時間真是飛逝啊,風(fēng)一樣地就沒了。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個世界上待多久。
楊師傅在朋友圈曬出圖片,他去木材廠拉木材的,去采石場運石料的。然后,在一塊空地上用石灰撒出地基輪廓。有幾個工人正在忙碌,像是在找水平。我在下面評論:厲害(豎大拇指表情)。
他直接打來電話,我沒告訴他父親的事,他以為我又是回家玩去了。我說,沒呢,這些天農(nóng)活多,幫家里干點。他問我啥時候回楓香田,他好釣點赤尾子招待我。我對吃魚不太感冒,不過他的美意也不好拒絕,現(xiàn)在只要誰對我好,我都會很感動。我說,快了,過幾天就來了。
祠堂的選址是經(jīng)過仔細考量的。勤伯坐在輪椅上,看著用石灰撒出的地基輪廓,說祠堂不宜修得太高,一層就行了,明堂要留得開闊些,護砂倒是齊全,房前屋后也干凈。要是堂前有水更好,不過也無妨,門口就是芷江這樣一條綠絲帶環(huán)繞,真是風(fēng)水寶地。他自言自語。楊師傅說,是呢,都按你說的辦吧。
保姆推著勤伯回家。我跟楊師傅去他家,他召集了楊氏家族中的每戶男丁過來,吃過飯,就去勤伯家院里商議修祠堂的事。我說,這還有啥可商議的。他說,要商議的,不能當(dāng)了好人不討好,反而落人口舌,有啥意見桌面上擺開了說,往后也好解決。我跟著湊熱鬧,在他家吃的飯,人來得特多,擺了六桌才擺完。
吃完飯,楊師傅振臂一揮,說大家跟我走,我們好好商量下。來到勤伯家院子,院內(nèi)的桌椅早已擺好,人們圍成橢圓狀坐開。楊師傅跟勤伯坐在中間。楊師傅說,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吧?勤伯說,你是族長,你說啥時候行就行。楊師傅說,那就開始吧。他在會上介紹了修建祠堂的意義,追本溯源,說祠堂已經(jīng)有百年來歷史了,不能在他們這幾代人手里毀掉。另外,祠堂的存在價值是積極的,就像家譜,大家能借助祠堂把家風(fēng)家訓(xùn)延續(xù)下去,凝聚人心,傳承美德。祠堂,也是個公共場所,但凡以后家族里有事,尤其涉及清明、重陽、端午等重要節(jié)氣的活動,都能有個固定場所開展,哪怕是開個會,喝口茶也方便。
他這話說出來,老人多數(shù)是贊成的,年輕人則不表態(tài),有些抽著煙觀望。有人說,那我們需要做什么?楊師傅說,首先錢這方面,楊世勤已經(jīng)出了,至于其他的,我們總得出點力吧?會寫的寫點毛筆字,會畫的畫點畫裝裱,會砌墻的砌墻,會蓋瓦的蓋瓦,文化高點的更新下家風(fēng)家訓(xùn),反正大伙都忙碌起來,我牽頭,幾個族老配合,大家今天就把工分了。有人站了出來,說我們?nèi)叶及崛タh城了,楓香田現(xiàn)在沒一磚一瓦,有必要再參加嗎?楊師傅聽他這話有些生氣,不過沒表現(xiàn)出來,他只是淡定地說,你要是想背祖忘宗我也管不了你,今天大家為啥要聚在這里,就是因為我們同根,這個根沒有斷,你說你搬去縣城,歷朝歷代,哪有人不背井離鄉(xiāng)的,正因為害怕找不到自己的祖宗,所以才修家譜、理脈絡(luò),好使后代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理得出一條根來。他說到動情處有些憤慨,那人沒話說了,悄咪咪地坐了下來。其他人積極響應(yīng),說修祠堂是好事,是積功德,我們參加。人們舉起手來。楊師傅讓一個小伙子拿出本子,記錄每個人能干的事,說后面再分工。
10
遍山浸染,滿是紅霜。
楓葉是一瞬間變紅的,赤紅赤紅的,還真是應(yīng)了這個地名。之前發(fā)布的丁伯撐船的視頻,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有人轉(zhuǎn)發(fā),有人收藏,還有人回應(yīng),發(fā)出楓香田往年的秋景圖來。不知不覺中,這里大有邁向秋季網(wǎng)紅打卡點的跡象,前來觀光的游客陸續(xù)多了起來。
杏兒說,你該多發(fā)點這樣的視頻,不過你那技術(shù)實在不咋地。我說,你會拍你咋不拍。杏兒說,我能經(jīng)營好我的攤子就行了,不過還得感謝你,引來那么多游客。我說,賺錢了想干啥?她說,能干啥?我說,你是想去城里買套房吧?她沒說話,這應(yīng)該是她的愿望。我曉得她有余錢,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在她面前,我反而一無所有。我說,你還沒回答我呢,上次跑哪去了啊,回來還哭了,話說你回來為啥哭?她不高興,說誰哭了?我說,我都看見了。去去去,一邊去,她說她得忙了。我說,是去相親了吧,跟我說說,對方咋樣,后面是不是沒成?她拿著抹布抹桌子,說哪有的事,我是搬出去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相了幾個門面都太貴,沒能盤下來。我能體會到她的處境。她說,我表哥要結(jié)婚了,姨媽又走了,我在這里一直常住不是個事。她都這么說了,我也沒啥可說的,感覺像是揭人家傷疤。我說,你先忙吧,我去河邊轉(zhuǎn)轉(zhuǎn)。她說,你去吧,丁老漢看到你要收拾你的。我說,為啥?她說,你去了就曉得了唄。
