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大風(fēng)
大風(fēng)起兮。山谷后的云
驚慌失措想象里攜手到高處
高處未必不勝寒,高處的太陽
此刻正好。照在你身上
照在我身上。也照在低俯的草地上
青草柔嫩,是剛出殼的嫩黃雞雛
小小的喙一下一下啄著你的手心呢
你說太陽照著的時候,是閉上眼呢
還是睜眼看遠(yuǎn)方?
遠(yuǎn)方其實不遠(yuǎn)。遠(yuǎn)方的壩子
就在我們腳下閃亮。閃亮的無數(shù)屋頂
無數(shù)人流。各自存想各自的故事
各自懷揣各自的故事
停在匆匆忙忙的春風(fēng)里
或走在匆匆忙忙的秋風(fēng)里
而我們只是坐著。此刻太陽正好
世界上的話都是多余的
水仙
水仙是從海邊來的
(想起郵遞員的綠衣裳)
海里有多少水???浮槎渡海
歸來多少人?一個人獨往蓬萊成仙
是容易的。一個人在夜里喃喃自語
是容易的。一個人走在山影里
一個人讓紛亂的日子
聚攏于一間朝陽的屋子
也是容易的。初見水仙的女子
剝落舊年的泥土,讓水仙在玻璃淺盞里
迎著暖風(fēng)和冬日生長
也是容易的吧。不容易的是什么呢?
一個人浮槎渡海,從深夜逆流
而,上——站在那日午間的幽谷里抬頭
會不會看見深淵一般靜寂的海
冬天
冬天適合做夢。適合早上醒來讓側(cè)臉
被太陽照亮。適合走出門去
在蠟梅樹影里站立。忽然忘記一句話
還是忽然想起一句話?
那年失蹤的人,何時歸來?
那年錯過的,還在錯過么?
蠟梅的香,是一枚明信片
不期而然到來。美好的人間
在冬天里會更加美好。冬天的夢
在異鄉(xiāng)人的燈光下
通體透亮。在此間的呼吸聲里伸展
蓮藕的腳趾,春風(fēng)的腰肢
老鸛鳥
鳥鳴如夢中鼓點。明亮,朦朧
水草靜止,河面寬展,柔軟的平均主義
讓浮動的一切在彼此的地平線上
緩慢上升為大霧,為云朵
日光明亮,介入簇新的時間
鳥鳴一聲兩聲,如一柄松木小勺
敲擊碗口。清晨白瓷碗里的稀粥
依稀可辨田野的舊跡。這陌生的鳥
從收割后的麥地,千里萬里飛來
翅翼平衡于星光和月色
而我輾轉(zhuǎn)于黑夜和白晝
在倦怠里持續(xù),偶爾
鍵盤發(fā)出敲擊世界的
一聲,兩聲,三四聲——
搏斗者
巨人俯身。短促的手指捉住一只螞蚱
觸須撥動細(xì)小日光,后腿涌動滾滾洪水
一只螞蚱,原始的偉力經(jīng)由纖末肢體
毫厘不差地導(dǎo)入巨人手指,猛地一跳
一只螞蚱,從大地動的核心驟然彈起
那短暫的高度,上升至精神的虛空——
然而是徒勞的。巨人伸出另一根手指
如壓頂之泰山,烏云攜帶陰影,雷霆
裹挾狂風(fēng)。這一只螞蚱,草芥般的身體
幾欲迸濺青草的青,那蓬勃的臟腑
在狹窄的肚腹內(nèi)攪動熱帶的大風(fēng)暴
再度彈起,只稍微踢蹬,攀上手背
躍居手臂,拉拽眉毛,帶鋸齒的閃電
凌厲無匹,迅即無比,刺入軟弱的
一片湖水——剎那間閉合的,是巨人的
一聲驚叫,聲音的另一端連接著一顆
顫動的心臟,然而血液猛地崛起如大潮水
置此絕地,巨人翻滾身體制造又一陣大地動
一只手撲過去,又一只手撲過去——
那兩道小小的綠色閃電輪番揮斥——
無數(shù)的地動,無數(shù)的閃電,這永無止息的
搏斗啊,在一個又一個日夜靜悄悄上演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那巨人,生活
是那只螞蚱;有時候,又恰恰相反
漫游者
云層高舉星星的燈盞越過頭頂
薄霧裹纏河流的腰帶曳在身后
我們從烏云黑暗的內(nèi)部獲取閃電
在閃電柔順的表面,碰觸到暗影——
那清涼又灼熱的瞬間,手指頭枯焦的
螺紋,洞穿火焰抵達(dá)沙漠腹部的綠洲
多么焦渴的靈魂,捧起的每一粒水珠
都在喉頭凝固為金子。一粒,一粒
我們須珍惜,這落入腹部的種子
微弱如流螢。前路將更遙遠(yuǎn),更艱難,更寬闊
我們在抵達(dá)萬物,萬物也在抵達(dá)我們
那經(jīng)過的一陣風(fēng),一片葉,一只蟲蟻
將化作呼吸、毛發(fā)和骨骼。無盡的漫游
從黑夜的發(fā)梢,走到白晝的額頭
日光從左耳升起,在右眼落下一枚月亮
我們深入大地的夢境,徘徊,靜坐
這是最終的棲息地。涌出火焰如紅蓮
遍布流水如錦緞,我們徘徊,靜坐
用火焰清洗臟污的軀體,用流水浮蕩
衰頹的內(nèi)心:一只絕對意志之魚倏然遠(yuǎn)遁