這丁老漢憑啥收拾我,難不成是他不想當(dāng)網(wǎng)紅。我來到杉樹林邊,一些游客在江邊拍照,還有人專程來這里釣魚。我看到丁伯撐著船,正向?qū)Π稉u去。波光浮動,艷陽明媚,江面上傳來人們的嬉笑聲。仿佛那個沉睡在時光深處的村寨又回來了,古往今來得有多少人在這江面流連忘返過啊。
等了好幾個鐘頭,丁伯才撐著船回到岸邊。我說,老人家,最近找您合影的人多啊。老人不悅道,都怪你,剛才載幾個人過去,硬要我搖著船去好多個地方。我詫異,怎么怪我呢?老人說,我只想好好撐個船都不行。我說,您撐您的船,他們拍他們的嘛。他沒說話,從兜里摸出旱煙點上,悶悶不樂地抽著。我打開抖音,搜索了下關(guān)鍵詞,老人之所以火,是因為他十多年不漲擺渡費。見他這樣,我說,要不我去買點鹵肉,再買點酒,給您賠個不是,還望您原諒。老人嘆息道,算了,原諒不原諒談不上,不過你要喝酒,我倒是也想喝兩口。
我到岸邊找到杏兒,讓她炒幾個小菜,裝上三斤糯米酒,叫上她一起。我們仨坐在老人的船上,就著良辰美景吃起肉,喝起酒來。糯米酒度數(shù)低,入口甘甜,連杏兒也喝了幾杯。幾杯酒下肚,老人說,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詫然,問為啥,是因為我發(fā)布了你的照片?他抿了口杯中的酒,說不怪你,只是我喜歡清靜,你們也別多想。我有些內(nèi)疚。杏兒說,您在這待了那么多年,怎么說走就走???杏兒這么說,我更加內(nèi)疚了。老人頓了頓,說過段時間還會回來的,沒事,我只是想找個不知道我的地方。我心想,現(xiàn)在是智能時代,只要出了名,跑哪兒都有人認出來,不過只要有新網(wǎng)紅,就能覆蓋他。我舉起酒杯敬他,老人讓我別多想。
喝了酒,老人坐在船上,我跟杏兒沿著江邊散步。夕陽的余暉灑在江面,有些說不出的惆悵。我突然想起父親,不知為何。我至今沒有那種悲痛感,或許潛意識里認為,死對于父親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我說,杏兒,問你個事。她說,你講。我說,你晚上會夢到你爸媽嗎?別介意哈,我爸前段時間剛走。她說,以前會,不過那時候小,一受欺負就很想爸爸媽媽,卻只能渴望他們能在夢里和我相見,不過后面,我就夢得少了,有時很想他們,卻怎么也夢不到,說實話,我都快忘記他們的樣子了。我在腦海里試圖回想父親的模樣,發(fā)現(xiàn)越是親人,越記不清具體的容顏,只能浮現(xiàn)起他走路時的背影,說話時的動作,以及某個瞬間的形態(tài)……
天光漸漸暗了下來,我趁著酒興,問她要不要再喝一點。她的臉有些泛紅,晚風(fēng)拂過,我覺得她比之前更漂亮了。人就是這樣,要是長時間盯著一個人看,會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好看,越看越順眼,哪怕這個人是顆歪瓜裂棗。她說,你看什么呢?我說,你我等一下。我跑到小賣部買了兩瓶啤酒,遞一瓶啤酒給她,咋樣,不醉不歸。她沒說話,默默接了過去。我說,你這么漂亮,咋沒人追啊?她莞爾笑笑,就算有人追,我非得說出來嗎?她的話也對,我說,都給我說說有誰追你啊。她似乎有些不耐煩,說我憑啥告訴你?我不依不饒,說你講講啊,誰追你,這么漂亮,富豪?還是當(dāng)官的?她說,你腦子一天裝的啥,想多了吧,沒人追我,行了不?我不知道咋接了,我想我應(yīng)該膽子再大一點的,可我還是膽怯,我不知道我在猶豫什么,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問她這些問題。我們就都沉默了,沿著小路一直走,走到不能不見光了,我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11
祠堂修得很快,楊師傅的精力全放在了上面。我偶爾去一趟,他都是在督工。他問我,對于祠堂的修建有啥意見沒?我想了想,說要是單從裝修設(shè)計上來講,我是提不出啥意見的,不過,就功能而言,我倒是覺得可以再完善一下。他問我怎么完善。我說,我們家的家譜跟別人家的不一樣,會在每個人的名字后面加句評語,以評價和概括死者的一生。楊師傅說,你講的這個有點像墓志銘。我說,差不多吧,不過墓志銘要詳盡得多,那種多是對社會和家族做出較大貢獻的人用的,生命可貴,每個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被銘記,對吧。楊師傅說,是的,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家譜也要這樣改善?我說,如果有意可以試試,另外在祠堂里設(shè)個專柜,每個長到十二歲的人,不管男女,都可以選塊木牌,刻上自己的心愿,然后將心愿牌掛在祠堂或者某個地方,比如一棵很粗壯的樹上。楊師傅默了默,說這主意還真行。
祠堂快修好的時候,勤伯的回憶錄也快弄完了,全文二十五萬字,我打印出來校了兩遍。我問他要不要做成書,他有這個想法,我們就聯(lián)系了廣告公司,簡單排版,簡單打印裝訂。沒有書號,僅供家庭內(nèi)部傳閱。回憶錄的名字很簡單,就叫《楊世勤回憶錄》。他說,等祠堂修好,讓他們留出一個專柜來,專門存放楊氏宗親們的回憶錄。我說,當(dāng)大家在傳閱您的故事時,您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他說,說不上來,就好像我哪怕有一天走了,也還在這個世上的,人嘛,其實都渴望被記住。他的話,讓我想起丁伯,已經(jīng)好幾天不見他了,估計是真的走了。
人人都想被世人記住,害怕被遺忘,可丁伯為何是個例外。我說,有沒有一種人,不想被人記住。他沉吟片刻,說有。我好奇,問什么人。他說,就是已經(jīng)被人記住過的人。我說,那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不想被記住咯。他說,差不多吧,做了那么多年企業(yè),我的感觸是,人只有經(jīng)歷過巔峰時刻,才會看什么都能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心境,不到山頂,就會永遠心心念念,只有到過,才會真的甘居山腳。
勤伯說,你的回憶錄寫得好,寫得辛苦,我在原來的價格上多給你兩萬。我說,這樣不好吧。他說,沒什么不好的,應(yīng)該的。這樣一算,我得的就是整整十萬塊了??墒?,當(dāng)我的卡里進賬的時候,我突然迷茫了,不曉得接下來該干什么。
祠堂修好的那天,楓香田的楊氏宗親都來了,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在祠堂里吃了席。楊師傅和勤伯邀請我,說我給他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應(yīng)該盛情款待我。我說,你們都給錢了,還有啥感謝的??粗潜尽稐钍狼诨貞涗洝窋[在專柜上,我心里頓時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那是我寫的??苫匦囊幌?,我興奮了啥啊,那里面記錄的可是楊世勤,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
人們在祠堂門口放鞭炮。楊師傅主持掛牌儀式,楊世勤講話。楊氏祠堂幾個燙金大字的牌匾正式掛上門頭。為了更好還原原貌,楊世勤又出資從外地運來一棵幾人環(huán)抱的銀杏樹,每個人都能領(lǐng)一小塊木牌,用毛筆字在木牌上寫下自己的心愿,可以留名,也可以不留。我沒有參與,我又不是他們家的子孫。
杏兒吃過飯,自己挑了一塊木牌,就拿進里屋寫去了,沒人知道她寫的啥。寫好后,又丟在一大堆木牌里。這些木牌,會請專門的刻字師傅刻好,然后綁上紅絲帶,打過醋壇后掛在樹上。
我問杏兒,你寫的啥???她斜我一眼,說要你管。我說,你最近咋變了個人似的,吃了槍藥了啊。她沒說話,徑自走下石階,撂我在祠堂門口。我沒想明白,這是哪兒得罪她了。
楊師傅從我身后走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兄弟,你文章寫得好,可對女人的心思???還是需要再把握把握才行。我說,這怎么把握?。織顜煾嫡f,杏兒這個姑娘不錯,有首歌是咋唱的?我說,什么歌。他說,就是說,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我說,那我到底是猜還是不猜啊,怎么把握呢?楊師傅說,這就看你自己了,哈哈。他說著,吧嗒著嘴里的旱煙,朝著寨子里走去。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
夏立楠,一九九〇年生。貴州大方人,曾生活于新疆,現(xiàn)居貴州龍里。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江南》《清明》《大家》等刊,并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出版小說集《大宛其的春天》。獲首屆貴州省文學(xué)獎、第三屆華語科幻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